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踪-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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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失踪

[夏日黄昏中的回忆]

二房一厅的屋子里什么都没变,空洞与冷漠是这里永恒的主题。紧闭的门窗积聚了一个星期的沉默令屋内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沙发无精打采地占据了客厅大部分的空间;淡绿色的碎花窗帘,垂头丧气地分立两侧;呆头呆脑的电视,笨手笨脚地站在电视柜上,宛如文革期间被公开批斗的五类分子。

他静静地站立门口,环视这属于自己的空间,屋内静谧得如同墓穴,只有壁钟指针的

滴答声响个不停,代表分分秒秒正在流逝的光阴。他静望钟面,时光又流走了六百秒,然后回过神来,按下传真录音。里面除了岳言来电告知去泰国游玩与人妖兄弟把酒言欢晒普济岛的太阳及苏文的“真无聊”外,只有江薇要他回来后尽快与公司联系的口讯了,此外一片空白。

他默算了一遍自己在这城市里的朋友,数来数去总超不出1,2,3,4,5,的确,这种算法实在不费脑汁。

给香港去了个电话报完平安,“还行,总算活着回来了。”洗了个冷水澡,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除味剂一盒、火腿肉半罐,鸡蛋、洋葱头、啤酒易拉罐各一外,别无他物。看来做饭是没心情了,换件衣服到馆子里吃。

他把母亲给的厚厚的一沓钞票揣前裤兜里,摸了摸,果真分量十足。十万元港币是个什么概念?没有想法,先存银行再说。

进了装修得毫无生气的银行,只有三两个人,此外肃穆得如同国葬。出纳小姐问他需要什么服务,他说:“来一个汉堡两包薯条一杯可乐两对辣翅,谢谢。”小姐白了他一眼:“想捣乱的话,有保安人员可以奉陪。”随后继续低头算帐,仿佛每天都有300个人对她说同样的话已产生免疫似的。眼角余光中,就见膀大腰圆的银行守卫如同笼中狮子般百无聊赖地来回走动,不时张张嘴耸耸肩,看样子已好几天没吃人肉了。他在想像自己成为对方的盘菜之余,只好老老实实地掏出港币说:“存钱。”

“活的死的?”小姐脑袋的螺丝可能锈住,抬也不抬。

“死的能说话吗?”

“指钱,存活存死?”

“那就死吧。”

“要死的话填表格,死多久记得写上。”

于是填了表签了名把钱塞过去换来本薄薄的存折,与十万元的体积相去甚远。实在没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时候——没女朋友,不需供楼付按揭,不需应酬请客巴结客户,自己的月收入足以支付日常的开支,暂时用不着这笔钱。

出了银行,热气如无聊闲人般无处不在,下午5点,城市进入了下班高峰。他钻进就近的炸鸡店,重复了一遍对银行出纳小姐公布过的菜谱,言语毫无犹豫宛如照本宣科。

这回总算没人说他捣蛋倒换来张毫无笑意可言极度商品化的笑脸。

端着毫无营养可言高卡路里的西式快餐,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吃一边吹凉气一边看过往的行人,晚饭也就这么对付过去。

上大学时,他常和岳言靠这种方式打发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无聊时光。一杯可乐或奶茶基本能喝3至4个钟头,主要节目是对过往的女性评头论足。

“这个屁股太小,30分。”

“这个性欲亢进,勉强及格。”

“这个不错,大奶大屁股我很满意。”

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在这种评头论足、高谈阔论的天马行空式的意淫中悄然逝去,他们仍是童子之身。直到国贸系的毕业舞会后,岳言与一位平日极少交谈的同班女生,在酒后感怀日后各奔前程都不约而同的体会到一阵伤感之余,莫名其妙地在湖边草丛中草草结束了童男生涯。而大可则在工作后,于某天深夜在某家低等发廊的某间亮着红灯的陋室里,与某名不知长相如何的夜间按摩女郎,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

