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光机场-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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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日光机场

[1、萍聚]

接到岳言的电话时,大可正和江薇、菲菲吃比萨饼。岳言说他要结婚了,语气平实就像刚买了份热狗外加一杯橙汁。当然,没有人会专程打电话告诉你他刚吃了一个热狗,除非热狗里包了一张头奖的彩票。

“我要结婚了,和晓萍。”

“什么时候决定的?”

“前几天吧,告诉你们一声,没别的意思。”

“是吗?那怎么着,什么时候操办?”

“下个月吧,晚上有事吗?”

“没什么事。”

“那就巨石酒吧见,10点。”

“行。”

“岳言要结婚了。”大可喝了口可乐说,“听那口气就像跟家里人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一样。”

“他们那么多年,最终决定不过是确定彼此的身份定位而已,女生多少会激动,男生多半不会,因为他下定决心承担责任了。开始扮演起另一个社会角色,也就是说,他成熟了。”

“是吗?那我宁愿不成熟。”

“就像我一样。”菲菲举手,嘴里还塞了一大口沙拉。

二人笑了。

“晚上一块儿去巨石酒吧,好好嘲笑嘲笑他。”

“无所谓,反正你已经是酒吧老板了。”

“不说差点儿忘了。”

他们到的时候,巨石酒吧依然故我地循着自己轨迹行进,日复一日地开店关店再开店再关店,一如上足发条的玩具士兵,不到发条松的那一刻是不会停止的。今晚的生意较为冷清,只有几桌客人,服务生们一个个无所事事的冲着空桌子发呆,要么就三五成群地交谈,再不然就冲着电视傻乐,音乐放出来的是Bonjovi的精选集,每一曲都是热力十足,多少冲淡了些清冷的味道。

服务生对于大可这个所谓新任的老板到来并无任何表示,只是点酒水时象征性地点了点,意思像是——来了,知道你的新身份了,此外,事如平常。

“您每个月只要来五天就行了,我们会为您记下,若要喝酒的话会为您打折,当然,若是喜欢,多来几个晚上也没关系。”服务生送上酒水客套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了。

江薇笑:“你刚才说自己是这儿的老板来着,是不是,菲菲?”

“嗯。”菲菲抱着杯冰镇红茶,扑闪着芭比娃娃似的大眼睛斜瞅着他,似有30万分的不信。

“不像吗?”

菲菲点头:“岂止不像,简直多余。就跟桌上的摆设似的,有跟没有都差不离。”

江薇道:“桌上摆设不多余,酒杯可以喝,蜡烛可以点,他才多余。”

菲菲哈哈傻笑。

“合着你们俩会今晚上约好挤兑我来了。”

“说实话也不行?”

“不理你们,我去跳舞了。”菲菲蹦蹦跳跳地跑到电视前,和着Bonjovi《双城故事》(TwoStorytown)的节拍大跳起来,引来众人的注意和阵阵喝彩,她更旁若无人起来。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大可心想,她当老板也许更合适,不不不,她可以去竞选议员了。

10点,岳言来了。依然是往常的痞子样,跟王志明嘻嘻哈哈,见他过来,就一句话:“傻B。”

大可憨笑:“要结了?”

王志明:“结什么?结扎!哈哈哈。”

岳言瞄他一眼:“真他妈低俗。”

“俗怎么了?”王志明不服,“别瞧不起广大人民。”

“我可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不屑与你等为伍。”

“得得得,趁早把酒钱留下带着老婆滚蛋。”

“喂,我说王胖子,该滚的是你吧,圆咕隆冬,跟个球似的。死胖子。”

“胖子就胖子,干吗还要在前面加个死字。”王志明有些委屈。

“哈哈哈,这胖子真逗。”菲菲在一旁乐了。

“去去去,小辣妹,伶牙俐齿的,当心以后没人娶你。”

“没人娶就没人娶,我会嫁给大可的,是吧,怪兽?”

“噢,怪兽,又多一外号,原来是恋童癖呀!”

