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秘人的信-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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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神秘人的信

[1、我不会因羞愧而死去]

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疙瘩解开了,上海的天空也似乎晴朗了起来。当晚,《相遇》那场戏也拍得很顺利,江薇似乎完全把握住了感觉,镜头虚焦,男女主角在夜色里畅谈,这是都市的夜。拉出中景、远景、故事中小小的爱情隐没于幢幢高楼之间,犹如千万人海中溅出的小小微澜,很快便被吞没,消逝于无形,唯有冷月高挂夜空。

封镜后第二天,三人回厦门。临走之前歌手来找他,二人对抽了好一会儿烟,然后送

给他一盘《出租车司机》影碟。

“盗版的。”他说。

“能看就行。”大可说。

“不太可能见面了。以后。”他又说。

大可点头。

“很快就能制作自己的音乐了,下个月就去北京。”歌手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到时记得寄一份给我。”

“一定。”

互留了地址,第一次知道歌手叫什么名字。

江薇来敲他的房门,问:“他走了?”

“走了,没跟你道别?”

“有。其实这人挺可爱。”

“你的爱慕者。”

“那是。”

再次回到冰冷的公寓,里面静静的,屋子被人用心打扫过,桌上有张字条:

大可,我走了。

开始我今生第一次的流浪。找家里要了些钱,加上你给的,凑成这次的路费,决定出趟远门,去哪里不知道,总之搭上一列开出省外的火车就是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还好吗?说话不算数,没给我电话,算了,你也未必会记起我,回来再说吧。在你家里呆了三天,周围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就像那间没有窗的石屋子一样。

他折好字条,想像石屋里的油画,台灯,行军床,没图像的电视和枕边的《尤利西斯》。然后接到岳言的电话:“你知道吗?至尊宝死了。”

至尊宝是岳言同班同宿舍的同学,不到他死的那一天,不会有人想起他来。他属于那种能不上的课尽量不上,能逃的课就尽量逃的学生。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端着副眼镜,镜片后有一双牛似的大眼,惶恐、怯懦,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世界。一天24小时里起码有12小时在床上度过,他睡的上铺成天紧闭着蚊帐,像阿里巴巴的宝库大门紧锁,没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大可跟岳言不同系,但整天泡在一块,后来干脆挤到他们宿舍来住。一群人成天围着弹琴唱歌胡吹神侃,可至尊宝的帐子里依然无声无息。于是有人问:“至尊宝,还有气吗?”许久后才有个半死不活的声音传出:“就这么着吧。”

“吃了吗?”

“没。”

“干吗不吃?”

“食堂太远。”

至尊宝偶尔也露露脸跟大伙一块儿喝酒,那是上届世界杯外围赛那会儿,中国队又给大家争光,勇夺淘汰杯冠军。据保守估计那晚上全国有几百万吨啤酒被喝掉、几十亿支酒瓶被砸碎,其中就有岳言宿舍的60支。至尊宝那晚突然抽风,情绪激动,酒过三巡开始胡言乱语,站在宿舍门口过道上小便,砸瓶子,还抄起把扫帚突然大舞起来,他一边舞一边喊:“讨厌,讨厌透顶,我恨你们!”引来整栋楼的人都围过来。他如武侠书中的高手般打完一套“醉扫把”后,突然肃立不动,仰头望天,然后,很突然的放了一个响屁,引来哄堂大笑,就在众人的喧嚣中,他扯着鸡脖子,暴着根根青筋,大叫一声——我这一生,绝不会因羞愧而死去!

