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几千人如雷似的叫好,胡爷高举双拳,喊得满脸的胡子都跟着抖动。�
本来,演完这段,戏就结束了,可台下几千人没有一个走的,花小尤和大肚蝈蝈几次谢幕,人们还是不走。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王二姐思夫》!”台下几千条喉咙都跟着喊起来:“《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思夫》!”�
花小尤犯难了,这《王二姐思夫》只能她唱,可她真是不愿意唱,那唱词太粉了。�
台下人开始有节奏地鼓掌,掌声一波一波地,排山倒海似的向台上涌来。大肚蝈蝈和李世礼、陶三林、老关东也跟着鼓掌,老关东一边鼓还一边喊:“姐,姐,姐,姐!”�
花小尤被这足以融冰化雪的热情感动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二人转在这些关里人心中也是这样有分量,也是这样受欢迎。她想起了法国喜歌剧,想起了大肚蝈蝈关于二人转是棒子面大饼子的理论,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拒绝了。�
音乐响起,大肚蝈蝈把一把椅子搬到台上,花小尤在椅子上坐下,扇子一摆,台下立时静了下来。�
花小尤从王二姐登绣楼唱起,唱到误把绣花鞋扔进酱缸里,老妈子捞起错当辣椒咬了一口,又唱到路上看见一只小狼猫,肚子底下有一个小插销,再唱到一只蝎子钻进她的裤腿里,顺着大腿就往上爬,它叮一口,我麻一下,它叮一口,我麻一下,花小尤越唱声音越轻,唱得自己脸上都不知不觉涌起一层红晕……�
台下人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胡爷“咕咚”咽了一口吐沫,声音大得好像连天上的月亮都听见了。突然,二秃子从人丛中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猛然喊了一嗓子:“我要撒尿!”�
几千人轰的一声全笑了,那气势就像谁把火炉上的锅子搬开,火猛地蹿出来的情形一样。人们痛快地笑着,酣畅地笑着,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大汗淋漓,笑得已经忘记了四野中还是千里冰封,笑得已想不起明天早晨还会有严霜,笑得已经忘记了脚底下的矿洞曾吞进去多少人,又吐出来多少白骨!�
回到住处,那笑声还在花小尤的耳边回响。大肚蝈蝈端来洗脸水,鬼鬼祟祟偷看花小尤一眼,低下头偷笑。花小尤骂了一句:“兔崽子,得逞了是不?”�
大肚蝈蝈忙赔着笑:“这事你可赖不着我,也不是我让你唱的。”�
花小尤说:“那也是你煽动的,没准那第一声就是你喊的!”�
大肚蝈蝈一阵赌咒发誓,那第一声也确实不是他喊的,他当时跟花小尤在台上站在一起,不过,倒是他暗示陶三林下去喊的。�
大肚蝈蝈看明白了,其实花小尤并没生气。他胆子又肥了,嬉皮笑脸地说:“吃多了大米洋面,偶尔吃一口棒子面大饼子,是不是也挺香,我看以后你就这么唱吧,得空我再教你几个段子,像什么‘十八摸’……”�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个大耳雷子,花小尤含嗔带笑:“给你脸了是不?还十八摸,来,让姑奶奶先摸摸你!”�
两人正在笑闹间,四五个人推门而入,一个满脸横丝肉的家伙说:“我们金爷有请花小姐。”�
大肚蝈蝈上前一步,挡在花小尤身前,说:“这位爷,已经很晚了,我们就休息了,明天还得赶路呢。”�
横丝肉说:“你们赶你们的路,没人留你们,花小姐不走了。”�
大肚蝈蝈又作揖又哈腰:“请给金爷捎个话……”�
话没说完,大肚蝈蝈已经被打倒在地,几个人上来,扭住花小尤就往外走。�
刚出门,横丝肉们却吓住了。只见月亮地下,挤挤擦擦地站着几百人,都黑着脸,手里拿着镐把。当先一人,正是铁塔似的胡爷。�
横丝肉说:“你们想干什么?”�
胡爷看也不看他:“把闺女留下。”�
“你活腻了是不?这是金爷要的人。”�
胡爷声音不大,却透着让人心悸的威严:“你给金爷捎一句话,说胡爷我就护三样东西,一是家里供的神,下窑的没神保护不行;二是关里人,那都是我的兄弟;三就是唱二人转的,煤黑子一年到头就这么点乐呵,不能让谁随便给搅了。走,闺女,收拾东西,咱们走,胡爷送你们出山。”�
胡爷领着几百人,一直把花小尤他们送出几十里地,才往回返。临分手时,胡爷说:“闺女,唱得好,胡爷爱听,以后有什么乌龟王八找你麻烦,别忘了,这山上有个煤黑子胡爷。”�
看着胡爷远去的背影,花小尤说:“胡爷真是关里人吗?”�
老关东说:“那当然,山东滕州人,毛都不差。”�
