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卫>>月光森林
第三章红月之城
[上司的秘密]
醒来时是早晨7点30分,他大约花了几秒钟时间来思索自己身在何处,睡在身旁的女孩是谁,头壳隐隐作疼。几秒后,终于理清了头绪,仔细打量女孩沉沉的睡容,然后走进浴室,尿了一天中最长的一泡尿,想起近来报章杂志经常报道日本、台湾时兴所谓的尿疗法,就是喝自己晨起后的第一泡尿,颇感莫名奇妙。崔健在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果真如此。说不定哪一天吃自己的屎也成了一种时尚也难说。
梳洗完毕,匆匆喝了咖啡,在冰箱上留了字条,告诉苏文冰箱里有沙拉、牛奶、罐子里有咖啡粉,并叮咛走后记得锁门,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才跨上机车直奔公司。
8:25分到公司,没有迟到。
9:05分开创意碰头会。江薇做完空调公司的背景报告后,又简单分析了市场,放了几条该公司原先摄制的电视广告片,随后请大家发言。
众人都很有想法,主意张口就来跟传呼机似的此起彼伏,吴大可则不停地抽烟看表再抽烟再看表。席间手机响了六次,除了一次公事之外,其余的全是苏文打来的,不是问洗发水在哪里就是问空调开关跳闸后怎么办,最后一次问的是大可把她的胸罩扔哪里去了。大可记得昨夜她似乎没戴胸罩睡觉,说不知道或仔细找找看,如此有耐心地一一作答完毕,时间又耗去了7至8分钟不等,抬头发现众人都用看足球联赛时的眼光看他,解释道:“我表妹,快高考了,借我屋子复习功课来着,没什么,我住朋友家。”江薇皱皱眉,低声道:“把电话关了。”
10点45分,会议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大可找机会上了趟厕所,溜下电梯直奔马路对面的小吃店,因为今天是公牛队与爵士队之间进行的98NBA总冠军争夺战的第五场比赛,此前公牛队是四战三胜,若再拿下这场,就稳当当蝉联六次总冠军。
迈克尔·乔丹比大头会有趣多了。
比赛当然精彩,比分呈胶着状态上升,最后还是乔丹率领的公牛赢了,这自不消说,有录像可供事后反复观看。
12点,吴大可吹着口哨踱回办公室,刚推开门,就遇上了江薇那双虎视眈眈的目光。
“这么凶看我干吗?又不欠你钱。”
“去哪儿了?”
“对面。”
“请假了吗?”
“没有。”
“扣考勤分。”
“无所谓。反正今天乔丹赢球。”
“他在美国赢球,关你什么事?”
“我请客呀,”他说着转向办公室其他职员,“中午我做东,上馆子撮一顿。”众人早就对快餐盒饭厌倦了,齐声说好。
“一起去吧,”他对江薇道,“不就缺一次无聊例会,钱你也扣了,还有什么不满意,走啦。”
他在公司附近的酒楼开了桌席,着实与众人海吃狂饮了一番。席间江薇恶狠狠地盯着他,低低地道:“吴大可,我真想把你剁了,在十字坡开家人肉包子店,还是连锁的。”
“这主意不错,怎么想出来的?”
“哼。”
天气炎热,一到中午就犯困,再加上酒精作用,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开足空调冲着电脑犯困,一会儿便趴着睡着了。
睁开眼时已是黄昏,抬腕看表是7:15分,心中暗道时间真好过。
公司已是人去楼空,只有隔壁江薇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心中喑叫麻烦。他揉了揉眼睛整了整衣服,尽量小心翼翼地走向大门。不想再闹出什么无谓的麻烦,在他心里,江薇与TRUBO是同义词。
刚迈出四步半,就听江薇屋里传来吵架的声音。“不想见你。”江薇说。
“不想和你争。”一男人说。
“哼!”
“我已经让步了,还想怎么样?”
