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卫>>月光森林
第十一章夜狼传说
[菲菲喜欢怪兽]
跟江薇约好了去Tina家吃饭。一开门,菲菲就兴奋地大叫:“Trany阿姨,哇,怪兽,你也来了?!”
“你们认识?”江薇问。
“当然,老友了!”"大可冲菲菲扮鬼脸,她咯咯直笑。
Tina的房子是租的,跃层式楼中楼,有个近四十平方的客厅,挑高5米天花,带一个露天大平台,配着欧式的铁花栏杆,视野相当开阔。客厅的布置也赏心悦目,瑞典IKEA布艺沙发,流线型茶几,非洲乌木雕落地灯,原木吧台以及现代风格浓烈的抽象装饰画,无不显现女主人的审美情趣。
“租来的房了还花这么大精力布置?”大可问。
“过得舒适点儿应该不算坏事。”Tina冲了杯茶笑道,“你自己随意,我去准备晚饭。”
“我来帮你。”江薇也跟着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他和菲菲,两人玩了一盘SIGA游戏,参观了菲菲房里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大可问:“平时常跟小伙伴玩吗?”
菲菲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刚做完手术,妈妈不让出去。”
“眼睛怎么了?”大可蹲下身仔细观察,菲菲水汪汪的黑眼珠里有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光芒,这种熟悉程度令他费解,似乎曾经朝夕共处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菲菲笑了笑,抱着怀里的加菲猫说:“以前看不清楚,现在可以了,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个天使给了我一只很美的眼睛,就在这里。”她把上眼睑拉开,想让大可看清楚。
“还疼不疼?”
“不疼。以后你常来陪我玩好吗?怪兽。”
“当然,如果你不怕被怪兽吃。”
“我有神奇宝贝皮卡丘,不怕怪兽。”菲菲举起呆头呆脑的毛绒玩具,大可假装跌倒,菲菲很高兴。
晚餐在阳台上进行,食物丰盛可口,法国红酒口味纯正。其时暮色四合,城市灯海在眼底徐徐铺开,沐浴夏日凉风,同坐星空下谈笑,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重上心头,很难说非常适应,但这种气氛的确令人难忘。大可遥想家的感觉,父母的面容无论如何者是支离破碎的。饭后在客厅里听菲菲、Tina母女合奏钢琴曲,大可望着二人的背影,脑子里总是浮现菲菲那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这眼神像谁?想不起来。
聚会持续到晚上10点,Tina带菲菲上楼睡觉,大可问江薇:“Tina是单身母亲吧?”
江薇道:“她一直没有结婚。”
“菲菲是孤儿?”
“不,是她亲生的,只不过没跟孩子的父亲结婚罢了。”
“哦。”
江薇看了他一眼,道:“是不是想问菲菲的爸爸在哪里?”
“如果你想说,未尝不可。”
“他死了,听Tina说是位战地记者,在菲律宾被游击队绞死的,当时菲菲生下来才一周。她不是不想结婚,而是来不及,两个人的工作都是东奔西跑,老碰不到一块儿。”
“起码有时间把孩子弄出来。”
“倒也是。菲菲从小就很少跟Tina住一块儿,总是寄养在亲戚朋友家,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大可沉思了片刻道:“应该是前者,起码能学会一个人生活,这是好事。”江薇叹了口气:“可她是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若我有女儿,一定让她在家,学最上等的礼仪,然后等待王子的出现,嫁入城堡中,生一堆的孩子,过童话里的生活……”
“应该早过了童话的年龄才对,你?”
江薇燃起支烟,摇了摇头:“永远都不会过去,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知道为什么?"她认真地打量大可,想听他的回答。
“因为不想醒。”
江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弄乱他的发:“知我者,你也。”
大可拢住头发,道:“以后不许碰我的头发,警告你!”
“我偏弄,怎么样?”
