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边的星-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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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边的星

[意外事故]

大可:

熊宝宝收到了,真可爱,令我兴奋了一晚上,谢谢。本欲打电话致谢,但觉得还是用文字表达更庄重一些,因为他们是可以收藏的。常在设想,当我垂垂老朽之年,在灯下将从前的信件翻出,细细地看,写信人当时的情绪,音容,从字里行间显现出来,透着一个人的精神,是不会因时间的消逝而变淡,反而越积越浓,每每想到那种光景,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感伤不已的。

现在熊宝宝就放在我床头,而我则在办公室利用午餐时间给你写信,细想小熊的憨态,竟多少与你有些相似,很呆(一笑)。

公司临时派我出差,将搭明早的班机,先去韩国,再到大连最后是上海,约十天后回来,再联系,就此搁笔。

注:出门带着手机方便联系。注意身体,少喝酒,早睡早起。

江薇

看到这份传真挂在传真机上的时候,是中午12点,岳言不知何时已走了。他冲完澡,开始收拾昨夜的狼藉——将空酒瓶归入厨房败兵酒瓶军团;把吉他放好,倒掉满满一缸的烟蒂并洗净;将散发呛人气味的酒杯放入水中浸泡、擦干、摆好。然后步入室厅,看中午的新闻,依然是铺天盖地来势汹涌的水灾,吃了迷幻药般张牙舞爪几乎快从电视屏幕中逸了出来。他边喝啤酒边看仿佛发生在天边的事情,想做点类似“太惨了”或“真是的”之类的感想,做不好。

接着电视开始报道国际新闻:海外华人团体和舆论强烈谴责印尼五月骚乱事件;南联盟科索沃塞阿冲突升级;伊拉克宣布中止同联合国特委会合作引起国际社会强烈反应;阿富汗武装派别“塔利班”进逼北方联盟总部马扎里沙里夫;华尔街道·琼斯30种工业股票狂跌,已有多人自杀;全球范围内气温升高,热浪滚滚,又死人若干等。好一个热闹非凡的地球,跟过狂欢节一样,莫名其妙妙不可言。

他低头又看了两遍江薇的传真,按下传真机上的电话录音,扬声器里传出女人的哭泣声,似是苏文。她不停地哭,不知为何,30秒后便挂断了。苏文怎么了?不清楚,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三分钟后,下楼去取报纸,信箱已被两个多礼拜的存量积满,跟纸篓无太大差别。取出抹布般皱巴巴的报纸,一目十行到二十行地随意浏览,视线莫名其妙地被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吸引:

本报讯:昨日本市又发生一起交通意外事故,造成一死一伤。现已查明,死者苏自强,男,45岁,系某集团公司财务总经理;伤者苏文,女,19岁,系死者独生女,现已送到市立医院急救。经警方查明,该事故系由刹车失灵所致,纯属意外。同时警方也提请广大市民注意行车安全及车辆安检工作。

大可赶忙看了眼上面的日期,是十几天前的事。他立刻换好衣服赶往医院,在住院部查询台询问苏文的房号,总台小姐说稍候片刻,调出电脑资料告诉他,苏文已于几天前出院了。看来伤势不重,随又抄下住院记录中苏文的家庭住址,买了些慰问品驱车前往。

来应门的是位中年妇女,从长相上看应是苏文的母亲,当他告知来意后,苏母犹豫了片刻将其让进门来。趁苏母去厨房沏茶之际,环视了一遍苏家的摆设,跃层式楼中楼,从面积和装修的档次分析,家境应是相当殷实。客厅里挂着死者的遗像,照片里苏文的父亲戴了副眼镜,相貌可谓风度翩翩略带书卷气,想来应是好父亲好丈夫类标准的主流形象,搞不懂为何苏文与家庭的关系如此紧张。饭厅的桌上摆了几盘菜和三副碗筷,却只有苏母在独自用餐,不知何故。

苏母将茶摆在大可面前,打量了他片刻,表情上看不出悲伤或沮丧,什么都没有,一如干干净净的平板玻璃上空荡荡的一览无遗。

“你找苏文?她前天晚上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有事吗?”苏母放下茶杯的同时丢下这句话,不待回答便径自走回饭桌前。

“听说出事了,特地过来看看,若她回来请阿姨转告,就说吴大可来过了,我先告辞。”

“不送。”

出得门来,长吁一口气,恍惚可理解苏文为何呆不住家,果真有些集中营的氛围,只不过金碧辉煌些。

他看了下表,1点31分,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吃饭,却又毫无胃口,便拐进一家冰店,叫了杯冰茶望着窗外的烈日和衣着清凉的少女发呆,想不出接下去该干些什么。一个钟头后买单走人,发现民政局就在往前30米的地方。一直以来不知道民政局是干什么的,这回水灾终于让他知道了它的功能。拐进就近的银行,从提款机里取了三次钱,他这一生终于第一次踏进了这个大门。

民政局的装修着实可与某集团公司的办公室媲美,似乎有些效益不错的感觉,印象中该是非营利部门才对。问了几个哈欠连天爱理不理的人后,才找到一个房间,接待他的是位无所事事的中年女干部。

“有事吗?”