这又引来了炸锅般的轰笑,但至尊宝却久久伫立,望天,眼角似有隐隐的泪光,手中还握着独门兵器——秃毛扫帚。

“这家伙毕业后被分在家乡一个小县城的图书馆里工作,一年前带着老婆孩子来厦门,打过一次电话借钱,说要租房子,以后再没联系。前两天才听人说起,死了有三个星期了。”

岳言与大可面对面坐在小酒馆里说。

“居然连孩子都有了,想不到。割包皮了没有?”大可问。

“我哪知道。”

至尊宝不讲个人卫生是出了名的,冬天里懒得上厕所干脆在可乐罐里拉,然后随手放在床头一放就是三天。一件50块钱的夹克穿四年没洗过,似乎只买过2回内裤。据说包皮过长不洗澡积了一层垢,并对阴垢致癌一说嗤之以鼻。这样的人也当了爹着实出乎意料。

“怎么死的?”

“自己开煤气熏死的。老婆是个乡下女人,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孩子一岁半至今天没有名字,听说长得跟他一样,整张脸只看得到眼睛。没存款没遗书,临死前刚写完一本小说,猜猜书名?”

“还用问?”

“《我不会因羞愧而死去》。”二人同声道。

“他老婆住哪儿?”

“干吗?”

“没干吗,问问。”

“想把她娶过来,不会吧。”

大可笑笑。

“走了,回乡下去了。”

“有地址吧?”

“想寄钱吧?”

“我没说。”

“就你那猫腻,别费心了,我给了,骗说是出版社的稿费,你还是想想自己往后的打算吧。”

大可最后还是让岳言抄了地址,然后默不作声地想像至尊宝躺在尸床上是否也和苏文一样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尸体们都很安静,没人知道他们临死的刹那在想些什么?死后会去哪里。大可突然想起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南非记者凯文·卡特的遗言: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大家,生活中的痛苦比快乐多。凯文·卡特也自杀了。

至尊宝应该没有痛苦,他不因羞愧而死;苏文应该也没有,她不后悔。大可问岳言至尊宝因何而死,他说不知,只是说:“有时候解决自己不是件坏事。”

[2、约我看月亮的男孩子]

三天后,上海来电说胶片冲出来,大可又去进行后期的剪辑和配音。在上海共呆了4天,去找歌手,唱片公司说他已经去了北京。流浪上海这夜,想起和江薇在浦江边散步的情景,江薇说:“你有你的生活轨迹,不会因我而改变,一如两颗平行划过天宇的流星。”的确,生命一如流星,只有在坠入大气层的刹那才明白因何而活。4天来坚持每天长途通话,平均每次一个半小时,一小时跟菲菲,半小时跟江薇。

“片子里头的我好看吗?”

“故事的最佳女主角。”

“谁的故事?”

“我编的故事。”

江薇沉默。

“怎么了?”

“没,又在喝酒?”

“嗯。”

“别喝太多。”

“嗯。”

“早点回来。”

“明天。”

“明天。”

“早点睡吧。”

“晚安。”

“晚安。”

挂上听筒,拨通了Tina的手机,她还没睡。

“Tina,大可。”

“还没睡?”

“没。想问你件事,关于梦与现实的界线如何划分?”

“凌晨4点,打长途就为这事儿?”

“Sorry,打扰了,但的确非常想听你的解释,拜托了。”

“看在你还是个帅小伙,就回答吧。庄周梦蝶可听过?”

“知道一些。”

“庄周问自己,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他?不得而知,因此,梦与现实是没有界线的,很难界定哪个是虚拟哪个是现实。一如镜中的你和镜外的你,哪个是真的?有时梦境中的你才是真,而当你被现实的尘嚣干扰忘记自身时,镜中的那个你就倍感孤独,于是通过梦境对你说——嘿,小子,来喝一杯怎么样?有空也得来问候问候老朋友嘛。这就是梦和现实,镜里镜外的关系。明白?”

“你的意思是,海中的两座孤岛,看似孤立隔绝,但海底的大陆架却是相连的?”

“漂亮,就是这个意思。”

“但梦中的事物却在现实中显现,为了什么?只为了跟我喝杯酒?”

“喝酒为了什么?聊天,倾诉,沟通,没听过一杯酒交朋友这话吗?”

“他想说什么?沟通什么?”

