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衣女人-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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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红衣女人

[陌生的城市]

江薇比大可提前两天回厦门,叶锋华与其同行。临去机场前,他到大可房间坐了一会儿,吸了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盒大卫杜夫牌雪茄。

“抽雪茄是门艺术,”叶锋华说,“最好在饭后,比如刚品尝了一顿浪漫的法式美肴后——鹅肝酱啦,波尔多红酒啦什么的,然后找个宽大的阳台和舒服的藤椅坐下,一边抽一边感受落日的余辉,但要注意,千万不要吃得太饱,否则急着找厕所就会破坏了这份雅兴,

可明白?”

大可笑了笑,把雪茄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香醇。

“谢了,回大陆后联系,可以去我那儿听好唱片,喝加冰威士忌,还有,说说见鬼魂的事情。”

“不要有女人在场。”叶锋华用中指搔了搔眉毛,认真地道,“只有音乐、酒、香烟和沉默。”

“还有鬼魂?”

叶锋华笑了笑:“我真的见得到,”他用手在空中比了比,“他们都很可怜,孤零零地游荡。”

“真有这事?”

“看你怎么想了,再见。”

带上门离开了。

两天后,终于完成了剪辑工作,独坐在旅馆房间的地上,背靠着墙,不知干什么好。他再次打量回程机票上打印的时间及日期,只觉清晰的字迹陌生而难以辨认。这是他第七次盯着这张机票,原因不详,总之就是不停地看了就对。

看完机票他开始环视房间,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盏铜制台灯一盏鎏金落地灯一座红木酒柜,一面镜子及两把会客椅,仅此而已。在这座地球上也许存在着成千上万类似的房间,人们在里头看电视、洗澡、做爱、睡觉、发呆,透过小气可笑的猫眼、窗玻璃,小心翼翼惶惶不安地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在淡绿色花纹的床罩上,母亲托江薇给的十万元港币,正像个孤儿似的病殃殃地躺在那儿,粉色的票面颜色,使他不由想起不久前与美君进餐时,她不停搅拌着的冰激凌。一惯对粉红色无太大好感。

江薇把钱给他时是在楼下的咖啡厅。当时有个菲律宾的三人合唱团正在演唱柏林乐队的《TAKEMYBREATHAWAY》,大厅里的冷气充足得使人皮肤表面的鸡皮疙瘩异常兴奋活跃。不远处坐着位戴黑墨镜,肩上有难看的晒斑没戴乳罩穿背心的白种女人,是否盲人不得而知,她面前放着杯TAQUITLASUNRISE的鸡尾酒。

“干吗老看那洋婆子?”

“看她的酒。”

“酒好看?”

“大白天喝TAQUITLASUNRISE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也许她就希望有人注意她也不一定。”

“喜欢那酒?”

“EAGLES乐队有首同名的歌,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三分之一的人认为还行三分之一的人说性感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觉得无所谓。我就是最后那种人。”

“直接回答最后一种就行了。”

“噢。”

“我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她很关心你。”

“嗯,听说了。”

“谁说的?”

“你刚说的。”

“打起精神来,是不是我走了特舍不得?”

“是呀,吃饭又得自己掏钱了。”

“头发刚洗的?挺好看,还是长了好。”

江薇说完伸手抚摸并且弄乱他的发。这令他联想起《远大前程》中的皮普。人们总喜欢乱弄别人的头发,理由不清楚,也许根本就没理由。

“送你个礼物。”江薇从桌下递过个购物袋来。大可拿出,是件CK的套头T恤,纯棉的,手感不错。

“庙街买的便宜货吧,5块钱一件?”

“真没良心,我可花了一下午逛时代广场,自己没买什么,倒挑了这件给你,还说这种话。”

“又想让我干什么?说。”

“给你妈打电话,说点好听的,一定。”

“咦,包里还有什么?”

大可又从购物袋中取出瓶香水,也是CK的,放在鼻底一闻,味道很清晰。

“CKforman’s,也送我?”

