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靠窗的墙角-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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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靠窗的墙角

[装铁窗的屋子]

“第九天,明天第十天,还有六天呀!”大可坐在窗边的墙角,静静的数算着日子。蚊子像轰炸机般在身边呼啸着掠过,同时点四盘蚊香也不足以将他们赶走,大可开始考虑是否该发射“战斧”导弹将他们一一击落。

他全身的肌肉隐隐酸痛,是那种忽左忽右讲不出明确部位的酸胀,如同游击战争中的散兵游勇一般。略微活动一下筋骨,背部、肋部及其他九千八百个部位的伤就同时发作起来

,针刺一般痛彻心肺。也不知有多少只脚在他背上踹过,迷糊中他就像波尔多葡萄节中盛在大木桶中的绿葡萄,被载歌载舞的人们任意践踏,人们的快感达到了极限,葡萄的面目也在这极度的践踏中烂成了汁。

他望着身边名副其实的铁窗,每根铁条都有两根手指粗细,锈迹斑斑地在窗台上剥落了许多如死去的老化角质般的铁锈,惨不忍睹地散落着,尸体一般。蚊香的灰烬如同风化的骨灰堆得到处都是,整个窗台就像一处古战场。蚂蚁们不辞辛苦地在这些残骸中穿梭,运送着比自己体积大5倍的饭粒或肢解后的蟑螂大腿,似乎忙得不行。他百无聊赖地注视着窗台和上面所发生的一切,打发每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

怪不得笼子中的老虎总是走来走去,他不再怪他们无聊至极了。

铁窗外是一条终年散发着食物酸味及潮湿霉味的走廊。走廊里彻夜点着几盏四十至一千瓦的日光灯,照得一切如正午一般。年久失修肮脏不堪的墙面上用吓人的红漆写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八个大字,大可怀疑他们是用人血写上去的。

当他刚关进来时,被叫到三楼去照相,他当时以为是和关在牢里的犯人及看守一字排开站成三层,在温暖的阳光下对着镜头齐喊一声“茄子”,然后闪光灯一闪,留下纪念,并在底片上写着:×年×月×日×拘留所全体人员留念,然后一人发一张镶镜框里挂墙上什么的,以显示改造政策的亲和力。结果并非如此,却像某部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电影场景。能重拍凯奇的类似镜头,于他而言是种莫大的荣幸。迄今为止,《远离赌城》他看了不下31遍,但此时的场景却是在《空中监狱》里的。

他举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名字、出生年月等显示身份的标识,背靠白墙,上面有标示身高的米尺,然后正面来一张,侧面也来一张。并要求必须面无表情。当时他问拍照的:“请问要说‘茄子’吗?”

“什么茄子、袜子?”那人没听懂,估计耳背也有可能。

“从小家长教育,一见到镜头立刻就得说茄子,否则拍出来不好看,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你要开始前通知一声,我就说。”

那人明白了,从镜头后探出一半秃脑门,还有那么四五缕如经纬度线般掠过南北半球歪在一边,形象相当喜剧。

那人歪头盯了他一会儿,正色道:“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犯罪分子!好好反省反省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国家培养你们多不容易呀!”

“我可是纳税人,没我们国家吃什么?”

“不许啰里啰嗦,不然让你连茄子都吃不上!”

“收到。”

后来听说半秃脑门叫濠哥,是拘留所里负责杂物的,人相当老实,连犯人们都欺负他。每天他一到铁门前,走廊里就热闹起来。总有人趴在窗口说:“濠哥,经过改造,我重新做人了,准备当你老爸。”

“濠哥,我很后悔那天把那家伙打得那么惨,他直趴在地上叫我爷爷,我良心发现。特别在见到你之后。”

“为什么?”濠哥为人相当单纯,还八字脚。

“因为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于是哄堂大笑。

大可所在的牢房叫劳动房。20平方的水泥屋子分上下二层,外带一个臭气熏天的茅坑和一条2米长30公分宽的小便槽,据说是拘留所里条件最好的。屋里关了十来号人,每天上午下午各有3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无非锄锄草、搬搬石头、扫扫厕所什么的,对犯人们而言是莫大的荣幸。而与他们同一层的另外三间号房,在同样的空间里挤了二三十号人,并且在拘留期间一步也不能踏出铁门半步。

