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之色-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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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夜之色

[接风洗尘]

凌晨不知几点,他仍然醒着,背靠着墙,看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那近在咫尺的红色亮点,此时看来有如夜海深处的一盏灯塔之光,一闪闪地昏昏欲睡,却又莫名其妙地为某些人指引了所谓的方向。

“其实灯塔什么都没干,只是傻呆呆地站在海中抽了根烟罢了。”大可想着,将目光从号房中唯一可以看到外界的窗口——小便槽上方焊铁条的气孔望出去,没有月亮,静谧的

夜空群星闪烁,夏虫在黑黝黝的树丛中呢喃,夜色温柔。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在等待天亮。

终于可以出去了,离开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初进来时,以为这15天将如15年般漫长,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没什么大了不的,也就这样过去了。与这一屋子在现实社会中绝对不相往来的家伙朝夕相处,虽谈不上什么友谊,但别人要求互留通讯地址,他也就留下了。

出去后再联络。人们总是这么说。其实联不联络都无所谓,最好别联络。

每每又有一人期满释放,其他人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然后大发一通感想,什么“又能抱着心爱的女人,躺在干净松软的床上大干一场啦”,什么“又能大口呼吸带着汽油臭味的空气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啦”之类的言语,一个个仿佛都诗意了起来。莫名其妙。

大可讨厌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话,确切地说他讨厌整个拘留所。当然,相信没什么人喜欢,也许濠哥例外。这可笑的濠哥,真该让老塞林格骂骂他。

大可静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哪怕一丁点的喜悦都没有。离开了牢房再度回到死寂的单身寓所,一样都要面对四堵墙壁,迎接他的仍是逃不出去的死寂。

他想到这里,微微动了动身体,发现快抽完第二包烟了。天空开始微微地泛光,耳朵里听到了久违的鸡叫。

他到厕所去冲了个冷水澡,光着屁股在号房里走来走去。半个小时后,身上的水分带着皮肤表层的热气蒸发了,便穿戴整齐,坐床边等待干部领他出去。

阿辉醒了,羡慕地道:“挺帅。”

大可看了看他,留下7支烟,然后一言不发。原本是迫不得已才和他们说话,现在可以出去了,他不再与这鬼地方有任何的联系及交流。

大约上午10点半左右,干部来领人。他取回被没收的东西:皮带、钥匙、手机、墨镜和用丝绒盒子包裹着的已全无用处的戒指——买不起钻石的,只挑了枚黄、白金相间的朴素的指环。他在阳光下细细打量着它,看了几秒后揣回牛仔裤口袋,走向沉重的铁门。

今天的阳光明显的比平日灿烂,榕树叶片也更加浓绿,路两旁的冬青被犯人们修剪得甚是整齐,虽然美观却毫无个性可言。在秩序与规则中,个性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迈出铁门门洞,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从树叶缝隙间透了出来,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叼上一支骆驼,对着铁门和它背后的世界说了句:“见鬼去吧!”

然后,他把头转向前方,想把烟点燃。在斑驳的树荫下,有个高个子女孩在对他笑。她的牙甚是洁白,齐肩的发在晨风中飞扬,她就这样站在光中看他,他愣住了,打火机兀自向外冒着蓝焰。

女孩迈开修长的双腿向他走来,就像T形舞台上的模特,长腿姑娘的确帅气非凡。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停住,细碎的光斑爬在她纯棉质地的白衬衣上,夏奈尔香水令周遭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Hi。”他说。

“Hi。”她笑,齿白如贝。

随后两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彼此都在找一句最合适的开场白。大可低头用脚将未抽完的香烟捻碎,江薇双手抱胸低头踢一粒小石子。10秒后,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还好吗?”然后都笑了。

他们缓缓地并肩走向路口,街角处停了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轿车。车旁站着两个人俨然一对说相声的,正流里流气地冲他乐:“操,瞧那德性,活脱脱一死缓假释犯。”另一戴眼镜的胖子道:“人民政府也太疏忽大意,连这号人也让他出来,不知又有多少良家妇女要堕胎流产了。”

“流产事小,只怕又有两个流氓从泰国染一身艾滋回来,快去验验血吧!”

“艾滋怎么了,我都得三回了。”岳言道,“还愣着干啥,上车!”

“你们仨怎么凑一块儿?”

“就你这破事儿,可急坏你们江领导了,说是给我打不下一万个电话,结果我前天回国才知道。她让我想法子保你出来,我一算还差这么两天也就算了。要是刚被逮进去,找人说说,这15天根本不用坐。”岳言发动引擎,看了眼观后镜里的大可道:“怎么样,里头舒服吧?”