“说的也是,除了口头警告,的确也无法采取什么实际行动。”
谈笑间,Tina刚好下楼,从冰箱里取了饮料,刚要打开,江薇的手机响了,是刘繁茂打来,看情形是要她马上去什么地方,跟个客户见面。大可也想一起离开,却被Tina留住:“多坐一会儿吧,看样子也是夜猫子。”
的确也不想睡,送江薇到了门口便留了下来,一开始不习惯,找不到话茬,暂时沉默,与Tina各自对着瓶口喝冰镇啤酒、抽烟。
“一直想为那天晚上的事解释一下,所以请你留下来。”Tina注视着地面一角,缓缓地道。
“指酒吧门口?”
“算是吧。”
“理解,那男人挺帅的。”
Tina笑:“寂寞的女人在声色场所,找个相貌潇洒的牛郎聊聊天,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那又何必解释?"
“找你借钱是因为他把我包里的钱都拿走了,连路费都不留下,幸亏遇到你。”
“想表示谢意?"
“的确。”
“看上去不像是放不开的人。”
“表面而已,正如我的职业跟救世主没啥两样——心理医生,替人排忧解难,收费昂贵的观音菩萨,还不是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
“心情不好?因为菲菲的眼睛?”
“Tracy跟你说过?”
“菲菲说的。”
“一直没尽到母亲的责任,照顾不好她,才让她把眼睛摔坏了,那是她六岁时的事情,要换眼角膜,一直等不到,直到上个月,厦门有个死者愿意捐献,才让她重见光明,有时觉得自己很失败,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却照顾不了……”
“……菲菲很爱你……”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用了句很场面的说辞。
“可生她时的愿望却是自私的,自私。”Tina握住酒瓶,缓缓道,“因为寂寞,以为有了孩子就能让自己充实些,结果还是东奔西走,根本没时间陪她。菲菲现在对我很疏远,宁可一个人呆着。”
“好像不是孤僻的孩子,挺活泼的呀。”
Tina点了点头,过了很久后说:“这又是请你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
“菲菲?"
“从没见过她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近,她喜欢你,愿意跟你一块儿玩。下星期我要去江西,又得留她一个人,想你和Tracy帮忙照顾她,拜托。我会早去早回。这样拜托照顾孩子的事,对我来说已不是第一回了,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我也喜欢菲菲,真的。何况眼下正是待业之身,正好无事。”
Tina点了点头,双手用力绞着食指,一言不发。大可抬眼从阳台望出去,月亮正升在空中。
“从这楼的顶层天台看夜景一定不坏。”他道。
“好主意。带几瓶啤酒和吉他,到最高层去?”Tina有些兴奋。
“你有吉他?"
“当然。有首歌这样唱——背着吉他戴着花,我正在流浪——三毛顶讨厌这歌词,不过吉他本身就属于浪人的乐器。三毛是我的偶像。”
“可惜她死了。”
“有很多人都死了。”
[战地记者]
天台在28层,灯海在眼前伸展,月在天心。Tina久久地望着这光之城市,突然振臂对着远方大喊了声——“啊”!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很快地被空气吞噬,没有回音。
“心里烦的时候常这样,想把什么不愉快都喊出去。”
“效果很好吗?”
Tina耸耸肩,不置可否。
二人背靠着水塔,抽了会儿烟喝了会儿酒,Tina让大可弹一首。他抬头仰望夜空中的那颗三度亮星,唱了《丹尼男孩》。
“声音不错。”Tina轻轻地鼓掌,她是星月之外唯一的听众。
“一直觉得歌的意境和自己的童年很像,17岁有雾的早晨,苹果树花开的季节,一个少年在草地上吹口琴……等等等等。”
“听上去很忧郁。”
“为赋新词强说愁吧。也来一首?”
“Sure。”Tina接过琴,弹了首《第凡内的早餐》的电影主题曲《月亮河》。电影里有很美的奥黛丽·赫本,漂亮的黄色雨衣和很老套的爱情故事。Tina的声线沙哑而略带鼻音,用标准的伦敦口音唱美国曲子,诠释得浪漫而怀旧。
“NiceVoice。”
“因为有好环境。尼采说——耳朵,这恐惧的器官,只有在黑夜中,在岩洞和森林的幽暗所在,才能有高度的发达……这就是音乐为何获得黑夜与微熹朦胧的艺术特征的解释。”
“用心去听?”