花小尤沉吟半晌,说:“跟我们东北汉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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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关东这些日子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几乎是每到一地,都能碰上他从关里领来的人。这些人干什么的都有,大肚蝈蝈也是灵机一动,把这些关里人在东北干的营生编了个快板小段,每到关里人多的地方,就说上一段。�
那词是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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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砍树的,放排的,帮着人家奶孩的,�
打猎的,下套的,光着屁股采药的,�
淘金的,扛活的,背着老爷过河的,�
种地的,放马的,下河摸鱼穿裤衩的,�
卖皮子的,卖木耳的,专在坟地看小鬼的,�
挖人参的,抓飞龙的,赶着大车起五更的,�
下煤窑的,采矿石的,吆五吆六赶大集的,�
脱大坯的,垒大墙的,守在家里卖大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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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就跟大肚蝈蝈唱的一样,闯关东的人绝大部分人从事的就是这些工作。不过,看得出来,他们是满意的,这从那红红润润的脸和他们对老关东的热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这深山老林子里碰上老关东,还不得把这个“小骗子”砸巴死啊。�
老关东兴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能天天跟花小尤在一起,并且是天天坐在一个爬犁上。老关东十五岁刚过,男欢女爱的事在他心里也就刚刚长出个小尖尖,像他在山海关的城门楼底下拉的那小屎尖尖一样。他没想过要爱花小尤,或者说要娶花小尤为妻,他只是喜欢,喜欢看花小尤,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笑,喜欢看她演戏。连花小尤上厕所他都想看,并且也看过,农村有的茅房是用包米秸子围的,他就在那包米秸子缝中看过,他倒不是想看什么东西,他只是喜欢看,花小尤做什么他都愿意看。他也知道慕雨潇爱上了花小尤,花小尤以后也许就是他的干娘。但他还是喜欢,如果有人领他来到悬崖,指着那万丈深渊说,你要是真喜欢花小尤,你就跳下去,他会毫不犹豫地一纵而下。�
他每顿饭都要吃很多,经常是塞得两头都要往外冒,皆因为花小尤有一次说,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多吃饭。花小尤爱吃酱缸里的咸菜,每到一处,他第一件事就是到酱缸里捞咸菜。他感到最幸福的就是坐爬犁,这时候只有他和花小尤两个人,花小尤给他讲了很多京城里的事、法国的事。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没风的天,也不太冷,花小尤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他时常想,观音菩萨驾着一朵祥云从天上飘落,站在唐僧师徒四人面前,微笑着说“悟空”,大概就是这种声音。他觉得心里甜甜的,很受用。于是,他喃喃地说:“姐,我困了。”花小尤就说:“睡姐腿上吧。”他就躺倒在花小尤的腿上,花小尤把貂皮大衣的扣子解开,把大衣的下摆盖在他的身上,手轻轻地拍着,嘴里哼着小曲,于是,他就睡着了。�
花小尤也很喜欢老关东,喜欢他的机灵,喜欢他身上挺像自己的那股邪气,她觉得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七八岁就没了爹娘,自己一个人闯到关东来,爹娘如果地下有知,该多心疼啊!想到这里,花小尤把大衣下摆又给老关东掖了掖,手拍下去也轻了许多。�
他们这次是到一个林场演出,林场在大兴安岭深处,清一色的圆木房子,有百八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