江薇托腮笑了笑:“还有个信封,你妈给的。”

××××××

他从冰箱里取了罐啤酒,倚在窗台边默默地喝默默地注视香江夜景。“陌生的城。”他对自己说。

陌生的城市里有一样高的楼一样拥挤的人流便秘般的车龙以及熟悉的霓虹相同牌子的酒和世界共有的月亮。月亮此时已悄然升起在空中,例行公事般发着银光。

“江薇现在在干吗?和叶锋华共进晚餐?相互依偎?还是…….”不清楚,突然很怀念起她来,他看着月亮,一种形单影只之感油然升起。他取出DISCMAN,塞上耳机,流出的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立刻充斥着整个世界。

床上的钱依然病恹恹的。

保罗在唱:

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隐藏,噢,昨天,又在刹那间悄然而至……

胃里的酒精悄然涌上喉头被他咽了回去,有些难受。母亲的相貌突如其来地浮现脑海,前所未有的清晰。红色的电话机,静静地傻头傻脑地呆在床头柜上,此时只须按下几个按键,光缆就会在瞬息之间将讯号传输到母亲那边,他立刻就能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想象过去就如发自昨天。

他呆呆地注视着电话,红色的机壳在黑暗中如同应招女郎般甚是惹眼,仿如一个静候千年的精灵,等待他去揭开那道封印。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背靠墙角,让洁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拖出一条无精打采的长影来。

就这么过了几个钟头,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挎好帆布腰包,将唱机、香烟、钱包一并塞了进去。在这最后的香港之夜,他想再好好四处走走。他将十万元现金交存总台保管,坐山顶缆车到了太平山顶的凌霄阁。他要了杯咖啡,凭窗眺望蓝色夜幕下的万家灯火,也许其中的一盏光亮,就是发自母亲的窗口。“辉煌的城。”他心里想,看着直通天际的繁星熣灿的灯光在眼底铺开。每一扇窗后都有一盏灯,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人和一段故事。此时映入眼帘的究竟有多少盏灯多少个人和他们的故事呢?

月亮孤单地挂在天际,与地面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造月亮,初衷也许是为了明照,让黑夜不再漫长。但后来人们拥有了灯光,再也没人会去注意还有一轮明月寂寞地挂在天心。

[一夜激情]

离开山顶,漫无目的地在不知名的街道穿梭,跻身在拥挤的地铁车厢内,与陌生人摩肩接踵。站台一个接一个地被抛向身后,车厢里的人或胖或瘦或老或少或站或坐或哈欠连天或正襟危坐。他们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无犯罪记录暴力倾向处男处女阳痿早泄与否?一概不知。只是某时某刻碰巧相遇罢了。他突然想出“人海孤舟”这句词,觉得不错,又连想三次。

他在九龙佐敦站下了车,不远处便是大名鼎鼎的庙街。电影《新不了情》里,刘青云便是在这里结识袁咏仪的。街中央榕树头公园把整条街分为两截,园内的观音庙、天后庙及城隍庙使庙街因此得名。

入夜后的庙街有如多动症的孩童活跃异常,俗气难看的霓虹、灯箱铺天盖地,一个接一个的摊档灯火通明,各种DNKY、PoLo、Locaste及CalvinKlein的假冒名牌在此大行其市,吸引全球的游客来此大买一气。跻身在不同肤色不同言语的人种之间,他只觉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游魂,散发在人们身上的购物快乐是自己绝对没有的。

他独坐人行天桥上,不停地抽烟,天桥顶棚的白惨惨的灯光,照得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没了生气。远处隐隐传来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在冰冻的时分,已过零时的夜晚,我们再度流浪这座夜的城市……他双手抱膝,静听这夜的歌声,只是愣愣地坐着,宛如一尊石雕。

有个单身女子,在附近游荡了好一阵子,终于如抢银行般鼓足勇气走到他身边,用英文问:“Areyoualone?”他抬眼望她,一言不发。

“Oh,mygod,don’tlookmelikethis,”女郎退了一步,“I’mscaredofyou。.”

“Why?”

“Becauseyourgaze.likeawerewolf.”

“狼人?”

女人点点头,问:“中国人?”

“嗯。”

“香港人?”女人改用广东话,她的英语、粤语、国语的发音都有些怪异,看情形是外来移民。

“不,大陆人。”

“能给我支烟吗?”

“来旅游?”她又问。

“出差。”

“心情不好?看你很久了。”

“不,只想自己静一静。”

“我陪你好吗?反正也没地方去。”

“不了,谢谢。”

“真的不要?”