“用心去听。”
“看到除月亮外夜空中最亮的那星吗?想知道叫什么?”
“金星,是大行星中离地球最近的一颗,亮度仅次于日月,所以在这么亮的月光中也能清楚地看见。”
“金星。”大可第一次知道它的确切名称,“曾经有个女孩对我说,这星是她,所以想知道。但她已经死了,可星星还活着。”
“苏文?"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这么对你说,就是希望你不要忘了她,金星在英文里叫维纳斯,代表爱情。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与人一样,都有自己的轨迹,不过金星比较另类,它自东向西逆转,与其他行星不同。”
“所以她选择了自我解决,觉得这是弱者的行为吗?"
Tina笑了笑——冷笑,然后沉默,5秒后道:“我没有权力去论断别人,因为自己都一团糟了。”然后她又笑——嘲笑:“一个生活一团糟却偏偏要去医治别人的心理医生。”
大可也笑:“和另一个一团糟的无所事事的失业者。”
“为一团糟干杯。”
“都什么祝酒词呀?"
“一团糟的祝酒词。”
“干杯。”
“干杯。”
“很少,不,从未听你谈过菲菲的爸爸,说点什么吧?”
“不觉得唐突?问人家的隐私。”
“不觉得。一点儿不。”
Tina又笑,燃了支烟,仰望了明月许久,道:“他不英俊,但很有魅力。十足的浪人,战地记者是他最完美的职业,罗伯特·卡帕是他的英雄,他们终于走上了同一条路,卡帕触雷,他被绞死,结束的方式不同而已,但这已不重要了。他这一生,短暂的35年都在漂泊,然后遇到了同样也在漂泊的女人,相爱、同居、有了菲菲,然后死掉。他虽然没有指着星星说那就是他,但却永藏我心,因为他就是另一个我。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约定,一如在沙漠中不期而遇的骆驼,他向东,我向西,短暂的相聚,来来去去,都是不负责任的人,却有了孩子。为什么会生下菲菲,就因为想为他留下点什么,绝对的自私。我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对不起孩子,但不后悔。他死的时候我在非洲,三个月以后才知道,那天正在为一个部落的女人接生,又一个可怜的生命降生于世。听了消息,一点也不吃惊,早知道他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当时没有泪,还向刚生完孩子的黑女人道喜,然后回到营地,菲菲在睡,她这么像他,我看着菲菲的睡容,居然笑了,真的很开心。他不知道有菲菲,他从来都不知道我为他生了个孩子,但我没做错,菲菲是我和他的延续……好了,说了够多的,不想再谈下去了……”
“未来呢?谈谈你的未来。”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唯有现在。”
“菲菲呢?不是你的未来吗?"
“她只是生命的延续,绝非未来,她将有她的生活,走她的路。我只是一种媒介,她通过我来到世上,但不属于我。”
“论调很灰色。”
“色彩唯有在灰色调中才显得真实,极暗与极亮都没有色彩,只是衬托。”
“你和江薇截然不同。”
“通过叶锋华认识的。他和我家是世交,也是个有趣的人。一直觉得他和Tracy很般配,可Tracy却喜欢别人。”
沉默。
“那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装作什么都不清楚,也许他有他的想法,很多也许,说不清……”
大可默默地呷了口酒,低头不语,心无端地抽搐了一下,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蓝血狼人]
“看到那只狼了。”沉默中Tina突然道。
“什么?"
“一只白色的狼,披着一身高贵的皮毛,就是你见过的那只。”
“在哪里?什么时候?"
“现在。天台上,月光下,20米开外,水泥栏杆上。”
果然,狼就站在那里,20米开外,水泥栏杆上,仰望着圆月,一身雪白的毛,在夜风中,像漫天飞雪。
大可站了起来,呆呆地愣在那里,狼如此靠近的出现,还是第一次。它仰望着圆月,发出了一声长吼——呜!