“你走,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沉默约持续了有5秒钟,就听一阵男式皮鞋的急促脚步声传来,大可赶忙退回,有人气冲冲地离开,大门被重重地摔上。
他又在房里耗了一支烟的工夫,感到外头没动静了,这才出来走向公司那遥不可及的门,情形颇似逃离集中营的盟军战俘。经过江薇办公室,门开着,有一条斜长的光影洒了出来,他见她站在窗前独自抽着烟,眺望着外面淅沥的雨,似在抽泣。他从未见过江薇哭,此时看她,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双肩微微地耸动。
人的背影是不设防的。
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照得她的身影高挑而孤单,大可不知怎的就这样站住,忘记了离去。这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疯响了起来,是岳言问他是否有空一起出来玩,他尴尬地应付几句,然后连连对着江薇讪笑:“手机真讨厌。”
“你在这里干吗?”
“上来拿把伞。”
“方案做完了?”她哽咽地问。
“没。”
江薇低头沉默了几秒,在烟缸里捻碎烟头,道:“你又偷懒了一下午。”
“小秘密居然又被发现。”
“几点了?”
“7点多。”
“吃了吗?”
“还没。”
“一起吧,我请你。”
大可怀疑太阳是否从西边出来,摸了摸鼻子道:“不必破费堵我的嘴,我不会跟人说你哭过的。”
“去还是不去?”
“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
“那就去吧。”
在餐厅里,二人无话。大可闷头吃,江薇一个劲抽烟。
“都听到了?”
“什么?”
“我的事。”江薇吐口烟道。
“你什么事?对你不太感兴趣,真的,牛排不错,试试。”
江薇瞪他,他感觉自己跟小牛肉没多大区别,随道:“嗯,听到了,不就是吵架嘛。”江薇又燃起支烟,喝了口红葡萄酒,然后又是沉默。
“没劲。”10秒后她说,“真没劲,鸡肋爱情。”
大可假装没听见,埋头猛切肉块。
“真馋猫。你。”江薇加重语气。
“是,连这都看得出来,不易。”
“问你个问题?”
“说。”
“什么时候才会有个正经?”江薇顿了顿,“不掩饰自己?吴大可。”
大可放下刀叉,交错十指,道:“任何时候。我不想介入别人的任何事,包括今天,我无意卷入你的情感纠葛,也不想知道太多。”
“现知道了有何感想?”
“没感想。”
“我认识他三年了,”江薇第一次叉起一块肉放嘴里咀嚼很久,然后大口大口地喝面前的水,并把冰块含嘴里咬得咔吱咔吱响,“三年的交往该有一千多天了。”
“等等,”大可打断她的话,“我算算…….对,有一千零八十五天。我听这些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你听还是不听?”
“听,没见正掏耳朵吗?”
“真讨厌,从来不说好话。”江薇白他一眼,又喝三口水道:“他叫叶锋华,家里是开面纸工厂的。”
“哦。”
“……在台湾也算有点名气,跟我哥在耶鲁大学是同学兼好友……我在美国读书时见过几次……有些印象,应该算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男生。”
“嗯。”
“他回大陆办厂,受哥哥委托看望我和我妈,就这么认识了,经常见面。从一开始就觉得彼此差异太大,说不可能,但他硬是送了一个月的花,”笑笑,“挺矫情的,不是吗?”