大可耸耸肩:“才知道呀!”

“得了,别说大可了,大家敬岳言和晓萍一杯。”江薇出来打场。众人起哄了一番一饮而尽。

“怎么突然想着要结婚呀?!”大可问。

“就是,说说嘛。”王志明挺乐。

“想结就结呗,就跟拉屎一样,急了得找茅坑。”岳言道。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茅坑?”严晓萍一下把脸拉下来。

“不,不是这意思,老婆,怎么的你也得是个马桶呀!还是TOTO牌的。”

严晓萍脸色一变,起身要走,被岳言一把拉住:

“你给我坐下!严晓萍,今晚上是我们哥几个聚会,庆祝我们结婚,谁也不许闹别扭,谁他妈敢走?我劈了谁!”岳言说完一摔手把杯子砸了,玻璃茬碎了一地。晓萍在一旁不语,左手被岳言死死揪住。

大可一见气氛不对,赶忙找侍者要了把木吉他:“来吧,唱歌。”于是唱了首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又唱了首《当我64岁》,最后是《Hey,Jud》,一曲终了,大可举杯道:“岳言,干了!晓萍,一起吧。”

严晓萍也举起酒杯道:“岳言,你必须为刚才的话向我道歉。”

“道什么歉呀,我说什么了我?”

“你说晓萍不是茅坑而是马桶,是不是晓萍。”王志明不合时宜的跳了出来,被晓萍一顿数落:“关你屁事!”

“那只是个比喻,没什么的,别那么小心眼嘛。”

“我就是小心眼,看出来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别等以后怪我没拦你。”说完,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夺门而出。

岳言愣愣地坐在当场,冷笑了一声。

“去吧,岳言。”王志明劝道。

岳言点了点头,喝干杯里的酒,也走了。

聚会终于在不愉快中到了冰点。

“他们怎么了?”大可问。

王志明呷了口酒:“严晓萍这女人是厉害,自己不怎么样还倒打一耙。”

“什么事?”

“她前些时候刚打了胎,可孩子不是岳言的,你不知道吧?”

大可摇头。

王志明喝了口酒:“这女人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般痴狂,还明媒正娶,真他妈搞不懂。”

大可一言不发,想起岳言对他说:“那只狼就代表孤独,我觉得自己跟它很像。”

岳言也孤独,因为爱而孤独。若一个男人如此不计较自己所受的伤害的话,他的确是爱她的。

那夜,王志明又去桑拿浴室过夜。大可送江薇和菲菲回家后,一个人独坐在海边,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岳言,从未。岳言的感情藏得比谁都深。

[2、Tina死了]

三天后,接到江薇的电话。

她说:“Tina死了。”

Tina因为劳累过度,心肌梗塞,死在江西九江,而洪水仍旧一波接一波地来。有很多人都在水灾中死去,Tina是其中一个。

菲菲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有好几天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然后又失踪了一个下午,回来时长发已剪短并染成一头金色。大可紧紧地抱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个有月的晚上,海水甚是平缓,月光在海中央荡漾出一条斑斑点点的光路来,木麻黄在夜风中“簌簌”地响。江薇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他从来没见江薇如此脆弱过,泪水打湿他的衣襟,细柔的发丝不时被夜风带起轻拂他的脸,他可以嗅到她阵阵的发香和特有的香瓜田般的香水味道。他紧紧地搂住她,望着天心的月,从未感到与江薇是如此的接近。

他们这样一直坐在防波堤上,听有节奏的涛声和风的低吟。

“大可。”

“嗯?”

“我们该怎么办?”

“活着。”

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答案。

数日后,Tina在台湾的律师派人将菲菲接走,说她将与Tina唯一的亲人——一位旅居英国的婶婶共同生活。并说Tina一直以来都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由于长年奔波劳累,主动脉瓣与二尖瓣严重缺损、钙化。她早在几年前就写好遗嘱,将名下的一半财产留给女儿,另一半则尽数捐给国际人道救援组织。

在机场送别时,菲菲亲了亲江薇,久久地拥抱着她,她抬头问大可:“你会想我吗?怪兽?”