“想捐点钱给水灾地区。”

“捐多少?”

“三千。”

女干部抬眼瞄了他一下,接过钱点清后收入抽屉,递了张收条道:“请留下姓名。”

“不用了。”

“嗯,做好事不留名,有雷锋精神,我代表灾区人民感谢你。”

大可看了眼女干部,搞不清她和灾区什么关系,似乎很熟的样子,估计从小一块儿长大也不一定。

“其实这钱是我偷来的,你不用谢。”

“不管这钱是什么来路,只要用在灾区人民身上,灾区人民一样会过往不究的。所谓迷途知返亡羊补牢,人民还是欢迎你变成好人的嘛。”

什么罗里巴嗦一大堆,真让人受不了。大可瞪了她一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好人,莫名其妙。”转身拨腿就走。

[安娜]

烈日依然无止无休地当头照着,他感到口渴,便在一家杂货铺前买了包烟,大口大口灌矿泉水,然后打量着烈日下来去的人、车和建筑,一样的没精打采昏昏沉沉。在这片滞重得如水泥般迟缓的氛围中,有堆蓝色的头发在太阳下甚是惹眼。那是个19岁左右的少女,露脐背心,牛仔短裤,戴了副拉至鼻尖上方的墨镜,吊儿郎当地一路闲逛,眼睛不时地从镜框上方东瞧西望。

“安娜!”他叫。少女转过脸,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懒洋洋地踱过来。

“叫我干吗?你谁?我认识你么?”

“认识。吴大可乐,你忘了?上回你跟苏文一起在我家喝过酒来着。”

“我在很多人家都喝过酒,凭什么记得你。”少女冲他吹了个泡泡,拉下墨镜,仔细研究了他半天,说:“想起来了,不就吴大可吗,怎么,想泡我?”

“泡你?我还不如泡面算了。最近看到苏文了吗?听说出事了。”

“不就车祸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出院,在外头租了间房子,昨晚还跟我在一块儿钓凯子呢,找她干吗?”

“关心关心。”

安娜又冲他吹了第二个泡泡,然后打量他的摩托:“你的车?牛B,带我兜兜风,正巧没事干呢。”不由分说,抬腿便跨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开车?”

大可道:“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懒得回答行不行,先开车再告诉你。”

大可带她就近兜了一圈,她说不过瘾,要去笔直开阔的环岛路,只好依言驶到那里。谁让他想知道苏文的地址呢。

环岛公路像一条铅灰色的地毯,旁边便是平缓的沙滩和波光粼粼的海面,大可让她坐稳了,将车速提到90公里,再加油门,码表过了100大关。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如同被撞碎的玻璃在他们身边擦过,安娜张开双手做《铁达尼号》状,并尖叫:“Iamkingoftheworld。”大可从后视镜里看她,故意将车身一歪,吓得安娜死死抱住他的腰。

“你还《铁达尼号》,当心把你扔海里去。”

“到海里更好!喂,停车,是白海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减速停住,果然有一群海豚远远地在阳光下跳跃,快乐得不行。

“得,车也坐了风也兜了,连海豚也一并送上,该告诉苏文住哪儿了吧。”

“告诉你可以,不过得请我吃饭。”

“什么无理要求张口就来。”

“那当然,谁让你求于我。”

“想吃什么?一顿拳头怎么样?”

“你敢就来,我要吃pizza。”

二人在比萨饼屋坐下,安娜点了一份超级至尊一份辛辣精选两杯汽水一份沙律一份意大利面一客香草冰激凌及一客巧克力冰激凌。

“你什么鸟变的?吃这么多。”

“跟你没关系。”

“可我付钱。”

“噢”,安娜恍然大悟般塞了口面,“说的也是。不过不管。”

“不管什么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还说。”

“要你管?”

“不管。”

安娜指着他大笑:“哈哈哈,你学我。”大可也跟着笑,第一次认真打量她。说实话安娜长得比苏文漂亮,身上少了一份苏文的野气,但也没苏文聪明。从面相上分析应该是头脑比较单纯没什么想法的那类姑娘。他看着安娜大口大口地嚼着意大利面饼,食欲不错的姑娘让人看了就觉得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确,安娜的眼里没苏文那么多的忧郁。

“该告诉我她在哪儿了吧?”

安娜吮着手指道:“你在追她?”