“是有点。”
“后来觉得他人还不错,就答应先交往一段试试看。”
“哦。”大可做若有所思状。
“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江薇突然停住刀叉,直视着大可,“你在嘲笑我。”
“本来有点这意思,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就没了。”大可抬眼道,“只是不想让气氛太凝重,社会需要小丑,比如我。有小丑在的地方人们往往很轻松,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
江薇笑。
“继续你的故事。”大可说,“真心想听,说出来会好受些。”
“你有时也不讨厌。”
“那是。”
江薇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杵着一根通心粉,继续说道:“叶锋华是那种极度自信的人,他的人生观是没有来生的。他霸气,讲求所谓的原则——其实都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每次单独约会,我们都是在沉默中度过,就像是在陪老板吃饭一样。”江薇顿了顿说,“我不喜欢陪老板吃饭。”
“也许老板喜欢陪你吃饭。”
“就这么过了两年,也习惯了,直到前一段,他爹得了脑血栓快死了,要他回去操持家族企业,一去一个月,前天才回来,就这么吵了。不知道为什么吵,也许是我不对,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占有情绪——其实他不在身边我反而感到轻松,可莫名其妙地又计较了起来。我们从来都客客气气地保持着一种上下级的微妙关系的,一直如此。”江薇吐了口烟,“挺老套的故事,不是吗?”
“不过很真实。起码他不会轻功,你不是魔教圣女,平凡的故事每天都要在世界上演几百万起,仅此而已。
“也许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恋情都是这样,基于习惯罢了。”
大可回味这番话,开始点烟。
“为什么想对你说这些?是有点儿反常,”江薇玩弄手中的不锈钢叉子自问自答,“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们是同类。”
“同类间很容易产生归属感,然后发生恋情。”
“少臭美,小男生。”
“我大你三岁。”
“就算是,可感觉上我像你姐,成天提醒——吴大可别睡懒觉,别迟到,早点交稿什么的。”
“因为你罗嗦。”
“其实你不讨厌我,是吧?”江薇道。
“承认。你也是?”大可道。
“不,我讨厌你,”江薇喝水,“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谈点儿事吧,老玩世不恭,跟谁都家国仇民族恨似的。”
“还是你讨厌。女人就该柔情似水,你倒好——母夜叉活化石,最烦有人管我了,以后别管我。”
“管你又怎样?就管你。”
“你敢?”
“你看你又来了,刚说不吵的。”
“是你先挑起事端。”
“好像是你吧。”
“你们美国人为什么总盛气凌人,跟麦克阿瑟一样傲慢无礼,我讨厌美国。”
“你就不能让我一点。”
“为什么?”
“我也是女人嘛。”
“知道自己是女人以后就温柔点,听到没?”
“嗯。
[红月亮]
站在天美公司所处的写字楼顶端,从48层往下眺望,雨停了,整座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如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般灿烂。
“从没想过在高处看夜景是这么美。”江薇沉默了许久后道。
“早知道你老土了,还美国留学生呢。”
“你常上来?”
“嗯。爱一个人呆着,特别在高处,离月亮近点。”
“有点苏东坡的味道。”
“不,是苏东坡有点儿我的味道。”
一阵夜风吹过,大可说了句:“夏奈尔。”
“什么?”
“你身上的香水,是夏奈尔No.5。”
“闻得出来?”江薇颇为惊奇。大可又说:“还知道你用的洗发水是力士的。”
“别告诉我又出一个阿尔·柏仙奴,《闻香识女人》?”
“从来对香气敏感。”大可说,“小时候的很多事都忘了,只记得喜欢在夏夜,独坐在鼓浪屿的老房子阳台上纳凉。那是座西班牙殖民风格的红砖房,阳台上有拱形的花岗岩长廊,绿瓷瓶状护拦和落地百叶窗。每天做完功课,把灯关了,一个人背靠墙仰望夜空发呆,什么也不想。房前庭院里种植着冬青、番石榴、龙眼和玉兰,夏夜的风总带来玉兰花树的清香,偶尔茶几上还会落下几片被风带来的叶片或花瓣,女孩子们喜欢把他们收在铅笔盒或夹在书里,那香气永世难忘,是属于南方夏夜特有的,从那时起,就发现自己对香味敏感了。”
江薇静静地听,悄悄打量大可,想象儿时的他拥有一份怎样恬静的心。展现眼前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吴大可,藏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背后,该是一颗对世界感受细腻的心。
“还有呢?多说些以前的事。”江薇拢了拢长发,歪头看着他。
大可耸耸肩:“只有这些了,童年在记忆里残留的印象少之又少,像有人刻意地将他们从程序里删除,我恐怕的的确确患了失忆症也不一定。”
“也许是不愿想起。”
“天晓得。”
灯海像万千萤火虫像钻石像星星像眼睛铺展向遥远的海岸边,无止无休地扩张着,炫耀着它的繁荣,江薇久久地望着这光之海,突然说:“红月亮。大可你看,红月亮。”
月亮挂在远山顶上,泛着微微的橘红。大可凝望着月亮,似有隔世之感,嘴里却说:“有啥大惊小怪的,真是个乡下妞。美国没月亮吗?”