“当然。”

“会写E-mail或打电话,说故事吗?”

“一定。”

菲菲闪动着大眼睛,将手插入工装裤袋,倒退两步,眯起眼睛打量着大可和江薇。

“Tracy阿姨,你能跟怪兽靠紧点吗?”

江薇依言与大可并肩。菲菲静静地看着他俩,许久后说:“挺好看的。”律师事务所的人为他们三人合影。照片里大可抱着菲菲,与江薇尽力摆出一副笑容,身后是日光下的机场,挤满了匆匆的旅人。临上机前,大可送给菲菲一只玩具熊,与送给江薇的那只一模一样,菲菲说它就叫大可怪兽。进安检大厅,她用力的挥手说:“大可,我决定不嫁给你了!真的。因为你跟Tracy阿姨在一块儿挺好!”

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纷乱的人群中,江薇的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大可搂过她的肩,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们久久地伫立,隔着巨大的玻璃目送载着菲菲离去的波音飞机掠过头顶,消失在蓝天之间。

“都走了。”江薇说。

“是啊。”

苏文死了,至尊宝死了,Tina死了,岳言要结婚了,菲菲走了,安娜走了,大可的生活里还剩下什么?他回过头来,看到江薇脑后飞扬的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香水味道。窗外的光照射在她白净的脸上,她,总站在光里。

“起码我们还在。”大可说。

江薇望着他,轻轻的把头靠在他肩上:“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我累了。”

[3、惟有精神是不死的]

生命就像一辆班车,旅途中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但它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行进,那就是死亡。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为何?大可不知道,只是活着。依然每日在街头游荡,看林立的楼群和过往的人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在环岛公路上兜车,或独坐无人的海边抽一支烟,喝一罐啤酒,遥想海那边的浪涛是否也带着颓废的无奈。

于是他每天总在中午时分醒来,喝一杯冰水燃上支烟,然后怔怔地对着窗外发上好一

阵呆。午饭一般都吃面条,倒上一大堆佐料边煮边听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迷墙》,这个夏天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这盘专辑,甚至连江薇都会哼,因为她总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二人隔着听筒不说话,背景是音乐声和煮面条的沸水声,似乎已成习惯。

午饭后他会驱车海边跳入水里游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仰躺水面感受大海的脉动谛听白云的呢喃。所以那个夏天他总是晒得黝黑,古铜色的皮肤被江薇取笑是非洲华侨。游完泳后他会钻进一家冷气十足的冰店喝一杯鲜榨果汁或在书店里打发时光。在菲菲走后的两个礼拜中,他买了一大堆的书,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博尔赫斯作品集、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市面上所有的村上青树作品集以及梭罗的《瓦尔登湖》、黑塞的《草原狼》等等等等。这些书有大部分在大学时代都已看过,却无法像现在这样重拾心情细细地品味。这些作者虽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国家和社会背景之中,却不约而同的把他们的心留在字里行间,透着不灭的精神。

唯有精神是不死的。

此外,就是一遍遍地听音乐看影碟,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书中、剧中的人物充满。他总是在喝酒,在海边,在酒吧,在午夜梦回的夜。这些时候他常常想起苏文、菲菲、Tina和至尊宝醉酒之后语出惊人的落寞神情。但更多的时候,还会有一张阳光下的脸浮出脑海,那是江薇,很奇怪,她总是站在光里。

黄昏时分,他一般会接江薇下班,两人一块吃饭,看海,等月亮出来,静坐咖啡馆听英文老歌,一言不发地对抽一缸烟,打发掉一个又一个夜晚。由于菲菲的离去,却使他们经常在一起,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们也许不能去泰国了。”江薇说,“年假黄了。”

“噢。”

“不过我很快能见到菲菲。”

“嗯?”