“真的。”

女郎失望地走了,鞋跟敲击着水泥路面,咯咯咯地渐去渐远。

当大可感到腹中饥饿,在露天大排档吃炒牛河时,见到女郎也坐在另一张桌后头吃东西。

“Hi,这么巧。”女郎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她皮肤较黑,深目高鼻,有明显东西方混血的五官。一件紧身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娇小的身段,身高也有160公分左右。

“我是小姐。”女郎在他的桌前坐下,大胆的自报家门,然后取出廉价烟盒用火机点燃呼出一口烟后说。动作不甚熟练,带有明显模仿电影镜头的痕迹。

“看出来了。”

“不讨厌?”

“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讨厌这个厌恶那个的。”

“请我喝杯酒。”

“可以。”

大可为她斟了杯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混血儿?”

“菲律宾来的。我母亲是中菲混血,爸爸是老外,不知哪个国家,我算三分之一中国人。”

“听上去挺复杂。”

“我也这么认为。”说完一笑,样子有些单纯。

“平时都这样拉生意?主动找陌生人搭话,谈价钱什么的?”

“以前也有经纪人来着,联系好地点让我去,得了钱三七分。不过前两天他卷走了我的押金,不知去向,只好自己出来瞎逛。刚见你一个人喝酒,打扮也不像流浪汉,猜你也许失恋或遇到不如意的事情。男人通常在这种时候总想找个女人干一干,也许为了发泄吧,这是我的经验。”

“挺有经验?”

“不到三个月。”

“就这么老到会看人了?”

“也许混血儿比较聪明,也可能因为你不像坏人。”

“实话说吧,”大可压低嗓音,“我是个连环杀手,刚从大陆逃出来,又强奸又杀人还奸尸,这回你走了眼,已经有12个女孩因此丧命。你信不信。”女郎用警觉的眼光打量他,许久后道:“你,你骗人。”

“坏人脸上不刺字,甚至有点帅,比如我。”

这回女郎笑了:“你很帅吗?”

“一点点。”

“坏人都长你这样倒也可爱,以后骗人的时候别自己笑。”

“瞧你吓的,叫什么?”

“伊莎贝尔。你呢?”

“大可,youcancallmeBigCoke.”

“哈哈哈,”伊莎贝尔道:“you’refunnyguy。”然后问,“愿意我陪你吗?只要一千五百块港币。”

“我看看还有多少钱。”大可掏出钱包点了点,“只有二千港币多一点。”

伊莎贝尔从他手中点了一千块钱道:“就这样了,今天打折。”她把钱塞入胸罩,问:“有房间吗?”

“有。”

“那走吧。开始干活。”

“等一会儿,不太习惯一上来就那个,你能陪我聊聊天吗?”

“找个地方吧,我知道荃湾有一家酒吧,都是东南亚人,不如去那里。”

这是间名叫梭罗河装修朴实的PUB,消费便宜,挤了不少人,大都踩着拖鞋,穿着印尼扎腊布,在那里载歌载舞。

挑了个位坐下,大可问:“这里东南亚人很多?”

“嗯,有很多都是5月份从印尼逃难出来的华人,这事可知道?”

大可点点头:“当时也在印尼?”

“嗯,原本在一个华人家当女佣,后来主人跑了,我也跟朋友来香港,谁知这里经济也很萧条,工作难找,就干这个,本来想着能挣些钱,结果钱也被人卷跑了,好几天没拉到客了。”

“想挣多少钱?”

“够我去美国就行。”

“喜欢那里?”

“只想找个人,不说这些,跳舞吧。”

菲律宾籍歌手正在唱《梭罗河》,伊莎贝尔拉着大可在人群中起舞,她的舞跳得不错,许多人把她围在中间,一边鼓掌一边起哄。她在喝彩声中似乎已经陶醉。

大可一时兴起,跑到台上找歌手借了吉他,唱了首甲壳虫的《MICHELL》和《黄色潜水艇》,歌手见他琴弹得好,邀他合唱了首Eeagles的《加利福尼亚酒店》。菲籍歌者用熟练的指法弹出那段著名的SOLO,令大可着实羡慕不已。