“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就怀疑自己是一个守望月亮的精灵,每天吃完晚饭都要搬张小凳子到阳台上等月亮出来,现在回想起来,童年似乎都是在看着月亮时度过的,好像彼此间有一个恒久的约定。为了这约定,我才降生在这世界上的。”江薇说。
夜风过处,她的发在脑后飞扬起来,脸衬着红月,像海涅诗集里的木刻插画。
“小时候一直以为月亮在流血,所以才变成红色。第一次跟叶锋华约会时,就问他见过红月亮没,他说没有,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注意什么夏夜的玉兰花香什么红月亮了。”江薇缓缓地说。
“那只是光折射的原理,”大可道,“因为从这个角度看去的大气层斜剖面密度最大,光波短的色彩被大气层吸收了,只有红色波长最长逃逸出来,落入视网膜,所以月亮是红的,跟日出日落的原理一样。”
“就算如此,还是认为月亮在流血。月亮是女人。”江薇认真地说,“她伤了心,所以流出血来。”
此时,红月斜坠,显得比平时大些,大可望月,觉得也不无道理。一时间似乎回忆起什么似的:“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浪漫的大学生…….”江薇托腮看他,突然噗哧笑出声来:“有没人说你神情专注时特傻帽?”
“傻帽是一种美德。刚才说到哪儿了?”
“浪漫大男生。”
“对了,那是个秋夜,我拎了几罐啤酒到学校后山去……”
“半夜三更的去干吗?”
“那时不正浪漫期么,想抒情一番,后来尿急,就往没人的山上走。不像现在,当街大马路也敢天降甘霖雨泽八方,前几天还往湖里交了次水费。”
“说正经的。”
“交完水费,全身不由抖了一下,据说是正常反应,就在刹那,一抬头,一轮橘红色的月亮高挂山头,映着湛蓝的天空,又孤单又凄凉。我只觉自己正站在世界之巅,只有月亮和我。天幕羽翼般将我包围,宛如站了几生几世。又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原来……”
“哭了?”
“不,把裤子尿湿了,冷冰冰的怪难受,赶忙跑回宿舍,钻被窝里暖和,没给自己时间感动,这么久也忘了,你一说月亮,这才往日重现。”
“前头还不错,后半段尿裤子什么的就不太地道。”
“那就把后半段去掉。”大可笑道。
“嗯?”江薇用特有的认真的眼神歪着头打量着他,大可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又把眼睛睁开,江薇关切地问:“去掉了?”
“去不掉,那感觉太难忘了。”
“尿裤子?”