“公司要跟英国的一家传媒机构合并,我得去一趟伦敦开会,天美公司准备上市了。”江薇顿了顿,“我舅舅很成功地把公司卖了个好价钱,融了一千万美金的资金。”

“听上去不错。”

“一个金钱游戏。”

“什么时候动身?”

“下礼拜。”

大可把烟头在烟缸晨熄灭,说:“你也要走了。”

“怎么?舍不得?”

“我说了吗?没有。”

江薇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很快就回来,等我。”

“嗯。”

九月的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这似乎是个离别的季节。

他没有去送江薇,却在睡觉。

“我走了。”江薇在电话里说,“飞机就要飞了。”

“走就走呗,真罗嗦。”

“想跟菲菲说什么?”

“让她好好呆着,你也好自为之。”

“就这些?”

“嗯。”

“我到了给你电话。”

“随便。”

“别喝太多酒。”

“嗯。”

“早点回家。”

“我不是在家吗?快走吧,真烦人,我睡了。”

“我真走了。”

“走吧,没人在乎,快走!”

电话挂了,他望着听筒,想像江薇的飞机如何起飞,冲破云层,想像舷窗外的云是否跟他现在看到的一样。他把头蒙在毛巾被里,突然涌出一股孤单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她。

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跟江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害怕这种可能。

电话又响了。

是江薇吗?

他跳了起来,然后听到王志明从肥厚的嗓子里发出冒着油腻的声音说:“岳言被人砍了,正在医院里。”

砍?

这个动词一般作用的对象是木头,发出的声响也是沉闷的“笃笃”声,换了肉做的人体,不知是种什么景象,一定不太美观。

结果正是如此。

岳言的胳膊上打着绷带,正坐在病床上对着他流气地笑,严晓萍则在一旁安静地削着一只苹果,一切都显得再平和不过了。

“怎么了。”大可放下头盔问。

岳言摇摇头:“没啥不大了的,不过被个帅哥捅了一刀,仅此而已。”他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瞅了眼低头不语的未婚妻,她正将苹果在开水里烫过然后细心地切成碎片,用牙签叉了送到岳言嘴里。

“多好,受点小伤,就有美女在一旁精心服侍,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岳言动了动身子,晓萍帮他整了整垫在腰后的靠枕。

“谁干的,报警了吧?”

“算了,又没死,犯不着。”岳言仍旧堆出一脸的和颜悦色,其时,阳光灿烂地透过百叶窗帘无声地洒进屋来,有一束玫瑰在窗台上很没性格地开放,红得像干涸的血。洁白的病房里一片宁静。

相处多年大可深知岳言的脾气,越是笑得爽朗其后就越藏着秘密。

“想抽支烟。”岳言说。

“医生让吗?”大可问晓萍。

“医生也抽。”晓萍说。

为岳言燃上支烟,自己也点了,二人相视而坐。

“看样子被揍一顿好像心里挺满足,瞧你那样跟他妈吃了蜜似的。”

“知道你对我不爽,怎么着,也给我来一刀。”

“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烦不烦,我说没事儿了。你可知道,这次住院心情别提多平静,多少年没看书了,倒是这回认认真真看进去了。”岳言从枕头后边摸出《瓦尔登湖》道:“一个人只有他妈的被命运强行与世隔绝,才能打开心里的那扇门,好好跟自己聊聊。我不怪那个人,真的,这几天住院都有点儿上瘾了,发发呆,看看书,睡睡觉,梭罗这家伙一百年前这么干了,我到现在才知道,活着其实可以很安逸。”

大可点点头:“这样就好。”

“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你跟我最铁,明白我意思吗?我不再愤怒,我永远无法像切·格瓦拉那样跟自己战斗下去,我累了,想休息,想结婚,想守着我爱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我真他妈累了。”

大可静静地听他说完,拍拍他的肩:“我改天再来。”

刚走到门口就听岳言说:“你认为我是叛徒吗?”

