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宿醉-月光森林

邵大卫>>月光森林

第十四章宿醉

[1、DarkSideOfTheMoon]

他这回终于梦见了苏文。

她在午夜都市空旷的街角迷了路,坐在霓虹灯下哭。夜空中有一轮红月,金星在穹苍里闪烁,像她腮边流淌的泪。起雾了,从长街最尽头翻卷而来,像幽灵在翩翩起舞。白狼从雾里走了出来,蹲坐着,仰颈望月,发出呜呜的哀号。

“苏文?”他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还记得吗,那颗星,也叫苏文,是你说的。”

苏文缓缓地抬起头,仰望苍穹,泪水挂在腮边,折射着星光。她沉静极了,远远望去如同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雕像。梦中的霓虹灯突然熄了,四周一片黑,他大胆地走上前去,苏文却开始跑,步履轻灵,如风中的落叶,在银色的月下飘荡远方。

“等等我。”他喊,想追上去,双足却迈不动步伐,如一尊雕塑,被遗忘在某个无人的夜街之中。苏文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四周静若坟场,浓雾从夜色深处翻卷过来,将他环绕……

他从梦中惊醒,月光正斜射入窗棂,在床前投下一片白。他愣愣地望月,暂时分辨不清梦与现实的界线。想翻身,右臂似被什么压住,扭头,却是一团蓝色的发,散落在他汗津津的胳膊上。

“梦到苏文了?”蓝发开口说话,在月光中抬起一张年轻迷惘的脸。约有那么30秒,他想不起对方是谁。

他试着让自己说话来调整思绪:“几点了?”

“不知道。”蓝色头发是个女孩,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从床头拿了支烟点上,火光映照中他想起这张脸应该叫安娜。至于她为什么会和自己躺在一起,暂且不知。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光膀子,穿了条沙滩裤,再看女孩,似乎罩了条他的T恤,太长,看上去像条连衣裙,盖住了臀部,只露出两条白皙的腿,一时难以分辨是否赤着下体。

“这么说,”他清了清嗓子,“我们一直躺在一起?”

“嗯。”安娜呼了口烟。

“没干什么吧?”他小心地措辞。

“指什么?”

“比如,”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比如你我……之间的事情。安娜支颐打量了他很久,突然翻身背对他一言不发,许久后才说:“没有。”

“噢。”他试着抽出右臂,有些麻,如针刺一般。安娜又转过身来,盯了他很久:“发生了什么,你也会当做没发生过的。你不是处男我不是处女,并且又没人要你负任何责任,怕什么?”

他默默地听,找不到接下去的话茬,隐隐嗅到洗发香波的气味,混合着烟味,淡淡地在暗夜中飘散开来。酒喝多了,头有些疼,靠墙而坐,一时有种孤立的感觉。当一个陌生的女孩与你相拥而卧的时候,醒来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睡得还好吗?我打呼噜了?或者,你看上去真美。看来第三句是最不得罪人的。但没几个女人睡醒时还会和睡美人一样,发型纹丝不乱,没有眼睛屎也没有口腔异味。于是权衡再三,他说了第二句话:“我打呼噜了?”

“没有。”

如此回答,又将话茬打断,遂默不作声地在床头摸索到香烟燃上。

“你没打呼噜。”安娜也坐了起来,把毛巾被拉起盖到胸部,“不过听到你喊苏文来着。”

“梦到她来着。”

“天天如此吧?”

“今夜头一回。她死了有一个月了,你不想她?”

“没你这么严重。”

“怎么会躺在一块了。”

安娜没直接回答,只是把毛巾被拉起盖到下巴,又把大可也拉了进来,头枕着他的胸膛,打了个哆嗦:“你受伤了,又喝多了,所以跟你回来了,你倒头就睡,我害怕,一想到那间没窗的石屋子,黑漆漆的地道,就毛骨悚然,也不敢合眼,所以躺一块儿,仅此而已。”

“常做噩梦?”

“不做梦。”

“为什么?”

“因为不想事情。”

“从不?”

“基本不,太累人。什么都不想,发发呆,听听歌,喝喝酒,抽抽烟,这样活着最好。苏文就是想太多才会自杀的。我绝不。”

“听上去像真理。”

“也许。你心跳真快。”

“谁让你靠我这么近,正常反应。好像是快了点。”

“哈哈哈。”安娜在黑暗里没来由的笑。

“笑什么?”