9天前的凌晨5点,他被两名一脸庄严却体形肥胖的警察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被送出进来,拘留条上写着“拘禁15天”的字样。警察把他交给拘留所看守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对胖警察说了声谢谢。警察没理他就跨上价值不菲的大马力机车走了,据估计,以他们的薪水是买不起这样的摩托的。

值班看守是名三十出头的女警,正哈欠连天地坐在简陋的门房里翻看一本类畅销隐私文学,神情相当的无聊至极,她抬抬眼皮瞅了瞅大可,有气无力地问:“犯什么事?”

“跟人民警察过招来着,没啥特别。”

“活该。”她爱理不理地丢下这句话,懒懒地起身从破墙上摘下串钥匙,道:“还愣着干吗,走呀。”

大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向那鸽笼般的牢房。

“头回来吧?”女警问。

“嗯,从没想过会来这里。”

“就算是个教训,以后做事情别太冲动。15天不算太久,忍忍就过去了。”

“谢谢。”

“里头不比外边,少说话多沉默,吃点亏就忍着,听到没。”随后就开了这间据说要有关系才能进的牢房。

当铁门重重地关上之后,大可发现黑屋里有一组卡通片镜头——漆黑的背景中有十来双眼睛正兴致勃勃地望着你。当适应了黑暗才知道是十几颗脑袋从水泥砌成的上铺露出来,如儿童节的小朋友站在猴山外往里瞧般好奇。

“犯什么事?”一个瘦高青年问。

“跟警察闹情绪。”

“条儿给我看看。”

递上写有罪名的条,众人轮看一圈后又回到他手里。

“带钱来了吗?”

“被没收了。”

“号房里的规矩是人人都是交伙食费。明天叫人送钱进来,今天先吃别人的份,你负责洗碗、扫地、冲厕所。”说完,十几颗脑袋立刻缩回,消失不见,迅捷无比。

开始以为他们想榨财,随口编了个谎话,马脸女警并未收走他的钱包,只让他解下皮带,把手机、传呼什么的装进一个档案袋里,写上姓名交由狱方保管。

[拘留所]

刚进来那会儿,他蜷缩在下铺墙角处,毫无睡意,脑子里不停数算着又捱过了多少时间。同睡下铺的共有四人,数牢房里的下层阶级。躺大可身边的是个乡下人,叫阿成,是个开杂货铺的,因为点小事跟街坊吵起来,情急中抡起扁担让人见了血,关这儿已十天了。睡阿成旁边的据说是个村干部,因对政府有看法为民请命进城打官司,在法庭上比较没水平地冲着法官嚷嚷,被法院以藐视法庭为由先关十天再说。大可看着他干瘪的身子和一脸先天下之忧的睡容,没有感觉。

据阿成介绍,方才问他话的人叫阿清,是这里的号头,因聚赌,一伙五人都被送了进来,占牢房的领导地位,除了每天爱发几句牢骚使唤几下人以外,也没什么不地道的。领导要有领导的待遇,所以睡上铺。

下铺村干部旁还有个终日愁眉苦脸的五十来岁的家伙,是个古玩商,是在与野鸡苟且之时,被公安人员当场捉住,听说老婆在外面吵着要离婚,也不送钱进来,他成天得吃别人的伙食,之所以眉头呈倒三角据他说是天生如此。

除了劳动房外,其余三间牢里,有两间关的是吸毒者,最后一间是关盗窃、斗殴之人,照常理,大可该上那儿去。

清晨6点半,炊事员提了个大铁皮桶进来,里面盛着稀饭。牢里管饭的阿成就把大伙儿吃饭的“碗”——带把的红色塑料水瓢从铁门底下一个30公分长15公分宽的小口中伸出去,整齐摆好,炊事员就把稀饭倒瓢里,再配上一点咸菜、萝卜干什么的,整个程序跟喂猪实无差别。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饭碗拿回,就着从拘留所小卖部里买回来的罐头食品,三口两口把饭吃得底朝天。也不是因为伙食可口,绝对没人认为那东西地道,可胃口就是好得不行,莫名其妙。

饭后阿成习惯性地又去洗碗,却被阿清止住,朝大可努努嘴:“新来的,你洗。”大可便一声不吭地把碗洗了把地扫了,退回墙角里继续发愣。

“在外头干什么的?”阿清一边剔牙一边问。

大可假装没听见。

“喂,问你话呢?”有人高声道。

“我?”

