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关东过客

于是,他们都把鞭子收起,真躺在爬犁上睡了。走着走着,最前边的那匹骒马突然来尿了,叉开两条后腿就撒了开来,它这一停,所有的马都停下了。几个人在半梦半醒之中,觉得马停了,睁开眼睛一看,却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乱坟岗子,不大的小土丘上,散布着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坟头,天已经黑了,不远处似有鬼火在游动。�

大肚蝈蝈下了爬犁,来到花小尤面前,说:“这玩笑可开大了,还唱吗?”�

花小尤却兴奋了:“唱,怎么不唱呢?咱们这一路上,给满族人唱过,给鄂伦春人唱过,给闯关东的关里人也唱过,还真就没给死人唱过。这些人都是在东北死的,东北人爱听二人转,东北的鬼也肯定爱听二人转,来,把家伙什拿出来,都给我敲起来,吹起来!”�

老关东也来了精神头,他本来就胆大,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没少走夜路,有时候困了,还趴在坟头上睡过觉。他一个箭步蹿到最近的一个坟头上,大喊了一声:“大鬼,小鬼,男鬼,女鬼,无头鬼们,都听好了,东北二人转最棒的一对黄金搭档给你们唱戏来了,都醒醒,醒醒。”说着,他一个亮相,学着大肚蝈蝈来了一句,“弦对好了吗?喇叭插进嘴里了吗?好,咱们就拿手纸上茅房,准备揩屎(开始)!”�

大肚蝈蝈嘀咕着:“一对精神病。”嘴里说着,手却已经把扇子手帕拿了出来。这一路上,他都顺着花小尤,花小尤要做什么,他从来没说一个不字。�

老关东操起锣鼓一通猛敲,陶三林刚吹了一声,却不由得笑出声来,真真是没想到,演了这么多年二人转,今天到坟茔地来给鬼比画上了。�

花小尤也想笑,但硬是憋住了,她知道,自己要是一笑起来,这戏就没法演了,那样可就是太扫兴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好玩的事,可要把它进行到底。�

花小尤唱了一段《黑五更》:�

一呀一更里,月儿刚出来,�

小奴家轻迈步来在门外,�

谁家去喝酒,谁家去打牌,�

情郎哥哥你咋还不来。�

唱着唱着,大肚蝈蝈突然用手碰了花小尤一下,花小尤扫了大肚蝈蝈一眼,见他用眼神暗示着后边。花小尤回头一看,吓了一哆嗦。只见身后不远处坐着十个人,都盘着腿,像在自己家炕上一样。月光下,看不清他们的脸,瞅着都黑糊糊的。十个人都戴着或狐皮或狗皮或獭皮的帽子,都穿着或狼皮或羊皮或獾皮的大氅,有的扎着腰带,有的把腰带系在了脖子上。�

天哪!这真是把鬼给唱出来了。饶是花小尤胆大,却也吓得心里直突突。她悄声问大肚蝈蝈:“还唱吗?”未等大肚蝈蝈回答,一个鬼说话了:“当然唱了,俺们都来了,你们又不唱了,算啥事啊!”�

“唱啥呀?”花小尤声音有些抖,她倒不是真的询问唱什么,而是顺口说的这么一句。�

鬼又说了:“《大西厢》。”�

我的天妈呀,鬼还知道《大西厢》!看来这鬼生前也是个二人转迷。想到这儿,花小尤有些胆壮了,既然这鬼爱听二人转,大概就不会对唱二人转的人下手。就像过去皇上爱吃哪口饭菜,他绝不会把会做这饭菜的厨子杀了,人鬼一个理嘛。花小尤与大肚蝈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赶紧唱吧,还得认真唱,往好了唱。别看平时都说糊弄鬼糊弄鬼的,真碰上了鬼,还是别糊弄为好,鬼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弄不好,张开血盆大口,把你们都吃了,连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一点。�

李世礼和陶三林、老关东也从最初的惊惧中缓了过来,操起各自的家什,二人转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场戏就这样开台了。�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更无人跳粉墙,�

五更夫人知道信,�

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

花小尤一边唱着,一边偷眼看下边的鬼。只见这十个鬼都看得津津有味,有的随着打着拍节,有的咧开血盆大嘴,露着白森森的牙,总是笑。�

老关东也是一边打板,一边盯着鬼们看。他一点也不害怕了,觉得挺兴奋,同时,又有了光宗耀祖的感觉。不是吗?俺爹,俺娘,俺爷爷,俺祖太爷,俺祖祖太太爷,谁见过鬼啊,谁给鬼演过戏啊!就是干爹慕雨潇那样的人也没见过鬼啊!于是,老关东又想尿尿。�

花小尤此时已没有了一丁一点儿的惧怕,她觉得这事太好玩了,太刺激了。看着鬼们聚精会神、如醉如痴的样子,她好几次都忍不住要乐。心里想,这要是有个照相机该多好,把这些鬼的鬼态都拍下来,把这给鬼演戏的场面都拍下来,拿到法国去办个影展,准会轰动全世界。�

只有大肚蝈蝈似乎还没从惊恐中摆脱出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也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些鬼。�

一出《大西厢》唱完了,鬼们站起身,拍打拍打屁股,扔过来一把金银首饰,走了。�

花小尤又惊愕了,鬼们还懂得赏钱,给了这么多珠宝,花小尤拿起一条项链仔细看看,该不是纸糊的吧?老关东他们也都跑过来,围着那珠宝看。�

看着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不大对劲,鬼们回家应该往坟里走啊,怎么往反方向走了呢?�

正惊疑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那十个鬼骑在十匹马上,如飞一样冲了过来,当头的一个一把捞起花小尤,就把她架在马上。老关东反应最快,一个箭步扑过去,抓住了当头那鬼的腿,那鬼回手一下子,把老关东打落在地,后边一马的前蹄正踩在老关东的身上。�

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凶猛地扑上来,其中一鬼举起枪,正欲开枪,国尔木斜刺里冲上来,一口咬掉那鬼手中的枪。但另一鬼的枪却响了,国尔木清嚎一声,倒在血泊里。�

十匹马一瞬间便跑没了踪影。�

大肚蝈蝈明白了,这十个人根本不是鬼,而是杀人放火的山贼、胡子,他和陶三林几个急忙卸马去追。�

这些人确实是一伙山贼,刚刚打劫了一家财主,回山的路上,正碰上花小尤他们在坟地里作妖。开始时,也以为是闹鬼了,细看又不像,再近些一瞧,原来是一伙唱二人转的,本想抓了那女人就走,可花小尤开口一唱,就把他们迷住了,平时里昼伏夜出,人多的地方不敢去,这么好听的二人转也实在是难得一听。于是,就走到近前盘膝而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花小尤清醒过来。马队已放慢了速度,花小尤看清自己是横躺在马上,身后是一个不断地喷着粗气的黑汉子。�

见花小尤醒过来,黑汉子说:“小戏子,唱得不错啊。”�

花小尤甜甜地一笑,说:“能让我坐起来吗?”笑是花小尤的武器,平素里求人办事,她往往用不着多说话,只需甜甜地一笑,事情就办成了。�

黑汉子把花小尤扶起,又扶她在马上坐好。�

花小尤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其实,她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她只想套套近乎,好寻个机会逃走。�

黑汉子说:“你们唱二人转的不是有套词吗,说‘家住深山靠陡崖,只管杀人不管埋,哪个从俺山前过,刷拉拉,把你人头留下来。’”�

花小尤又是一笑:“这么说,是做没本钱的生意的。哎,有个人不知你认识不?”�

黑汉子问:“什么人?”�

花小尤说:“慕雨潇。”�

黑汉子:“听说过,不熟,听说这人挺邪乎的,你怎么认识他?”�

花小尤说:“他是我哥,我亲哥。”�

黑汉子仰脸大笑:“小女子,跟我玩这套,是不?就算他真是你哥,我也不怕,他在耳朵眼里,我在屁股眼里,他那抠耳勺再大,也捅不到我这里来。”�

花小尤还是笑:“还有一个叫山君的你听说过没?”�

黑汉子:“山君你也认识?”�

花小尤笑得更甜美了:“那也是我哥,我亲哥。”�

黑汉子骂人了:“你他妈……”�

话刚骂出一半,却硬生生把后一半吞了回去,他发现前边出现了五个人,都骑在马上,一字排开。中间一人,一张脸惨白白的,没有任何表情,胸前画着四个人头像,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花小尤和黑汉子几乎是同时喊出声:“山君!”只不过花小尤的声音带着惊喜,黑汉子的声音含着战栗。�

山君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既然认识,事情就好办了。”�

黑汉子胆虚地问:“你想怎么样?”�

山君说:“把姑娘留下,你们走人。”�

黑汉子把手伸向腰间,说:“我们可是十个人,你们只有五个人。”�

话音刚落,就见山君等五人从马上一跃,飞旋三百六十度,又坐回到马鞍上,回旋之中,已有五声枪声响起,待人坐回到马上,黑汉子一伙中已有五人摔落马下。�

山君说:“一对一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黑汉子看了看已死去的同伙,见每人的眉心上中了一枪,他没敢再说二话,乖乖地把花小尤放到地上。�

山君说:“留下一匹马。”�

黑汉子让手下牵过一马,送到花小尤身旁。冲山君拱拱手。山君让出一条路,黑汉子头也没回地走了。�

事情变化得太突然了,让花小尤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她不知道山君劫下自己要干什么,是不是跟那黑汉子是一个目的?如果是,自己怎么办呢?想到这,花小尤突然笑了,那就跟他走,这山君可是个神奇人物,是个大侠,是个英雄,随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啸傲山林,浪迹天涯,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没想到,山君一句话却让花小尤大失所望,他说:“骑上马走吧,你的同伴还在四处找你。”一张脸冷冰冰的。�

花小尤想耍赖:“我不敢走。”�

山君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走,没有人敢再碰你。”说完,再也不看花小尤。�

花小尤只好上马,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以后我到哪里能找到你?”�

山君想起黑汉子刚才说的话,说:“你在耳朵眼里,我在屁……”大概是觉得这话对一个姑娘说,不太好,说了一半便换成“你找不到我的”。声音也变得很冷,像这夜半深山里的风一样,吹得人心里都冰凉凉的。�

花小尤回到坟地时,大肚蝈蝈他们已经把受伤的老关东和国尔木包扎好了。国尔木只是右前腿被打伤了,老关东头上挨了一枪把子,两根肋骨被马踩断了。�

大肚蝈蝈关切地问花小尤:“你没事吧?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你。”�

花小尤摇摇头,看了看老关东和国尔木的伤,泪珠一串串地落下,她抱起老关东,坐到爬犁上,让大肚蝈蝈把国尔木也抱上来。这次,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没有表示反对,反倒友好地叫了几声。�

离开了曾让他们度过惊魂一刻的坟地,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没再回头看,马儿、狗儿也都沉默着。花小尤把老关东抱在怀里,用大衣裹着他,她怕他坐在爬犁上,会颠破伤口,会疼。�

老关东看着花小尤,眼里不觉流出眼泪,说:“姐,我想回家。”�

花小尤眼中的泪水又流出来,喃喃地说:“回家,咱们回家,这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