“不知道,你得问他?”

“他是谁?”

“你说呢?”

“那个人,那个看不见面孔的人,似乎在牵引我,进入一间没有窗的屋子,屋里有许多画,是我读书时想画的,但很久以前就被烧了,学校禁止展示这些作品,可为什么完好的保存在那里,那是个什么地方?”

Tina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道:“那是你的心,答案就在那里。”

大可愣愣地呆坐着,紧握着听筒,一股寒意直逼头皮,仿佛陷入希区柯克式的谜团之中,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我无意中走入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不,”Tina道,“那只是你心灵的表层,看似封闭,但还有一层,门在某个角落被锁住了,钥匙呢?找到钥匙,打开它,一切谜团就迎刃而解,你敢吗?”

“我敢吗?”他问自己,我敢吗?钥匙呢?似乎没丢过钥匙……

厦门。巨石吧。

“Tina是这么跟你说的?”江薇问,声音在防空洞里回荡,火把依然在烧,达利和基里科的画还在透着孤独,但那条通向石屋子的墙却封闭起来,似乎从未开启过。

他打了个哆嗦,江薇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突然一把将她抱住。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鼻息间嗅到那充满阳光的香水气息。江薇捧住他的头,突然笑了:“看看你,跟个孩子似的。”她用手穿过他的头发,看着他,那目光深处满溢着柔情。

送江薇回家,已是子夜,月亮出奇的皎洁,照得周围一片的白,南方的九月,还是仲夏,夜虫在树丛深处呢喃,空气里偶尔有玉兰花树的气味。二人的身影被路灯拖得长长的,脚步声也显得温柔起来。

“读过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

点点头,与江薇一前一后走着。江薇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公司楼顶看月亮吗?”

“嗯。”

“你是第一个。”

“什么?”

“约我看月亮的男孩子。”

“是吗?”不自然地应了一句,遂又陷入沉默。

江薇又转身继续走,慢慢的,一步一步,他抬眼看她,修长的背影宛如一株开放在夜色中的马蹄莲。她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说:“我到了。”

大可点点头:“那,我,我先走。”他转身开始走,不敢与江薇的目光相对。

“等等。”她说。

“嗯?”

“再给我支烟行吗?”

他迟疑,从牛仔裤里摸出烟,走过去递给她,打火,吸一口,江薇说:“抽完这烟再走?”

他又点头。

“菲菲大概睡了。”

“是吗?”他应付了一句,将右手插入口袋,低头看地面。

二人默默地抽着烟,谁都不说话,他再度可以感觉江薇身上的香水透过烟味飘荡过来,淡淡的,将他环绕,那是种温柔的氛围,令他迷醉。

他把烟抽到一半,掷在他上,用脚捻碎,仿佛下了决心,然后说了声:“我,先走了。”开始头也不回的离去,但却感觉脑后有一双温柔的眼神在注视着他,那温柔中有一种失望。

“大可。”江薇低低地叫他。他停住步伐,站在月色之中,没回头,呼吸有些急促。

“你怕什么?”

沉默。

“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就那么不好看吗?”

“不,我怕会,会,喜欢上你,也许,已经是了。”

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夜,沉静得只有夏虫的呢喃,和淡淡的香水气味,此外,只有彼此心跳的距离。许久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江薇,她静静地站在一棵玉兰树下,月光透过叶片缝隙撒在她的肩上,她的裙摆在轻轻晃动,揭示着风的轨迹。他轻轻叫她的名字,她不回答。他去握她的手,有些冰凉。

“冷?”

她点头。

他搂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吻她的发和脸颊,他们第一次如此的接近,接近得只剩一个心跳的距离。一阵风吹过,拨开些许树影,月光洒了下来,他看到江薇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如含羞草般轻轻的抖动,他吻了吻她的唇,温柔得如同爱情。

他们随即如触电般分开,再度陷入沉默。

“我想我该走了。”江薇低着头说。

他点点头,目送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转身缓缓的离去。

[3、酒吧协议]

到家时习惯性地开信箱,有一封信,夹杂在早晚报,壮阳药、搬家公司、管道疏通公司、安装卫星天线公司的各种垃圾广告里,显得很低调。折叠得棱角分明的高档信封;冷漠的打印字体上写着:吴大可先生收。

谁来的?