至于王胖子王志明,在形容自己时是这么说的——“关于我是如何走上‘淫荡之路’的,你们两个(指大可与岳言)似乎非常感兴趣。对于你们的这种低级趣味,我个人是可以理解的——交友不慎嘛。总而言之,我会有今天,都是‘吴妈’(某高干子弟)害的。硬说发廊好,丰富市民特别是无聊青年的夜生活,于是天天去。当我们扫荡了全市从事特别服务的发廊后,夜总会卡拉OK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我也顺理成章的成为其中的一颗新星:天天泡小姐泡模特泡歌手泡妈妈生,送花篮派小费不计后果。必须说明一点,那时本人已靠走私成品油及汽车配件什么的发了笔小财——用王朔的话就是生活质量基本达到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下水平。

“一时间各路女子,如洪水猛兽般涌来,口口声声王大哥、王老大、王老板、王帅哥,令我自己都觉得奇洛李维斯也无法与我比魅力。直至某日在某酒店的盥洗室里,我于正午十四点醒来,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张和蔼可亲的无性格无智商以及毫无吸引力可言的胖脸之后,我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自己长得原来像一张钞票,但,我估计不会是美金。”末了,王志明又加了句:“奇怪,我就是喜欢这种生活,莫名其妙地上足了瘾。”

想起这一对此时正在泰国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活宝,大可极想喷饭。同样的青春,与约瑟夫·康拉德笔下却是截然不同。“青春。”他咀嚼着鸡翅的同时,也在咀嚼着这两个字。

夏日黄昏的阳光依然明亮,人群中有位年轻女人很是吸引他的注意。一头乌黑的长发,一件露肩的连衣长裙。微风过处,女人的发与裙摆在风中飘扬起来。她急切地望着某个方向,从不时低头看表的动作表明她正在等什么人。大可静静地隔着玻璃看她,宛如隔着一道透明的时空屏障。在对方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以第三者的身份看一个自己曾经相当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女人,是种非常奇妙的体验。犹如隔着水箱观看自在悠游的水母。水母是水母,你是你,各自呆在不同介质组成的空间之中,两个世界里。他的心无端地抽搐了一下,似被水母触手的毒刺螫中。

美君依然是美丽的,一如16岁时的她。与他在不同的时空介质里,以残留的影像磁场的方式不期而遇。

“你会对远方的爱人说这些吗?这三个字?”伊莎贝尔在空气中发问。

“不清楚。”他回答。

一辆本田里程悄然驶入他的眼帘,车上下来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似在对年轻女人解释着什么。兴许是“对不起,来晚了,因为堵车”之类的话。年轻女人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二人相拥着进了那辆铁甲虫里翩然离去。原先还存有二人影像的地方此时只有一小片斑驳的光影如舞台照明灯般寂然不动。一如散了场的舞台空空然平添几丝虚无感。

[初恋]

小时候,大可总喜欢久久地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品味那种感觉。

散场是一场悲伤的情绪。

望着那一小片色如淡彩的光影,大可的记忆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一些片断,11岁时美君扎着马尾辫的形象翩然而至。

“你是新来的吧?”

“嗯,刚转学来,我叫美君。”

“听说家就在前面?”

“一拐弯就到了,门前有棵大榕树,有空来玩。你叫什么?”

“吴大可。我家也离这儿不远,算邻居。”

美君的形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这数月以来还是头一次。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阳光充足的下午,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然后他倒退着对她说再见。这小姑娘的身影,便如档案般存储在他的脑海里,不曾删去。那年他们上小学5年级。

一年后,他们毕业了,在考完升学考试后的那天下午,大可跃上秋千,对美君说:“真巴不得快点长大。”

“长大后想干什么?”

“可以离开家,到远远的地方去。”

“不喜欢家吗?”

“喜欢,但不是现在的家。”

“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还是……”

“说说你吧,想干吗?长大以后。”

“当个电影明星,穿漂亮衣服。”

那是个宁静的夏日午后。他们坐在大榕树下,浓郁的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跳动的亮点,铺着沙砾的操场寂无声息,唯有知了在不知何处鼓噪不已。

那年夏天,有淡薄的云,遥远的海和澄澈透明的天空及海港的汽笛。童年的记忆,在这些特定的氛围中如夏日暴雨般悄然而至。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回忆与现实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平行地交错着,一古脑地纷至沓来。

初中一年级,他们又被分在同班。美君正巧坐在他前排。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在桌下传纸条,说悄悄话,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心头潜滋暗长。

那是初二的一次春游后,气温依然相当的低,他第一次意识到离开某个特定的人物之后心灵深处的怅惘之感。美君的身影无处不在,令他在灯下无法安心地复习功课。“此时能有一张她的照片该多好呀。”他无法遏制这种念头,在深夜来至美君的家门口。她在灯下复习功课,从窗帘下的投影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出她的音容。

他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她窗前,直到那盏灯灭了才疯跑回家,挨骂是自不消说,但那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开始潜意识地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初恋,如迷幻剂般美得不行。

“昨天夜里一直在你的窗前站着。”

“干吗?你骗人。”

“窗帘是拉上的,11点半关灯不是吗?”