“跳蚤不叫就到,蚊子服务态度良好,基本还算满意。”

“要不怎么说社会一片大好呢。”

“头上伤怎么回事?”岳言眼还挺尖,“被练了?”

“要不你以为警察干什么吃的。”

“弄半天你到底为什么进去的,告诉我呀?”

“你还是开你的车吧,呆会儿撞死人了我还得给你送饭呢,这不刚出来吧,让我喘口气。”

江薇偷偷打量了眼身旁的大可,沉默了半晌,问:“还疼吗?”

“什么?”大可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伤还疼吗?”

“不疼了,没事儿。”

这时,前驾驶座的二人便“哦”地起哄,于是车厢里热闹了起来。最后几个人在街区里转了大半天,才决定吃海鲜,岳言说是给大可补一补。

吃完饭后,江薇直接回公司,临上车前,叫住大可:“回家后把这身衣服扔了,换上这个。”大可接过递来的纸袋,里面是套全新的耐克运动衫。

“这妞不错。”岳言看着江薇拦了辆的士消失在后视镜里,对大可道,“真不错。”

“是不错,像男孩子,我们是哥们儿。”

“是吗?”岳言狡黠地笑了笑,踩下油门直奔大可家。送到门口说不上去了,并约好晚饭时见。

回到家,屋里还是15天前离开时的样子,据保守估计没小偷光临过。烟灰缸积了二点五公分的烟蒂;报纸杂志野性地在茶几上扩张着版图;电视机仍然呆头呆脑暂时没有高智商的迹象;墙上挂钟指针还在抽了风地往前跑;碎花窗帘仍旧垂头丧气愁眉苦脸;换洗的衣物在洗衣机里人满为患;厨房的空啤酒瓶永远是一群残兵败将,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时间在概念上流逝了。

他脱下衣服想了想,还是照江薇的嘱咐塞进垃圾袋里放到门口,然后彻底洗了个澡,略略擦了擦,赤裸着在屋内走来走去。冰箱里还有两罐喜力啤酒,开一罐三口干掉,冰凉沁脾爽得不行,扭开音响,在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中扑到床上,沉沉地睡成大字。

傍晚6点被电话铃吵醒,他还纳闷牢房里设备还真不错,随即醒悟已至家中。

“大懒虫,还睡呢?”此时听到江薇的声音备感亲切。

“对,刚醒,还尿了床。”

“能说点稍微高尚些的语言吗?”

“你好,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请问有何贵干?需小生略尽绵力之处但说不妨。”

江薇笑:“跟岳言出去别喝太多酒,晚上早点睡,明天准时来公司报到,都替你向公司掩饰过了。”

“怎么说?”

“就说你一从小特亲的外地亲戚死了,你哭喊着非跟他去不可,悲痛欲绝,昏倒了六七次才化悲痛为力量地站了起来,勇敢地迎接生活的挑战。”

“瞧不出瞎话也是张口就来。”

“那是。全靠你言传身教。明天千万别迟到,不然我半夜就打电话催你。”

“知道了,罗嗦。”

“行,明儿见。晚上喝酒别骑车,危险。”

“真想叫你一声――妈。”

“讨厌。”

“拜拜。”

“想想还有什么事儿……没了,就这样。”随即“啪”地挂掉。

饭局在个高级馆子的包厢里进行。岳言请了一票警察、税务、检察院系统的,约莫十来个,全都脑满肠肥。他一一为大可介绍过去,什么张队长、王主任、李科长、孔大哥之流。从不跟这类人打交道,这类人也不想跟他打交道,彼此看不顺眼或看得顺眼都无所谓,反正介绍一个干一杯,一圈下来已喝了不少。当食客们听岳言说了他的事后,纷纷跳出来拍胸脯掷地有声地表示小事一桩,早认识了,知会一声则万事皆休。果真坐着说话不腰疼,但背伤依然隐隐作痛。

席间岳言又搬出那些庸俗的笑话活络气氛,与人民警察及人民检院官交换某领导或高干的趣事——谁谁谁在夜总会里泡公关被临检时抓到了;谁谁谁带小蜜兜风时违章超速;谁谁谁一口气连买了几套别墅了之类,无聊透顶。强忍着把这顿饭吃完,岳言又提议去卡拉OK,他推说身体疲惫回家休息便独自走了。

夜里9点的街头热闹非凡,面对呼啸来去的车辆和绚烂光鲜的霓虹,迷途之感再度涌上心头。自己该往哪里去该干些什么?全然不知。漫步在灯火通明的橱窗前,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香港、厦门、上海、广州,想来都没什么差别,就算纽约或日本银座,除了人、车、高楼、商品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呢?都市被这些必不可少的要素包装着,都市人是这些包装上的点缀,剥去外壳,里面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了。

[没有五官的空心人]

他倚在人行栏杆上抽了支烟,看着发亮的街景出神,脑海里能想起的唯有一个人。用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江薇的声音宛如清晨的空气般令人呼吸顺畅。

“吃完了?”