“嗯。”大可点头。
江薇仰头望天,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毫无任何前兆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就像突然出现在诺曼底海岸的盟军部队一样绵绵不绝,以至于到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根本直不起腰来,干脆背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低着头用手巾擦鼻子眼睛,如此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断断续续地停住。
“至于吗?”大可严肃地问。
“别再逗我了。”江薇摆摆手,“从小就这样,一笑起来可厉害了。谁要是说了个笑话什么的,大家笑完了才轮到我,到最后全部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情形就更好笑了,一个人哈哈哈地根本止不住,妈妈总叫我到另一个房间里,笑完了才许出来。你无法想象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哈哈大笑的感觉,那就是快乐。”
“其实是反应迟钝。”大可说。
江薇又笑:“是有点儿。”
大可也坐了下来,靠着栏杆说:“从前,地球上发了大水,上帝叫诺亚把所有的动物都召集到方舟上避难,但数目巨大,方舟不堪重负,得减轻重量。诺亚就想了个办法,让每个动物说个笑话,只要有一个动物不笑,故事就算失败,那个说笑话的就要被扔进水里。于是,恐龙说了个笑话,大家都笑了,只有猪没笑,于是,恐龙被扔进水里,从此绝了种。轮到麒麟说笑话,大家伙又笑了,可猪还是没笑,麒麟也被扔进水里,也绝种了。然后轮到骆驼,还没说,猪就开始笑,笑得无比大声像你一样根本止不住,大家伙纳闷地问为什么?猪这时才说,哈哈哈,刚才恐龙说的故事真他妈好笑。知道吗,你就是那猪。”
江薇看了看他,开始捂着嘴偷偷地笑,然后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可也跟着笑了。
“谢谢你逗我开心。”
“跟抹夏奈尔香水的猪聊天,也是我的荣幸。”
两人并肩坐着仰望满天的星星,江薇说:“看到月亮旁边那颗星了吗?叫什么。”
“哪颗?”
“最亮的那颗。”
“不知道。”
“叫江薇。”
大可看了看她,笑了。也许那颗星已被千千万万个人起过不同的名字,但就在今晚,它的名字叫江薇。
“常做关于飞翔的梦,特别是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更觉得梦是伸手可及的。像徐志摩的诗。”
“喜欢徐志摩?”大可燃上烟问。
“一个真正的浪漫骑士,单纯得像个孩子。”江薇闪着眼睛说,“他想飞,所以死于空难。”
“死与不死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你认为他的死是一次蓄意的自我毁灭还拉上一飞机的人?”
“你原来也挺没想像力的。”江薇笑道,“若能在飞翔中死去,也不失是一种美。”
“小资情调。”
“去,像你?尿裤子诗人。”
10点30分,送江薇回家,以时速90公里在马路上飞奔,风呼呼地从江薇耳边掠过,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连叫开慢点。大可道:“你不是想飞吗?现在感觉一下。”一催油门,码表上了100公里。
[神秘电话]
回到家,开灯,灯不亮这才想起苏文说跳闸的事,摸黑找到配电盒,手一推,灯便亮了,似乎很简单,搞不懂苏文为何不会,这比她学跳舞简单三千倍。
屋里好像比平日整齐,零乱的CD被齐齐地收在架子里,书和报纸也清清楚楚地叠放着,烟灰缸一尘不染,T恤、短裤显然被洗过挂在阳台晾衣杆上。这些事似乎也很简单。
很显然苏文把这些他不太爱做的简单的事给做了,两下算是扯平。他深深地坐进沙发,打量整齐空洞的房间,有点陌生认不出的感觉。
屋内很静,就像张没有血色的漂亮女人的脸一样给人以恐怖之感,不行,得来点音乐。他翻唱片,却听茶几上传真机的电话铃不停地响,接起时,听筒里却是空洞一片,像是光缆另一头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井,井里没有光也没有生命。
“哪位?”他问。
几秒后,有个如从水底浮出的低沉男音,在一个有回音的空间里说道:“狼从梦境中走来,在向你揭示着什么。”
“什么?”
“钥匙。”
“什么钥匙。”
“你丢了一把钥匙,是吗?”
“你是谁?”