“不是呀。”

“我看就是。”

“关心关心嘛。”

“她又没死,我代她谢你了。”

“快说!”大可提高音量,准备吓唬她。她叼着吸管眼望别处道:“你叫我说我就说,岂不很没面子?我不,我不,我偏不!”看来原先估计错了,这家伙居然鬼得很。

“你想怎样?”

“跟你变个魔术,刚学的,有没带钱?”

“有啊。”

“拿一百过来。”

递给她一百块钱,已做好牺牲的准备,果不其然,安娜一把抄过塞口袋里,道:“哎哟,怎么变我给忘了。你不是要苏文的地址吗?我抄给你。”

“钱呢?”大可伸手。

“就算咨询费,有空了还你不成。”于是写了个地址,大可认真看了一遍,指着最下面一行的传呼号码问:“苏文的call号?”

“我的。”

“你的号码写这儿干吗?”

“让你call我呗,就这么着吧,你浪费了我一下午的时间,我还忙着呢!”说完扭头就走,大可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一笔昂贵的咨询费。

[渴望飞翔的天使]

费了好大工夫,问了不下十个人,才在老市区的一条小巷里找到门牌号。这条巷子躲在高楼阴影处,难得见到阳光。路口有几间杂货店、电玩室、乌烟瘴气的饭馆和几家低等的发廊,几名脸上粉涂得跟白灰似的按摩女正坐在门口嗑瓜子,百无聊赖地哼着小调。一见男人过来,张口就问:“洗头吗?”想来日子过得着实没劲。

推开院门,里面是个大杂院,天井里遮天蔽日地挂了许多尿布、内裤、毛巾之类的万

国旗,似乎住了不少人家。问过房东之后,顺着指点上二楼,木质楼梯狭窄低矮,随时有倾倒的可能。

推开一扇虚掩着贴有褪色门神画像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他看见苏文正背靠墙坐在床上,对着屋内唯一的一扇小窗子出神。微光中,大可发现她把头发染成鲜艳的橙红色,以往的黑人小辫改烫成无数细小的卷,蓬松地遮住大半张脸。与鲜艳的发色相比,她的脸就显得苍白了许多。

屋子很小,约莫十来个平方,除了张木板床、一座可折叠塑料衣柜及一张掉了漆的桌了外,就摆不下其他东西了。门边地上,放了个搪瓷脸盆,里边放着牙杯、肥皂、牙膏、洗发水什么的,靠墙角的地方挂了根钢丝,搭着明显是苏文的小号胸罩和内裤。地板上满是烟蒂、空烟壳、酒瓶和一次性注射筒。大可用脚尖小心翼翼地迈过迷宫般的障碍物,挨床沿坐下。

苏文闭着双眼似在小寐,嘴里却念念有词:“月亮明光光,贼人偷酱缸……”枕边摊着少女杂志、《泰戈尔诗集》、《呼啸山庄》和一本《汽车维修手册》。

“苏文。”他轻轻唤她,她转过头来,眯着眼,脸上带着痴笑:“你是谁?”言语模糊,明显处于迷幻状态。

“是大可。”

“你看,天使……天使在飞……”她慢慢地说,然后指着窗外道:“我,我可以飞出去……信,信不信……”

大可一把抱住摇摇晃晃就要爬向窗子的苏文,按在床上,苏文开始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撩起她的衣袖,前臂内侧布满了针眼。他轻轻触摸那些发青的针眼和她腕上六个角币大小的疤,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苏文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后,便沉沉睡去。大可望着她沉沉的睡容,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19岁的小姑娘,心里涌起一股难受。把她的头放回枕上,盖好薄毯,看她一起一伏的呼吸约有五分半钟,开始翻看《汽车维修手册》,这是本非常专业的工具书,不知道苏文怎么会感兴趣,翻了几页,着实无聊,又翻开《泰戈尔诗集》。

“天空虽然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是我骄傲,因为我曾经飞翔过。”苏文在扉页上这样写着。合上书,朝窗外望去,几只白色的哨鸽正拍动翅膀,从对面低矮老旧的青灰屋脊上起飞,像纸屑般在空中飘荡。

阳光也许被云层遮住了,暂时不那么亮。

大约看了半个小时的书,把地板清扫一遍,然后到街上替苏文买些什么。经过一家钟表店,看中了一块帅气的baby-G运动表,用信用卡付了账,1000块钱,拐进超市买了些食品,在花店要了几株马蹄莲顺带也要了支黑色的长颈花瓶,配马蹄莲这种高贵的花正好合适。提着这些东西进屋时,苏文已经醒了,正对着光亮不停翻看手掌,喃喃自语地一个人玩。

“醒了?”

“嗯。”

“吃水果?”