“笑你呀。”她说着将手探入大可的胯间,阳具垂头丧气的,宛如一截被切断的水管。

“苏文跟我说她第一次跟你躺一起时,你神气活现的,现在怎么不行了?”

“她连这事儿都说?”

“她还说在内裤里塞了张纸,骗说月经来了,没想到你居然也信了……哈哈哈,真是呆到家了。

大可回想那夜,的确迟钝得可以,于是也跟着笑了两声。

“喂。”安娜拍拍他的脸,“苏文还说了好多好多关于你的事,她一边说我一边想象,觉得你好孤单,她就想哪一天能嫁给你,陪你,照顾你,让你不再孤单下去,真的。”她支起上身,双手捧住他的脸,久久凝视着他,眼波在星月的微光中动,她看了大约有11秒钟,然后说:“其实你长得不难看,我开始有些喜欢你了。”

“是呀,跟猪头似的,挺帅?”

安娜笑了笑,开始脱去T恤,没戴胸罩,乳房甚是饱满坚挺。她把大可的手按在自己的胸部,头靠在他的颈窝处,喃喃说:“要我吧。”

大可就这样僵直地坐着,手心可以感受到她年轻的肌肤光滑细腻,星月远在窗之深处,白光洒在地上,浪漫得如同少女漫画。他低头打量着身边的女孩,年轻、姣好,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在数到37下时,他手轻轻地挪开,起身道:“我,去冲个澡。”

冰冷的水从花洒喷头中柔和地冲刷着身体,让原本燥热的肌肤冷却下来,额上的伤开始作疼。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被棍棒击打过的伤口一片淤紫,活像一名在逃的凶犯。他梳了梳头,挤了点须泡开始刮胡子,想像长发人的模样。他到底是谁?那瞬间看到的蓝血又做何解释?石室与地道是梦吗?时间为何停滞?罢了,不想了吧。什么都不想,发发呆,喝喝酒,抽抽烟,听听音乐,生活本来如此。安娜说,这样活着挺好。

真理不一定由哲人说,问题少女也能。

那我呢?是问题青年吧?

不想,什么都不想。

擦干身子走入客厅,安娜已出来了,正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烟灰缸发呆。T恤已套上,客厅里有她淡淡的香水味道。

他开了音响,放了盘喜多郎的《远古》,45分钟后,又放了鲍勃·迪伦的《重返61号公路》和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DarkSideOfTheMoon》(月之暗面)。月之暗面,月之暗面,那里是忧伤所在吗?是心灵被放逐之地吗?苏文的灵魂会在那里哭泣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安娜的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脸贴着他的脊背。他们在长夜里相互依偎,听着音乐渐渐睡去。

明月西斜,挂在高楼一角。白狼此时也许站在城市之巅,风吹乱它的毛,吼声凄厉。

[2、蓝头发的天使]

“叮—咚”,门铃响了。

睁眼,早上8点13分。

谁这么早。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靠在肩的安娜顿时失去支撑,倒在沙发里依然在睡,外界的变化与她无关,她此刻只要睡眠。

门开了,江薇抱着菲菲对他盈盈地笑。

江薇一步跨进来,随后发现他额上的伤:“怎么了?又跟人打架?”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瞄到了沙发里的女孩,脸上笑容顿失。那变化是在万分之一秒内完成的。

安娜光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罩了件大T恤,更糟糕的是——这件衣服是江薇在香港买给他的。至于吴某人,睡眼惺忪,发型如乱草,嘴里喷着酒气,光着膀子,穿着沙滩裤,光着脚丫并且小腿上腿毛颇为旺盛。他下意识的换了两个立姿,自己都不太满意,随即讪讪地说了声:“早。”

江薇一直盯着客厅,令人怀疑是否连安娜的头发都被仔细数过。

“谁呀?”安娜从沙发上支起头来,在与江薇四目相交的瞬间立刻清醒,也在万分之一秒内坐直身子,拉了拉T恤下摆,力图不令春光外泄,然后又不知该摆什么姿势好,便死死地盯着烟灰缸,想来里面堆着各种形状的烟蒂,长的短的向左向右扭曲什么样都有,半秒后又觉不妥,从茶几上抽出支骆驼烟,点着,深吸一口,喷出,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气氛沉默得无以复加几可窒息。