美君沉默了几秒后说:“晚上怪吓人的,别到处乱跑,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悄悄推过来一张纸,上面是几个阿拉伯数字。同样的思绪,不约而同地在两个人身上产生作用,16岁是个奇怪的年龄。

一对要好的女孩男孩是很容易被班上同学发现的,由于起哄的原因,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被负责任的班主任及时发现并纠正过来。大可被调班,美君则被叫去谈话,然后大可和起哄最厉害的一位男同学打了一架,原因不详,结局是他被处分。这般懵懂的初恋也随着升学考试的压力掩盖了,渐渐冷却。

三年后,高三分文理科,在命运的安排下,他们又被分到一起,又坐前后排。历史如拿破仑、希特勒攻打莫斯科般惊人地重复,他们还未全熄的恋情再度重燃。

美君从桌下传来一张书签,上面有句诗他至今记得:“我愿意默默地被你注视默默地注视着你,我愿意深深地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他这辈子第一次被诗所感动,心跳不已。

临近高考,大可的父母终于无可挽回地离了婚,他却为自己突如其来地不受约束而庆幸不已。父亲远赴北美,母亲改嫁香港,他第一次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美君自然成为家中常客。

有一回,美君在他家中复习功课,不知不觉已至深夜。由于父母分别因为不同原因出差而家中无人,美君自然而然地推说怕黑怕一个人呆着之类的话留了下来。深夜12点,大可刚刚躺下,房门被美君推开,说是害怕,想大可陪她聊天。他们和衣躺在同一张床上,美君的眼眸如星般明亮。

“大可。”美君叫他的名字。

“很晚了。”他说,“早点睡吧。”

他轻轻替她拢上眼帘,居然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便沉沉睡去直至天亮。此时想来,近乎不可思议,可事实的确如此。

多年后,他才听美君说起那夜她根本没合眼,只听得他的鼾声如雷贯耳。

“睡得倒挺香。”这是美君的原话,是否含有责备之意不得而知。

高考成绩公布下来,二人双双落榜。大可去香港与母亲住了一个暑假,回来后才听说美君已去了澳洲。

那年夏天他基本没出门,除了苦练绘画外便是听音乐喝啤酒,只有在每天黄昏时才一个人下海游3至4千米的泳,一个人独对海那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年,他考进了艺术学院。

就这样过了5年,时间如鼻涕鱼般从指间滑过不知所踪。直到1997年,也是个夏天,他们再度不期而遇。

那是个黄昏,大可下班回旧屋拿什么东西。走在童年的青石板路,不远处苍老的大榕树下,站着位年轻女人。起先并未在意,眼角余光却令他觉得眼熟,随后他就站住了,看到了美君夕阳下冲着他笑。

余晖中,他发现了美君的眼角有了丝淡淡鱼尾纹,虽不明显,但岁月的痕迹却是不留情面的。曾经的少女已经成了少妇,25岁的女人已不算年轻了。

“5年了。”大可说。

“是啊,一晃就过去了。真不敢相信居然过了5年。”

他们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坐着,时而无话,时而又说点什么。他静静地听美君讲述在外的求学经历,基本平淡如水。

“曾经在那块大岛上爱上个男人,以为就这么安定下来了,谁知还是分手。”美君燃起支沙龙,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

“哦。”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回来搬行李,说是想安静一下,就这么走了。”美君似在说别人的事情般冷静,大可低头看着污水河般的咖啡涟漪,突然有些认不出她的声音来。

“那,”他斟酌了许久,问,“这次回来是散心还是探亲?”