隐隐地感觉到这信里藏着某种不同寻常之处,一如它超凡出众地与垃圾广告为伍,却处处透出股强烈的自我优越感。一封自命不凡的信。

拆开,是律师楼来的。

信里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已将一间名为巨石酒吧的Pub的经营权及所有的固定资产无偿转让给他,请他于近日内到某写字楼某层的该律师事务所找某先生签署转让协议。

又是巨石酒吧。那个自身具有生命律动拥有神秘石屋的酒吧,那里是一切怪事的核心,Tina说,他的心也被包容其中。离奇事件似乎慢慢地在向他靠近,事件已派生出自主意识和引力,慢慢地将他牵引到一条神秘的轨道上,身不由己地行进,一如月亮与地球的关系。他折好信,仰躺下来,什么也不想,惟有江薇在月下温柔的眼神,一次次地浮现。天哪,这是怎么了。

闹钟指向凌晨二点,江薇也许睡了。

他突然很想给她打电话,想听她的声音。按了号码,在响了两声后又突然摁掉,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已不是友谊了。他望着电话,却很希望它会突然响起来,很希望江薇知道是他打来的。没有,电话一直沉默,宛如沉睡中的自闭症患者一般。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电话机,一遍遍阅读上面的数字,然后走到阳台,望着月下的夜城,燃一支烟,回想着刚才的吻。这也许就是爱情。这种情感居然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他不敢相信。

打开客厅的音响,鲍勃·迪伦自言自语的音乐成为这夜的注释,他抱着酒瓶,渐渐在阳台上睡着了。

他梦见了菲菲,菲菲在哭,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妈妈不见了,他带她去找妈妈,却在黑森林里遇到了一个在月下抽烟的女人,在火光映照下,他发现这人是江薇。你见到大可了吗?江薇问。他摇头。在梦里,江薇的表情是失望的。她怅怅地望着月,喃喃自语,他去哪儿了?他丢了。他回答。

他清醒的意识到这梦的后半部分不属于他而是另一个人意识的延续。这人已经死,是苏文。苏文曾向他描述了一个在梦境的树林中抽烟的女人,这女人她从未见过。没想到是江薇。苏文为什么会梦见江薇?不得而知。

他终于在凌晨五点被冻醒,摇摇晃晃地摸回房间,一觉醒来是上午10点半。

白天的强光刺得他两眼生疼,律师楼的来信依然自命不凡地躺在床头,他决定去会会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走向神秘事件的核心。

10点半,他出发了。

11点3分,律师楼。

接待他的是一位30来岁衣着考究的男子,大可觉得他很像在英国留学时的徐志摩,心里便以诗人称呼他。

“诗人”坐在大班椅上,身后是一扇明亮的大玻璃窗,透过窗户望出去,对面大楼的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着眩光,刺他的眼。“诗人”目无表情地请他坐下,来回打量着他,然后翻开卷宗,十指对齐地沉吟片刻。

“吴大可先生?”声音像千年寒冰,没有感情,每天要面对众多形形色色的人,以机械性的职业语调讲话是最合适不过的。

“嗯。是我。”

“请把身份证给我看看。”

“不好意思,我还没到领身份证的年纪。”大可被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拿起墨镜戴上。

诗人沉默,双手合十地搭在鼻梁下面:“如果你如此不配合的话,我想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我可以理解素昧平生地查看别人的身份证是种不太礼貌的行动,但事关工作,不得以而为之。”

“一定要看?”