“嗯。”

“薯片?”

“嗯。”

“汽水?”

“嗯。”

这样的问答他还遇到过一次,对方是个朋友四岁大的女儿。当时他问:“爱不爱吃肯德基?”

“爱。”

“爱不爱吃糖?”

“爱。”

“爱不爱吃飞机?”

“爱。”

小女孩什么都“爱”,苏文什么都“嗯”。

他摇摇头,给花瓶注了水,把花插好放窗台上。斜射进来的光使马蹄莲洁白花瓣如玉般透明,脉络清晰可见。在大可看来,马蹄莲是世上最高贵的花了。“挺美。”苏文说着,坐起来张开双手要大可抱。这动作那名四岁的小女孩也曾有过。

“我快死了。”她俯在大可胸口说。

“静脉注射再喝酒加快血液循环,非死不可。”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戒了它就活长了。”

“不想戒。”

“去治疗中心,我陪你。”

“戒掉了,梦也没了,还是飘飘荡荡好些,能像鸟一样飞,还有天使在唱歌,屋子会变形,多好玩。”

“是吗?”

“我最讨厌的那个人死了。”

“听说了。”。

“我还活着。”

“看到了。”

“我也会死的。”

“是人都一样。”

“人死后会飞吗?”

“不太清楚。”

“你想我了才来找我,对吗?”

“嗯,想了。”

“再带我去看海,好吗?”

“不过你得披件外套。”

这回他们没有并排坐在防波堤上,而是在临海餐厅挑了个露天茶座。

其时斜阳西坠,将天空染成血一般浓烈,在海平面上燃烧,渐次以金黄、橘红、淡紫、玫瑰等色调一直向宝石蓝色过渡,到天心已是湛蓝一片。风从海那边吹来,带着淡淡的腥味。岸上整齐的木麻黄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几只海鸥时高时低地掠过海面,又振翅迎着夕阳飞去,越来越小,最后只看见翅膀在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扇动。

巨大的火球在海面上洒下一道金色,随着粼粼波光在不停地变幻、组合,像一条金子铺就的路,通向那辉煌的极致,火的天堂。

苏文清醒了许多,红发在海风中飞扬,似乎与落日一同燃烧了起来,但总显得微弱。她支颐望着海面出神,苍白的脸被残阳笼上了一层红光,回复了些生气。大可要了一瓶加柠檬的科罗纳啤酒,为苏文点了一瓶汽水和几碟点心,不外杏仁饼或干果之类。

“干杯。”他说。

“为了什么?”苏文一脸茫然。

“活着。你活着我也活着。”

“只是活着?”她燃烟问。

“只是活着。”大可说。

“真没劲。”苏文呼出口烟,“原来就没打算活过来,在车子失控的刹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说,终于死了,然后眼前一黑,可醒来时还在这讨厌的地方。那个家伙倒死得挺痛快。”

“真这么恨他?毕竟是父亲。”

“人都死了,也谈不上恨什么的,反正一点不伤心。”

大可默然不语,估不透这对父女前世到底结了什么怨。

“住院时想你来着,去哪儿了,找都找不着。”

“去了趟香港,出差,才回来。”

“去了一个月?”

“嗯。”不太好说还顺便在拘留所里蹲了两个礼拜吧,就算体验生活,去那种地方也不地道。

“在医院里老梦到你,傻乎乎地呆在一间封闭的小屋子里,到处是铁条,你坐在墙角发愣,有一道光从铁窗外射进来,像是个监狱。我问你为什么在那里,你说钥匙丢了,出不来。这梦可真怪。”

大可原本举着瓶子往嘴边送,听了这话动作就在空中停住,像被定格的录像,背上涌出一股寒意直冲头皮,苏文果然是个通灵者。

“在梦中可曾告诉你钥匙落在哪里了?”

“真有这回事儿?”

“不,当然不,只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梦,监狱,真可笑,一辈子都没去过那里。”

“在梦里你没说,只是显得有些伤心,后来就醒了。香港好玩吗?说说看。”真是个感性的人,跳跃性思维,前句话和后个问题根本没联系。

“一般,不过楼高点儿,繁华点儿,不值一提。送你个礼物。”大可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表,苏文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礼物?”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哇,Baby-G,好可爱,香港买了?”

“呃,算是吧。”大可含糊其词,不置可否。

“很贵?’

“还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送我礼物。”

“不为什么,想到就买,买了就送,如此而已。”

苏文兴奋地将表戴在腕上来回看,一会调调这个按钮,一会儿动动那个按键,突然又沉默不语。

“怎么了?”

“干吗对我这么好?”

“哪儿对你好了,不过送块表。”

“你就是对我好!”