“一肚子酒,没动筷子。不过听了你的话没骑车。”

江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问:“在干吗呢?”

“打电话。”

又沉默了几秒,问:“找我有事吗?”

“不是在字条里说有好多话要跟我说?该我问你。”

江薇笑:“当时是这么写的,现在也忘了。你还记着?”

“那条儿我看了几百遍,都会背了。”

“背那干吗?”

“没事。”大可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出来吗?找个地方坐坐?”

江薇想了想说,她家附近有间“蓝仙子”红茶店,不如在那儿碰头。

那是间颇有怀旧风格的小茶馆,灯光柔和,用久已不见的火车座隔着,每张桌上都放了盏蜡烛台,播放着不会过时的蓝调布鲁斯音乐,墙上有用漂亮镜框镶着的写实风格的水彩画,整个场景就像梅尔·吉布森主演的《ForeverYong》里的镜头。没有讨厌的迪斯科舞曲,没有大麻烟和摇头丸,只有冷冷清清的几桌寥落的客人和浓浓的缱绻不去的往日情怀。

大可要了份扬州炒饭,火腿煎蛋和罗宋汤,正吃着,就闻到一股淡香袭来。他闭目,想了想道:“是CalvinKlein的气味,适合中性打扮。”说完睁眼,江薇果然是一件阿迪达斯T恤配一条水磨蓝牛仔裤,衬得身形越发修长。

“狗鼻子。”她说。

“不好意思,饿得不行了,要什么自己点。”继续狼吞虎咽。

江薇要了杯泡沫红茶,静静看着他吃,笑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大可风卷残云地将食物扫荡一空,拍拍肚皮:“几千块钱一顿饭,还没三十块钱来得实在。这就是穷富之分。”然后扯开嗓子喊:“小姐,拜托把盘撤了,上啤酒。那个什么沫红茶也不要了,咱们又不是什么高尚人士,不品茶,啤酒挺好。”

“此茶非彼茶。”

“非什么非?!”他凶她,“是茶就不行,上啤酒!”

“还没喝够?”

“刚才那叫应付,现在才是畅饮。与知心好友、红颜知己灯下对酌,听老歌慢曲,谈人生之不得意,实乃快事。说吧。”

“说什么?”

“信里不是特想对我——倾诉,还非我不可。”

“忘了,真忘了。”江薇道。“原来消遣于我。”

“肯定的。”

“那今晚你买单。”

“买单就买单,谁怕谁。不过没带钱包,故意的。”

“那我也不买了。”大可道。

啤酒上来了,江薇敬他,二人干了。大可放下杯,望着烛火,道:“是美君告诉你我的事吧?”

江薇点点头,道:“还让你别往心里去。”

“这样结束反而更好,一辈子没有遗憾。”大可又呷了口酒,道。

“也许你不对,也许她不对,其实谁都没错,命运让你遇上这事也许另有安排。”

“比如说?”

“令你成熟,让你懂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你爱她吗?可曾想过这问题?是否因为一件曾经属于你的东西突然有一天飞走了,不再为你所拥有了,于是产生了一种占有感,想再把她拿回来,放在眼前看着心里都舒坦?”

大可抬头看了她很久,约莫有一个世纪,然后道:“还是占有欲在作怪。”

江薇点点头,也呷了口酒:“但没了占有欲,人又剩下什么?你不是爱看《远离赌城》吗?剧中的莎拉是个妓女,班是个酒鬼,莎拉出去接客,班心里不好受,但他不说,因为他想死,他知道自己没权力占有她。可莎拉还想活着,想跟班在一起,所以她劝他去看医生,她找不到理由,只能说——就算为了我。”江薇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燃起支烟停住了。

大可道:“可班说——莎拉,你永远都不要劝我戒酒。他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的,因为他是他,莎拉是莎拉。就像短暂的流星刹那地交错发生了火花,轨迹永不改变。”

“不!”江薇道,“不,也许有颗流星在那瞬间的撞击中从此化为了灰烬!”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另一颗流星不知道罢了。”

大可停了有45秒,木木地问:“想说明什么?”

“什么都没想说明,真的!”江薇喝干了杯中酒,示意大可再满上。

气氛突然僵了,二人都望着面前的烛光不语,大可捏了捏眉心,低低地问:“是因为和叶锋华分手?”

江薇拢了拢头发,摇头。

“那因为什么不高兴?”

“没不高兴。”

“叶锋华伤你心了?”大可不依不饶,“我这就打电话给他!”