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点。

伊莎贝尔把大可推到床上,他用肘支起身体,望着她慢慢褪去连衣裙。薄薄的衣裳滑落地毯,黝黑的肌肤透露出亚热带的风情。她赤裸着身体在屋内走动,乳房小巧坚挺,微翘的臀散发着性感的韵致。窗外的城市夜光映在雪白的墙壁折射到她身上,两股间淡淡的体毛如绿湖里的水草,很显然,她对自己的身体甚为自豪。

大可眯起双眼,仿佛见到她站在菲律宾热带的椰林海岸向他走来,古铜色的肌肤在微光中像一匹绸缎般闪闪发亮。

她的热情如烈火般将大可在她体内燃烧,体内深处如火山般炙热,大可只觉进入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四周翻腾着红色的熔浆快要将他融化。伊莎贝尔技术娴熟地引导他,一阵激情过后,他大汗淋漓虚脱般地俯在床上。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火,心里却空荡荡,像个没人住的房间,空徒四壁。伊莎贝尔轻咬他的耳垂,用手指在他背上画圈,问:“在想什么?”

“没有。”

他将伊莎贝尔的乳头含在口中用牙轻咬,伊莎贝尔发的娇喘令他再度勃起,他第二次进入她的体内,像野兽般与她交合,脑海中闪过电影《本能》中的对白:“……像水獭般不停地做爱。”当明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时候,当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只能做爱。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男女犯人在被送进毒气室的前一天,能干的也只是这件事,他们已经不愿思考了。伊莎贝尔的指尖用力撕抓着他的背脊,令他更加疯狂,狼的眼睛总是闪烁眼前。

那夜他们干了四次。最后他的阳具无力地停留在她体内。伊莎贝尔轻抚他脑后的发,将身俯下,头靠在他的胯间轻轻含住。大可只觉她的舌尖柔软湿润,不禁从喉底发出了声音,这声音此时听来,竟不像自己的,而像由另一种生物体内发出,像是那只白狼。

[想说爱你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人平躺在这夜的黑暗中,伊莎贝尔问:“你有远方的爱人吗?为她落泪的那种?”大可没有回答,美君的脸模糊不清。

“你一定很爱她吧?如果我是她?”

“不清楚。她快和别人结婚了,身体里包容过另一个人的那活儿。”

“她很漂亮?”

“记得在一个微雨的山坡,夕阳如血,照得雨丝像彩色的果糖,那时她十六岁,有一头乌亮的发,有点意思。”

“她没选择你并不代表不爱你。”伊莎贝尔支起胳膊托腮看他。

“别这个那个啰嗦个没完。”

“你被我说中了心事,陌生人。”

“没的事。”

“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说说你吧,有爱人?”

“以前。在菲律宾的时候。当时在酒吧打工,那里挤满了美国大兵。有个小伙对我笑,他说他叫赫克,有一头淡黄的头发,漂亮的蓝眼珠和跟你一样的高个子。他带我去跳舞,点唱机里播的是《Myway》,至今还记得那旋律,是一生中听过最美的歌。那时我17岁。

伊莎贝尔翻了个身,轻轻哼唱着那首曲子。“赫克说他住在密苏里州,生长在密西西比河畔。他吻我,觉得幸福得不行,这就是爱情。他带我去旅馆,那是第一次,觉得痛,哭了,他说很快就好。于是咬着牙忍过来,只要在他身边干什么都行。不久后,那艘银灰色的大船去了,也载着他离开,他说会给我写信,接我去美国,但一直没有。也知道他在骗我,自己也许是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但初恋真的很美,无法形容。

大可燃烟说道,“他叫什么来着?”

“赫克贝里·芬。”

“有个从小到大的朋友叫汤姆·索耶?”

“嗯,你怎么知道?”

“随便猜的。”他呼出口烟,歪过头,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所谓幸福无比的初恋,却连对方的真名都不知道。爱上马克·吐温笔下的人物,是悲哀还是美式的幽默?不得而知。

伊莎贝尔也燃了烟,继续道:“他走后,我都会坐在码头,期待那艘银灰色的大船再度驰来。后来船来了,又是一大堆的美国大兵,都是不可一世满口酒气粗活的家伙,根本没他的踪影,想来是退役了。”

“看过电影《红帆》吗?”

“也是艘船?”