“没的事。”

“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

“……好好好,算我是。”

苏文低头笑了。

一天中遇到两次这种情况,一个女干部硬说他是好人,一个问题少女硬要承认对她好,委实令人啼笑皆非。

“苏文。”

“嗯?”她还在看表,估计已是第87次了。

“想搬来跟我一块住吗?条件会好点儿,有音乐有影碟还有热水……”

“为什么?”她闪动着大眼睛认真地打量他,从她的瞳孔里他感到自己有些局促。

“我很孤单。”他呼出口烟低低地道。

苏文沉默,用会说话的大眼睛一个劲地瞅他,二人对视了许久,苏文道:“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当然不会。”

“保证?”

“保证,我绝不爱你。”

“我也不爱你。”

苏文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已将太阳吞噬后的天空,指着海平面上的一只海鸥说:“人死后的灵魂一定会随着飞鸟而去。”

[江薇和苏文]

离开海边,他们又到戏院看了部希区柯克式的美国电影,剧中的场景昏暗阴沉,冰冷潮湿得如同一八九三年的巴士底监狱。电影中身为律师的男主人公喜欢上美丽的杀人犯女主角,最后在亡命天涯的途中发现彼此都不适合对方,结局是在抢劫超市的过程中被警方击杀,横尸街头双双毙命。散场后苏文问大可剧中男主角是否很傻?大可说这只是个故事并没太多的想法。苏文又问,如果她跟女人公一样也是个杀人犯他会怎么想?大可沉吟半晌,转头看她,道:“我不知道。杀人需要勇气,也许也需要理由。”苏文“呃”了一声不再言语,低头

挎住他的胳膊慢慢地走。

在停车场取车时,苏文突然说她要小便,大可让她忍着上车再说。苏文道:“想在这里尿。”并用手指了指看管停车场的老头的值班小屋。

“在他屋里?”大可尽量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屋后边的空地上,就那里。”

“被老头看见了,非让他心肌梗塞不可,这种事该男人干才对。”

“当我是男的不就得了。”说完拽他的胳膊来回晃动。

“那快去吧。”

她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在小屋后面的阴影处蹲了下来。不一会儿,一条水线就像蛇一样从暗处的地上淌了出来,在门房窗灯照亮的空地上,曲曲折折地绕了好几道弯。值班老头则在屋前呷着劣质白酒,闭着眼睛口里依依丫丫地跟着收音机哼唱高甲戏,神情甚是陶醉,浑然没注意到自己脚边快水淹七军了。

完事后,苏文蹑手蹑脚地跑回来,大可让她赶快上车,右手紧了紧油门左手轻松离合器,机车呼啸地从老头身边驰过,把他从陶醉中惊醒。片刻后,就听他在身后大骂:“谁这么缺德,随地大小便。”

夜里的气温依然闷热,98年七八月份是有资料记载以来最热的月份。二人洗完澡,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听音乐,电风扇吱吱哑哑地不停送着风,让发烫的皮肤保持暂时的冷却。大可开始考虑银行里还有多少存款,是否该买台空调;苏文则低头仔细地为脚趾点上蔻丹。屋里只亮了盏落地灯,光线柔和,气氛宁静。大可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耳中听到远处夏虫的呢喃,心中默问自己,结婚的感觉是否就是这样?

这一天他花了四千多块钱,捐三千,买Baby-G一千安娜拿走一百,然后还有些零星的伙食,购物费用等等,离职金只剩不到两千了。他记得银行信用卡里还有三万多块钱的存款,除去母亲给的10万块钱不动,一年的生活费应该没有问题。他又在心里算了一遍,然后说:“苏文,想出去走走吗?”

“上街?”

“不,旅游,找个就近的风景区,太远的我怕负担不了。”

“去武夷山好吗?”苏文有些兴奋。

“行,听说不错。”大可斟了杯冰啤酒说。

“大可。”苏文停住涂指甲的动作,轻轻地说,“……真奇怪,你居然不嫌我麻烦,还我带到这儿到那儿的,为什么?”

“别老问为什么了,一个你一个江薇,加起来就是两套的《十万个为什么》了。”

“江薇是谁?”

“朋友。”

“女的?”

“嗯。”

“漂亮?”

“高个子,还行。”

“谈得挺来?”

“嗯。就是罗嗦。”

“喜欢她?”

大可沉默。

“喜欢我吗?”

还是沉默。

苏文不再问什么,从他手中拿过抽了一半的烟,吸了一口,把头靠在他肩上,静静谛听着音响里的音乐,甲壳虫在唱《Hey,Jude》,旋律美得不行。

夜是静的,空气中弥漫着洗发香波和沐浴乳的味道,时钟指向夜里12点。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苏文问。

“明天下午。快去睡吧。”

“呆会儿你来吗?”

“当然。”

“抱着我?”