“嗯。”

“无业游民。”

“跟警察闹情绪,很转嘛。”

“有一点。”

“以前没怎么吃过亏吧,就跟条子‘屌’,专政都能专死你!”

“现在知道了。”

“让你洗碗没意见吧?”

“没意见。”

“在这儿老实点,日子过着就舒坦,换成其他牢房,先一人揍你一顿再说。听过收审怎么打人了?”

“没有。”

“有个家伙对收审牢房每人揍一拳踹两脚的‘欢迎礼’不太满意,就很有正义感地偷偷写信给干部。干部看完一转手就交给号头,结果那傻逼,一米八几的大块头,被扒光了衣服,按在尿槽里喝尿、洗头,还被人用刷马桶的刷子刷龟头,三天三夜不许挨床,站着睡。最后是磕头下跪才算了事。还有许多细节我就懒得说了,反正一句话,老老实实,就没你什么事。”

沉默。

阿清说完,一群人蜂拥地挤回上铺,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扑克大打起来,不知又在赌些什么。

大可静静望着不知瞧过多少遍的走廊和改过自新的字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开始想身边的朋友。岳言与王志明此时一定躺在普济岛洁白的沙滩边吹着海风喝着冰啤酒,看着身穿二段式泳衣的女郎浮想联翩;苏文呢?一定还在呼呼大睡,躺在松软的床上,不到中午13点不起来;江薇也许又在开会或与客户谈着合约;美君,她会在干么?思维到这里就断了,记忆系统再度出现故障,美君的面貌再度模糊不清甚至空白一片,失忆症再度复发。

上午9点左右,他猜的(牢里没钟)。干部开门放他们出去干活。阿成让大可跟在身边,他干什么大可干什么。先打扫牢房前的走廊,大可就帮他冲水,这令他有机会看到其他三间牢房的情况。

关隐君子的两间房里,密密麻麻地共挤了四五十号人,清一色全是17至25岁的青年人,偶尔夹杂着几支老烟枪,也不过三十来岁。这些人在压期间除了不许离房,还没水洗澡,牢里终日散发出一股猪圈的味道,奇臭难闻。

他们一见到人就要烟抽,大可没理,继续刷地板。由于天气炎热,他们都光着膀子,一律的瘦骨嶙峋,神情呆滞,俨然清末的兵勇,一个接一个地哈欠连天。

他呆呆地站在铁窗边默默注视着他们,就有人朝他扔拖鞋扔被单并高声喝骂:“操你妈,看什么!”

洗完地板,阿成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牢房后面堵塞的排粪管道。他是个干惯重体力活的人,跟着他倒也轻松,不必锄草挑砖,只须用一柄长木匙,将溢过排粪管水平线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大便舀去便可。

毒辣辣的太阳当头照下来,灼得大可的后颈与背脊火炙一般,刺鼻的粪尿味直冲鼻孔,令人难以忍受。蚊子、苍蝇“嗡嗡”地把他身体当成航空母舰,忙碌地起飞、降落,豆大的汗珠顺着眉毛、眼皮、鼻尖一颗颗地坠落,汇入粪坑的汪洋之中。

腰酸了,他停下来。不远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有一株浓绿的相思树斜长着将枝干伸出围住他的那一圈高墙。天空中有自由的雀鸟和恬静闲适的白云,高墙外的灰色住宅楼里有人在生疏地弹奏《小步舞曲》。他静听了一会,继续顶着不怀好意的烈日,一下一下机械地舀着大粪。

他唯一能干的只有这些。

“第九天了。”他收回思绪,环抱足踝,下巴支在膝上,注视着窗台上的蚂蚁。走廊终年不灭的灯光斜照进铁窗,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条光影,他把脚放进光中,开始打量十个脚趾。

“几点了?”他问自己。

“不知道。”他回答。

“咣当。”牢房外的大铁门被打开,两名身材高大的狱警押着两名瘦小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们干瘪病态衣冠不整的形象,与警察形成鲜明的对比。

情景有些搞笑。

狱警押解完犯人经过他窗前:“怎么还不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好好检讨,为什么会走上犯罪道路!”