这时,菲菲说话了。她悄悄地挨着江薇的耳边,道:“还有个女的,好像没穿裤子。”

这话就像盟军突击队员按下炸毁桂河大桥的引爆开关一样,把江薇心里的火药桶点燃。大可连连对菲菲使眼色,她却吃吃地笑:“怪兽在做鬼脸,哈哈哈。”

“太随便了!”江薇突然爆出这么一句,从包里掏出张机票扬了扬,摔在大可脸上:“下午三点半的飞机,去不去随你。”说完摔上门,震得门后的干花花环也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嚓”的声响。大可弯腰拾起干花挂好,发现安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还有个女的,好像没穿裤子。”安娜道。

“其实她穿了,不过短了点。”大可苦笑。

“你老婆?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可能吗?”大可进屋取了安娜的衣服,掷在沙发上,“已经有三个人知道你的身材很好了,相当逗火,所以请穿上衣服,谢谢。”

“不客气。”安娜当着面把衣服换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但我觉得自己没错,当然你也没错。接下来是不是想请我离开?如果你开口,我一定照办。”

大可看了看表:“三点半的飞机,还早。”随后倒了杯凉开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户外是个晴朗的夏日早晨,远处有人声喧闹,川流的汽车发动机声以及公车报站声不绝于耳。城市似乎很忙碌,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甚至有些陌生。

“生气了?”安娜倚着栏杆问。

“没。”

“我令你难堪了?”

“一点点。”

“还记得那天我、你和苏文在这儿看夜景吗?”

“记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一直听苏文说,所以想见见你到底怎么样。”

“然后?”

“然后我想说个故事。”安娜燃起第2支烟,“从前,有个蓝头发的天使,无意中来到这座城市。城里的人都不理解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因为她是异类。当然,天使也并非无懈可击,她抽烟,喝酒,不太爱书并且一看书就犯困,偶尔也发发脾气与一些所谓的问题少年混在一块儿。为什么呢?因为只有问题少年才有充足的时间陪她,而其他人呢?都很忙。虽然如此,蓝发天使的心却是善良的。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位高个子青年,他和她一样的落寞,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她开始喜欢他,试图接近他,不料却把事情搞砸,她原本不想这样的……天使开始觉得自己很笨,她无法处理好许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安娜说完,转身进屋,“我想我该走了。”

大可点点头,“我送你。”

“不用了。”安娜说。

看着她消失在楼道,听她的脚步声下了一级又一级台阶,突然叫道:“你还想坐车兜风吗?”

没人回答,只有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他又站了一会儿,确信安娜已经走了,这才折回房间,瘫坐在沙发里。屋里重回静寂,不再有人说话,不再有年轻女孩的身影。他拿起机票来回地看,上面清晰地印着始发地点与到达地点,此外还有出发时间与票价,如果将之等同于生命,那将代表着寿数,出生日期与生命的价值,果真如此吗?不得而知。他进屋去收拾行李,整理床铺,上面有安娜曾经睡过的痕迹,她也走了,也许不会再来,他突然有些感伤起来,昨夜的一幕再度浮现,还有她那蓝发天使的故事。

整理好行李,把烟缸里的烟蒂倒入垃圾袋,清理出冰箱里的残渣食品,一并打包好,放至门口,然后,他看到楼梯口有一个人,抱膝坐着,一听到门响赶紧站起来。

安娜低头用运动鞋尖蹭着地板:“还想去兜风吗?”

海岸线随着车速向前延伸,夏日的海面上洒着夏日跳动的波光,他可以感觉到安娜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靠在他的背脊,那是个19岁的少女,此刻温柔得如同那片阳光下的海。

中午1点30分。

二人对坐在一家红茶馆里吹着冷气,不约而同地呈现睡眠不足状。

“下午坐飞机去哪儿?”

“上海。去过?”

“没,哪儿也没去过,没出过省,也没坐过飞机,10岁时坐过一次火车,去哪儿忘了。”安娜耸耸肩,低头打量着红茶里的冰块。

“和父母去的?”