“除非有别的证明。我必须知道你一定是我委托人要找的对象,才能开始我们下面的谈话。”

大可拿出机动车驾驶证,照片上的他目光呆滞地冲着相机镜头发呆,一如弱智的社会福利对象。

“诗人”默默地对照着他与照片,说:“请把墨镜摘下来,谢谢。”语气不容拒绝,他照办,作呆瓜状使照片与现实保持一致。“诗人”沉默了片刻,将证件推到他面前:“可不可以请你把烟灭了?”

他点头:“烟缸?”

“吸烟区。出门右手边就是。”

他在吸烟区坐了下来,抽了两支烟才回来坐下。

诗人看了看腕上价钱不菲的OMIGA表,说道:“5分钟,灭烟头花了5分钟,若都照这样,我的生意是会亏本的。”

“哦。”大可点头,“那你可以不接。”

“诗人”继续翻看卷宗,头也不抬地道:“我的意思是——注重环保,拯救地球,吸烟有害健康,请热爱生命。”

大可点头假假地笑:“没听说环保局已经跟律师所合并了,什么时候的事?”

“诗人”不理他,清清嗓子:“我的当事人要求将这间酒吧转入你的名下,但此前他有几个要求:1,不许改变酒吧的任何设施及格局,哪怕是一丁点都不允许。”

“动动念头可以吗?”

“诗人”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2,所有的服务人员仍留在原岗位上工作,不得擅自解雇,若有要求可向律师楼提出,由我们出面解决;3,你每个月必须有不少于5个晚上呆在酒吧里,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一份不低于3000块钱的月薪。”说到这里,大可吹了个口哨:“NoBad。”

“4,请不要试图打听当事人的来历,姓名或所有与酒吧有关的背景资料,一丁点都不允许”他顿了顿,盯了大可一会儿,“包括动动念头,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说来听听。”

“一,莫名其妙;二,其妙莫名;三,莫其名妙。”然后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请具体一些。比如说?”

“够具体的了。”

“说出理由,说出莫名其妙其妙莫名莫其名妙的理由,我是律师,照法律办事,找证据答问题是我的职责。”

“几年前有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套房子;几个月前有个女人莫其名妙地给我10万块钱;不久前又有个人其妙莫名地要我去找一把并不存在的钥匙;现在又有个不知是谁的人送给我一间怪里怪气的酒吧。我怎么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好人?并且全让我碰上了。”

“我的当事人要求你在酒吧里思考。”

“思考什么?世界末日?”

“诗人”摊开手:“无可奉告。”

“我认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诗人”还是那话:“无可奉告。”然后推过来一份协议和一支派克钢笔,“问题回答完了,请在这份文件签字。”

“不签。”

“挺有性格。”

“哪里,哪里。”

“你大可不必担心任何债务问题,酒吧一直盈利,不必为经营而烦恼,也不必行使任何行政权,说白了你什么事也不用干,只要每个月去5天坐着思考就行,或者不思考只摆摆样子也没人会提意见,接下来就是领钱。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莫名其妙的轻松活儿了,《远大前程》里的皮普继承遗产还得学上等人的礼仪,你却什么也不用干,只是思考,为何不签?”

“听口气似乎我无法拒绝。”

“的确如此。就像被生来,包着胎衣随着羊水顺着母亲的阴道‘哗’地来到这世上一样,没得选择。你知道地球上每天有多少人饿死?他们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填饱肚子,其次才是交配。而你,从衣着上可以断定你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你还想怎样?我知道你对我很反感,同样,我也不太喜欢你,我每天要见多少像你一样讨厌甚至比你还要讨厌的家伙,替他们打官司,赚他们的钱,你可以将这称之为卑鄙,但我接受了,起码我很认真地在活,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可又把墨镜戴上,道:“你不用在这里教我怎么生活,就好像你不必教吉姆·莫里森怎么唱歌一样,懂我意思吗?”

