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卫>>月光森林
第十三章梦的通道
[笑里涂满了蜜和毒药]
岳言的美容厅位于商业步行区,占地约80平方,想来租金不便宜。此刻他站在店门外,叼着烟,笑吟吟地隔窗打量着里面的活动,一见到大可,便问:“如何?不赖吧。全是她设计的。”
严晓萍的确是个有品味的女人。大面积的黑白对比,大量运用铁花装饰及钢管家具,简洁的后现代设计再配以精致的小装饰,令整个空间看起来极为素雅、干净。约略算过去,
店里共请了男女按摩师各6名,收银一名,剪烫师傅3名,一律的前卫打扮,顶着或黄或绿的发色,宛如库布里克在电影《发条橙》里的场景,俨然先锋派舞台剧照。
“和好了?”大可接过岳言递来烟,背对美容厅道。
“两个礼拜前她来找我,说要送我件礼物,以做分手纪念。”岳言表情神秘的望着马路,用中指搔了搔嘴角道。
“然后?”
“然后她就来了,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礼盒,上面扎着彩条衬着包装纸,一层层扯掉,过程活像脱女人的衣服。里面是一枚用丝绒衬着的避孕套。”
“这是?”大可哑然失笑。
“今天用。她说,今天用。当场褪掉连衣裙,里面是空的。”
大可吹了个口哨,岳言狡黠地用肘捅捅他:“神吧?当天就大干三次。”
“似乎不必细细描述。”
岳言拍拍他:“走,找个地方坐坐。”
“店不看了?”
“让我看店?不如杀了我。”
“岳言。”严晓萍从店里追出来,“去哪儿?”
“喝酒。”
“不许去!”
岳言转过头来,瞪起双眼:“真罗嗦。走,大可。”
“早点回来。”
岳言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算是回答。
坐进车厢,大可笑道:“瞧不出来这回她服你了。”
“女人嘛。”岳言发动油门,缓缓转过两条街区,在个偏僻的街角停下,下车提了两打罐装冰啤,开了一罐递给大可,开足了冷气,自己也开一罐,突然深陷在皮椅里不言不语。音响里放的是鲍勃·迪伦,他的喃喃自语非常适合当背景音乐。
“怎么了,这是。”大可目视前窗,街景宛如基里科的油画被框在玻璃后面,零星的电线杆,无精打采的小杂货店,偶尔来去的三两行人,一派死气沉沉。
“有时候真想杀死她。”岳言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没听懂。”
岳言呷了口酒,把靠背放低些,脚搭上仪表盘,一字一字地说:“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她。”
大可把酒含在嘴里,静听下文。
“那天她住在我那儿,睡得很香。我看她的睡容,看她的脖颈。这是令我最为着迷的部位,细腻、白皙,像玉雕成的布满血管,动脉的精灵的脖颈。当时就想,只要一下,用力捏下去,就能杀死她,非常迅速,极为简单。我动过不下10次这样的念头,可理解?”
沉默。
“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干的。她控制了我,我无法摆脱也不愿意摆脱,没的救了。可看过会笑的猫?”
摇头。
“她就是那只会笑的猫,对我施咒,在黑暗中对着我笑,笑里涂满了蜜和毒药。”岳言说着,从怀里掏出支大麻点上,给大可,拒绝了。
“这阵子好上这个,不赖。也试过一两次白的,过瘾。”
“还是不碰的好。”
“知道,不想戒。”
“还记得上次我在的士高里认识的那个小辣妹?”大可道。
摇摇头,又点点头:“扎了很多小辫的那个?”岳言回答。
“死了。”
“为你?”
“为她自己。注射了大剂量的海洛因,尸体跟漂白过了似的。”
岳言干咳了一声:“死了好,倒也一了百了,像我这号的人渣,早该死了。暂时活着罢了。”
有一辆白色的日本车,无声地停在他们前头,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岳言一个劲地瞅着那人。
大可不再言语,低头看脚底,一仰脖喝干酒,捏扁铝罐,突然道:“你他妈是怎么了?神经病!”