“公务,做生意吧。大陆缺的货就从那边进,那边缺的商品就从大陆进。反正两头折腾,赚取差价。”说起贸易,美君似乎轻车熟路,指挥若定。大可透过烟雾看她,无话可说。此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偶尔美君会来他这里过夜。与童年心中的公主没滋没味地做爱是以前从未想过的事。他第一次感到了梦想与现实的差距,二人之间也越发无话可谈。

开始美君还国内外两头跑,后来就长期呆在厦门。又一天,她说和个朋友合伙搞了个贸易公司,那朋友据说门路很广,自是那个瘦弱的中年人,据说叫于志安什么的。

渐渐地,她也不怎么上大可家了。

直到不久前对他说快要结婚的事。

他默默地喝完最后一滴可乐,低头缓缓地离开。看来记忆并未完全丧失,只是有时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以续接起来。如同便秘患者一般。

[大可失踪了]

便秘般的记忆。他对自己这样说。在这段突如其来的思绪中,他似乎觉得自己也许在幼年的某个时候遗失过一把钥匙。他这个那个地想了很久,思路再度在此卡壳。

“也许美君知道。”

他为自己找到了个与她联系的理由,脚步似乎也轻快许多。

“是关于钥匙的事。”回到家后他给她去了电话,“有个人问我是否遗失了一把钥匙,自己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想,请你帮着推敲一下,没别的什么了。”

“哦,是这样呀,那后天约个时间见面吧。”美君欣然答应,随后电话就挂断了。他举着听筒看了有那么几秒钟,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什么劳什子钥匙。

那天下午,江薇最后一次见到吴大可是下午6点。碰头会上他似乎精神很好,讲解起创意方案和构思来也滔滔不绝,挥洒自如。广告片拍得很成功,深得客户的赞赏。媒体投放计划也安排得有急有缓,布局合理。江薇静静地看着他在幻灯前讲解,忽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自己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地强烈起来,令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讲解会后是公司安排的与客户之间的饭局,大可却推说有事不参加了。目送他跨上机车,飞一般远去,江薇仍沉浸在那奇怪的思绪中,难以逃脱。

的确在什么时候见过大可的。思维记号残破缺失得厉害,无法成形。

也许过于忙碌,她感到有些头疼,吃完饭便早早地回家睡觉。床头柜的灯光柔和恬静,电话机如静卧的小狗般默不作声。她犹豫了一下,按下了几按键。大可的手机关机,家里电话转录音。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依然如此,所有的现象表明,吴大可此时正试图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从那天起,吴大可便神秘地失踪了。

天美广告公司仍旧像往日般繁忙,江薇正在接电话,听筒那是来自一家化妆公司的质问:“你们的设计方案出来没有?都拖三天了,再这样下,我们只好解约!”

“对不起,这几天我们的创意负责人生病,案子一直是由他经手,若换别人怕风格难以统一,所以……”

“我不管,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打庆大先锋霉素灌阿司匹林止咳药水红青霉素,再不然来几针吗啡兴奋剂,吃粒伟哥也行。总而言之不能因此拖垮我们公司今年的宣传计划,你们要负全责!”

电话随即挂断,仿佛说完这些后刚巧停电或对方倏然失音一般,听筒里是嘟嘟的忙音,江薇心里一片茫然。

“江小姐。”一位女职员推门进来,“报社打电话来催要空调第二期的版面设计稿,请务必回电。”她挥挥手表示明白,刚想去电话,另一名职员进来:“江小姐,印刷社催要海报稿,要我们尽快提交。”

“知道了。”她无精打采地拍了拍额头,把笔杆子尾端咬了又咬,这时,刘总又让她过去。

“Tracy,怎么回事?大可呢?”一进门,刘总问的就是这个,仿佛满世界都在找吴大可,希望与他的站点发生链接,可他却断线了,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失踪了,三天没回家,好多案子都瘫痪下来。”

“赶快让创意部的Paul顶上。下午你们策划、创意两个部门开一次工作会,重新编派任务。他平日迟到也就罢了,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人,还把我刘繁茂放在眼里吗?”吴大可的神秘消失,在心灵层面上污辱了刘总,让他觉得没面子,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我想大可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不会这样……”

“不要再解释了,你还为他说话?”刘总已到了无可容忍的地步,秃脑门上的青筋一闪一闪地跳动,清晰得如同地球仪上的经纬线。

“许多创意只是草图,除了大可以外没人看得懂。”

“看不懂也得懂,否则就推翻掉重新来过!”刘总声色俱厉,“Tracy你一定要把事情办好!”