“是。”

狱警走了,大可开始检讨。

××ד叫什么名字?”做笔录的胖警察问,声音充满了职业性,就像公共汽车里的报站广播录音,与真人之间有一定的距离。

“吴大可。”

“什么学历?”

“大专。”

胖警察抬了抬眼皮,继续问道:“职业?”

“广告设计师。”

“你踢警察了没有?”

“是你们先打我的。”

“我问你,”胖警察提高音量,“你踢警察了没有?”

“是你们先打我,所以还手。”

“很好!”胖警察停笔,拭了拭汗,瞪了他几秒,起身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又进来两个光膀子穿警裤的人,不由分说,揪住他的头发拖到地上,一阵拳脚,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问你,踢警察了没有?”

“踢了。”

“你踢警察就代表你跟法律过不去!”

“是警察先踢我的。”大可抹了抹鼻血说道,手腕被手铐卡得生疼。

胖警察有些不耐烦,不耐烦的看了他有十几秒,道:“还想挨揍吗?”

他摇摇头。

“踢警察了吗?”

“踢了,但是你们先打我的。”

“我没问你这么多,在这儿画押!”

胖警察把印泥推到他面前:“我指哪里你按哪里。”随后语重心长地加了句,“如果不想再挨揍的话。”

于是他在笔录上按了10几个手印,然后发现警察的字相当难看。

“关你15天没意见吧?”

沉默。

“大可,我浑身酸,帮我揉揉好吗?”说话的是今天刚从隔壁牢房转过来的阿辉,他因为吸毒被判拘留20天。

“哪里酸?”

“全身。”

大可帮他按摩,着手处一片皮包骨头。

“说来你不信,我已经7天没睡过觉了。”

“因为毒瘾?”

“还因为我女儿。”

“她多大了?”

“2岁。她一定会问,爸爸,爸爸在哪里了?爸爸在这里,像狗一样地被关在这里,被隔壁那帮狗娘养的像打狗一样地打,真的,真的很失败……”

“少碰白粉不就得了。”

“当时我腿上长了个疱,流脓,很疼,朋友说白粉能止疼,就这样吸了,上瘾了。那天去朋友那边买货,没料到条子已经埋伏好了,一开门,枪就顶在脑门上,那是真枪,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不骗你,已经是做爸爸的人了,还跟我女儿一样尿裤子,太可笑太失败,哈哈哈!”

“安静点,大家都睡了。”

“哈哈哈”阿辉继续笑,突然发疯似的用头撞墙,大可拉住他,一脚绊倒,按在地上。他们的举动惊醒了上铺许多人,喝道:“操你妈白粉崽吵什么!欠扁是不是。”

大可卡住他脖子低声道:“你安静点,不然连我都帮不了你,安静,想想你女儿。”

阿辉别过头去,泪水在黑夜里闪动。

“陪我说说话,大可,我睡不着,真的很难受。”

大可静静地望着他在毛毯里挣扎,道:“我不知道你怎么难受,也不管你多对不起女儿。但你今晚一定能睡着觉。”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有上帝的话。”

那夜,阿辉不知何时竟睡着了,脸上还留着未曾干涸的泪痕,看着他的睡容,大可有些愕然——难道神真的存在?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发自黑夜深处的长啸,是狼吼。他一动不动地背靠着墙,闭目倾听,那吼声甚是凄凉,带着呜咽,像在哭泣。

“它在为谁哭泣?为我,还是这个世界?”他问自己。

[流浪的骑士]

江薇处理完手边的几份文件,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疼。她捏了捏眉心,燃起支烟,夹在手里,闭目沉思。大可已经失踪十天了,依然杳无音讯,她惊愕于自己这份超乎常情的焦虑,又做不出任何解释。那晚的奇遇与梦境总是萦绕心头,似乎与大可关系密切又无任何明确的链接点。狼与长发人从哪里来?无人的城和神秘电话及钥匙代表着什么?在纷乱的思绪中,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请问江小姐在吗?”电话那头是个女声。

“是的,请问哪位?”