大可站住,说:“有时候,对生活妥协也是种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暂时做不到。”

他走出住院部前厅,门外是一片灿烂的中午,鱼尾葵,七里香,丁香树,在发白的阳光下展现一片安详的绿,生命是多么的美好,为什么要愤怒呢?大可摇摇头:可是我做不到。他永远无法面对安逸的生活,让心里的那只狼平静下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狼的影子再度浮现,可是在阳光下,那影子残缺不全,但另一张笑脸,在阳光下的脸,却清晰可见,那是江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是分成两半的,夜晚是狼的身影,而阳光下,却无时无刻不被江薇占据。他摇摇头,对自己说:“这是怎么了?”

“大可。”有人在叫他,他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了严晓萍。

“噢?”

“想跟你谈谈。”

一直以来,他们都非常陌生,见了面也不多说话。晓萍突然的找他谈话,颇感意外。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石板路走着,大可发现晓萍起码矮了他一个头,也就一米六的个子。姣小而令人难以捉摸。

“到底怎么回事儿?谁伤了他?”

“我,我伤了他。”晓萍道,“我伤了他的心。”

“你一直都在伤他的心。”

晓萍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走着,小巧玲珑的背影是岳言的最爱。

“问你个问题。”她在一排冬青树前收住步伐道。

“说。”

“若你深爱的人有一天突然对你说——她昨晚刚跟别人睡过只是因为寂寞,但她最爱的人是你并且非常后悔自己的行为请你原谅,你会怎么做?”

“我会让自己醉一次然后离开这令我伤心的地方,永远不见这个人。”

晓萍点了点头,找大可要了支烟。

“以前不抽的,只是现在很想来上一支。”

她很笨拙地夹着纸烟,朝空中呼出气体,“想听听岳言的回答吗?”

“如果你想说。”

“他说他会不做任何表示,跟爱人共进一次有提琴伴奏的烛光晚餐,驱车到山上看满天星光在草地上做一次疯狂的爱,然后,把那个人推下悬崖,回家洗澡看电视睡觉。”

“典型岳言式的浪漫。”

“他很爱这个人,是吗?”

大可点点头:“无以复加。”

晓萍又开始绞手指咬嘴唇:“我就是欣赏他这种调调。”

“好好对他,真的。”

[4、酒吧泄愤]

从王志明口中,知道了岳言被砍伤的经过:“严晓萍的一个情人,就是让她堕胎的那个,在得知她将和岳言结婚的消息后,亲自带了几个黑社会的打手拿西瓜刀在岳言独自回家的路上袭击他。”

“幸亏他带了把五四式手枪,打伤了其中一个才逃了回来。”王志明道。

“从不知道他有枪。”

“上回你们在迪厅打架后,他找黑道的人买的。”

“他想干吗?”

“我知道就好了,这小子越来越有毛病,自从找了严晓萍,他已经不太正常,不正常,懂我意思吗?”王志明习惯用重复语气加强谈话效果,胖脸堆着严肃,却令人觉得滑稽。

“那人是谁?”

“纨绔子弟,老爸是个上市公司的老总,据说吃一顿饭花了上万,傻B!”

“你认识。”

“知道这人,最近老去一家嗑药的迪斯科。”

“去找他。”大可道。

胖子脸上开始放光,推了推眼镜,“叫上几个人?”

“不用,就咱俩。”

三天后。

那间卖摇头丸、大麻和安非他命的迪斯科舞厅到了夜里12点以后,生意火爆如同巴西狂欢节,粗话满口的DJ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引领着全场的人疯狂地摇头扭胯,空气中迷漫着死亡与欲望的气息。

他们要找的人在一个小角落里和一票看上去身份复杂的家伙在一起,场景很像科波拉的黑帮电影。

大可在吧台上坐下,一直观察着那人,高个子,戴眼镜,衣着考究,相貌堂堂。看情形不好接近,其中有几个肯定是道上的人,身上都有枪。

“等他上厕所的时候动手?”王志明道。

“厕所里一定都有人,只能把他引到门外再动手。”

“等他结束?”