精神领袖的一声令下意味着许多人将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忙完当日的工作量,离开时已是夜里9点。

江薇没叫计程车,只是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头脑里一片混乱。

吴大可去哪里了?

一辆街车呼啸而过,她心里猛地闪过吴大可被车撞了的念头,随即阻止自己再往深想下去。他的失踪,令江薇产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虑,虽然在同事面前不曾表露,但下班后,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大可出了车祸,流了一地鲜血的情景浮现脑际,那血却不是红色而是蓝的。

蓝血,吴大可体内流着的是蓝血?

不不不,停止吧。

她每天总会习惯性地经过设计部,有意无意地去翻资料或者瞥上一眼。但大可桌后是空洞洞的窗,白惨的光无力地照进来,就像她的心一样没了生气。她多希望过一会儿,吴大可又会叼着烟,像往日那样流里流气地走进她的办公室说:“嘿,妞儿,昨晚睡得好吗?又梦见我了吧。”她很清楚自己会做什么举动。扬手给他一巴掌。

一阵微雨过后,路人有些纷乱。雾气笼罩着街市,流光溢彩的万家灯火,仿佛用水彩笔在打湿的画纸上点出无数的彩点来,被水浸透,洇出焦躁不安的毛边。繁华中的现实,在雨幕中虚幻起来。

路两旁的街树上缀满了五色彩灯,一路绵延下去,熠熠烁烁,映得纷飞的雨,也如下着漫天七彩的玻璃丝般,恍如雨中圣诞。

她撑开伞,从包里摸出烟点上,环视着虚幻的街景,心也如这雨季般湿漉漉,如同穿着湿袜子般难受。大可的失踪造成了她如此凝重的失落感,她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一个网。淡淡的惆怅,如嘴边呼出的烟雾在心中袅袅升起,弥漫了整个心房。

她本能地掏出电话,拨了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端仍然是无表情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并且还重复了一遍英文。她愤愤地合上电话,低低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吴大可还是电信局。总之雨潇潇地下着,心乱如麻。

她也曾给岳言及王志明去过电话,二人的手机也同样无法接通。与吴大可有联系的人,似乎约定好了似的,在这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木木地低头前行,拐进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只为了压制内心的焦虑之情。

[江薇看见了长发怪人和狼]

占地面积庞大的商店内,客人较白天稀少,但也十分热闹,多是来避雨的。浏览了化妆品专柜,什么也没买,上到二楼,同样眼花缭乱仍然兴味索然。在休息区喝了杯柠檬茶,静静地抽烟,打量与自己无关的人群,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失踪甚至死亡,想来自己都会面无表情,充其量说一句:“是吗,昨天还活着嘛,怎么就这么没了?”

9点35分,商场快打烊了,她准备离开。乘着自动扶梯混在人群降到一楼时,她看到大

厅来往的人群中,坐着一只奇怪的动物,一只兽。

兽后腿蜷曲,前腿直立地坐在地上,通体披着雪白的皮毛,一双晶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似乎早已熟识。

江薇几乎要当场尖叫出来——“狼,一只狼!”但只是张了张嘴,没喊出声。因为往来的人流,似无一人意识到这狼的存在,就如透明的一般。

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知何故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面容安详地从狼身边以蜗牛速度走过,手中不时数着念珠;一对情侣,则牵手立在它身旁,对着四周指指点点,论讨该在哪个专柜把血汗钱花掉否则心里着实难受;柜台后的营业员们,全都面带经过训练的热情无比的笑容,对着每一位顾客,抑或没有顾客,也兀自地对着空气笑个没完,仿佛对微尘也颇有好感。而市场警卫,则穿着可笑的制服,精神病患般地来回走动,警惕注视着身边可能出的任何异常,却独独没见到这只坐在商场中央水晶灯下可能引发骚乱的狼。