“吴大可!”江薇板起了面孔,“和他没关系,真的和他没关系。”

“告诉我为什么?”大可也抬高音量。

江薇又燃了支烟,支颐望着烛火,许久后说:“说件其他的,我看到只狼。”

“狼?”大可抽搐了一下,差点撒了杯中酒。

“你也见过?对吗?一只白色的狼和一个长发人。”

“然后?”

“然后有个神秘的电话想要我找到把钥匙,然后我又做了个梦,梦里的长发人认识你,但他没有面孔,他说你丢了钥匙,被关在一道门后出不来了。可明白他的意思?”

大可摇头,将脸靠在肘上,似在沉思。

“也许这是个秘密,被封在一道不知位于什么地方的门后,钥匙丢了,门打不开,秘密无法揭晓。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钥匙在哪里我不清楚,是否曾经拥有过都觉得莫名其妙,整件事荒唐透了。”

“好好想想。”

“想不出来。”

“长发人是谁?”

“不认识。”

“可他认识你。”

“但这样不能说明什么。我认识约翰·列侬,但他绝对不认识我,仅此而已。”大可抽出支烟叼嘴里,低头用牙签拨动烛泪。江薇静静地看着,那种很久前就认识他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二人同时缄默。有首歌从空气中舒缓地飘来,如泣如诉的女中音宛如夜之精灵。

“《夜之色》。”江薇说,“劳伦·克里斯蒂的《夜之色》,每次听到都想流泪。”

你我在黑暗中前行,身躯如此靠近,心却远隔万里……

二人都陷在伤感的歌声中,没有说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那桩怪事,江薇不再多问,大可也不解释,只是心照不宣地沉默,似乎约好了不去捅破这层纸。

一曲终了,江薇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大可。”

“嗯?”

“我有个好朋友,在美国认识的,过几天会来国内,是个心理医生,也许能帮你记起一些关于钥匙的事。”

“不想见什么心理医生,我没病。”

“只是听听她的解释,关于狼关于钥匙,好吗?”

“考虑考虑。”

江薇轻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雪山湖水。

“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管那秘密多么可怕,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的。”

谜团像网一般张开,他身陷其中,觉得连江薇的身上都笼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离他无比遥远又伸手可及。她一定知道什么。

“你对这事知道的比我多,是吧?”他问。

江薇默默不语。

离开茶馆互道晚安后,他被江薇叫住:“大可。”

“嗯?”

“没事,早点回去睡吧。”

“再见。”

“晚安。”

他呆立着望着她在路灯下修长的身影,中间隔着一条有如银河系般宽阔的马路,脑子里就像被彗星撞击后产生大爆炸的月球表面,千千万万的记忆碎片无序地横飞,撞击着他的太阳穴阵阵疼痛。

他大概站了有一个世纪之久,直到江薇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难道江薇也是神秘事件中的一个环节?

他在无人的街上独行,仰头对缺了半边的月亮唱吉姆·莫里森的歌:“告诉我去下个威士忌吧的路,告诉我去下个威士忌吧的路,别问我为什么,别问我为什么,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在经过一排黑乎乎的橱窗时,无意中瞥了眼自己的身影,走了三步,又退回来站住打量。镜中的他空有一张验,却没了五官,只剩空荡荡的孤寂。

“我是一个空心人。”他摇摇晃晃地喃喃自语,白狼又出现在他不远的地方,清冷的长街之中。

呜——

他僵直地靠在电线杆子上听狼在啸月,夜风带着几片木叶拂过身边,手提电话在口袋里响了起来,液晶屏幕显示来电是一串零。

“喂。”

“酒吧是通道,连接秘密与现实,时间开始倒数,请尽快找到钥匙。”低沉的男声在没有窗的房间里说道,片刻后挂断,传来急促的嘟嘟声。

关上电话,放眼自己置身其中的空荡荡的都市长街,宛如基里科画中无人的广场。

世界无比荒谬。

[解雇]

天美广告公司。

离开十几天,却好像离开了半个世纪。

当他踏进大门,同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查看牛仔裤裢是否忘了拉,鞋是否一样一只。挺好,注重穿着是一向的好习惯,无甚不妥,干吗看我?

推开自己的办公室的门,发现有几个工人正在更改原来的摆设,专用的办公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列靠墙的电脑桌。问怎么回事,说是老板的吩咐。问同事,都说不清楚。他要找刘总,秘书说正在会见重要客户,没空。找江薇,说是去办事,上午还未进公司大门。他只好在会议室里干坐着喝茶抽烟看报纸,像与这家公司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洪水肆虐的报导,98年夏季是个多灾的季节。

十点半江薇回来,一见大可的办公室改头换面就问怎么回事,随后走进会议室问大可,他耸耸肩摊开双手。

“我找刘总去。”江薇急匆匆地夺门而出。

半个小时后她回来,关上会议室的门,与大可并排坐着,对着墙上的策划分析发呆。

“给我支烟。”

大可替她点上火,自己也叼了支。

缄默。5分钟后,江薇把烟掐了,道:“刘总让你去——谈点儿事。”

“我被解雇了?”