“是,我早就发神经了,再发一次,你等着,我去揍一个人。”他推开车门,又重重关上,大步朝那中年男子走去。大可赶忙去拦,来不及了。岳言抬脚就是一记重踢,那人措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可冲出去劝架,才发现那人却是于志安。
“是不是这家伙,害你坐牢的?操!”岳言又补了一脚,于志安登时鼻血长流,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大可当时愣在那里,一切发生得太快,容不得他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于志安。
“住手!”远远的跑来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他抬头,见到了美君。她更漂亮了,长发剪短了,显得成熟而妩媚,她赶忙跪下来为于志安擦去血渍。然后站起身直直地盯着大可,目光中满是鄙夷的愤怒。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响亮,留在脸上热辣辣的,划破空气时还带来护肤露的清香。
“下流。”美君说道。
“干什么?!”岳言怒道,伸手去推美君,被大可止住。
他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他的倒影,许久后,他说:“这样结束最好。”
[海妖的歌声]
巨石酒吧,夜里9点。
依然是喧闹与神秘,一如达利的油画,空洞、虚无。在这里,一切都是停滞不前的,一切都被凝固,在沸点也在冰点。酒吧是梦的延续,光怪陆离的通道如通向子宫的路径。怪异的墙画,回荡着颓废情绪的朋克音乐和充斥其中的新的垮掉的一代,构筑了这座乌烟瘴气的地下之窟。
挑了位置坐下,岳言又开始对侍者说他要80箱啤酒,大可继续环视四周——嬉皮的人群、昏昏欲睡的侍者、MTV里没完没了砸吉他的KurtCobin,一切都没变。就算明早醒来核冬天已笼罩全球,这座地下酒吧的啤酒依然畅销。他默默地看着周围,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声音,如同扬声器失灵的电视一般鸦雀无声,画面在动在切换,可就是没了声响,他似乎开始听到苏文所说的酒吧里的怪兽的呼吸。应该算不上呼吸,而是啜泣,怪物在哭。为谁?不得而知。
大可循着哭声,晃晃悠悠地拨开无声的人群,耳膜中承受着巨大的气压,如同在万米高空。人群没完没了地来来去去,一个个无声地从他身边擦过,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诡异的身影——长发人正独坐墙角,烛光摇曳不定。他的影子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孤单、落寞,幽灵般晃动不停。
“嘿,你!”他叫了一声,快步挤到跟前。长发人警觉的起身开始走,步伐很快,几步就抢到大可前头,只看得到背影。
“你,是谁?!”
长发人默然不语,如幽灵般穿过人群,向酒吧深处走去。他赶忙去追,却被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
“大可乐,还记得我?”
一个年轻的女孩拉住了他,染着一头蓝色的头发,紧身背心,迷彩滑板裤,他认得这女孩,但就是想不起名字。
“安娜,我叫安娜!”
对了,安娜,那个拿走100块钱“介绍费”的女孩。
“苏文死了,你知道吗?”她问。
“早成干尸了,别拉我!”挣脱她的小手,吴大可紧跟着长发人,见他已闪入那间看似贮物间的分支里去。
“怎么了?大可乐。”安娜如影随行地跟着他,“看到谁了?”
大可有些发抖,定定地盯了那扇门很久,回头看安娜,说:“我看到……”吸一口气,再说,“我看到,一个怪人。”
“谁?”
摇头:“不认识。”快步跟了进去。
石室墙上的火把燃烧着中世纪鬼火般的火焰,噼里叭啦地响。照得两边巨大的壁画也越发怪异。四十平方的空间里空无一人,才一会儿功夫,长发人却不了踪影。
“这,地方,太,可怕了。”有个女声在一旁说,却是安娜也跟了进来。
“出去!”他低声道。
“就跟你,怎么样。”安娜拉住他的胳膊,越攥越紧,“这儿太静了。”
石室与外界仅一门之隔,却如两个世界。拱形的穹顶抹着粗糙的水泥,不时有地下水渗出,甚是潮湿。大可原本进来过一回,可这次再来,觉得空间比上回所见更深更长。原本的四壁只剩下三壁,中间那堵墙竟然不见了,越往深里去便漆黑一片,宛如怪兽张着大嘴,准备吞噬一切。他默默地站立,吸完一支烟,就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从那黑暗的洞穴中传来,虚幻、缥缈,似梦呓又似呢喃——“你我漫步在黑暗里,身躯如此靠近,灵魂却远隔万里……”
《夜之色》。劳伦·克里斯蒂的歌声,此时听来,却似海妖的歌唱夹杂着脚步声,从那不见五指的秘道中传出,咯咯咯,咯咯,仿佛发自银河那端,又似来自身后。
他掷下烟蒂,踩灭,深吸了口气,一步步朝黑暗走去。打着Zippo火机,蓝色的火焰伴着一股航空汽油的味道窜了出来,勉强照亮了前方的一小块地方。他一步一步地前进,可以听到脚步声恐怖的回响。渐渐的,他们离壁画与火把越来越远,又走了许久,四周已漆黑一片,回看来路,火把竟似有一个光年之遥,弱不禁风地亮着,不一会便全然不见。惟有Zippo火机照亮前方一小块地方。秘道越往里走便越粗糙,已没有水泥封顶,只是裸露着潮湿嶙峋的怪石,狰狞地突兀着,窥觑着这两位闯入者。他们守候这死一般的黑暗,不知有多少个世纪。
“怕……”安娜颤抖地说,小心地攥紧他的胳膊。
“怕就回去。”
“回去也怕。”
“那就呆着。”
山洞似永无尽头,无止无休地伸展,如同宇宙黑洞一般将他们吸纳进去。前方微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嚓嚓地响着。
“那人,是谁?”