点点头。“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一起了。”

“离婚?”

“我爸死了。突然死亡,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睡过去,一觉不醒。他挂的时候,我没哭我妹没哭我妈也没哭,别人心里都纳闷这是个什么家庭。住在同一所屋子里一个月却见不着几次面,最多就是互留纸条,什么‘我走了,饭在锅里,晚上不回来,别等’这类的。”安娜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并且一直望着冰块,“我爸死后,我妈迷上了麻将,不是几天不回家就是引一屋子人来,讨厌透了。我妹去年抽白粉上了瘾,现在还在戒毒所里关着,我你就知道了,不是在迪士高就是在酒吧里混……”她抬起头,又缓缓地吐了一句:“我,怕一个人呆着。”

大可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木无表情。

二人对坐了许久,安娜看看表:“我想你该回去拿行李了。”

大可起身付账,安娜却抢先掏钱:“上回还赚了你100块钱,这回我请。”大可瞄了眼她捏在手心里的人民币,估计也就200块钱左右。

“陪我去拿行李?”

安娜点头。

取完行李,在路边拦车,安娜戴上墨镜,又低头用脚尖蹭着地板,问:“什么时候回来?”

“几天吧。”

“给我打电话,好吗?”

大可点点头。

“一定?”

“一定。”

安娜又沉默了许久,咬了咬下唇:“我没什么地方去,也没朋友。”

“还有副钥匙,”大可说,“我还有副钥匙,用胶纸粘在铁门后边。本来预防自己喝多了没门进去……若不想回家的话,去我那儿也行,替我整理房间?”

安娜依然低着头没说话。

车来了,他把行李扔进后车厢,自己坐进助手席,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安娜正低头缓缓离开,他突然叫住她,她回头,走到窗边,他递给她一个准备好的信封,挥挥手,车子绝尘而去。

看着车子消失,安娜摘下默镜,眼眶有些微红,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理由,包括信封里的一沓钞票,她数也没数就塞进口袋,然后望着街口的人流和车以及天上的一朵呆头呆脑的云。

[3、护花使者]

飞机上,江薇也在看云,膝头摊着《安娜·卡列琳娜》。菲菲则闪着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俩,大可挤出笑:“Hi,美女。”菲菲凑过脑袋,悄悄地问:“那女的是谁?”

“一个朋友。”

“她的头发为什么是蓝的?”

“染的吧。”

“我也想染头发,像罗德曼一样。”

“那一定不好看。”

菲菲嘻嘻地笑,又问:“那女的是你女朋友吗?她皮肤真好,她喜欢你对吗?你们会结婚吗?快说呀怪兽。”

大可清清嗓子“咳咳”,说:“她是一个朋友,爸爸死了妈妈不喜欢她,她没地方去所以来找我,就像你没事儿老给我打电话一样。”他说着看了眼江薇,又道:“一晚上我们都在听音乐、聊天,没什么的,明白吗?”

菲菲摇摇头:“不明白。”

大可无奈地耸耸肩:“有时你也挺迟顿的。”

过了一会,菲菲又凑过来神秘地说:“Tracy阿姨生气了。”

“你呢?”

她摇头,大可笑。

不知怎的,她又突然说起她心目中的偶像除了SpiceGrigl以外还有李玟和徐怀钰,并撩起衣襟让他看贴肚脐旁的魔术刺青贴纸,图案是一只喷火的怪兽。

“好看吗?”她问。大可连说太好看了并死命点头。再不拉回一个统一战线,真不知以后在上海的日子怎么过。

再看江薇,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广告方案基本被确定,承接拍摄工作的制作公司提交了拍片计划,男主角由一位在国内崭露头角的二线歌星担任,厂家看过后,形象和价码都基本满意。但女主角却送几名都被退回。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厂家自己却指派了一位。“我看江小姐的气质倒挺合适。”葡萄酒公司的业务经理笑道。

“我?”江薇吃惊。

大可看她,开始抬杠:“江小姐的五官虽不漂亮,但很有特色,身材、气质都很上镜,我同意。”

江薇连连瞥他,他装没看见。

“连创作人员都这么说,我看没问题,就这么定了。”

“真的不行。”江薇急了。

“出资方都这么认为,顾客至上,你就不必推辞了。”拍摄导演也同意。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两天后开拍,江薇有些啼笑皆非。