江薇点头,拢了拢头发,握住他的手道:“答应我,别发脾气。”

“答应你。”

“你是公司的老职员,为天美出了不少力,在设计方面也有独到之处,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但这次无故旷工15天,无论如何说不过去。Tracy极力为你开脱,说你家里有事,但据我了解并非如此。我们不会要一个有犯罪纪录的职员,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这里是一个半月的薪水,我很抱歉。”大可打开他递过来的信封,幅度很大地略带夸张地点了点,七千正好。把钱揣入口袋,站起身来,道:“创意部的工作交给Paul去做,他很有天分,至于这钱我看就不必说谢谢了。”他走到门边,转动把手,又说了句:“我该得的。”

江薇仍坐在会议室里,低头不语。大可冲她笑,她扭过头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他昨天还说没事。”

“不关你的事,都怪我不好,惹了这么多麻烦。再说干了这么几年,也该放自己一个长假了。”

“以后怎么打算?”

“没想好。先睡几天好觉,吃几顿好饭。等有想法了再告诉你。”

“……还会见面吗?”

“当然。咱们是哥们。”

江薇沉默。大可又递给她一支烟,二人就这样并排对着策划分析吐着烟雾。时间一秒秒地流逝。

“我说……”江薇欲言又止。

“嗯?”

“要是咱们一开始就不吵架该多好,起码能够多做几天好朋友。”

“傻丫头,别搞得我就此别过,离开人世似的。”

“但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指工作。”

“Paul不错,挺机灵。”

“是吗?也许。”江薇撇了撇嘴角,对墙狠狠吸烟。

“我该走了。”大可缓缓起身。

“中午一块儿吃饭?”

“改天吧。”他走到门口,停住,看了眼江薇的背影,想把她记住。又闻了闻带有她香水的空气,果然还是清晨香瓜田的味道。

“我……走了。”他轻轻地说。

江薇用手捂脸,许久后说:“走吧。”

他点了点头,脚终于迈出了这道门槛。在等电梯时,他又望了眼工作了四年的公司,这时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依然沉默。

“说话呀,江薇。”

“……”

“……”

“……还会给我电话吗?”

“当然。”

“保证?”

“拉钩。”

“发誓?”

“嗯。”

“……你走吧。”

“再见。”

出了写字楼,阳光明晃晃地刺人眼球生疼,他戴上墨镜,把自己与世界隔离。路人行色匆匆,车流穿梭不止,公共汽车像活动的沙丁鱼罐头,运送着一车又一车各怀梦想又被相互挤得扁扁迎面不识的城市旅人,往返奔走。随处可见的房地产广告招牌,用极尽华美的言辞,吸引辛苦了一辈子只为谋一处容身所在的城市人,掏空钱袋前来购买。什么“抢占东南亚财经圈,狂掀抢钱浪潮”;“首付2万立刻拥抱欧罗巴”;“来做新都市梦想家”;明明离海还有数公里之遥,却硬生生冠以“头枕波涛入梦来——看得见海景的房间”之类极尽虚华之辞,铺天盖地,全都是他们这类所谓的广告人殚精竭虑设计出来的金钱陷阱。设计!

放眼望去,一座接一座的摩天大楼——完工的未完工的即将完工的刚刚封顶的只圈地未动工的,林林总总,鳞次栉比。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大工地,永不止歇的永动器。高涨的消费欲望,便是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来源。

一切为了挣钱,挣钱只为消费。

周而复始,永无穷尽。

十字路口处,价格昂贵的广告招牌点,天美公司制做的30米乘8米的巨幅空调喷绘中,木偶原始人“叽里咕噜”正神气活现地披着兽皮拿着木棍向城市人宣扬空调可“改变现状,创造气候!”。这与秃子叫繁茂一样,本身就具喜剧意义。就连当时大可随手写在兽皮的“CNMB”四个英文字母此时也被放得极大,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与木偶形像一同被商标法保护起来。可除了他以外,也许谁也不知道它是——“操你妈屄”的拼音缩写。

他钻进炸鸡店,再次凭窗而坐,吹着冷气,望着繁忙的人流,想起班房窗台上的蚂蚁。为了生存,人与动物都在忙碌,只有他,如此悠闲。

在方才路过的一家精品店里,他买了只“ForeverFriend”熊宝宝玩具,委托售货小姐包好,送到天美公司江薇的手里。她的友谊是一盏夜海孤灯,照亮他心的暗夜。

江薇似乎比他更接近事件的真相,或许出于女性的直感,或许纯属错觉。

他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钥匙的下落,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忘记。空心人只是活着,失去了灵魂。