“别出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似拐了个弯,断断续续从左前方传来。笔直的山洞到了尽头,一面石壁挡在眼前,左手边是另一条散发潮气的地洞。
拐向左手,路越发狭窄,四周静谧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甚至血液汩汩流动的声响。宛如有人在溪涧边敲鼓,咚,咚,咚,渗出石缝的地下水,滴滴答答的,更加增了静寂的恐怖之感。而《夜之色》再度飘入耳际,那歌者仍在不疲倦地唱着,如万千小虫吞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渗透至血液之中,挥之不去。那是诱惑尤利西斯的海妖塞壬的歌声,伴随着雾霭而来,夜夜飘荡在黑茫茫的北海之上。他眼前浮现出电影《珍妮的肖像》的场景,巨浪滔天,不断击打着孤独的灯塔,珍妮驾着白帆在浪涛中颠簸,她的歌在夜的深处回荡。他只觉四周凉意袭人,不住瑟瑟发抖。“听到了歌声了?”他问安娜,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倒,此刻,这声音不像是从喉底而像从水里发出的,令他联想起一个人,一个不知是谁的神秘人。他的声音与此时自己的嗓音一般无异,沉闷而绝望。
“听,听到了。”安娜下意识地攥紧他的手,掌心满是冷汗,“那是精灵在唱吗?我们回去吧,求你,这里像,像地狱。”语音刚落,火机的光亮便自行熄灭,汽油耗尽,机身发烫,山洞重新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这便是地狱,没有森罗殿没有奈何桥,只有无尽的孤寂死一般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也注定要在这黑暗继续前行下去。
他摸索着石壁,一步步往前探,心中回想着长发人的举动,始终躲躲闪闪,似乎生怕被人认出他的长相,难道他们认识?
“说话,安娜,说点什么。”
“说……什么?”
“都行。”
“让……让我想想,从前……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太土了,换别的。”
“别的?别的?”她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用力捏了他一把,疼得他大叫:“干吗?”
“大可,求你,别去了,怪,怪邪门的……”话到后来,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死抱住他,低低地哭,不让他走。
他摸索到她的脸,捧住,隐约可看到晶莹泪光。泪光?像珍珠般的泪光?挂在她的脸颊,宛如戴比尔斯的钻石广告。怎么可能?没有光一切都形同虚设。他突然兴奋地大叫:“别哭,我看到你的泪了!”
“我也是,看到你的鼻尖。”安娜抽泣着,没反应过来。
“一定有光,是的,在前面。”
他看到面前石壁上潮湿的水汽如安娜脸上的泪一般闪着令人兴奋的光点,便大步迈了过去。通道在两米开外打住了,又向左拐了过去。他立在拐角处,背靠石壁,开始隐约看到安娜的脸庞轮廓和蓝色的头发。
“看到了吗?光。”在左手通道的前方五十米处,果然有一条长形的光斑射了出来,宛如《星球大战》中绝地武士手中的光刀,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站立着。那光中到底是什么?
“大可,别过去了。”
“都到了这份上,不去能行吗?”