“嗯。”

“不做爱好吗?”

“为啥?”

“不知道,就是不想,觉得恶心。”

“恶心?”

“是呀,14岁就对这种事儿反感。”

“14岁,开什么玩笑?”大可不解。

苏文低头看着脚趾,道:“没,没什么,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

接下来听《ILoveHer》和《米歇尔》,电话铃突然响了,尖锐异常。他静静地凝视机身,以为是神秘人。

“喂。”

“今天这么乖呆在家里?’江薇问。

“明天想去武夷山走走,散散心。你呢?”

“看到熊宝宝坐在床头,就给你打个电话,一个人去旅行?”

“还有个,有个叫苏文的女孩。”

江薇明显在电话那头沉默下去,片刻后问:“是情人?”

“讲不清楚。”

“……”

“……”

“……认识很久了?”

“一个月。”

“谈得来?”

“谈得来。”

江薇“呃”了一声不再说话,隐约可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音乐旋律,便道:“是罗克塞特的《ItMustHaveBeenLove》?”

江薇还是沉默,片刻后问:“她在你屋里,对吗?”

“……对。”

“……”

“太随便了。”江薇突然冒了一句,随即将电话盖了,大可怔怔举着听筒,想象江薇盖掉听筒后的情形,想来床头亮着台灯,灯光暖黄,夜色沉静。他对着听筒说了句晚安,挂上电话,望着地板,发了几分钟的呆,又开了一罐酒,刚喝两口,电话又响了。

“……”

“……说话。”

“是因为寂寞,对吗?”

“屋里太冷清,像坟墓。”

“她长什么样?”

“红头发大眼睛。”

“很年轻?”

“19,你回来就能见着。”

“我说过想见她吗?”江薇说完又把电话盖了,大可苦笑。

[月亮旁边那颗星名叫苏文]

火车到武夷山市是早上6点左右,他们在风景区找了家标准星级酒店投宿,卫生条件还算不错,坐便器没有污垢,24小时都有热水供应,出乎意料之外。

避开都市尘嚣,放眼都是茂林修竹,流水涓涓,一片掩映葱茏的青山翠色,才恍然大悟在都市的猪圈之外,天地是另一番风味。他们早起看云窝奇景,云蒸霞蔚;下午乘竹筏听山野之人放歌于深潭峭壁之间;夜晚则静坐酒店茶座喝茶聊天,或漫步于月光下的林中小径

,听夏虫呢喃看当头月好。

“大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很开心。3天都没碰过白的了。”

“明天我打个电话,建议把戒毒所开在这里。”

苏文挎着他的手臂,大眼睛在月下闪着光亮:“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说说看。”

“自由。自由得无法无天。”

“这比喻不坏。”

“谢谢你。”苏文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呃?”

“头回在酒吧见到你,就觉得你可以接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愣头愣脑,傻得可爱。”

大可开始扮痴呆相,苏文直笑。

“出车祸前找你不着,又去了一回巨石酒吧。”

“什么感觉?”

“还是那么神秘。热闹虽热闹,但那只是表象,在喧嚣的背后,那头张着大嘴的怪物却显得很忧伤。”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怪物的存在?”

“用心。”苏文用手指了指心口,下意识地仰望了一眼天心的白月,“怎么说好呢?”她轻轻叹了口气:“总觉着酒吧里藏着秘密。”

“秘密?”

“还记得说过狼的事情吗?直觉告诉我狼是从酒吧里出来的,巨石吧是条通道,链接着另一个世界。”

“哪个世界?地球之外?”

“不清楚。也许是通向梦境的那片黑森林,但那是位于何处就不得而知。”苏文说完转过头来,神情一片迷惘,“我的感知层面至此就打住了,其他的无法意识到,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深深深的海洋,一个蔚蓝色的世界,透明、忧伤又不可捉摸。”

大可笑着说:“就像你。”

苏文也笑,但笑意转瞬即逝:“有过爱人吗?很爱很爱的那种?”

大可点烟,抽了,不语。

“不想说?”

“忘了。也许有过,也许没有。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一篇小说。”

“嗯?”

“菲茨杰拉德的《冬天的梦》,一切都过去了,梦也醒了。”

苏文又挎紧了他的胳膊道:“但我却知道。”

“什么?”

“若以后有人问我,我会说你就是我的爱人。”

“不是说好的谁也不爱对方?”

“但我毁约了。”苏文又望了一眼月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你对我说——月色撩人吗?就在今天,这片月色之下,我只想说,大可,认识你很高兴。”

“仅此而已?”

“一直想把自己给你,让你亲近,但又对男女间的事很怕,觉得上帝在开人类的玩笑,相爱的人能做,不相爱的人也能做。还不如接吻来得浪漫。”

“从前遇到过什么事情心有余悸?”