回酒店的路上,江薇依然不跟大可说话,他想了想说:“我猜那经理挺喜欢你。”

江薇转过头恶狠狠地盯他,他耸耸肩;“得,算我没说。”

广告开拍的几天,菲菲成了镜头以外的第一女主角,见了谁都“有怪兽大怪兽”地唱,多少让大可有种不再孤单的欣慰感——同类不少。剧组里谁都爱她,捏两把亲两口的,她总是咯咯地笑,然后跑回来腻着大可。

大可虽名为监制,但拍片期间没他什么事。导演、摄影都将镜头安排好了,开始时还礼貌地请他过来看看,到后来嫌麻烦也不叫他了。他乐得清闲。在一旁逗菲菲玩。

江薇一开始很拘谨,被导演训了几回,一个人默默地低头不说话,挺委屈。倒是男主角挺照顾她,经常跟她商量,后来放开了,也就入了戏。大可远远地看着他俩,心里有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感觉。越看那个小歌星越讨厌。他希望在这种时候自己脸部的表情能自然些,似乎总不太成功,基本近似木讷或呆滞。偶尔江薇也会朝他这边不经意地望上两眼,却都只是冲菲菲笑,对他视若无睹。他思忖自己再呆若木鸡恐怕太刻意,便跟一名女剧务搭讪:“工作挺忙?”

“废话。你没事儿的话,帮我把那个箱子搬过来,还有那捆电线,对了,那盏1500瓦的灯头也抬过来。”

于是他有了新工作。

最后那组戏拍的是《相遇》。男主角心里产生了误会,失落地望着灯海,女主角从黑暗里叫他,二人心照不宣,喝葡萄酒,畅谈人生。导演要求江薇把女主人公那份期待又略显羞涩并且脉脉含情的神态演出来,但连拍数遍,就是不满意。

“你怎么回事儿,硬邦邦上了发条还是缠了绷带?柔情点儿行不行?没谈过恋爱还是怎么的?重来!”导演又开骂了。

江薇不言语,转眼看到吴大可在一旁歪嘴傻笑,气不打一处来。

“能让那个家伙离远点儿吗?瞅着他我就没情绪。”

导演转头道:“那个谁谁谁,到一边儿去,别傻站着影响拍摄工作。灯光准备,镜头准备。camera!”

大可灰溜溜地躲到一边,挺没面子。估计江薇从没被人这么训过,一脸委屈。也怪,真没见过她柔情款款的样子。一直到深夜10点这戏还没拍下来。戏后导演请大家下馆子,江薇推说头痛想先走,男歌星赶忙上前献殷勤说送她回去。这怎么成,于是大可拉着菲菲也一同前往。

“你也头痛?”歌星问他。

“不,小拇指疼。”

“挺奇怪的部位。”

“你俩同事?”歌星又问。

“同事。”他点点,又加了句:“兼护花使者。”

“护花使者。”歌星重复一句,“挺有风度。”

“哪里,哪里。”

江薇向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停住脚步,对歌星道:“想去Pub喝酒,你陪我?”

“当然。”

“我正好没事儿,一块儿去吧。”大可赶忙道。歌星耸耸肩,“她好像没叫你。”

“不,她叫了,只是你没听出来。”

江薇望着他,说:“吴大可,菲菲要睡觉,你陪她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跟前晃悠,拜托。拍这广告已经够让我头痛的了,谢谢您了。”

二人走了,他跟菲菲在屋里干坐着。

“你好像不大对劲。”

菲菲放下图书一脸关切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菲菲盯着他许久后摇头,紧抱着玩具狗道:“不像,不像。”

“那像什么?”他警惕地盯着菲菲。

“失恋。”菲菲说。

他有点火,又发不起来,便道:“屁点大的小孩懂什么,快睡觉去。”

“你就是失恋了,Tracy阿姨跟那个叔叔走了,你不高兴。”

“再胡说。”他起身吓唬她,菲菲咯咯笑着绕着屋子跑,很快就被抓,按在床上挠痒痒。二人闹了一阵,累了,便坐在地上,菲菲要听故事,他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喝着冰箱里的啤酒,一边望着窗外夜景,一边数算着时间。