“不必知道我是谁,请务必找到钥匙。”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大可茫茫然地坐下,暂时没有感觉。他是谁?如何得知自己办公室与住宅的电话号码?又怎么知道自己曾见过那只狼?那人与狼之间又有何联系?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遇狼那夜的情景,周围的确没有一个人。一团浓雾将这一切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他摸摸太阳穴,脑壳又开始作痛,不想也罢。
伸手去茶几拿烟,发现烟缸下有张字条:
大可乐:
很对不起跳闸了,虽然你详细解释,但还是听不懂。只好帮你把碗和衣服洗了,算是将功补过吧。你放在抽屉里的三百块钱,我拿走了,算借,但不知什么时候还,也许不还了。觉得你好,傻乎乎的。
大可燃上烟,呼了口,自言自语道:“人是好是坏无所谓,但也别把交水电费的钱拿走。”他又接着看下去。
第一次在酒吧见你后,我离开时遇到一件怪事,不知是否又是幻觉,似乎见到了一只狼,通体雪白,站在路灯的阴影后边盯着我。当时心里害怕,就加快了步伐,再回头,它就不见了。原打算昨晚跟你说的,后来忘了,现在告诉你,想来你不会笑我。有空联系,请你喝酒。
他把字条反复看了三遍,只觉近来发生的事情都不可思议。狼、钥匙、神秘的电话,还有挂在酒吧厕所里跟梦境一模一样的画,甚至那间没有老板的酒吧都透着一股半透明般的神秘。神秘的背后到底是什么?这一切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联系?他想了一会儿,只觉眼皮沉重,洗完澡就匆匆上床睡觉。
床孤零零地静卧在黑暗里,似乎还留有苏文昨夜的体温,他突然非常想念起她来。
那天夜里,他又梦到了那片树林。他踩着落叶不停地走,似乎在找寻什么。恍惚中觉得是在找神秘人口中所说的钥匙。但那是把什么形状的钥匙,谁的钥匙却不得而知,只是找。恍惚中狼出现了,静立在不远处的灌木后面,闪着绿宝石般澄澈的眼睛,这眼睛他似曾相识。
接下来的几天,是他最忙的时候,一时也把这些事给忘了。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进入一天中最繁华的时候,七彩的霓虹灯发出炫烂的光,照得天空一片绛红。
他呆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凭窗俯望车水马龙,桌上的台灯,照亮了黑暗一角。桌上散落的许多设计稿,是他花了几天时间赶出来的空调方案。他把空调设计成——“不安于现状的人,改变现状的工具。”这是创意的主题。
他为此创造了一个——穿兽皮拿狼牙棒爱幻想的原始人木偶,原始人不会说话,口中只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叽里咕噜生活在沙漠里,抱着憨态可掬的骆驼睡觉,大汗淋漓;叽哩骨碌耐不住热,又到冰原里生活,与企鹅为伍,又觉得冷。木偶背着双手在洞穴里来回踱步,苦思冥想,摸出台遥控器,轻轻一按,石壁上的空调开始工作,既制冷又送暖,令人在寒带、热带都过得很开心。
有了这个木偶,创意点子便源源不断,海报招贴,DM直邮、报纸广告、路牌看板、POP吊旗、电视CF分镜头脚本都应运而生。江薇很喜欢这个设计,还特地为木偶想了一个菜花头的发型,说是越呆越好。
大可来回审视着几天来的心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呷了口啤酒,冰冷发酵的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里,将他原本干瘪的胃撑了起来,想象中那光景就如灌了水的避孕套一般滑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一天没吃东西了。从挎包中摸出DISCMAN,塞上耳机,BobDylan的音乐充斥了整个世界。他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放松身体,如陷入棉絮般沉浸在旋律之中。
BobDylan听完,换上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DarkSideOfTheMoon》。这是他最喜欢的唱片之一,一曲未了,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摘掉耳机,接通时听到岳言的声音:“在干吗?”声音像是便秘了一个月似的。
“刚加完班,正发呆喝酒听音乐独自抒情颇为浪漫,你呢?”
“特无聊,不知干吗好,胖子也跟我在一块儿。”
“不打保龄了?”