“觉得这是幻觉吗?”Tina的声音诡异而冰冷,冷静得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现在看来,已不是幻觉了。”
狼如此孤傲地站立着,守望着明月,它是夜的精灵。
“怕吗?”Tina问。
大可摇头:“你呢?"
Tina低低地道:“关于狼的传说,由来已久,在欧洲,最著名的就是狼人了。他们身上流着宝石般蓝色的血,出没于月圆之夜。最早的狼人来自黑暗时代,是一位贵族骑士,为教廷而战,远征波斯。有一次他被俘虏了,与部队失去联系,在远方等待他的未婚妻听信了传言,误以为他已战死沙场,伤心之余,就在一个月圆之夜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香消玉殒。7年后,骑士逃了回来,同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听到了这个消息,肝肠寸断。原本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早在7年前的同一个夜晚就已经消失了,他的世界开始崩溃,而明月依然若无其事浑然不觉。就在那夜,在未婚妻纵身而下的悬崖上,他蜕变为一只狼,夜夜对着明月怒吼,诅咒鲜血,而他的血脉里,从此流动的不再是红色而是蓝色的血,也从那夜开始,月亮开始流血,所以每当月升、月落,都会看到一轮红月亮。岁月在变迁,沧海桑田,狼人的后裔,也都以蓝血为记。”
Tina顿了顿,灌了口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关于狼人的传说,伤感而至情,伴随它出现的总是月,孤独与冷冷的月。”
大可捻碎烟蒂,缓缓地道:“看来狼人也是伤心人。”
白狼依然望月,神情充满了忧伤,绿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泪液。大可一生都不会忘记这眼神,那孤独自亘古而来,已经成为一个烙印,成为夜的注释。狼默立了许久,与二人对峙着,然后仰颈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长啸,渐渐化成一股烟,消散于空气之中。
“actoplasm。”Tina低低地念着这个单词。
“什么意思?"
“神秘学中所谓由灵媒释放出的一种物质,像烟,消逝于形。”
“狼就此消逝?"
“不,它是不死的,依附明月而生,夜夜守望。”
“守望。”大可重复着,久久地望月。
江薇来电话的时候,他又在梦中的森林里游走,找不到路,Enigema音乐空气中飘荡,他看到了长发人,无脸,一身黑色的教士长袍。“路在哪里?"他问。“在脚下。”长发人回答。“没有出口?"他又问。“门被堵住了……”长发人回答,然后是江薇在阳光下的声音:“醒了没,懒虫。”
“懒虫醒了。”他坐起身,窗外是一个典型的亚热带海洋城市的夏季的早晨,白墙红瓦,碧海蓝天。
“明天去上海。”江薇说。
“去干吗?"纳闷。
“不是答应帮我出创意?"
“你说的,我没表过态。”
“行,那就订机票了,明天上午10点,我去接你。”说完把电话挂了。
“喂,喂……”
听筒里一阵忙音,不由他决定什么。
就这样,他去了上海。
一万米的高空中,菲菲同志是机上年龄最小也最酷的乘客。她总是望着舷窗外巨大翻滚的白云出神,怀里死死抱着她的玩具狗,她管那狗叫二世,因为一世的体积比其大五倍,不便远行,只好呆在家里看家。
她基本上不主动说话,空姐逗她,她便假假地笑,然后还是看云,坐累就把脚跷在小桌板上,自始至终,她只说了一句话:“现在离妈妈越来越远了。”大可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江薇道:“我们也离我们的妈妈越来越远了,可是妈妈会想我们的。”
菲菲沉默,把头靠在大可怀时,许久后道:“不,我没妈妈,我是孤儿。”波音飞机穿掠过云层,朝着它的终点城市飞行,它也未尝不是这空中的孤儿,无可挽回地照着指令行进。
大可闭上眼睛,想象着香港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