“梦之船,乘风破浪,驰向不知名的远方。”

“船上装着爱情?”

“卫星定位系统、食物、淡水和海图,没你说的那玩意儿。”

“不,一定有。”她挪了挪身体,把头靠在大可胸口,说:“我没看走眼,你不是坏人。”大可在黑暗中打量她,怀疑自己此时是否在嫖娼。

“觉得妓女下贱吗?靠肉体赚到足以活命的金钱,买张去美国的船票,找一个没有结局的梦,这样很可笑是吗?”

沉默。许久后道:“没有谁有权利指责别人,真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许比猪猡还脏。”

“想回家。”伊莎贝尔说,“想得不行。”

大可来回抚摸她被冷气吹得冰凉的手臂,她口中轻轻哼唱《Myway》。

窗外遥远的星空,发出蓝色灯箱贴纸一般透明饱和的蓝,宛如莎翁笔下的仲夏夜。

当东方微微泛出橘红色的光亮时,大可醒了。

伊莎贝尔正赤裸地坐在窗台上,曙光照得她的身体如琥珀般透明。

“Hi。”他说。

“Hi。”她回头浅浅地笑,晶莹的泪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抱抱我。”她张开双臂,身体如婴儿一般。大可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俯瞰香港的早晨。

“在家的时候,常坐在防波堤上看太阳升起。幻想海那边的赫克,划着独木舟,文着漂亮的文身,向我划来,为我唱歌。梦终究破灭了,我依然要每晚徘徊在昏暗的街灯下面。路是自己选的,也没什么好伤感。”她拭去泪,又道:“唯有面对日出,才有重生之感。”

“陌生人。”她又叫他。

“嗯?”

“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吗?”

大可看她,没回答。

“只因为你是陌生人。跟陌生人说自己心里的话就像童话中的理发师对着洞说‘皇帝有个驴耳朵’一样。把秘密一吐为快,又使它永远是个秘密。”

大可燃上清晨第一支烟,望着雾气在阳光下消散。香港在晨风中再度繁忙起来。霞光中的云朵气象万千,不住翻卷出万千形态。阳光刺得他的眼生疼。他想直面阳光,内心却晦暗不堪。

香港的最后一夜已成为过去。伊莎贝尔道:“你今天要走?”

“嗯。”

“走吧,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仍要日复一日地在夜的街头游荡。”她临行前问大可:“陌生人,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对于昨夜的激情,有一瞬间我想说我爱你。”

“再说一遍。”伊莎贝尔认真地道。

“我—爱—你!”

伊莎贝尔静静地听,翻转深邃的黑眼睛久久打量着他:“你会对远方的爱人说这些吗?”她顿了顿,“这三个字?”

没有回答。

“太轻易出口的话往往没有真实性。”伊莎贝尔拢了拢头发,静静地说,“你是否爱我只有自己知道,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当有一天回忆起我来,只要想想路灯和灯下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就是我。永远在夜里。”

当去机场的车经西区海底隧道到达九龙,又经高速公路和三号干线步入青屿干线时。他看见气势恢宏的青马大桥,宽阔的六车道路面笔直地伸向远方。车行其上,只觉远处的天与海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他塞上耳机,让鲍勃·迪伦的音乐充斥着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心中回忆与伊莎贝尔的对话。

他知道自己撒谎了。

很明显,伊莎贝尔也知道。

“你会对远方爱人说这些吗?这三个字?”

他不清楚。但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到了死,我也不会遗憾这一生从未说过爱字了。既不对着镜子也不对着白墙,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出了青屿干线,便是连接东涌新市镇及新机场的北大屿山高速公路。不久之后,形似一架振翅的飞机,全长1300米的新机场客运大楼便出现眼前。

当波音飞机穿越云层飞上万米高空时,阳光照耀着一望无边的白云,令人产生身处北极冰原的错觉。错觉中有只狼像是在冰的云层中奔跑,孤单至极。

云不时地掠过航窗,反射着刺眼的光,港岛在身体下面越变越小。

他闭上眼睛,开始忘记香港。

“妈,我走了,飞机就要起飞了。”

“自己要小心。”

“知道。”

“还来吗?”

“不清楚。”

“……”“……”

“到了家给妈妈电话,报个平安。”

“嗯。”

“……”

“就这样吧,我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