“我叫美君,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与大可有关。”

江薇腾地跳了起来;“他……怎么了?”

“11点在枫丹白露酒店咖啡厅见,到时详谈。”

“一定准时。”

江薇应约前来,一位独坐窗边的女人向她招呼:“是江小姐?”

“你就是美君?幸会。”

“来点果汁什么?”

“开水。”江薇停了停,解释道:“不太喜欢果汁、冰激凌这类的甜食。”

“是吗?”美君若有所思。

“听大可说过你来着,说是好朋友。江小姐是哪里人?”

“北京。”

“北京去过一次,风沙挺大,一到夜里就很冷清,荒得很。”

江薇很难再让自己耐下性子聊什么北京真大北京荒得很之类的话题。实在没心情。

“大可怎么了?出什么事?”

“是出了点事。”美君依然不紧不慢,似乎欣赏画展般地气定神闲。

“他……怎,怎么了?”

“拘留,他被拘留了。”

“意思是被关起来了?”

美君点头,依然慢条斯理地往红茶中加糖,用小匙细细搅拌,然后轻轻放在碟上,举起细白瓷杯放至嘴边品了一口。江薇不停地玩弄手中的烟壳,取一支,燃上,只希望手中有台遥控器,对着慢三拍的美君按一下快进键。

“我和他曾是恋人,青梅竹马,15年了,分分合合了三次,这事可知道?”

摇头:“他从未提起。”

“他不会说的。”美君端详了一下左手修得很整齐的指甲,道,“我仍然喜欢他,喜欢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他的个性,但已不是爱了。我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爱他了,相信他也是如此,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两种人,中间相距有一万光年,他曾说——人一生最好的状态就是在飘泊中。你能理解他的意思吗?”

江薇沉思,喝水,缄默。

“我讨厌飘泊。”美君放下茶杯,取了一支江薇的烟,用细打火机点上,低下头,似在思索接下去的措辞。江薇打量她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等她再度开口说话。

“我20岁就去澳洲读书,5年的飘泊令我厌倦透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找个男人生活。那男人不要很有钱,但也不能没钱,高级灰的中产阶级是我理想的选择,但最重要的是,那人的世界里只有我。我讨厌有才华的男人,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为人所控制。他们的世界太大了,大得让人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他们爱书,爱朋友爱啤酒爱绘画爱电影爱沉思就是不爱和女人说说话……”美君又开始搅拌红茶,想着也许是天边的事情。

“江小姐,你认为我很自私吗?”

江薇摇头:“你说的都是真话,男人的世界远在天边,女人的世界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很真实。”

“但也很小,很琐碎。”美君接过话道,“实话说吧,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从小就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的我令自己都为之着迷,但我需要一个男人组成家庭,繁衍下一代,然后关在自己筑成的城堡里织自己的梦,很显然,大可不是我的城堡,他只适合骑着心爱的马,到处去流浪——他喜欢流浪。

江薇想象流浪这个词,脑海中闪现的是黑暗年代的骑士,骑着马背着剑,身边还跟着一只动物,是狼。

狼也在流浪。

“那天,大可约我出来,说是想问一件关于钥匙的事情,他问我是否知道他曾遗失过一把钥匙。”

“钥匙?”江薇失口叫出声来。

“他也问过你?”美君打量江薇,江薇摇头。

美君继续道:“他说有人让他找把钥匙,已丢失很久了,我说我不记得了,他说其实无所谓,然后又说了一大堆客套话,什么生意如何过得好吗什么的。这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我说——大可,想说什么?只要我能帮上就一定帮你。他笑了笑说,这事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上忙。这时,我未婚夫打电话找我,我就说和大可在一块儿,他说想过来,我就答应了。”

“我和大可的事儿于志安都知道,”美君笑了笑解释,“我未婚夫的名字。”

江薇又燃了支烟,问:“然后?”