他为自己下了结论。

在体育用品店买了顶泳帽,防水眼罩和Speedo泳裤,跨上机车直奔海边。

正午的沙滩戏水者不多。波光粼粼的海面风平浪静,黄绿色的海水像一块通透的翡翠,在阳光下的点点波光像镶在翡翠上的万千美钻。

他一猛子扎入水中,一口气泳了几十米远。八月正午的太阳还未将海水完全晒热,深水区的水温在腰部以下便完全的冰凉一片。他仰躺水上,随波逐流。天空干净得像星级酒店的地板,有几朵疲倦的白云,慵懒地浮在空中午睡,被风吹得微起变化的外形,是他们有节奏的呼吸。翻身潜入水中,张眼仰望浮在水面的阳光,斑斑驳驳如水银般焦躁不安。

他从水底探出头来,发觉自己已离岸很远了。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微微起伏的浪和偶尔从水中快速跃起的一行行不知名的小鱼,发出扑索索的声响。他以自由式游向东南方的一座无人的悬崖下,那崖是海中孤岛的一部分。

他爬上礁石歇息,打量环抱他的一片死寂,然后仰躺下来。阳光透过眼皮,他看到眼前一片红色的世界,像血。长发人在被血泊浸透的荒城中行走,没有面孔。

无人的海边,孤独的浪和发白的午后。

回到家睡了一觉,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在未经他许可的情况下便暗了下来。对面住宅楼里都亮着灯,家家户户都在共进晚餐共享天伦,饭桌上必不可少亲切的爸爸可亲的妈妈和幸福的儿女们,跟橱窗里的摆设应无太大分别,至多加个标签——我爱我家玩具,每款售价200元,仅此而已。

他在黑暗中尽力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片弧形反光,不知从何而来。

总之那是一条微弱的形状古怪的白光,变形虫般攀附在那里,令他想起青春期时一觉醒来留在内裤上发硬的已凝固的液体来。

“原来天花板也遗精。”他这么说着,找到了答案。

起床后兴致不错,用微波炉烤了一份猪排,拌了份黄瓜火腿沙律,煮了盘意大利通心粉淋上酱汁,边看照本宣科报喜不报忧的无聊新闻边进餐喝啤酒,食欲不差心情良好,全拜失业所赐果真可治抑郁症功效显著。

[大闹迪厅]

电话铃响时,他正在小便,心中默猜了几遍电话的人是谁,也算一种不坏的益智游戏。结果是岳言约他出喝酒,9点碰面说了地址,是苏文跳舞的迪厅。好久没见到她了,算算也有一个月的时间。

8点45分,下楼发动机车。

迪厅里人头攒动,震耳欲聋的快节奏音乐带着人们在舞池里摇头晃脑。人类进化到文明时代,跳着所谓文明的舞步,却与原始部落的土风舞极为相似,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一切事物发展到极致最终还是回归。

他到时岳言说正遇上堵车,夜里9点还发生此类事情,不知交通局干什么吃的。估计龙虾穿山甲之类吃了不少。

他在舞厅里搜寻苏文的身影。高台上领舞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张年轻陌生的面孔。他扯着嗓子问DJ,此君估计吃了点摇头丸呈现半疯癫状态。

“苏,苏文?”

“对。”

“不认识。”

“热场子,头上扎了许多辫子,大眼睛的那个。”

“你说‘小辣妹’呀。”

“外号?就是她。”

“好久没来了。”

“知道她住哪儿?”

“想泡她?”

“朋友来着。”

“不清楚住哪儿,从来是来无影去无踪,你问问别人吧。”

连问数人都说不知,这时,电话响了,岳言正在场子里找他。

“今天这么闲,没跟女朋友在一块儿?”

“严晓萍?说是朋友过生日,正好落得清静,你怎么样?关15天没挨老板批?”

“老板请我吃了顿炒鱿鱼。”

“不坏,味道可口?”

“就这么回事。睡了一下午大头觉。”

“别告诉我又一个人?”

“还有我的影子,二人。”

“美君怎么样,有跟你联系?”

“提她干吗?”

“伤心?”

“没见你废话这么多。没跟晓萍闹别扭吧?”

“还能怎样?做了七百多次爱吵了几十次架排泄了几亿的精虫死了了同样多的细胞花了不少钱,毫无进展可言。”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干吗还不结婚?”

“人为什么结婚?”岳言问。

“不清楚,颇为庸俗的举动。”

“前几天我又庸俗了一回,送了只钻石戒指,她居然说不好看。一句不好看,要上万你知道吗?”