“身边起码两个小弟,不好办。”大可苦笑了一下,然后找服务生要了吧台的电话。

“走吧。”他推了推胖子。

“今天不做了?”

“不做了。”

“真的?”

“真的。到车上再说。”

“没劲。”

王志明发动了引擎,一脸怒气;“早说了叫人来,你不干,操,你以为那些是白混的,这事你不要管了,我来。”

大可没理他,开始拨手机给吧台:“请叫17号的杨先生听电话,就说他家里人出事儿了,很急。”

王志明一直斜眼看大可:“把他引出来?”

点头。

过了半分钟,那人接了:“哪位?”

“我是严晓萍的男朋友,岳言,你应该记得。”

“你想怎样?”

“今天我不是来找碴的,咱们的事以后再算,但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

“讲。”

“晓萍出事了,吃了很多安眠药,昏迷不醒,现在医院里,她留了两封信,一封是你的,如果还是条汉子的话,现在就赶快过来!”

“告诉我地址。”

大可说了个就近的医院地址,然后对王志明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就见那个人匆匆出来,一个人,往停车场走。

王志明一调头,车身划了个弧线冲了过去,赶到那人身边停了下来。大可开窗叫那人的名字,那人愣了一下,被猛的打开的车门撞了个正着,身子晃了一下。王志明从座位抄起铝制棒球棍就冲了下来。

那人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地塞进车里。

“你们是谁?”

“算账的!”

王志明把车开进一条暗街。

大可把那人从车上揪下来丢进黑暗街角的垃圾堆里,王志明冲过来当胸就是一脚,然后抡起棒球棍就是一顿暴打,那人双手护着头一言不发,脸都是血。大可拉住王志明不让他再打下去,揪住那人的头发道:“看着我。记住我的脸,我叫吴大可,这事儿跟岳言没关系。”

那人用手拭去嘴角的血,死死盯住大可的双眼在黑暗里发亮。大可揪着他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挥拳猛击他的胃部,一连三拳。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那人的眼里没有表情,但胃部的刺痛令他的脸部肌肉产生夸张的扭曲。

“很痛是吗?痛要记住。岳言要结婚,和严晓萍结婚,就让他们好好结婚行不行,行不行!求求你了,让他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回答我!”他冲着那人吼叫着,不停摇撼着那人的衣领。

“我头晕,放我下来。”

“回答我!回答!”

“好的,好的,让,让他们结婚。”

大可松开手,那人如一袋沉重的水泥般扑倒在地,不住地喘着气。大可蹲下身来,拍他的脸:“说过的话要算数。一切与岳言无关,这是我的名片,随时等你来找我,你会来找我,对吗?”

“我会的。”

凌晨4点25分,长街没有人。惨白的路灯呆傻地站立着,昏昏欲睡地为这城守夜。

时速200公里。

车厢里充斥着MATALICA的重金属摇滚,大可把手伸出窗外,风从他的指缝间流过。公路不断地向灭点伸延,快到尽头处有一个U型急弯,王志明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像。急弯处立着一个醒目的白底红字的招牌——U,此刻看来宛如巨大的地狱的入口标识。

300码,200码,100码,50码……“Welcometothehell!”王志明扯着嗓子吼着,车在离终点20码处突然刹住,前轮如鳄鱼的牙般紧紧咬住路面,车尾向右急打了120度的摆幅,刺耳的橡胶轮胎磨擦声划破坚冰般的夜的静寂,在清晨的空气里似乎可以闻到轮胎的焦味。

“操!我喜欢暴力!”王志明猛地用双掌击打方向盘,歇斯底里吼着,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大可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再这样,当心我揍你!”

“来呀,年轻人,打我呀!哈哈哈!”

“下去,我来开。”

“怕吗?小伙子,你怕死吗?死怎么写?回答我。”

大可没理他,重金属闹得他心烦,伸手关了音响。王志明又把开关扭开,冲着他吼:“死就是一个歹徒,拿着把匕首。意思就是说,像咱们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大可扭头看他:“你呢?怕吗?”