“指不定跳出什么吓人的怪物呢。”
“不然你呆着,我去。”他迈步就走,安娜只好跟着移动。
[找到了神秘屋]
光亮愈来愈近,他们终于来到近前。这光是从一条门缝中传出的。小心推开,看清了——一间无人的空屋,足有50平米,呈长方形。光源来自一盏曲臂工作灯,喷着鲜艳的红漆,悄悄地照亮房间一角。灯下的桌上摊着许多稿纸,落满了尘埃。他挨着桌角坐下,翻看着这年代久远的笔迹,头脑里一片混乱。他终于进入了这间梦境中的石屋,而这石屋,却不知在此静候了多少年。他看着稿纸,无脸的人型、森林、都市、冷月、废墟和狼,一切都和梦境相似,他苦苦思索,某些失却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恢复,宛如被打散的液体机器人在自行合
体,又如同《星球大战》中的绝地武士,正试图通过意念移动一架古老的飞船,终归,飞船由于体积庞大,而意念的力量又不足以将之操纵,刚露出端倪便又扑通一声,落回散发瘴气的泥沼之中,咕嘟地冒着气泡缓缓地沉入深潭,回复沉睡。
他摇了摇头,看到一幅巨大的油画占满了整面墙壁,那是张狼的正面肖像,孤独的绿眼睛,闪着寒光的牙。这与当日他在小便斗上方所见的那幅构图相同,只是放大了几十倍而已。而那幅小的为他所见的,就挂在旁边,不,不是幻觉,有人刻意地让他看到后又故意地取走了,很显然,一定与神秘人有关。
将目光转向屋角,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油画框,俨然是间画家的工作室。画作上落满了尘土,拭去灰,蹲下来细细观看,这些都是草图的成品,扭曲变表的都市,路灯下无脸的人群以及拖着长长倒影的狼。他呆呆地望着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说:“安娜,知道这画是谁画的吗?”
摇摇头:“谁?怪阴森的。”
“是我。”
“你?”
“这画全都是我画的,但在几年前就已经烧掉了,也就是说,我脑海里的意念,在这里变成具象的了。”
安娜只觉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说出的话也带着口吃:“别,别开玩笑,烧掉的画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走吧,大可,求你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
他站起身来,用手按住她的肩膀,盯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吓人的。”
“我,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却理不出头绪。还记得跟你说过见到一个怪人?”
“嗯。”安娜点头。
“那人我以前也见过,苏文梦到过,他有意引我来这里,却消失无踪了,蒸发,化了。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这里,安娜突然尖叫:“难道是,是,幽灵?”
“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别怕。这屋子我曾经来过。”
“呃?”
“在梦里来过,没记错的话,桌上应该还有部电话,红色的。”
安娜转过头去,许久后说;“真的,有……”她“有”了半天才说出“电话”二字。
大可点点头,又道:“然后,我还要告诉你,不久后这电话就会响起来。”
安娜愣愣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塑像,表现出一种诡异般的冷静:“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吧?”
大可又点头,向石屋阴暗的一角望去,那里是梦境无法感知的范围。角落里摆着张行军床,摊着被褥,枕头,床边的地上堆满了书,同样落满尘土,床边有台电视,式样老旧,宛如电影《出租车司机》里被罗伯特·德尼罗砸坏的那台,屏幕里亮出乱糟糟的雪花讯号,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窦娥冤》里的六月飞雪。他对齐十指顶着鼻梁,盯着亮堂堂的屏幕,想像这屋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安娜与他寸步不离,抱着他的腰,把头枕在他腿上。
“尤利西斯。”安娜突然说。
“呃?”
“枕边的书。”
果然是本《尤利西斯》,与自己枕边摆了两年多的那本一模一样,甚至连书中的折痕所在也一致无异。怎么回事?
“他是谁?尤利西斯。”
“一个回不了家的君王,在海上迷失了方向,历尽沧桑。”
“书里说的是这事吗?”
“不,只是借用,说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广告公司的业务员,终日在都柏林街头游荡,迷失了,像你,像我,像这世上很多的人。”他燃起支烟,想起了一部希腊电影――《尤利西斯的凝视》,情节凝重,缓慢而拖沓,场景中充满了灰色的天空,色调延续了安德烈·卡尔可夫斯基式的阴郁,巨大的列宁头像被起重机缓缓地吊起,似乎代表着某种信仰的失落。而他,却连失落二字都不知该从何处找寻,唯有静对雪花屏幕,等待梦中的铃声再度响起。
一小时、二小时或者10分钟20分钟,不得而知,在这个世界里是没有时间可言的,唯有等待,等待那诡异的铃声响起。
终于,它响了。
“来了?”