12点3分,菲菲在他怀里睡着了,隔壁房还没人回来。他把菲菲抱起放在自己床上,盖上毯子,又开罐酒,边喝边在屋里踱步,看时间听门外的动静,抽烟,然后做俯卧撑、倒立,上浴室小便洗三把脸,出来后在地上坐着打了个小盹。梦里又来到那间位于酒吧秘道中的石屋子,对着亮着雪花的电视屏幕发呆,在行军床上仰躺下来,对着粗糙的水泥天花板发呆,就听门铃响了。如此隐蔽的角落也有人来?想过去定是不屈不挠的推销员或人寿保险业务员之流,睁眼,却是旅馆的门铃。

江薇醉醺醺地靠在歌手的肩上,一见到他道:“Hi,色情狂。”大可直皱眉头。

把她搀进屋里,放倒在床上,不一会儿,江薇就冲进厕所对着马桶大吐起来,好家伙,满屋子都是威士忌的味儿。大可忙着递毛巾,拍背,歌手兀自靠在门边,对着瓶口大喝“步行者约翰”,一边醉笑:“美女醉酒,也不过如此。”大可转头道:“她们还会挖鼻孔,你挖不挖。”

“她醉了,我还没醉,也快醉了。”

终于把江薇安顿好,盖上毛毯,一翻身,嘟哝了两句便不省事。看看菲菲没醒,歌手还在大喝特喝,一把将他拉出屋外:“信不信我会揍你!”

“我不是故意的,她挺可爱。喂,别老板着脸。”说完一手搭着肩膀,“走,咱们再喝。”大可赶紧推开:“别碰我。”

“别这么不友好,我在表示友好,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友好吗?友好得令你想揍我也揍不起来。”

大可不再言语,一把揪他的衣领,推到墙角,“我警告你,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狗屁歌星就神气得不行,以后少跟江薇套近乎,要不然有你好看。”

歌手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很久,目光近乎呆滞,那神情很像吉姆·莫里森在开演唱会。约莫过了几秒,突然尖笑:“原来你在吃醋,哈哈哈,你在吃醋。”大可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夺过瓶子也喝了一口。

“拉我一把,拜托,拉我一把,我醉得不行了。”

看着那家伙瘫在地上,多少于心不忍,伸手去拉他,很重,再用力,却觉着有什么硬邦邦凉飕飕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肋部,是把枪,54式手枪。

歌手慢慢站起来,用枪顶着他的脖子,大可举起手,酒瓶被夺走。“很厉害,不是吗?”砰,砰砰!”歌手呷了一口酒,又道,“保险开了,只要一扣扳机,砰,就能打烂你的大动脉,不到一千块钱买回来的,你的命可比它值钱多了,心里一定觉得不值。哈哈哈,怕了吧!怕不怕,说!”这家伙可能有些疯了,大可估量不出眼前情势未来的发展动向,只能小心应对。

“怕不怕?”

“怕。”

“没子弹,忘了告诉你没子弹,哈哈哈。”歌手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大可一脚就踹了过去,歌手一闪,脚步不稳,绊了一跤,双手做投降状,兀自笑个不停:“玩笑,开玩笑,仅此而已,OK,请你喝酒,我们去大迪厅,那里到处是漂亮小妞,一个比一个穿得少,别老板着脸,你不觉得我很友好吗?”大可夺下他的枪,是真家伙挺沉,不解气的用枪口顶着他的脑门问:“怕不怕?”

歌手点头:“怕,怕个屁!”又是放肆的笑。

[4、瞳孔深处就是天堂]

大迪厅里的女孩果真一个比一个穿得少,歌手掏出支大麻烟吸了一口,给大可,他不要。

“别这么严肃,拜托,生命多美好,美酒,女孩,大麻烟,摇头丸,多他妈刺激。想找我签名吗?我练过,写得可漂亮了,演艺圈就这规矩,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哈哈哈。”

“似乎连你的名字都不太想知道。”大可摇头。

“我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我也忘了。”歌手把烟深吸进肺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大可突然觉得他并不讨厌,只是疯狂。

“怎么想到带枪的?”

歌手歪头看他,醉眼惺忪,然后把食指顶住太阳穴,问道:“Areyoutalkingtome?men.Areyoutalkingtome?”