王志明突然安静下来,关了音乐,点了点头,“有时候,”顿了许久后说,“….不怕!哈哈哈。”他明显是喝多了。

“曾经有个人问另一个人说,你怕死吗?另一个说,不。那人说,他以前也这么认为,可当他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后,他怕了,因为他有了牵挂。我觉得咱们这么做,会让岳言难堪,他不想这样。”

“知道。”王志明打着引擎,缓缓地调转车头,无声地冲出绿化隔离带,向沙滩驶去。

涨潮或是退潮不太清楚,也不想知道。反正海水有一下没一下的没过车轮又如贼一般无声地退了下去。快5点了,水天交接处泛出透明如油纸般的蓝,视野中有一艘货轮上灯火通明,几支海鸥在上下飞舞。

电话响了,是江薇打来的。

“吵你了?”

“没,你呢?”

“伦敦时间现在是下午,没啥事,所以,就给你打电话,在干吗?”

“接电话。”

“除了这以外呢?”

“看海。”

“和女孩?”

“一个胖子。”

“这么抒情?”

“睡不着,开车兜风。菲菲还好?”

“她不太习惯这里的生活,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到时再说,早点儿睡。”

“…..……”

“怎么不说话?”

“听到海的声音吗?”

他把手机伸出车外,浪一遍一遍地翻卷着,冲刷着,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你那儿有月亮吗?”

“月亮睡觉了。天快亮了。”

“看来你爱上她了?”王志明问。

沉默。

“难道是她爱上你了?”

沉默。

“大可。”

“嗯?”

“去避避风头吧,这事儿没这么容易解决。”

“为什么?”

“你有牵挂了,那姑娘不错。”

笑笑。

“志明,说真的,我不怕。那人真敢杀了我?他没这胆。”

“他不会杀你,但他手下的人会,这家伙是帮派里的人。”

“那就来吧。我等着。”

[5、黑暗中明亮的眼睛]

但那人一直没来。

三天后岳言出院了。

第四天,江薇从香港转机回国。

他找王志明借了车,到机场去接她。

他的视线穿过纷扰的人群,看到她修长的身影走出到大厅。她也看到她了,脚步停了下来,歪着头冲他笑,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牙齿洁白得如同黑人。

“没想到你会来。”她拉了拉挎包肩带,神情有些兴奋。

“是呀,我也没想到。可能……”他用小指搔了搔眉毛,“可能迫不及待想知道菲菲的消息吧,可能。”他笑了笑,接过她的行李箱,默默地往前走。

“菲菲写了封信给你。”

“一会再看。”

“你还好?”

“老样子。”

“不,不一样。”江薇笑着赶上几步,跟他并肩走着说。

“怎么不一样。”

“在电话里,还记得吗?你让我听到了海的声音。”

“呃?海每天都那样,成天有人往里头尿尿,倒垃圾、扔死猪尸体,它也没什么脾气。”

“可电话里的那片海,那一瞬间是完全不同的。”

大可停下脚步,看了江薇很久,“其实你变得不一样了。像个爱做梦的小女人,以前的蛮不讲理哪儿去了?”

“要你管。”

“再说一遍。”

“我变什么样要你管。”

大可再次停下来,用手指着她的鼻尖:“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这样子的你。”

“你敢耍我!”江薇用力推他。他闪。

岳言出院后的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和晓萍在教堂里结婚了。他并不是教徒,但他认为,这样的仪式是最好的。来宾只有不到20个人,都是双方的亲戚朋友。在夫妻交换完戒指后,岳言突然单膝跪地,在十字架前静默了有许久,似在祈祷,至于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神知道。

仪式结束后请大家吃了一顿饭,然后赶往机场开始为期两个星期的欧洲之旅。

“走了。”岳言说。

“保重。”大可说。

“打架的事我知道了。”

“嗯。”

“你是兄弟。”

“你也是。”

“还记得大学的生活吗?光着膀子晒月亮,弹琴,唱歌。”

“当然,记得。”

“永远?”