“诗人”笑了笑,习惯性地对齐手指道:“吉姆·莫里森一直是我的偶像,因为他已经死了,才值得怀念,27岁,一个令人怀念的年纪,我也曾有过。”“诗人”脸上浮现出与“也曾有过”相匹配的表情,缓缓地道:“也对现实极为不满过,也跟同学们一起罢过课,游过行,那又如何,年少轻狂终归是要过去的,长大成人最后面对的是社会问题,现实问题。我不再愤怒,变成一个令你彻头彻尾讨厌的社会人,有一天当你到了我的心境,你就会明白,成熟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你将走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对立面去,意味着你已无可挽回地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分子。你要保护你的利益不被侵犯;意味着你已是最最顽固的保守势力。在读书时,我遇到过一位企业家,我对他说,我不害怕死亡,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害怕,但当有一天我娶妻生子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了,因为我有了牵挂。”

“诗人”说完拿起协议道:“还是考虑考虑,当你签完之后,我的当事人有一封信给你。”

大可接过,冲着协议发呆,仿佛在字斟句酌一般,其实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他并不清楚。就这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其间连一页纸都未翻过。“诗人”非常耐心地等着,问道:“有什么字不认识吗?”

“签哪儿?”

“最后一页。”

大可签完,转身刚要离去,却被叫住;“把协议带上,一式三份,还有你的信。”

走出事务所大门,他对正托腮发呆的总台小姐说——我刚有了间酒吧,无聊的话可以找我,不过没名片没地址不知道电话号码有兴趣的话自己找。

[4、沙漏里的沙一直在流逝]

正午12点03分,烈日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路边的高楼都像是变形的积木,而他却是积木中不可或缺的发条偶,什么人搭的积木?什么人为他上的发条?一概不知,就像被生下来一样没得选择。

他戴上墨镜,让斑斓的积木世界不那么刺眼,然后给江薇打了个电话:“是我。”

“……”对方愣了一下,片刻后问,“还好吗?”

“吃了吗?去接你?出来坐坐。”

江薇迟疑。

“我12点20分到你楼下。”说完盖上电话,发动机车,塞上耳机,将Discman的音量开到最大,让崔健的音乐盖过城市的喧嚣——不是我不明白,这变化快。

信是用电脑打的,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落款,整齐冰冷的印刷体一如后工业化社会的商品,没有性格千篇一律: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想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换一句话说,我一直试图接近你,而你却停留在原地,没办法,只好由我来打开僵局。我是谁?这并不重要,而你是谁?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曾想过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是谁?我来到这世界为了什么?我为何而活?我希望你能在巨石酒吧里找到答案。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巨石酒吧是一条通道,连接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隐藏着一个秘密,等待着你去发现。但是,通往那里的门锁住了,需要你去找到钥匙,打开它。是了,我就是那个要你找钥匙的人,祝你好运。

记住,时间无多,沙漏里的沙一直在流逝。

江薇看完信,缓缓地放下,用塑料棒搅动着杯里的冰块,许久后道:“时间无多指的是什么?”

“某个特定的限制吧。”

“也许是不好的事情,所以神秘人希望你能在这事发生前改变它,应该没错。”

“什么事情?”

江薇摇摇头:“所以要你去找答案。”

“没兴趣。”

江薇叹了口气:“下个月我有年假,想不想一起出去走走?去泰国,普吉岛,带上菲菲,好吗?”

大可托腮望着她,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照得她的手如透明般白,搭配着玻璃杯里酒红色的冰茶,就像是一幅夏日午后的印象派绘画。

“看什么?”

“你的手指。”

“手指怎么了?”

“很好看。”

江薇暗暗地笑了笑:“多久没见菲菲了,她很想你。”

“是啊,下午可以带她去兜兜风。”

“对了,给你的。”江薇从包里拿出个信封。

“这么厚的情书?我起码看三年。”

“想得美。”

大可笑了笑,抽烟:“什么?”

“钱。广告设计费,你该得的。”

“谢谢。”

他从中抽出一沓,递给江薇。

“干吗?”