“然后大可问,婚期定了吗?我说快了,还在挑日子,过一两天准备拍婚纱照,大可也没再说什么,接着志安就来了,气氛显得有些僵,于是我就对大可说不然我和未婚夫先走,还想再买些东西。大可喝了口酒,突然叫我们坐下,对我说,美君,如果现在我要求你嫁给我,你愿意吗?我说你是在开玩笑吗?你疯了,想让我永远嫁不出去?他却很认真地说:‘不,我是说真的,不信,连戒指都买好了。’他拿出枚白金镶黄金的戒指递过来,这时于志安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对大可道:‘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这是我和美君间的事!’大可道。我赶紧劝志安说:‘不然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好吗?’于志安就出去了,我对大可道:‘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好好结一次婚,我再也不无法忍受你的忽冷忽热了!’他说:‘你爱于志安吗?你说实话?’我说:‘是的,我爱!你满足了没有?’他突然大笑起来,有酒店的服务生过来劝我们小声点,大可突然抓起面前的酒杯用力往地上砸,一个不够,两个,这时,于志安突然过来对大可道:‘你安静下来,我和你谈5分钟,男人与男人之间,怎么样?’于志安又叫了啤酒,把我支开,不知对大可说了什么,大可似乎安静了,还跟于志安握了手,我松了口气,却见三名巡警拿了警棍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抓住大可的衣领就要查他的身份证,我认得这两个人……”

美君抓起江薇面前的啤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沉默起来。

“他们是你未婚夫叫来的,是他的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失望,这是他不对,但我不怪他,因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大可不能给我的,他都能,我知道选择于志安是对的,也许他并不大度,但他在乎我。”

“他对大可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美君拢了拢头发,又道:“大可当时就跟警察吵了起来,警察推他,他退两步,我赶忙上前去拦巡警,却被他们推开,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大可一见急了,大叫道:‘你们为什么打女人!’抡起张凳子就往巡警身上砸,被另两个拦住,他就踢,最后被反剪双手拉上警车。就这样,说是扰乱公共秩序,关15天。我去看了他两次,门房都不让进,又没有内部关系,就找大可的朋友,都找不到,这才想起你来,又怕公司怪他,就偷偷约你出来。”

“他,他会挨打吗?在巡警手里?”江薇小心翼翼地问。

美君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他被关在哪里?”

美君说了地址,江薇拿起手袋就往外冲,美君拉住她道:“替我对他说声对不起。”

江薇看了美君一眼,点点头走了。

[探望]

江薇买了一大袋汉堡、辣翅、水果以及三条烟和利乐包装的牛奶赶到拘留所,但门房老头不让进,说不许送东西,犯人只能吃拘留所里的食物,外面带来的不卫生,万一吃坏肚子,他们要负责任。江薇道:“那打人呢?警察不就是会打人吗?为什么不负责任?”

“这位小姐,讲话可是要有根据,扰乱社会治安就是该打。”看门老头似乎颇有正义感,估计年轻时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的意思就是讲法律啰?”江薇问。

“没错,我们拘留所从来就注重人权。”

“注重人权见上一面总可以吧?”

老头说没这个规矩。江薇便道:“死刑犯还让见面呢,拘留怎么就不可以了?”

“这不太清楚。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得经过干部的批准。”

“那你叫个干部来。”

“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三点以后再说吧。”老头说完又去调半导体听歌仔戏。

“喜欢高甲戏是吗?”江薇道,“你让我见人,我送你一麻袋歌仔戏磁带,CD、VCD都行。”

“你想贿赂我?里头关的你什么人?”

“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

老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长得不错,为什么非要找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不可,好男孩难道少吗?”

