舞台搭在一个加工木材的大木棚里,棚中架了四个用汽油桶改制的大炉子,木头■子毕毕剥剥地响着,烧得汽油桶热得烤人,棚子里温暖如春。�
这里也有老关东认识的人,听他们讲,这山满山都是宝,冬天和春天,他们主要就是伐树,专砍那些足有一抱粗的圆木,等江里开化了,再把那些圆木扎成木排,顺江放下去。夏天,他们就上山采药挖“棒槌”,碰上运气好,挖它个九两老山参,一辈子吃穿都不愁了。秋天则钻老林子打猎,那猎物多得直往你枪口上撞,什么时候回家,不是看太阳落没落山,而是决定于是否还能拿得动自己的战利品。冬天,他们有时候也出来打猎,这时节,动物的皮毛最好。这里的人都会滑雪,枪法也好,爬峭壁,钻林子,个个灵得都像老山猴。�
东家是一个满人,叫钮赫,五十多岁,很壮实的山里汉子。这附近百八十里范围的林场都是他家的,据说是当年乾隆爷赐给他祖上的。人们在这里伐木,他给工钱,打了猎物,挖了山参草药,他收购。开演前,钮赫领着一些人来到大肚蝈蝈面前,说:“今儿个,你们得唱一宿。”大肚蝈蝈一愣,刚想说什么,钮赫一摆手,又说:“这是给你们的报酬,看行不,不行,再加。”随来的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大肚蝈蝈面前,大肚蝈蝈看了看,是一张虎皮,六七张狼皮、貂皮,还有五六只老山参。大肚蝈蝈说:“东西是不少,那张虎皮就够值钱的了,问题是,累呀,受不了啊,能唱的只有上边这个眼,下边的,就是我给你们唱,你们也不能愿意听。”钮赫又说:“你下边那个眼能整出动静来,我们也愿意听,你不知道,这儿年八辈不来唱唱的,就让他们好好过过瘾吧。你唱累了,让吹喇叭的,拉弦的,都上,整什么都行,总比老北风钻驴棚的动静好听吧,你要不嫌闹得慌,我们自己也上去号两嗓子,半夜时,咱们再喝点小酒,你闻闻,狍子肉都烀上了。”�
大肚蝈蝈问花小尤:“行吗?”花小尤说:“什么行不行的,唱呗,没听说哪个坟头里的人是唱死的。”花小尤从来不怕事大,就怕事儿太平淡,跟这些山里人在一起唱一宿,估计是个挺热闹的事,何况还有酒。�
花小尤今天心情好极了,在黑龙江这么些日子,整天捂在厚厚的皮子里,她感觉身上都要捂馊了。好不容易来到一个有春天的地方,那炉子那么热,这屋子里这么暖,她真想酣酣畅畅地脱光了衣服唱。�
花小尤又穿上了那件大红旗袍,刚一上台,就引发了台下一片充满野性的呼叫。那声音不是叫“好”,而是又像虎又像狼的那种“嗷嗷”声。�
花小尤站在台上,笑盈盈地说:“东家让我们唱一宿,我们就唱一宿。先给大家唱个小帽儿,这小帽儿里唱的每出戏,今天晚上我们都唱,来,乐队准备好了吗?《小看戏》,走喽!”�
花小尤和大肚蝈蝈随音乐扭了几下,开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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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出开场戏,唱的是《狐狸缘》,�
二出唱的是《尼姑思凡》,�
三出《打面缸》,四出《临潼山》,�
五出《黄鹤楼》,六出《汾河湾》,�
七出唱的是《刀劈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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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帽儿唱完,大肚蝈蝈和花小尤真就按照顺序唱起来。每唱完一出,或是李世礼,或是陶三林,或是这山里的什么人,上去表演一段。让大肚蝈蝈和花小尤下去歇歇,喝口水。�
陶三林的唢呐在东三省也是有一号的,他表演的这套行话叫“卡戏”,只见他用嘴吹完了用鼻子吹,正着吹完了反着吹。还能把两支烟掰去一半,点着,叼在嘴上,突然烟头冲里缩进嘴里,然后,再把唢呐吹起来,烟顺着喇叭嘴一缕一缕地往外冒。最精彩的是他的家传绝活,把一根比筷子还细的木棍插到唢呐杆上,在木棍上放一碟子,转起来,再吹,还一边吹一边扭,那碟子就在直立着的木棍上转着,引得台下又发出那种畅快的“嗷嗷”声。�
吃夜饭时,木棚里推进来几十个大木墩子,人们三五成群围着一个木墩子,墩子上摆满了狍子肉、兔子肉、鹿肉和大碗大碗的酒。钮赫陪着花小尤他们在台上摆了一个最大的木墩子。国尔木单独地守着一个盆吃着,里边也是狍子肉、兔子肉和鹿肉。本来,钮赫是安排它与那些西伯利亚狗在一起吃的,可那些狗们坚决不与它同桌共饮。它倒也不生气,乐得自己独吃一盆,愿意快吃就快吃,愿意慢吃就慢吃。�
钮赫与花小尤拼起了酒,钮赫好酒量,喝那老白干像喝水一样。花小尤也不示弱,钮赫喝多少她喝多少。钮赫说:“孩子,好酒量,一看就是东北姑娘。”�
花小尤笑问:“何以见得?”�
钮赫一指台下:“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不少关里人,那关里汉子跟咱东北汉子差不多,豪爽,实在,讲义气,出马一条枪。关里娘儿们就不一样了,她们十个有八个是小脚,说话小声小气的,好像怕把谁吓着,见了生人,先把头低下了,没说话,脸先红了。哪像咱东北姑娘,见了生人,先把你看脸红了。”�
花小尤又问:“那你是喜欢东北姑娘,还是喜欢关里姑娘?”�
钮赫说:“那还用问,当然是东北姑娘了,不过,去年我也娶了个关里姑娘,都尝尝呗。”�
几个人一齐笑起来。�
花小尤早就注意到棚子的一个角落里供着一个牌位,牌位下香烟缭绕,还有一些馒头点心之类的东西。她问:“东家,你们那儿供的是什么呀?”�
钮赫头也没抬:“山君。”�
也是山君,该不是同一个吧,花小尤想,问:“山君是什么鸟?”�
钮赫抬起头,脸上突然变得很庄重:“姑娘,可不行这么说,山君是我们山里人敬的神,说到山君时,笑都是不行的。”�
大肚蝈蝈说:“山里人不是把老虎也叫山君吗?”�
东家摇摇头:“我们供的山君,是人,是一个如同神仙一样的人。山里人谁遇上什么难心事,或是让谁欺负了,只要到山顶上喊一声,山君,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然后,把你要托山君办的事,用纸写上,找块大石头压上,过几天,事准给你办了。”�
花小尤说:“这么神啊,那我也去求求山君。”说着,就站起身。�
钮赫说:“你这样可不行,满嘴酒气,嬉皮笑脸的,山君见了会拿树枝抽屁股的。”�
众人又大笑。�
第二天早上,花小尤他们匆匆吃过早饭就上路了。到下一个点,还有一天的路要赶,觉也只能在爬犁上睡了。钮赫与山里人把他们送出好远,又送了不少山货给他们。临分手时,钮赫说:“姑娘,找婆家办喜事时,别忘了告诉咱一声,我领着山里人喝喜酒去。”�
花小尤点点头,一时竟有些不舍。�
走到中午时,离林场已经挺远了。天突然暗下来,远处山林里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躁动起来,一个劲地叫,说什么也不走了。�
爬犁正好停在一个山洼处,花小尤看看天,说:“怕是要来大风雪了,先避一避吧。”�
大肚蝈蝈没说什么,登上山坡,向远处望去。突然,他发现十几个人滑着滑雪板,飞一样向他们冲来,仔细一看,正是昨晚在一起的山里人。这些人眨眼工夫就滑到他们面前,连声地喊着:“快!快!快跟我们走,大烟炮来了!”�
话音刚落,后边几里地的地方,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花小尤一看,吓得立时就变了脸色。只见一股狂风,推着足有几米高、几里地宽的雪浪,嚎叫着就向他们压来。一行人忙赶着爬犁,随山里人迅速向一片林子后冲去。在林子后刚刚站定,大烟炮就扑上来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漫天漫地全是雪。风狂啸着,像长着爪子,把爬犁上所有的东西都抓走了,包括那张虎皮,也包括他们所有的锣鼓家什。林子里的树被大雪压得骨断筋折,噼里啪啦,嘎巴嘎巴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风头过后,向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看去,沟不见了,那里已成了一片平地。�
花小尤惊魂未定:“好险啊!”�
山里人说:“遇上大烟炮,别瞎跑,你是跑不过它的,也别往山沟里躲,”说着,一指刚才那山洼,“看见没?几丈深的沟,说盖就给你盖严了,谁也别想活着出来。最好的办法是躲到林子后边,树林子把大烟炮一挡,风头一过,人就没事了。”�
花小尤千恩万谢,山里人说:“别谢我们,是东家发现天头不对劲,让我们赶来,还好,紧着赶,总算没误事。”�
晚上,当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发现钮赫又派人把被风刮走的虎皮、人参给送来了。花小尤细看看,发现虎皮不是原来那张虎皮,那张颜色比这张要浅得多,人参也不一样了,她记得其中有一只身上长着一个像肚脐眼一样的东西,面前的这几只,她翻看了几遍,也没找到那个肚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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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尤第三次遇险纯粹是她自找的。�
那天,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准备走到适合的地方再演一场。花小尤突然想出一个怪主意,说:“咱们反正也没答应谁,我看这么着,咱们把鞭子都放下,睡觉,让马自己走,走到哪儿停下了,咱就在那儿演。”大伙一听,都表示同意。老关东是觉得这事挺有意思,大肚蝈蝈和李世礼他们则知道,马不到有人的地方是不会停下的,只要有人,给谁演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