这一切是不太正常的。

在公众场合出现一只具有攻击性的凶猛的肉食动物,是不可能令在场的人保持如此的安详镇定。江薇只觉背上升起一股凉意,只觉身处史蒂文·金的小说之中。

唯一的解释就是出现幻觉。理性主义者用这一套解释所有他们无法理解的现象。江薇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是幻觉,一定看错了。”但当她再度睁眼时,狼依然存在,并离自己仅几步之遥,原来扶梯已到头了。也打了个趔趄,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突出的尖嘴,三角形的耳朵及耷拉着的尾巴和白得如雪的高贵的毛。

狼看见她,便站了起来。像狗见到了熟人,更像是在此守候。它缓步向她走来,在水晶灯光下,投下一条长长的影。江薇几乎疯了一般尖叫着跑出商店,冲入雨中,伸手去拦计程车。没一辆空车,雨天是的哥们的最爱。

狼紧随其后奔出商店,在她不远处的雨中停住,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幽光。

“真见鬼。”江薇一边快步前行加以躲避,一边为自己的撞邪喃喃自语,狼仍然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在雨中踽踽独行。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长发男子在微雨中吸着纸烟,姿势令她觉得熟悉又无从想起。她一时愣在那里,3秒之内呆若石雕。长发怪人,又是他,难道认识我?

长发人并无上前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雨中,远远地站在暗处,隔着珠帘般的雨幕望着她。白狼不知何时已窜至长发人身旁,睁着绿眼睛。与这一人一兽僵持了那么几秒,江薇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勇气,高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长发人并未作答,只是将纸烟扔进水洼里,转身向雨幕深处走去。逆光中,他与狼的影子长长的拖在湿得发亮的水泥路面上,显得极为孤单。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地被雨幕吞没,江薇只觉自己心深处的某个链接被击活了,一些数据以光速在脑海中涌出,这个那个地纷纷扰扰令她眼前一阵阵地发昏。

在回家的路上,她躲在后车座里,呆滞地望着雨水瀑布般在车窗上流淌,窗外是一个被雨打得面目全非的现实。潮湿的马路亮得如镜,倒映出另一座相反的城市,另一个颠倒的世界,令人难分真伪。

回到家,她摸黑坐在床上,抱着布绒娃娃,燃上烟,什么也不想,只是听雨脚敲窗,听潇潇的夜雨。在这漆黑的雨夜,有一个长发男子和一只狼,正孤独地前行,走向没有未来的黑暗中。

“他是谁?似有话想说,为何身边跟着只狼?毕竟是只狼呀。”思索中,猛地记起大可曾问过她关于狼的问题,如此说来,他可能也有这样的遭遇了。她可以断定大可说的一定是这只孤傲的白狼,可为何只有他们才看得见,而周围的人却熟视无睹呢?也许只有问过大可后方才知晓,但大可又在哪里?

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离她远去,黑暗如墙一般无法穿透,唯有雨淅淅沥沥地将她打湿,将她遗弃在毕达哥拉斯的黑暗轮回之中。

“吴大可,你到底在哪里?”她问夜雨,雨不曾回答,唯有一声狼吼,似从黑暗的核心中破空而来。

“呜——”

这夜江薇做了个梦,她随着狼的牵引来到一座倾倒的城,城中到处是断壁残垣,未熄的硝烟在空中如幽灵般飘荡。她在无人的城中穿行,似乎在找大可,却怎么也找不到,然后,她看到了长发人,正独坐在一堆石砾上,忧伤地望着远方。

她走了过去,想问他是否知道大可的踪迹。

“你在找一个人吧?”长发人并未回头,却猜中她的心事。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把心丢了,被关在另一个世界里,出不来了,除非找到钥匙。”

“钥匙?”

“是的,钥匙。”

“你是谁?”

长发人转过脸来,却没有五官:“空心人。”

江薇吓了一跳,便醒了,耳中听到的仍是不停的雨。

“空心人?”她仍被梦所困扰,一时无法调整思绪。不,长发人一定是有面孔,并且是自己所熟悉的,之所以将脸隐去,只是为了让人去发现他的本来面目。

他本来的面孔又是谁呢?

突然,尖锐的电话铃声在黑夜里响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你也看到那只狼了?对吗?”声音如发自一间没有窗的昏暗的空间,低沉得如同低音炮。

“你是谁?”

“听说过一把失落的钥匙吗?”

“钥匙?”

“务必找到钥匙,请尽快。”

“为什么?”

“梦会告诉你答案,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