“不知道。”“现在国内走私抓得严,我快一年没赚钱了,一直在吃老本。不像几年前,跟王胖子合伙做西非贸易,一个倒手就是25万美金,全是绿票子现钞,用黑色的垃圾袋装着。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一到家,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立刻不醒人事。我妈还以为提了什么卤味回家当消夜。第二天5点半就把我叫醒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该不会去抢银行了吧。那时候倒车,倒钢材倒水泥倒鳗鱼苗,什么好赚做什么。现在不行罗,掘金年代已经过去,再没什么暴发户,该是中产阶级的天下了。”岳言来回摆弄打火机,呷了口酒,“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没理想没抱负没事业心甚至没是非观,开不了集团公司成不了企业家,也压根没想过什么永续经营的企业理论,全他妈的烦透了,对财务我一窍不通,只是狗运好一些,手气顺时做什么成什么,真邪了门。现在累了不想再干,打算再赚一票,把公司关了,找个巴西或巴拉圭或什么连名都没听过的国家跟严晓萍移民算了。”

“她怎么想?”

“谁晓得,管她呢!来,干杯,HAKUNAMATATA。”

“HAKUNAMATATA。”

二人并排坐在高脚凳上,又像大学时代那样,开始给过路的女孩打分。说笑间,岳言的表情突然僵住,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一言不发。那边坐着几个白种人正在喝酒聊天,其中有位金发的高个子,正搂着一名身材娇小的亚洲女人在亲昵地亲吻。

岳言回过头来,神经质地拢拢头发,面色铁青:“贱货,还骗我说女友过生日。”他低低地骂,一口喝干杯中酒。

大可拍了拍他的肩膀:“冷静点,咱们走吧,换个地方。”

“走什么走?!她给我绿帽子戴,我还得赔小心?”岳言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把关节压得直响,沉默了有10秒的时间,突然抽身冲了过去,拿起手机照着金发男子的脑门就是一下猛击,手机当场断成两截跌落在地。随后掀翻桌子拉起晓萍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金发男子霍地站起,用不知是法语俄语意大利或印度、尼日利亚语对着他嚷嚷,伸出大手掐住的岳言的脖子,场面一时乱作一团。大可见状不妙,冲过去抄起桌上的扎啤杯,“呼”地就往老外面门砸去,顿时鼻血长流,痛得弓成一只大龙虾模样,蹲在地上。岳言起脚就往他身上踹,口中骂不绝口:“操你妈,老外屌什么屌!”晓萍则坐在地上捂着脸,低低地哭。

这边的骚动立刻引来许多人围观,几名现场警卫匆匆赶来。大可见势不妙,拾起手机,拉着岳言就往外跑:“快走!一会儿条子来就麻烦了。”

二人奔出门外,岳言要去取车,大可说明天来拿,被认出车牌更糟,先上摩托再说。发动机车,油门紧催,CBR疯了似飞驰而出。

[神秘事件中又多了一个人]

一路狂奔了七八公里,才在一片夜市里找了家露天大排档坐下来。老板热情地招呼要些什么,岳言不耐烦地说:“啤酒一箱,菜随便上。”

“随便也得知道怎么随便法?”老板挺为难,大可便胡乱点了几个。

“你刚才就别拉我,还没打过瘾呢。”

“打老外得适可而止,不然会闹出什么国际纠纷。”

岳言灌下一大口冰镇啤酒,道:“那一扎杯下去让他见血,是兄弟,干!”大可一饮而尽,脑海中却一片茫然,那重重的一击估计可将对方的鼻梁打断,只觉在当时的瞬间,体内有股近乎动物的冲动从血液中涌出。他掏出断成残骸的手机递给岳言:“喏,你手机的遗体。”

“还要它干么?”

“电话卡还能用,免得留下线索。”

“亏你想得周全。”

“15天不是白关的。”

岳言笑了笑,又喝了杯酒,道:“还记得在大学的时候,我生日那天,咱们一群六个人喝三箱还不够,还偷邻座物理系几个傻逼的酒喝吗?”

“当然,他们谁也没在意,还纳闷怎么喝那么快,一眨眼20瓶全空了。”

“那时候想凑个100块钱喝顿酒多不容易,可值得回忆的事又那么多,真想时光倒流回从前,再意气风发一番。”

“可现实不是电脑游戏,不能存盘,从头开始。”

“是啊。跟严晓萍在一起三年,老娘都把她当准媳妇看,每次出国开会,大包小包买全是她的东西。我上个月刚把房子装修好的,还空在那儿,有什么用,谁住?三年了,想不到就这样收场是这种结局。”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她真跟老外干?我的东西也不算小,她还不满足?”

