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关东过客

国子秦捡了二十块钱,不但高兴,还觉得是个好兆头。昨天,“满人夜社”来人通知,说是要举行吹城仪式,让满人都去参加。国子秦想,这可是个露脸的机会,不能穿得太寒酸。他相中了一个褂子,要二十块钱,他犹豫了半天,没舍得买,二十块钱可是一斤大烟土啊。可现在却碰上一个大傻子,白送给他二十块钱。他从市场出来,转身就去买了褂子,穿在身上顿觉神气不少。�

这天早上,国子秦天没亮就爬起来,对着镜子好一阵打扮,胡子剪了,看上去很威严,头上抹了油,梳得一丝不苟,他尤其对那件新褂子特别满意,好像有几年没这么光鲜了。�

国子秦所住的宗室营是一个特殊的所在,在沈阳城和努尔哈赤的陵墓间,方方正正的土墙围起一个独立王国。围子里有七八十套房子,每套房子是一个四合院,院子规模、形状都一样,门脸和房间也无二致。这里住的都是在京城里犯罪的皇亲国戚,也就是那些被称为“黄带子”的人。按大清律,皇族犯罪是不能被杀头的。可犯了罪毕竟还是要有个说法的,于是,该拘的拘,该过堂的过堂,随便再判个什么罪名。然后,类似今天的保外就医似的,人从刑部大堂爬起来,抖落身上的枷锁脚镣,冲着满天的艳阳和满天的皇恩浩荡,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挺起胸,从从容容地走回家,换一身鲜亮的衣衫,再从从容容地走到被打或被杀的人家门口,坐在对面的小食摊上,敞开衣襟,悠动起二郎腿,清清亮亮地喊一声:“来碗凉粉,绿豆的!”�

类似的场面在大清朝的北京城里屡见不鲜。就是在满人最感自豪的康乾盛世,也时常可见这样的“黄带子”,手里托着鸟笼子,肩头趴着一只黄眼或蓝眼的老鹰,一步三晃地专往人多地方挤,一边挤还一边喊:“都躲着点啊,好几天没杀人了,别溅一身血!”�

对这样的流氓无赖似的“黄带子”,京城人恨之入骨,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那头顶上的“皇字”谁能惹得起啊!大概是皇家也觉得这国体上的烂疮实在太难看了,于是,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些“黄带子”连家带口地统统被赶出了北京城,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安下营来。名义上是佑护祖陵,看守龙脉,实际上就是被流放了。�

他们住的地方,“黄带子”们自称是“宗室营”,可当地的老百姓却管这个地方叫“罪城”。�

离祖宗近了,离皇帝远了,活着的皇帝管不着了,死了的祖宗就更没办法管了。他们每年照领皇家的俸银、粮饷,却没任何事可做,坟墓里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虽然近在眼前,但死人是既不需要他们陪侍,也不需要他们照料的。盛京将军府倒是负有管理这些人的责任,但哪一任将军也不敢去撩骚这些皇家混混,他们府上的看门人也许都比这将军的品级要高呢!�

于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些“黄带子”在山高皇帝远的盛京越发地无法无天。他们抽大烟,逛窑子,巧取豪夺,草菅人命,霸人田产,抢人妻女,把个盛京城搅得是昏天黑地、乌烟瘴气。对闯关东来的关里人,他们摆足了高贵血统的架势,在他们的眼里,这些下等的南蛮子北侉子,天生就是奴才,天生就是吃屎的狗,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杀就杀。谁要是不幸成为他们家里的下人,抬轿的得戴上马笼套,做马童的要在辫子上续接一根狗尾巴。有一个中过举的德州人,携妻领子来到盛京,满以为自己满腹经纶,总可以在盛京衙门里找份体面的事儿做。没想到,在大街上走着,就被一个“黄带子”撞上,就因为他的腰身挺得直了点,脖子扬得高了点,不由分说,一顿鞭子就把他抽进了宗室营,在辫子上拴了一根超长的狗尾巴,被人踩在脚下,上马下马,推过来踢过去。举人羞愤至极,自感斯文扫地,辱没祖宗,一头撞死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据说,那人死的那天,连老天都动了怒,夜里降下一场天火,把那“黄带子”一家二十来口人全都烧死了。�

如果说,现在关里汉人对关外满人的仇视、抵触,都是由这些“黄带子”造成的,未免有失偏颇,但起码可以说,在关里人闯关东的进程中,这些“黄带子”没起好作用,不少关里人看见他们就怒目喷火,恨不得生啖其肉。�

花小尤就是在这宗室营中长大的,她的爷爷就是被从京城里赶出来的皇族混混,她的父亲、叔叔、哥哥都曾是盛京城里横行霸道的“黄带子”。�

清朝末年,“黄带子”被削去俸禄,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其实,他们所谓的自食其力,就是靠变卖祖宗留下的田产珠宝过活,那时节,盛京的当铺和小津桥的市场里常见这些“黄带子”的身影。到满清政府垮台,家里的存货已经倒腾得差不多了,宗室营里也开始有人靠举债度日,也常常有的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且,他们把守的龙脉被人挖了矿洞、淘了黑金,他们佑护的祖陵也成了强奸犯经常光顾的场所。但就是这样,“黄带子”也少不了隔三差五地穿着仅留下的一件光鲜衣服到盛京城里去晃晃,但去的更多的地方是茶馆,一壶茶、一碟瓜子,一坐就是一天。天擦黑儿时,从茶馆里出来,饿得脚跟发软,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饱嗝儿,一张脸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红扑扑的,油光光的。�

这种情形,国子秦也有,只不过相对少一些。他有一个朋友,叫关屏山,家里是城中数得上的富户,他缺钱就找关屏山借,关屏山从未卷过他的面子,钱拿走,连个借条都不用打。�

仗着身后有个关屏山,国子秦的身板没软下多少,在宗室营中说话还有点分量。去年,老营头死了,大家就推选他做了营头,没有俸禄,只是张罗张罗为大伙做些事情。�

国子秦收拾停当之后,便来到营中的大街上,在老槐树上挂着的一截铁轨上敲了几下。过去,老营头活着时有事敲钟,是一口大铜钟,敲起来声音好洪亮。可大钟前些日子丢了,不知让谁偷走卖了,国子秦好生感叹,如今宗室营里连这种下作的事都发生了,“黄带子”的光景可见一斑了。无奈,只好找了截铁轨代替。�

全宗室营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不论男女,不论老少,穿上他们尽可能好的衣服,戴上他们尽可能好的佩饰。有的人翻腾出好久不见天日的黄马褂,有的人把扔在下房多年的轿子抬了出来,拍打拍打灰土,粗针大线缀上剐破的轿帘,没有轿夫,就让儿子孙子抬着,太阳刚升起,大队人马就向城里进发了。�

国子秦骑马走在最前边,他抬头看看天,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柔和,一点也不刺眼睛。�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和两个孩子也进城来了,每逢有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慕雨潇都要把他支开,去干别的差使。他也曾闹过几回,慕雨潇说:“让你爹娘在地底下少操些心吧!”�

洪顺嫂就是赶着瘸马送丈夫遗体回关里家的那个女人。她跟着丈夫闯关东已经四五年了,丈夫在一个铁矿专职做饭兼放炮。这天赶上一个哑炮,好半天没响,丈夫走过去,还没等看明白毛病出在哪里,哑炮突然就响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被崩得东一条西一块,最大的尸块就是已经没有脚的一条腿。洪顺嫂哭了足足三天,想想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这无亲无故的东北怎么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于是,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一口白茬儿棺材、一匹瘸马和一辆破车,凄凄惨惨地走上了回乡之路。碰上老关东领着的大队伍后,老关东的一番话把她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是啊,这孩子说得对呀,家里人已经都快跑光了,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自己已经没什么奔头了,可孩子还小,总不能眼睁睁地把孩子往死路上送吧。去年过年时,她在城里最繁华的四平街上看见过老关东,看见他两手各拉着一长条子红皮大钢鞭,在街中央飞快地跑着,引得路人无不驻足观看。她认定老关东是富人家的孩子,这么多的人都跟他走,没准真就是条活路呢。决心一下,她没有一丝犹豫,拉着瘸马就拐了回来。�

老关东是按照慕雨潇的吩咐,把洪顺嫂送到在城里开馆子的孙二娘处安顿。�

孙二娘不姓孙,也不是什么二娘,就因为她在城里开了一个人肉包子铺,人们顺嘴就叫开了孙二娘,久而久之,甚至连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了。其实,她的馆子不卖人肉包子,卖的是驴肉烫面蒸饺,是城里一绝。可她偏偏就给馆子挂上人肉包子的招牌,她说,叫得越邪乎,生意越好做。�

孙二娘过去是个萨满。萨满是满人对沟通人神两界的巫人的称呼。萨满分为两种:一种是氏族萨满,也叫家萨满,专门主持氏族的各种祭祀活动;一种是野萨满,也就是俗称跳大神的,专给人驱鬼驱灾看病的。孙二娘就是这种野萨满,她丈夫都里则是辅助请仙的二神,满语称之为“栽立”。�

孙二娘曾经相当风光,请她去跳神的人非常多,而且那时候满人有钱,高兴了,大把金大把银地给。可近年却不行了,日本人、老毛子、关里人开的诊所在东北少说能有二三百家,请大神看病的越来越少,就是请了,给的钱也越来越少,满人已不是昔日之满人了。�

日子过得紧巴了,偏偏丈夫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一上来瘾天不管地不顾的,家里地卖了,房子卖了,最后把两个孩子也卖了。卖地时,孙二娘足足骂了两天,卖房子时,她踹了丈夫一百多脚,到把孩子卖了时,孙二娘红眼了,操起菜刀就向丈夫砍去。丈夫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追,直追得丈夫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她一刀抡去,心一软,却擦着丈夫的耳边砍在了地上。孙二娘拍腿擂胸地号啕大哭。此时,正赶上慕雨潇从这里路过,问明情况后,慕雨潇把她两个孩子赎了回来,把她丈夫送到他山里熬大烟土的地方。拿刀指着他说,味儿可以随便闻,烟一口不能动。动一口砍他一个手指头,手指头砍完砍脚指头,手指头脚指头都砍没了,再砍别的头。然后,又出钱给孙二娘开了现在这个饭店。一年后,丈夫从山里回来了,大烟瘾果然戒了,红光满面的,手指头、脚指头和别的什么头均完好无损。�

从此,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就成了黄花寨在沈阳城里的联络点,外边来黄花寨的人都要先到这包子铺。驴肉烫面饺也越做越地道,来品尝,回头再来尝的人越来越多,生意真就火起来了。�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来到这人肉包子铺时,孙二娘正在店前空地上准备杀驴。这孙二娘可说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她每天杀一头两岁口的驴,杀完了当场剁馅当场包当场卖。她杀驴一般都选择在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了的时候,这也可以说是她的促销手段。�

看见老关东,孙二娘庄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然后又庄重起来。只见她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裤腿扎着,上身穿一件同样肥大的坎肩,露着两条肥嘟嘟的大胳膊,头上扎一条红色的头巾,手里拿一把过去杀人用的鬼头刀,刀背上两个铁环哗啦哗啦直响。看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大喝一声,闭目静立,鬼头刀平摆在胸前肩头。约莫一分钟后,开始围着绑在柱子上的驴游走,越走越快,口中还念念有词。待走了十七八圈后,站定,身体开始抖动,就像她过去跳大神时大仙附体一样,直抖得红头巾掉落下来,直抖得头发披散开来,突然间暴喝一声:“大力金刚神给我神力!”举刀过顶,一刀下去,在砍下驴头的一刹那,刀锋一转,顺势把拴驴的绳子割断,紧跟着抬起一脚,踢倒驴身,喷血的腔口正倒在下水道旁。�

围观的人一声喝彩,孙二娘双手抱拳,说了一声“谢了!”弯腰在驴脖处割下一块不带皮的肉,扔到旁边架起半人高的菜板上,把鬼头刀递给伙计,左右手各操起一把菜刀,叉开腿,拉开架势,两把刀交替着上下翻飞,一边剁一边喊着,满脸的肉都跟着颤动。不长时间,一板绝对新鲜的肉馅剁好了,然后用刀刮起,连菜刀一起扔进料盆里。�

旁边的人又是一声叫好,孙二娘再次抱拳致谢,撩起衣襟擦擦汗,露出如栗子般大小的黑黑的肚脐眼。�

洪顺嫂早已被吓傻了,两个孩子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待孙二娘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时,她才一怔,缓过神来,僵硬地笑了笑,应了一声,眼睛不由得又向孙二娘那宽大衣襟盖着的黑肚脐眼处看了一眼。�

孙二娘把老关东和洪顺嫂请进铺子里,趁孙二娘去里间倒茶的工夫,洪顺嫂对老关东说:“兄弟,咱还是回去吧,我这心,这会儿还扑通通乱跳呢。”�

老关东知道洪顺嫂是被孙二娘这一阵舞舞扎扎吓住了,就说:“你别怕,孙二娘可是个好人,长了你就知道了。”�

孙二娘从里间风风火火地走出来,把茶水给几个人倒上,说:“兄弟,今儿个咋这么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