“长发人是谁?”
“以后告诉你。”
“我的画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你的心。”
“我的心?”
“确切的说是你心灵的表层空间,画是意识残留的纷杂的记忆残片,因此一直存留下来,只等你来,将他们串成一条线,把秘密揭示出来。”
“什么秘密?”
“好好想想。废墟、都市、冷月、无脸人,狼,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唤不起你一丝的记忆?秘密只属于你一人,我无权解说。找到钥匙,门就在这房间的某个角落。”
门?他张望四周,只有封闭的石墙。
“你到底是谁?”
“解梦的人,也许有一天你我会相见。”
他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狼的肖像出神——“这里是你心的表层。”神秘人说。
安娜催促他离开,他再度环视屋内的摆设,行军床、老电视、手稿、电话、画框以及没有窗的四壁,从未想过自己的心竟是如此封闭。他熄灭烟头,静静地离开,没有取走屋的任何东西,因为他们不属于外面的世界。
二人沿原路返回,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安娜要他说尤利西斯的故事,他就讲他又如何夜盗瑞索斯神马,如何偷走特洛伊神像,说木马计,说他在哈德斯冥国及途经海妖塞壬海岛的遭遇。
安娜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这家伙似乎对自己也无能为力。”
“当你有一天身不由己,只能循着命定的路线一路前行,成为给天上众神观看的一出戏。”
“真的有命运吗?”安娜问,“世上的人是否都是如此?”
“没得选择。”
终于又见到那间点着火把的石室。他愣愣地打量着两幅壁画,其中不约而同出现的那条地平线,代表无限伸展的空间。会是哪里?
长发人与神秘人是否同一个人不得而知。但他们只是引路,至于秘密,唯有等待他一个人去破解。什么秘密?
他很想冷静下来,重新整理纷乱的思绪,但疲惫的大脑已像一头不堪重负的骡子,正在那儿口吐白沫,苟延残喘;而沉重的心跳,像一支沉重的鼓槌拼了命的击打着他渐感郁闷的胸膛,不时感到缺氧、呼吸急促。
热,真热,气温突然上升了10℃一般。管道空调一个劲地从几个排风中不歇气地吐着白烟,试图创造新气候,但热度还是像源源不断的火山岩浆般从他体内、血管内喷泄出来,化成汗水,顺着毛孔往外涌,不一会儿,前襟后背都印上了一圈形状怪异的汗迹,湿漉漉地搭在皮肤上甚是难受。
脑海中杂乱无章的线索以每秒数千次的速度在随意组合又任意分解,胀得他的思维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发动机,终于短路、崩溃……他只觉头痛得厉害,眼前人影幢幢,似有许多人高声对他说着什么,却一点也听不见。
安娜搀扶着他,不住为他拭拭去额角的汗。他疲惫地把头搭在她肩上,喘着粗气。他想回头再看一眼那条通向石屋的通道,却什么也没有了,唯有四处冰冷的石墙,静静地肃立。
入口呢?
“安娜,那个入口呢?”
“像ET身上的伤口,闭合起来了,消失了。”
“什,什么时候?”
“刚才,你头晕那会儿。”
天哪,一切都荒谬至极。他用手揉着太阳穴,愣愣地站着。
“这样最好,”安娜搂着他,他可以闻到她的头发上残留的香波的气味,“封闭了最好,再也不愿进入那个房间了,到处弥漫着一股死的气味。”
他又愣了半晌,才道:“走吧。你是和朋友一块儿来的吧,快去,别让他们等急了。”
“不,我要和你在一块儿。”
安娜仍然死死地挎着他的胳膊,像影子一样腻着他。
[蓝血为记]
回到酒桌旁边,王志明不知何时也来:“哟,一会儿功夫没见,立刻带了个小蜜回来。”
“一会功夫?多一会儿?”他皱皱眉,不解地问。
“我前脚到,你后脚去洗手间,前后7、8分钟吧。”
他不再言语,默默地坐下,端起酒一饮到底。如此说来,在石室那一段漫长的时光居然在现实中被忽略不计了——时间丢失了,不知所踪。酒吧里依然闹闹哄哄的,现实中的人群希望时间流动得越快越好,没人会去在意丢失或者停滞与否。
“小姑娘几岁了?成年了没有,别不学好,跟吴大可这种社会流氓混一块儿。”王志明开始调笑。
“要你管!”安娜拿嘴角撇他。
“问问总可以吧。”
“想泡我?没门儿。”
“别当着自己是块你争我夺的肉,我吃素。”
“吃素还这么胖。”
“大象还吃苹果呢。”
“哈哈哈,”安娜突然大笑,“胖子色鬼。”
“别破坏我英雄形象,过两天还参加人代会呢。十大杰出青年,老实坦白,跟吴某什么关系?!”