“你知道?”

“只知道想跟你做爱。”

“现在?”

“一直都是。”

“在月光下,山野之中,就现在,好吗?”

“你不怕了?”

“想知道跟你是什么感觉。”

“那来吧。”

“你得轻点儿。”

银白的月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远处池塘中有青蛙的鼓噪。苏文不停地“咯咯”直笑,大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这样笑,我没法干活了。”

“那就不干呗。”

“可你勾引我。”

“因为喜欢你。”

“再试一次。”

“嗯。

……

“大可。”

“嗯?”

“看到月亮旁边那颗星了吗?”

“背对着它,怎么看得见。”

“那你转过来。”

“一心不能二用。”

“你看嘛,就那颗,最亮的。”

大可停住动作,转过头来:“看到了,这星叫什么名字。”

“叫苏文。以后你只要看到它,就能想起我来,你会吗?”

“试试看吧。”

“再问你一次,这星叫什么名字?”

“苏文。”

“苏文是谁?”

“一个在荒郊野外勾引我的女同志。”

“我不是同志,我喜欢男孩子。”

“那就是女鬼。”

“真变鬼了你还喜欢我吗?”

“什么破问题那么多。”

“回答嘛。”

“喜欢,哪敢说不喜欢。”大可应付了事。

“一定要记得我,在我19岁的时候,跟你在一起,在这银白的月光之下,就我们俩人。”

“还有蚊子。”

“你说我好看吗?”

“马马虎虎。”

“说点儿好听的,就说,苏文,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你说呀!”

“苏文,你,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又最强加于人的姑娘。”

“还有呢?”

“让我想想。”

苏文就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瞳孔深处,有一轮月。

“好,好像没什么了吧。”大可半天后说。

“再想想?”

“你的大腿圆润如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呵呵,这都什么呀?”

“《圣经·雅歌》里的诗句。”

“要听你说的。”

“……你的头发,像在月光下燃烧的火焰,虽是染的,但也能把我烤得半死——类似于烤乳猪的感觉;你的眼睛,像美少女卡通片里画的,闪亮透明,还有两个以上的高光点;你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令我实在难以回答,我只知道,在这一刻,你和我在一起。”

苏文紧搂着他,轻轻地用梦呓般的口吻道:“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不可以忘记——记住月亮旁边的南方天空的那颗星,它的名字叫苏文。”

“嗯,知道了。”

在几天的游玩中,苏文拍了很多照片,就像没见过相机的的贝都因女人一般好奇。透过取镜框,大可看到了一个似乎很爱自己又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姑娘,她在镜头前做各种鬼脸和刻意的端庄姿势,抽烟的吐舌头的抿嘴笑的仰望飞鸟的,九曲溪、桃源洞、玉女峰、卧龙潭,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宛如一幅幅苏文与风景之类的香港月历,风景居其次,她是主角,很年轻的身影,鲜艳的红发,乌黑的大眼睛。但这一切,竟是留在世上对她最后的回忆。

[熄灭的生命之火]

回厦门后的第二天,她为大可做了一次晚饭,有红烧瓦块鱼,青椒炒牛肉,咖喱鸡、生菜玉米沙律和茄子煲。看得出她很用心,但菜的确不好吃,不是太油就是盐加得不够,或者鱼根本就没煮透还带血丝。她很认真地看大可吃完,自己却一筷子没动,只是问:“好吃吗?”

吃完饭,她到厨房把碗洗净,冲了澡,换了身白T恤和蓝牛仔裤,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个

马尾,突然泪流满面地抱住大可,说:“有时候在想,做别人的妻子真幸福,生个漂亮的孩子,换换尿布,为丈夫熨好衬衫,等他下班回家吃饭。人活着不都是这样吗?”

“怎么了?”大可抚了抚她的发,“今天怎么了?”

“记得我,永远,你答应的?”

“当然。”

苏文笑了笑,和大可分抽了根烟,说想去看看朋友,却一夜未归。

大可静候屋内,望着突然回复死寂的空间,柔和的落地灯,呆头呆脑的电视电话电冰箱电热水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苏文死了。

那是第三天的午后,警察敲他的门,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一点都不惊奇。警察说是从她的钱夹里找到二人的合影后找到他的,他点了点头,说:“想看看尸体。”

苏文这回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非常成功。在喧闹的Disco舞厅,她曾经热力四射带领全场疯狂欢呼的地方,刻意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倒在舞池中央。

此刻,她安静地躺在尸床上,脸上带着一丝笑。据院方的解释,这是吸毒者脸上特有的表情,但大可却觉得那是嘲笑,也许是嘲笑自己。

她的红发还在不停地燃烧,但生命的火,却已经熄灭。

他静静地看着她,这个才认识了一个月的女孩,她此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泪,什么也没有,一如干干净净的发白的尸布,一片刺眼的白。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摸了摸苏文冰凉的脸,对医生点了点头:“可以了,把她盖上吧,谢谢。”