大可点点头。这也许是20世纪最经典的电影对白。罗伯特·德尼罗总是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这句话。

“喜欢《出租车司机》这部片子?”大可问。

歌手伸出三个指头:“30遍,看了30遍,记得在大学时第一次看完后,我走在大街上,眼睛是直的,路估计是横着走。忽然意识到在自己内心深处压抑着如此强烈的暴力倾向,看自己不顺眼,看谁都不顺眼,真想拿起枪把这个狗屁世界打出个大窟窿,砰砰砰,都什么玩意儿。”他拿起瓶子猛灌一口,抹了抹嘴,“读书时迷摇滚,鲍勃·迪伦,吉姆莫里森,涅槃,平克·弗洛伊德,而其他同学成天只懂得港台歌曲。曾经在学校办过演唱会,被学生科禁止,还记了大过,说什么意识不良。一句意识不良就记大过,一如用左手写字的孩子一定要被纠正过来,这是个什么样的教育体制?迟早有一天我得把那个学生科主任给揍一顿。可现在看看我,也在唱流行歌曲,动不动还得亮出个迷人的微笑,说是健康向上的形象,是青春偶像。不停地走穴,一首歌翻来覆去唱一千遍,拍什么乱七八糟的广告,诸如红葡萄酒之类,公司说是争取出镜率,我他妈烦透了,懂我意思吗?”

点头。

歌手又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世界打个大窟窿,然后在自己的脑袋上也打个大窟窿。”他醉醺醺地道,然后他开始述说自己的初恋,是如何如何的深爱着一个女孩,同时间又如何如何地勾引其他女性,后来女孩气走了,出国留学了,他又是如何如何地后悔不已。

“听上去像赚女人眼泪的三流言情小说。”

“没错。还有更俗套的,去年她回国了,给我打了电话,我飞奔到机场去见她,只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我就走了,因我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那个她只活在我的记忆里,这还不是最俗的,最俗的是,居然又发现了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孩,猜猜是谁?”

“江薇?”

“Bingo!猜对了,怎么样?够俗吧?”

“少打她主意!”

“我一定会打的,本来晚上就想把她骗回家,可她不喜欢我,因为一晚上她都在说你。你有什么好的值得她这么喜欢?真搞不懂。”

“真的?”

“真的。”歌手又喝了口酒,“好姑娘,我喜欢她。”

大可过了很久后说:“我也喜欢。”

“这就对了,去追她呀!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歌手耸耸肩:“我哪里知道,人世间的事没个准儿。比如我,就是个威胁。”

二人后来好像又喝了很多酒,想了什么说了什么怎么回的旅馆全然忘记。

房间里,江薇、菲菲依然在睡。大可静静打量他们的睡容,有那么10几分钟,他被一种宁静的氛围包住。江薇没脱鞋,他小心地替她脱了,第一次发现她的脚如此修长美丽,足弓处划出一道柔和曲线,肌肤洁白如脂,隐隐可见下面的血管和血液的流动。他张开手指量了量,约25公分。他愣愣地望着这脚出神,女人的脚是不设防的,在夜深处透着美丽的奥秘,他轻轻地吻了一下,用毛毯把江薇的脚盖住,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向壁橱。

困了。从壁橱里抱出床棉被,铺在地上倒头便睡。

清晨,也许是清晨。

光悄悄地洒进屋里。他隐约觉得额角受伤处被一根指头轻轻抚摸。他动了一下身体,那根指头就像受惊吓的寄居蟹般缩回壳里。一切回复平静。

睁眼,见江薇侧卧在床上还未醒,起身看菲菲,也睡意正浓。随即又躺下,只觉头昏得不行,假装合上眼约莫三分钟,突然睁开,立刻看到一双清澈如潭水般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从那黑色的瞳仁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眼睛没料到他会有此突然动作,来不及合眼假睡,只好睁着,与他四目相对。

能在清晨醒来的第一眼看到这双眼睛,那长睫毛下面黑漆漆的瞳孔深处也许就是天堂。他用了三秒钟时间想找一句话对这眼睛说,终于在过了四秒之后,说了一句:“醒了?”

“伤口还疼吗?”

摇摇头,“你呢?喝多了?”

对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