“朋友呗,我是他女朋友。”
岳言耳尖,做惊恐万分状:“什,什么,跟他男女朋友。”
“嗯,大可你说是不是?”
吴某假笑了一下,暂时还没调整好状态,诡异事件的阴影无处不在,令他永远处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岳言和王志明再度配合默契地调侃他,但说了些什么却一点也听不到。“这里是你的心,确切地说是你心灵的表层空间……”他回忆着那番话,越发退缩回封闭状态之中。
安娜此时不知和王志明、岳言谈到些什么,哄笑着,就听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见是三个20岁左右的男孩。她起身走了过去与他们交谈,想来是同来的伙伴。过不多久,就听她高声道:“要你管,跟你们没关系。”说完便气鼓鼓地回到大可身边坐下,挎他的手。
大可刚举杯喝了半口,肩膀就被拍了一下,有人道:“哥们,过来一下。”是三个中染了一绺金发的小个子。
大可起身:“咱们认识?”
“出来一下。”男孩目露凶光,其余二人不动声色地靠了上来。
“大可,别理他们。”安娜从位置上跳了起来,拦住他道。
岳言与王志明刷地站起,冲过来道:“想干吗?打架?”说完就准备抄家伙。
酒吧侍者赶忙过来劝阻,说巡警就在附近,千万别找麻烦。三个男孩这才转身,瞪了大可一眼,走了。
“谁呀?”大可问。
“弹子房认识的,一块玩来着,搞得要死要活。真讨厌,小男生。”安娜燃烟道。
岳言抄起个啤酒瓶,道:“我去揍他们!”被大可拦住:“今天已经干一架了,还不够?算了!”
“现在的小屁孩一个比一个冲。”岳言骂咧咧地落座。大可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疼,说想先走一步,岳言说一齐走,买了单就去开车。安娜依然寸步不离大可。四人出酒吧,时间是12点35分。大可让岳言开车送王志明,自己打的回家。
“真没事儿?看你气色不好。”岳言关切道。
“没事儿,你先走吧。”
岳言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你住哪儿?我送你。”大可问,安娜不答。
“总有家吧?”
“不想回去。家里开了四桌麻将,吵死了。”安娜低头踢一粒小石子。
“想怎么着?”
“不知道。”说完又挎他的手,被挣脱。
“为什么喜欢苏文不喜欢我?”
“听不懂,叫车送你。”大可伸手拦车,“你走不走?”
“是不是苏文死了更在你心中挥之不去?!”安娜站在街边喊道。
“没有!”在打开出租车门的刹那,见安娜孤零零地在路灯下,他叹了口气,又走了过去:“肚子饿吗?一起消夜?”
安娜立刻转为笑脸,又伸手去挎他。
这时,从暗里冲过来几个人影,也不说话,挥起木棍就朝他身上抡来。他本能地用前臂去挡,慌乱中看清共有5人,其中就有酒吧里的3个男孩。染金发的冲在最前面,边打边骂。
打架对吴大可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但这回被突袭,措手不及,相当狼狈。对方人多,有恃无恐,一群人把他围在墙角,打得他满脸是血,这才怪叫着跨上机车而去。
他呆坐了很久,用手去抹额角的血,灯下一看,却是蓝的。蓝血?怎么可能?闭上眼,稳定情绪,再睁开,还是蓝色,粘粘的一如油漆,难道是幻觉?
他背靠墙喘着粗气,计程车司机怕事早已消失了,此外除了微弱的街灯,四下里静悄悄的。他尽量让心跳平稳下来,就听到女人的啜泣声传入耳际,离他很近,就像从胸膛深处传出。他低头,看到一堆蓝色的头发,安娜正埋在他怀里哭。
“对不起,大可,都怪我。”
“没事儿。”他很想笑,但挤了两次,脸部肌肉就是不听使唤。
“对,对不起。”
“别这么说。”
“你流血了。”
“帮我看看,血是什么颜色?蓝的还是红的?”
“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