“这跟玩意儿大小没关系。也许她想知道同时被多个男人爱着是种什么滋味,她想从中证明自己的价值,有多可爱多迷人什么的。”

“或许想报复我。”岳言道,“我逢场作戏她又不是不知道。”

“岳言不是我说,严晓萍名声在外,我跟胖子都知道。围她身边的苍蝇可不在少数。”

岳言抬起眼皮看了看大可,苦笑:“都听说了?”

“公开的秘密,只是你不愿相信。”

岳言喝干酒,说:“就像细菌一样,眼不见为净,骗自己的把戏。”

“问个问题,若有一天你回家,发现你老婆在跟别人干,可对方是个女的,会做何反应?”

岳言沉吟良久,摸摸后脑:“从没想过,也许啼笑皆非,也许两个都操一遍也不一定。”

“反正没有见她跟男人干那么气愤吧?”

“那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占有欲在作怪。”大可搬出江薇的话又润色了一番,“一只公猫摸你老婆你不在意,一个男人就不行。当一个对等的对象抢夺了你的位置时,你感到被冒犯了,于是勃然大怒。这就是占有欲。可人没的占有欲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

“Nothing,一个空壳,没感情没记忆没有欲望,一个空心人。“

岳言沉默,燃起支烟,道:“呆会儿找两只鸡把精液散播散播,喷射一番?”

“这两天阳具跟死了一样,一点儿反应没有。”

“那想干么?”

“回家。听音乐、洗澡、发呆。”

“算了,我也去你那儿,咱们好久没神聊了。”

“Goodidea。我还有瓶威士忌,味道不错。”

两人坐在大可家的阳台上,一边吞着威士忌,一边望着升至天心的残月。大可呼出一出股浓烟,看着它如鬼魅般地消散,缓缓地道:“我常这样坐着看月亮,月亮也看我,好几个钟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月亮,好多年没正眼瞧过,都忘了它的存在,也算悲哀。”

人在黑夜里谈心,看不清脸,声音也似乎是从水里冒出,很幽远很缥缈,已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也许这就是心的声音。大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提起狼的事情。岳言静静地听,笑道:“原来你也见过,我还以为自己撞邪了呢。”

“也有这样的经历?说来听听。”

“只遇过一次,也是晚上。那天我从夜总会出来,回我跟晓萍住的地方。因为没带钥匙,便给她打了电话,然后坐在楼梯口等。知道那天她和一个男的在酒吧里,心想只要别红杏出墙,其他都无所谓。到了凌晨三点,还没她的影子,打手机不通,就信步走到街口。这时,我看见不远的街灯下,有只兽一身雪白,闪着绿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是只狼。城市里遇狼,这事情说起来有些荒谬,当时心里发毛,以为幻觉。可那东西真的存在,有影子。我看它,它也看我,渐渐就不怕了,反而觉得它与我的心有些相通的东西。”

“指什么?”

“就像在心灵磁场上产生共鸣,频率相同,似乎可以沟通。觉得它跟我一样孤单,无家可归,不被人理解。大概就是这么种感觉。狼又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就向黑暗里走了,隐约听到远处有一声长啸,发自黑夜尽头。”岳言仰颈对月“呜”了一声,道:“狼在啸月,它在呼唤什么?”

神秘事件中又多了个岳言,他也是一个环节?谜团继续扩大,难道真如江薇所说的是个秘密?狼难道真的想对他们暗示着什么?毫无头绪。

“它绝对的属于黑夜,是夜的精灵。”岳言隔了许久后道,又往杯里加了冰块,斟了点酒后说:“来首歌吧,好久没弹琴了。”

大可从房内取出吉他,岳言拨了串音符,大可说是《不再孤寂》。一首共同拥有的老歌,重新唱来,才知道时光荏苒,往日不再。

“你来首《昨天》,我记不住和弦。”岳言说。

昨天属于记忆,而记忆已于不知何时失落了,一曲唱罢,大可说:“你知道保罗在1965年夏天写这首歌时,开始想把它取名为《炒鸡蛋》吗?”岳言大笑:“再来几首炒丝瓜什么的,唱列侬这狗娘养的那首《我是个失败者》,我唱你弹。”

“开始。”

岳言低低的嗓音,在深夜中唱道:“尽管我在欢笑,我们的表演却像小丑,在这假面具后面,我一脸忧愁。我的泪,犹如来自天空的雨,我是为她哭泣还是为我自己?我是个失败者……”

接着又唱《天空中带宝石的露西》——“想象一下,你泛舟在一条河上,背景是柑橘树和果酱色的天空……”

那夜他们唱了许多歌,令他们回到想得起或想不起的往日的时光。

月光如水银泻地,岳言疲倦地靠在沙发上睡去。大可走到阳台,大口呼吸着夜的空气,久久地凝望着银白的月。

“凌晨三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