“她留下了封信。”民警对大可说,“坦言是她把她父亲杀死的,破坏了刹车装置。”

“呃。”大可燃上支烟。

“估不透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民警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做出与所说的话相配套的表情。大可发现他不过35左右,两个眼睛一张嘴,长相普通得转身就能忘掉。

“这案子还在调查,随时有可能找你进行配合。”

大可把吸了两口的烟在烟缸里捻死,盛夏的空气冻得他直发抖。

“想一个人静一静。”

“当然。”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掉头朝烈日走去。

“你心情可以理解。”对方在身后说。

他大概走了250米,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条阴冷的小巷里,阳光暂时照不到这里,有几张破纸在空中飘呀飘的。他背靠墙根,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概过了两个钟头,他拨通了江薇的手机,说:“那个叫苏文的女孩,她终于死了。”

苏文的家很静也很干净。

苏母依然一个人用餐,吃得很慢。桌上的菜很丰盛,是给三个人吃的份,桌上依然摆着两副空碗筷,只是客厅的墙上,又多了一张照片。照片中苏文扎着两条小辫,是十五六岁时的模样,闪动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这是她刚上高中时拍的。”苏母说,“从小她就喜欢舞蹈,还参加过学校合唱团,说毕业后要考艺术学院。”她慢条斯理地说,不知是对大可还是对着一桌没人吃的菜。

大可走过去,挨着饭桌坐下,问:“她为什么要杀死他?”

苏母没回答,只是去里屋拿出个信封递了过来:“她死的时候,还戴着这块表,她寄了封信给我,说是你送的,还让我在她死后把器官捐出来……”

大可紧紧握住那只Baby-G,问:“她为什么要杀他,你一定知道。”

苏母仍然低着头,挟了口鱼,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然后放下碗:“她没有杀人,我女儿没有杀人。那是车祸,是意外。”

“死人不会骗人,她专门买了《汽车维修指南》来研究,那是蓄意很久的。她为什么杀他?快告诉我!”大可提高音量,身体有些发抖,手心里的汗浸湿了那块表。

“对不起……”苏母起身闪入卧室,大可紧跟进去,看到她在窗前不停地啜泣:“……从……她14岁起,他就……他就强奸她……”

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阳光下的城市,像被巨大的探照灯照射下的水鸟木然不动,发亮的高楼、车流、玻璃幕墙和空调散热器全都寂无声息,大可就这样站在某幢大楼的顶端,俯视着这座无声的城市,头顶着烈日,感觉不到流汗,感觉不到热,感觉不到悲伤,唯有毒日头,白晃晃地照得周围的一切出奇的亮。

苏文死了,生命的指针永远地停在19岁,而Baby-G,还在一个劲地拼命走着,一秒一秒。

从一开始,她已为自己定下了结局。

浪依然击打着礁石,大可坐在防波堤上,大口大口地喝酒。在这里,他们曾经并排地坐着仰望夜空,倾听涛声。

他掏出Baby-G,奋力地将它掷入海中,“啵”地溅起小小的浪,然后沉入不知名的某片海底的泥沙之中,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为人知晓。他想象手表在沉下去的过程中,一定打着转,缓缓地下落。

他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天空暗下来的时候,海面上有一只燕鸥,正扇动着翅膀飞向远方。大可想,这只鸟儿应该没有忧伤。他仰起头,在湛蓝的夜空之中,有一颗明亮的星开始出现。

在当日的晚报中,有个署名沙笔的记者写了篇评论——面对这样的吸毒女杀父自尽的事件,不禁令我们痛心疾首。生命的意义为何?还有多少这样的社会垃圾、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世界上苟延残喘,污染我们的道德视听和洁净的空气呢?!我要对死去的父亲说——原谅你的孩子吧!

看完这篇报导,吴大可把报纸揉了,掷到垃圾筒里,然后又开了一罐啤酒,望着空荡荡的公寓。第二天,他到运动器材店买了一根铝质的棒球棍,他知道,用这东西打人可以打得很疼。

他跟了这个记者三天,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尾随他出了一间酒吧,找到一个僻静的街角,揪住那家伙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三下以后把他撂在了墙角,掌心全是血。那人蜷缩着骂道:“我是记者你他妈是谁?”大可没答话,当胸又给了他一脚,然后抡起棍子狠狠地往那人身上砸。

“我警告你……”他气喘吁吁地说,“连基督尚且都不随意论断人,何况像你这种凡夫俗子,要,要懂得,尊重……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