“上海的机票和住宿费。”

“住宿费怎么了?”

“刘繁茂不会大方到请我去上海,你自己掏腰包,不能亏了你。”

江薇摇头:“我不想要。”

大可:“拿着吧,不然没意思。”

“那我请你去泰国?你出机票。”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谁对你好了。”江薇低头看了看表,“我得走了。你去接菲菲吧。”说完匆匆忙忙地夺门而出。

“喂,钱带着。”

“改天再说吧,真罗嗦。”

他看着江薇急匆匆地过街,突然间涌出一股害怕她被撞到的心情,但是她很快的很平安地走了过去,消失在写字楼门洞里。他收回视线,环视着自己所处的冰店,类似很久很久以前美君跟他见面的那间,那天夜里,他很偶然的进了巨石酒吧,也是那天夜里,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只白狼,也许,一切都从那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出了冰店,取了一些钱按地址寄给至尊宝的老婆。给菲菲打电话,二人到了海边游泳,菲菲穿着小比基尼在水里兴奋地叫,他躲在阳伞下,喝冰镇的科罗纳啤酒,看着碧绿的海柔软的沙以及舒卷的浪。普吉岛,普吉岛的海滩应该比这里美得多。他想像着江薇在亚热带的海风中缓缓向他走来的身影和她在阳光下灿烂的笑,他害怕,害怕承受不了那笑的含义。

菲菲兴奋地踏浪而,扑到他怀里,告诉他刚才有一只寄居蟹没住贝壳却住在可乐瓶里。看来这寄居蟹很前卫。

他仰躺下来,看着天空中慵懒的云,想像着寄居蟹,它会问自己是谁吗?会问因何而活吗?一定不会,云也不会,只有人会,有时人也不会。

“菲菲。”

“嗯?”

“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美女呀!”

“哦。”

“喂,怪兽。”

“嗯?”

“你知道吗?昨晚上Tracy阿姨哭了。”

“呃。”

“不知是谁半夜打电话来,只响了两声就挂了,把我吵醒了,看到她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小声的哭。我没敢出声,后来她就打床头的那只小熊。”菲菲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道:“就是很像你的那只。”

“小熊被打死了?”

“没有,不过也够惨的。”她从脸上装出一副“够惨”的表情,问:“你把她气哭了?”

“怎么可能是我。”

“我猜就是!其实Tracy阿姨挺喜欢你的。”

“小孩子懂什么,别瞎说。”

“你撒谎!”菲菲叉腰假装生气,他去挠她的痒痒,她咯咯直笑。他注视着菲菲清澈的大眼睛,黑黑的,水汪汪的,可以映得出人形,他突然想起什么,抱起她道:“带你去看个人,很像你的人。”

苏文家里依然很静,她母亲在沙发上看闽南话古装长剧,样子很正常,但在看到菲菲之后就不一样了,她蹲下身紧紧搂住她,细细地端详,失控的兴奋溢于言表。

在她进厨房沏茶之际,菲菲低低地问:“怪兽,这婆婆是不是不正常?”

大可耸耸肩,指着苏文的遗像,问:“看到这个人吗?”

“嗯,见过。”

“见过?”吃惊,“你见过?”

“在梦里,她总是对我笑,把眼睛给了我。”

“眼,眼睛?”

“嗯,做眼科手术的时候,她总在梦里出现,站在我身边,她是天使吗?她死了对吧,死了才会变成天使是吧,我死后也要变成天使。”

大可没有回答,闭上眼睛,苏文的音容浮现眼前,一切都清楚了,直觉告诉了他一切——苏文在给她母亲的信中要求器官捐献,其他器官给了谁不知道,但眼角膜却移植到菲菲的眼里。这就是为什么老觉得菲菲的眼神似曾相识的原因了,不用问了,答案在此。

苏文通过这种方式依然与他保持联系,活在他的身边,活在这世上,在菲菲的眼里,从未离去。

就像夜空中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