“永远。”

岳言也走了,开始他生命的另一章节。这是个离别的季节。

“这两个月,我来机场都来怕了。”大可说。

“伤感?”

“一点点。”

“我还没走。”有一个女声在身后说,转过头去,见江薇正笑盈盈地站在光中。

他们在超市里买了许多东西,江薇说要做一顿大餐。大可在一旁帮忙洗菜,做调料。

“哎呀,没油了,我下去买。”

“顺便带瓶葡萄酒上来。”

“嗯。”

江薇抹了抹手带门下去,才一会工夫,又听门铃响,估计忘带什么东西了。

“钱包忘带了吧。”大可赶着开门,然后看到五个人一声不响地冲了进来。

“我说过我会来的。”那个人坐进沙发里道:“我很守约,晓萍结婚了,走了,到欧洲度蜜月去了,咱们俩的事也该算一算了。”

大可点点头,用目光搜寻屋内可能找到的攻击武器,刀在厨房里,距离太远,茶几上的烟灰缸可以考虑,此外还有墙角的那把吉他。但他已没有时间了,几名打手冲上来把他的左手按在切菜板上。

“右手替他留着,小拇指剁下来。”

当他眼睁睁地见到自己的小指如燃料推进舱与宇宙飞船分离般离开自己的身体时,没有任何感觉,刀光在瞬间落下,小指像一截香肠在桂林铁木案板上滚了两滚,便停住了,失去了与他的任何联系。如同一个孤儿,距他的手掌仅15公分之遥。没有知觉,没有痛楚。

他抬头望着那人的脸,问:“完了?”

“完了。”

“我没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拾起自己的小指看了看,说。

“我也没有。”那人道,“有意见吗?有意见可以报警。”

大可摇摇头:“我等着你来杀我,可你没这个胆。”

“是的。”那人从登喜路烟盒里掏出支烟点上:“岳言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做人过关,我很欣赏你,真的。”

“谢谢夸奖,可以离开了吗??我还有顿饭没吃。”

那人缓缓地走厨房,道:“幸福呀,和女朋友一起做晚饭,噢,刚说着就来了。”

“怎么了?大可,怎么了?”江薇扔下东西就冲了过来,“天哪!”

“替他包扎一下。我们这就走,不打扰你们用餐。”

江薇死死地抱住大可,泪水打湿了他的脸颊。他抚摸她的脸:“你哭了?”江薇拼命地摇头,吻他冰凉的前额:“我们去医院,报警,大可,这都怎么了,你怎么了……不要再打架了,大可……”他捧起她脸,从她热泪盈眶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天堂。

天堂就在江薇的眼里,在她晶莹的泪中,但他的心他的灵魂被禁锢在某扇不为人知的冰冷的门后,永远也无法走向天堂。

“大可,为什么这样,你知道有很多人非常非常爱你吗?你知道你,总在伤她们的心吗?”

他紧紧地搂住江薇,她散发出来的香水气味再度充斥他的世界,他抬头看着天花板,耳中听到江薇在他怀里低低地啜泣。

“她在为我流泪……”他对自己说。他突然被幸福笼罩着,这泪,是美君从来没替他流过的。

那晚的月色特别宁静。

大可习惯性地于子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江薇在黑暗中明亮的眼睛。她的身后,月在天心。

“干吗不睡?”

笑笑。

“打鼾了?”

点点头。

“吵你了?”

又点头。

“那我戴上口罩得了。”

点头,然后笑,齿白如贝。

“有人说你的牙好看吗?”

摇头。

“我的牙好看吗?”

摇头。

“能说话吗?”

点头。

“说两句来听听。”

摇头,仍是笑。

“从没想过咱俩会是现在这样。”

点头。

“太突然了吧?”

点头。

“你的味道,除小时候闻到的玉兰花树外,是最令我难忘的气息。一直想对你说来着。”

江薇仍旧没说话,只是伸手捋了捋他额前的黑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以后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嗯,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