“没劲。卡拉OK也没劲,都快有人找我签名了;夜总会更没劲,那儿的小姐怎么看都像农民伯伯种的冬瓜,咱们这儿不是特区吗?怎么就没个像样的地方,这不才想起你,请个安什么的。”
“款哥都没地方去我这打长工的佃农就更甭提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你们俩一晚上造的,千万别问我。”
“怎么大街上闲逛的人一个个都跟生猛海鲜似的,春风得意一脸憨笑,怎么就这么滋润?”
“我哪知道,想来也不过买买卫生纸,安全套,《性爱手册》,吃吃饭看看电影回家洗澡或不洗澡上床做爱也可能不做爱,然后一觉到天亮再开始另一天的固定程序罢了。”
“哦。”
“这几天怎么没跟女朋友在一块儿?严晓萍有一阵子不见了。”
“昨天我们刚交流了一次思想,她说跟我呆着没啥意思。我个人也认为她说的没错,我要是有意思不就成了大猩猩了吗?一时也找不着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没见面。不说这个,找地方喝酒去吧。酒比女人可爱。”岳言电话那头干笑了两声,动机不明。
“对酒从来没意见,你说个地点。”
“暂时不知,9点钟到你公司楼下恭候大驾。”
“爱恭不恭随你,反正9点就是。”
关上电话,将目光投向窗外,慵懒的城市灯海下面不知掩盖着多少对着电视屏幕无话可说的男男女女。他再度开始数算对面楼顶的霓虹灯管,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画着狼的画不见了]
当数到第87根时,有人敲门,是江薇。
“猜你一定在,就上来了,还没吃饭?”
“今天是第三天了,绝食。”
“买了些辣鸡翅、汉堡包,”江薇在桌上放下包美式速食食品,“绝食到此结束。”
“收到。”大可动手拆包。
“没洗手呢。”江薇道。
“胡说,便前饭后我都洗手。”
“德性。”
“对我这么关心,有什么企图?”
“没企图,只是慰劳慰劳你,这几天辛苦了,再说我也没吃。”江薇拖过把凳子,反坐下来,下巴支着椅背默不作声。
“又怎么了?”
江薇燃了支烟,用食指和中指挟着。在灯下,她的手指很长很直很好看。
“手挺好看。”大可咽下汉堡,擦嘴道。
“是吗?”江薇翻看自己的十指,过了这么四五秒后说:“是不错,嗯?”随后二人都笑。
“怎么,又和叶锋华闹别扭?”
“嗯,吃饭时不知怎地突然僵上了,干脆不吃,一个人先走了。”
大可静静打量着江薇,忽然想起一首名叫《失恋症候群》的歌,默想了会儿歌词,很生动,便问:“失恋是不是会传染?”
“你也?”江薇抬头。
“不,只是问问。”
“别问了,”江薇说,“还是吃鸡翅最实在。”
二人开始埋头啃鸡翅,啃到一半,江薇突然问:“今晚上该不会又跟我吵吧?”
“熬了几个通宵,就算想也没体力了。”
“行,挺好。”江薇自言自语,“有时想想,只有公司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工作能忘掉许多烦心事,可转念一琢磨,还得面对另一个讨厌人,心里就不是滋味。”
大可笑:“想必指我。”
“知道就好。”
“你热爱公司?”
“嗯。”
大可不吱声,燃了支烟。
“知道你不喜欢刘总。”
“我们的精神领袖,能不喜欢吗?”