江薇盯着老头看了有3秒,道:“我就喜欢这种惹是生非的家伙,我愿意,行吗?”老头不再说话,静静地听收音机,江薇燃起支烟,自顾抽了起来,低头不语。

两支烟后,老头拍了拍她,道:“你出来,我跟你说。”

老头道:“从北边走大约100米向右拐,有条小路上去,能绕到拘留所的后山,那里有一堵残墙,看到一株伸出墙外的相思树便是了。那墙后便是关犯人的地方,在那儿喊人多半能听见,东西可以从后山上扔下去,许多家属都是这么干的。”老人随后道:“拘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许见人这点我也纳闷。”

江薇对他笑了一下,道:“谢谢你。”

“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可不想惹麻烦!”老头在她身后道。

她问:“还想要歌仔戏磁带吗?”老人道:“有《薛平贵征西》就尽管拿过来。”

“收到!”江薇笑,招了招手。

她不费力就找到那堵残墙,从墙上望下去,一排鸽子笼般的囚室一字排开,囚室背后有一小块平地,地上有杂乱的草和一个揭开盖的化粪池。有个光膀子的高个青年正低着头一勺勺地舀着大粪,汗津津的背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他此时的神情与他在办公桌前画设计稿时一样认真,也许是长时间暴晒的缘故,这些日子他黑了许多,皮肤泛着古铜色,汗珠在背脊上一颗颗的滑落。江薇就这样看着他,看了许久,眼里的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拿纸巾擦,鼻尖也是酸酸的。

“大可。”她轻轻地叫,声音在嗓子里卡住,哽咽,像堵了个梨。

“大可。”她又叫,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大可,是我。”

那人似乎听见了,停住了动作,并未抬头。“大可,这里。”她的声音已沙哑了,轻轻地挥了挥手。这回,那人缓缓地将头抬起,愣愣地驹谌展庀拢�舸舻赝�潘�K�牧诚窀障垂�频模�谘艄庀率�蹁醯胤鹤殴猓�詈诩�恕?/p>

他认出她来,咧开嘴傻笑。江薇也笑,却止不住眼里的泪滚滚地淌下来。“傻瓜。”她说,他没听见,开始孩子气地招手。

“还好吗?”江薇说。

大可听见了,一个劲点头,头发上的汗水四溅。江薇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与他四目相交,不知自己是哭还是笑。多少天的担心,却发现他居然在这高墙之中安安静静地舀大粪,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拭了拭眼角,将装了东西的塑料袋口子扎紧了,抛了进去,大可飞快地跑过来捡,然后站住,仰面看她,赤裸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地起伏。

“大可——”她又喊,他听到了,点头,伸出五指,一根根的数,意思说还剩五天,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嘴角划出笑的弧线,低低地说:“自己小心,别让人欺侮你。”大可又点头,挥手示意她离开。江薇也挥手,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就坐在树下啜泣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爱哭的女孩。”她对自己说,却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坠入了一个自己连想也不敢想的怪圈之中。

大可把江薇给的东西分给号房里的人,又递给每人一包烟,算是改善关系。夜里,他依然缩在墙角,借着走廊的光,看江薇夹在烟里的字条:

大可:你不在,我清静了许多,真难得。公司里都在议论你失踪的事,有人说你出家去了,也有人说你死了。不过我虽然清静了,却有些不习惯,还是希望你早点出来,吵点儿就吵点儿吧,我让着你就是了。

叶锋华回台湾去了,临行前向你问好。奇怪你们俩像有什么契约似的,才见几次面就这么投缘。我和他的关系,在拖了这么久的时间后名正言顺地划上了句号。好聚好散,依然还是朋友。几天前又见到长发人了,还有只狼,一身雪白。奇怪别人都见不到它,只有我可以,还有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要我找把失落的钥匙。这些事似乎都和你有关,只有等你出来后再细细详谈。出来?多可笑的字眼,像是躲着不敢见人似的,你就喜欢干这种傻事。

你的事美君都告诉我了,为什么就不愿跟我说心里话呢?

人生不顺心的事十有八九,皆是围城,别往心里去。附上欧文·肖的《幼狮》,书里的诺亚虽然几次被打倒,全身都是伤,依然几次爬起来,与挑战他的命运对抗。我欣赏这样的男性,希望你不致令我失望。

出去后再去喝酒,都是心无牵挂之人,不是吗?我请客,就此搁笔。

江薇

PS:你真的替我找了一大堆麻烦,公司里一团糟,你知道吗?真想揍你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