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东说:“这是洪顺嫂,刚死了当家的,慕爷让我送她到你这来帮着干点啥。”�
孙二娘看了看洪顺嫂,说:“在我这儿,没说的,不过,有个更好的地方,大东门里的关老爷家想找个厨娘,你要是没啥意见,我就给你说去。”�
洪顺嫂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点头:“中,中,那敢情好了。”�
孙二娘说:“那关老爷可是个好人,大善人,就有一点,跟关里人犯倔,家里边从来不用关里人,到那儿你别说你当家的是关里人,就说是旗人,镶蓝旗的,现在旗人嫁汉人的,汉人娶满人的,多了去了。”�
洪顺嫂连连点头:“那可太谢谢大姐了。”�
孙二娘一笑:“说这些话就外道了,别说你是慕爷送来的,就是一个面儿没朝,就冲你当家的没了,这个忙我也能帮,这年月,寡妇家家的带两个孩崽子,容易吗?”�
洪顺嫂又抹上了眼泪。�
老关东问:“哎,二娘,旗人今天怎么了?像耗子搬家似的,全跑出来了,还都穿得人模狗样的。”�
孙二娘冲着老关东的脑袋就是一下:“咋说话呢?叫旗人听见,抽你大耳雷子。”�
老关东一笑:“我倒忘了,二娘也是旗人。”�
“当然了,昨儿个头晌,也通知我了,说是今天吹城,让旗人能去的都去。”�
老关东问:“什么叫吹城?”�
孙二娘说:“三句两句也跟你说不明白,去看看不就结了,就在抚近门外,怕是现在已经开始了。”�
老关东又想问什么,却突然怪笑了一下,说:“哎,二娘,我才看见,你那肚脐眼怎么那么大?”�
孙二娘:“少见多怪,有啥稀奇的?屁眼子比那还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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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人由盛到衰的几百年间,盛京城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到十五和八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举行吹城活动。表面上看,吹城只是一个给旗人发放钱粮的仪式,实际上,它却是满清皇家昭功显威、加强统治的一种手段。�
吹城时,由八旗分别选出的吹城手,手持法用大海螺,各自站在本旗属领的城门楼上,身边是本旗旗主和旗中显要。三通炮响过后,八个吹城手左手■腰,右手高举海螺,奋力鼓腮,将螺号吹得低回高起,舒缓清亮。听到螺声响起,城内的八旗旗丁旗民,推车挑担,鱼贯而来,领走属于自家的一份钱粮。其实,皇家每年发下来的粮银,大部分早在年初即已领回家中。吹城时领的这一份,只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的是皇家的恩典,旗人的荣耀和一种属于统治民族的政治待遇。所以,满人是把吹城的日子当节日过的。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能彰显祖上荫德和自家功绩的东西也要戴上。那时节,你在盛京城里遇到的每一个满族人,脸上写的都是自豪与荣光,言谈话语中,更不难品味到那种不可一世的味道。�
吹城活动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饲鸦。乌鸦是满人心目中的神鸟。传说太祖努尔哈赤当年被明军追杀,逃到一条壕沟里,连累带饿,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正在喟叹苍天灭我之际,一群乌鸦飞来,密密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使他躲过了明军的追杀,才有了日后的大清一统。所以,满人对乌鸦敬若神明,家家都有“索伦”杆子,上置盛粮的木斗,让乌鸦随到随吃,丰荒无忧。据说,盛京城里乌鸦最多时有几十万只,飞起来遮天蔽日,弄得盛京城里大白天时常像黄昏一样。说句一点也不夸张的话,如果几十万只乌鸦攒足了内存,小屁眼一起蠕动着往下拉屎,足可以下起一场黏糊糊的鸦屎雨。�
吹城时的饲鸦地儿就设在故宫宫墙西侧的空地上。螺号一吹,满城的乌鸦都应声而至,饲鸦人把准备好的精米细肉扬撒开,于是,乌鸦们毫不客气地俯冲下来,叨欢啄乐,大快朵颐。�
组织今天这个清廷灭亡后第一个吹城活动的,就是孙二娘提到的关老爷,也就是国子秦的好朋友关屏山的阿玛。关老爷满姓瓜尔佳氏,正红旗人,汉名关济堂,因平素喜效关公为人,与人相交,倾情倾心,肝胆相照,故人皆称之为关老爷。�
关家祖上做了几百年的饲鸦官,这是在陪都盛京专门设置的官职,全国仅此一例。官不大,正六品,却管着全东北的饲鸦钱粮,是个肥差。每年乌鸦该吃的肉粮有数,能吃掉多少却没数,乌鸦自己不会算账,也不懂举报,反正官家这没吃饱,老百姓家里还有。就这样,几百年中,关家从乌鸦嘴里淘弄出不少钱来,全部加起来,不够建一个北洋舰队,再修一个颐和园还是没问题的。关老爷只做了八年饲鸦官,就赋闲了。民国的总统、执政换得勤,却没有哪一个推崇乌鸦。而且,从这形势来看,满清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关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仗着家里有钱,八方笼络,广结善缘,在盛京倒腾起一个“满人夜社”,自任社长,每晚与一些遗老遗少,茶聚酒聚,或慷慨激昂,或长吁短叹,躬耕南原,指鹿为马,酒池肉林,报任安书,儒家法家纵横家,议了个遍,大佞大蠹大奸雄,数了个全。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吹城活动,众人一致叫好,都言说,现如今,满人的头都低到裤裆里了,是得长长满人的威风了。�
关老爷今天的气色特别好,瘦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身穿一件茶色暗条纹长袍,特意没戴帽子,春日在光光的脑门儿上跳跃,一根长达三尺的大辫子,看上去好像与他的脖子一般粗细。他的身边站着大儿子关屏山,上身穿件蓝色如意对襟马褂,头戴紫色六块瓦帽,从帽后扯出一条假发辫。圆圆的脸上有些浮肿,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而又色力不减。�
抚近门外的空场上已聚集了几千满人,人群中少说也有几十人穿着皇帝赐给的黄马褂。这黄马褂在大清执政时也是个稀罕物,但在这满清发祥地,却有点泛滥,太多的铁帽子王,太多的王子王孙,太多的皇亲国戚,别说是赏赐像雨点,就是偷都能从皇宫里偷出一件两件来。�
关老爷不断地与先来后到的满人们谦恭地打着招呼,他的这种谦恭让很多人感到诚惶诚恐,现在的关老爷在沈阳城可是个大人物,上层建筑成了孙子,经济基础就成了爷爷,关家财大气粗,伸出个小手指,都要比别人的腰粗一圈。�
这种感受对国子秦和宗室营那些“黄带子”们,体会得尤其深刻。过去,对关老爷这种芝麻绿豆官,他们说话都用鼻子,拿正眼看他们一眼,就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以前,国子秦去关家,关老爷迎送都出大门,虽是长辈,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国子秦跟关老爷说话倒没用鼻子,只是想笑就哈哈大笑,想擤鼻涕,两根手指一拧就甩在地上,关家人想擦都得等他走了以后再擦。现在,他去关家,关老爷倒是没为难他,反倒经常问,需不需要钱,有困难就言语。这让国子秦尤其难堪,觉得还不如挨顿臭骂好受。�
关老爷本来最看不上盛京城里的“黄带子”,气恼这些人狗屁本事没有,就仗着头顶上的皇帽子,耀武扬威,盛气凌人。但近几年,他的看法却有些改变,他觉得这些人其实挺可怜,在他们的身上再明显不过地体现着满人今天的苦楚和尴尬。感同身受,就觉得与这些人心近了一些。他跟国子秦说那些话,绝没有一点戏弄的意思,“黄带子”有事求到他,他没有一次拒绝,总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国子秦与关老爷打过招呼后,就凑到关屏山身旁,摘下关屏山的帽子看了看,说:“你这假辫子比我的好,我那也不知是啥毛做的,戴上就痒痒。”清廷退位后,满人随大流剪了发辫,却又都准备了一条假辫子,怕万一哪天风向变了,清廷复位,那辫子现长可是长不出来的。�
关屏山说:“谁让你不舍得花钱,挑便宜的买,没准是帽子铺老板娘的什么毛编的呢!”�
国子秦说:“爱什么毛就什么毛吧,反正这辫子呀,我看是用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你就弄个金毛的,又有何用?”�
关老爷听见了这话,皱了皱眉,他最听不得这种泄气话。不好说国子秦,就瞪了关屏山一眼,说:“胡扯些什么,马上就开始了,还不去帮着张罗张罗。”�
关屏山应了一声,拉着国子秦往城楼走去。�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抚近门外方圆几十亩的空地上,围了差不多有上万人。东三省著名的二人转丑角大肚蝈蝈也来了,他家就在抚近门里,早早地就被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一问,才知有热闹看,脸也没洗,就跑来了。“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总领南时顺来得更早,选了一家临街饭店,坐在二楼的窗旁。他从来没看见过吹城,对满族人的各种仪式也没太多的了解,有心见识见识。�
老关东到时,已经挤不进去了,他买了两个冰糖葫芦,爬上一棵大杨树,坐在树杈子上,边吃边热情地等待。从孙二娘那儿得到消息后,他就赶到了抚近门。黄花寨近两天来了不少生人,寨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慕雨潇偏偏又在这时派他去干送洪顺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凭他对慕雨潇的了解,他知道这是要出事,要出大事。他眼中那期待的眼神越来越热烈:“他妈的,怎么还不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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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上突然静了下来,一个小人出现在抚近门高高的城楼上。这个小人其实一点也不小,是一个足有一米九的长大汉子。他是关老爷家的家丁,从爷爷那辈起就干吹城的营生,至今也有百八十年。虽然轮到他时,只吹了七八次,但那万众欢呼中的荣耀,他时至今日仍觉得脸上有光。这次听到又要吹城的消息,并且听说只由他一个人吹,他好几夜没睡着觉。把祖宗留下的镶铜嵌料白海螺拿出,擦了一遍又一遍。�
关老爷本来应该上城楼去站在吹城人的旁边,但他看到当年八旗旗主的后人们都在空地上站着,他也不好去露那个大脸。�
庄严的时刻到了,长大汉子举起海螺,一声清冽浑厚的螺号由弱到强地响起。虽然这声音听着单薄了点儿,单调了点儿,可那毕竟是螺号啊,是满族人听不见就想,听见了就热血沸腾的螺号啊!�
满人们欢呼了,几千人的声响确是不同凡响,霎时间就传遍了沈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几千条喉咙吼出的呼声,西天传来一阵短促而又嘹亮的鸦鸣,一群乌鸦铺天而来,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鸦群,上千只乌鸦在螺号声中上下翻飞,啼声中听得出明显的愕然和喜出望外。�
这些乌鸦仍然长得很肥硕,只要不离开东北,它们会永远过着不愁吃不愁喝的生活。它们只是不明白,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咋就听不见螺号响了呢?�
二十几个满人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来到空地上,抓起容器中的粮食、碎肉向空中抛撒。群鸦欢叫着从天空俯冲而下,像一片黑云悠然地飘落到地上,瞬间,空地上满目都是攒动着的小脑袋。�
所有的乌鸦都不叫了,所有的人也都不喊了,这是天神在畅然享受的时刻,就让高贵的神安安静静地享受俗人们的顶礼膜拜吧。�
关老爷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突然觉得,只要这些神鸦还在,满人的气数就不会尽,神鸦是上天派来佑护满人的神灵啊!�
关老爷跪了下来,空地上的满人都虔诚地跪下,手高举过头顶,祷声一片。�
就在吹城活动演变成宗教仪式之时,跪着的人突然听见天空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还没抬头,就觉出天暗了,像从上到下吹来一股冷风,让人不觉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们胆虚虚地抬起头,眼睛忽然间都睁圆了,这是怎么了!从哪里飞来这么多的恶鹰,腿上绑着黄布带,眼中闪动着饥饿而又贪婪的凶光,层层密密地,足有上万只,随便地一扇动翅膀,地上就刮起一阵狂风。�
关老爷惊呆了,空地上所有的满人都惊住了。他们大张着嘴,眼睛中窜动着惊愕恐惧的光。�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群鹰盘旋了两个来回,也就两个来回,猛然间一个大折返,就像一个残忍的炸雷似的从空中轰了下来,只一击,就轰得鸦群中血肉横飞。�
老关东兴奋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看见了鹰们腿上那耀眼的黄布带。这是黄花寨的鹰,这是俺大的鹰,是俺大派神鹰屠杀这些可恶的黑老鸹来了!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痛快,开心,解气!刚才群鸦在头上飞过时,他因为站得高,“近水楼台”,一块足有柿饼大的鸦屎正拍在他的脑袋上。�
国子秦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满人家里养的鹰啊,其中也有自己那只鹰,叫人家买去,训练成杀手,来屠杀满人敬奉的神鸦来了!他突然有了要哭的感觉,还以为白捡了二十块钱,还笑人家是大傻子,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人家要杀你了,你争先恐后地挤上前,笑呵呵地把刀递过去,叫人家玩了都不知道,你他妈的才是大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鹰对乌鸦的屠戮还在继续,因鹰多鸦少,多是几只鹰撕扯着一只乌鸦。满空都是纠缠着的老鹰,满空都在飘落红的血,黑的毛,灰白的内脏。�
关老爷声嘶力竭地喊着:“快,快,赶走它们,赶走它们!”�
有的人掏出了枪,抬了抬枪口却不敢放,鹰也是满人敬崇的天神,杀鹰也是要遭天谴的。有的人认出了自己家的鹰,喊着鹰的名字,可那鹰却不理不睬,只是狠狠地咬着、撕着、嚼着。他哪里知道,那鹰从进了黄花寨,就一直饿着,现在别说是乌鸦,看见他都没准来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