“他是有许多缺点,比如说有时挺虚伪的。但你不遵守公司制度,我也挺为难。他是老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跟你没关系。”
“我有苦衷的。”江薇抬眼看大可。
“说来听听。”
“因为他是我舅舅。”
大可笑了,开了罐啤酒递给江薇:“得,我算明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兄弟,我把你当男孩看,干了。”
“干了。”江薇一饮而尽,“我也把你当兄弟。”
说话间,岳言电话上来了,说车已到楼下。大可让江薇也去,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点回家。
在岳言的车里,四个人琢磨了半天,终于还是去了巨石酒吧,因为大可想再看看那张画着狼的丙烯画。
酒吧狭长的空间里依然挤满了人,空气依然浑浊,夹杂着烟草味、酒精味和汗味,人们依然高谈阔论,周围的情景与上次来并无分别,时光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啤酒花依然翻着泡沫,灯光依然很暗,侍者依然在吧台后没精打采,墙上的变形图案依然张牙舞爪,以五十年不变的姿势从四方袭来,电视MTV里科特柯本还在砸吉他,除了他已于四年前开枪自杀以外,世界好像没有变化。
大可让侍者端酒,被岳言叫住:“小弟,酒不要拿太多,都不太会喝,八十箱就够了。”随后问大可:“怎么样?想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
“我不出去。”
王志明堆着胖脸推了推眼镜道:“看样子有备而来。女朋友不介绍一下?”
“江薇,策划部的同事,留美人士,我领导。”
“领导不都是裤腰带系到腋窝下的胖老头吗?有这么正点?”岳言做惊恐状。
“她正点?从未觉着。”大可看江薇。
江薇皱了皱眉:“那是你没长眼睛。”
啤酒的好处就是利尿,几瓶喜力下肚就得上厕所。洗手间在酒吧最尾处,大可经过狭长的过道,想起苏文与那位独饮者,向当时他们坐的地方望去,都不在,只有两对情侣在烛光下说着悄悄话,眉目传情。
盥洗室的门虚掩着,用手去推,就见个男人正在手淫握。大可退了回去,暂时不好意思扰了人家,随后就听门被重重地推上,传来急促的插门闩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再折回去,里面已空无一人。他对着小便槽解裤子抬眼打量墙壁,狼的肖像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麦当娜的照片。她张着烈焰红唇对着所有看她的人笑,黑色胸罩里挤出一条乳沟,下身赤裸却张大双腿,用手遮住的私处不经意地露出体毛,是否有意不得而知。这就难怪那男人一手撑墙一手紧忙了,他回想方才的插门拴声,果真忙得不行。环视整个空间,的确没有狼的画像,很显然,已被人取走了。
他到吧台问关于画像的事情,都说不知清楚。
“麦当娜的肖像打一开始就挂在墙上。”侍者说:“什么狼的丙烯画从未听说,再者,在男厕所不挂裸体女人挂狼干吗?他们会感兴趣吗?”
的确如此。
这样看来,狼的画像的确从未存在,只能是他看错了或产生了错觉。苏文说老师总说她有妄想症。也许老师错了,也许老师没错,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于是不说,继续喝酒。岳言开始玩一种名为“俄罗斯轮盘”的游戏。在桌上放6支空杯,一粒骰子。杯子按一定顺序排列,从1到6,摇到几就找相应的杯子,若杯中无酒便加酒,有酒便喝,喝酒的人必须继续摇,直到遇上空杯加酒为止,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也有完的时候,情况如下:
1.喝酒的钱基本所剩无几。
2.喝酒的人醉倒在地神志不清。
如此推算下来,岳言长期身上揣着3千块以上的零花钱,照一扎啤酒60元计,起码得喝掉50扎啤酒。目的很明显,吴大可今天是非醉不可。
那夜他们真的喝了很多酒,大伙都醉了。岳言开车一一送大家回家。在后车座上,江薇把头靠在大可的肩上,淡淡的味道阵阵地飘入鼻中,大可只觉自己宛如站在飘着雾气的清晨的香瓜田间一般,神清气爽。
岳言道:“这妞儿不错,性格爽快。”
大可低头望着江薇,睡得正香。车窗外的光影忽明忽暗地投射进来,洒下一道道斑驳的图形来,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坐在一辆通往时空隧道的列车上,乘客只有他们两个,目的地不详,他突然很希望这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