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下的海-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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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月下的海

[白狼]

次日,他九点钟才到公司,比规定的上班时间迟了半个小时。

进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早报。报上除了大唱高调:本市精神文明又上新台阶、某的哥被人遗尸郊外身上开了6个口子、13名大学女生结伙卖淫被查获、东南亚经济风暴呈骨牌效应、NBA总冠军争夺战精彩纷呈之外,并无只字片言关于有攻击型肉食动物出没市区的消息。他在将12版的报纸翻来覆去看了8遍,连讣告栏也细细推敲过之后,决定拨通市动物

园的电话。

“喂,请问是动物园吗?”

“是是是。”对方忙不迭的回答,语气之强烈立场之鲜明仿佛是《动物庄园》中的某个情节。莫非动物园里发生了革命?在公猪斯诺鲍同志的领导下占领了办公室、中心机房并派出的代表负责接听电话?他想象着电话那头也许坐着一只猪或河马之类的东西正与自己热切连线中,情景过于搞笑,赶忙打消念头。

“请问你们园里最近有没有走失一头狼?全身雪白绿眼睛的。”他言归正传。

“好像没听说,不过可以让饲养员跟你谈谈,他比较了解情况。”接电话的老大爷极为热情,想来也没什么事干,撂下听筒就去叫人。过了十来分钟,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哪位?”

“吴大可。”

“没听说过。”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听着就像,什么事儿?”

“你们最近有没有走失一头狼?白狼。昨晚上在大街上就看见一只,我个人以为,在厦门这个国家级风景旅游城市里,狼还是不太适合跟游客似的到处观光游览,你觉得呢?”

“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很严重,不过我个人认为不太可能。他们在这儿有吃有住,不用交房租交伙食享受公费医疗不用担心下岗再就业是卖馄饨好还是卖茶叶蛋等等问题,跟爷似的比机关里的人还懒,逃跑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是动物,连避孕套都不用戴,咱们能跟他们比吗?”

“也对,听口气是避孕套戴怕了吧?”对方似乎时间充裕,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

“能帮我去看看吗?”

“看什么?”

“狼。”

“哦,不说差点忘了。我这个人哪,一聊起来就没完,我个人比较喜欢播音员这个职业,每天晚上对着话筒说个没完,又没有人打搅还有钱拿,多好。你如果有熟人帮忙介绍介绍?”

“一定一定。不过能不能先帮我看看狼?”

“哦,一说又说叉了,不好意思。你等等,别挂,我去去就来。”可以想象对方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家伙呀!大可感慨之余继续举着听筒,搭起二郎腿,尽量让身体坐舒服了,燃起了今天第一支烟。

又过了十分钟,便听饲养员气喘吁吁地说:“没有,三只都在。托尔斯泰病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安娜卡烈琳娜焦躁不安;普希金老围着安娜打转,冲它乐。它追它有一年多了,看情形还没得手。他们是三角恋爱,普希金爱安娜,安娜爱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爱睡觉。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一只没少。”

“噢,明白了,请问还有其他地方可能养狼的吗?”

“不大清楚,若有什么消息就会打电话通知你,上网也可,听说最近挺流行,你留个地址吧。”

“[emailprotected]”

“地址挺怪,不过记住了,再见。”

“再见。”

动物园里没有狼走失的迹象,狼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自己为何会在梦里预见这情形的发生?酒吧里的狼的画像是否是个巧合?这时,门被推开,江薇严肃的拿着一沓资料走了进来:

“今天是你这个月以来第十九次迟到,我很难再为你向上面掩饰了。”江薇扔在他面前一沓考勤记录,叉腰道。

“印象中没让你掩饰来着。”

“那就扣钱。”

“无所谓。”

“每天早起半个钟头真就这么难?”

“当然。一早起我就偏头疼便秘十二指肠溃疡,有时连老人斑都出来了。十二指肠可知道?”

“没这份闲心。”

“那最好。”大可挥了挥手,“去吧,别影响我工作。”

“吴——大——可!”江薇提高音量。

“嗯?”叼烟。

“少跟我装得跟根儿葱似的!”

“装葱干吗?没必要嘛。”

江薇从鼻间哼了一声道:“关于本公司某些职员作风散漫问题,我已向上头提交了报告,刘总也批了,从下礼拜起,实行打卡制,考勤由我负责,你没好日子过了!”

“打卡?”

“对,打卡。专门针对吊儿郎当的员工,比如你。”江薇昂头说道。

“打卡我没意见,只是有点厌恶。”大可站起来,“这是公司僵化运作的表现,是变相坐班制,是把所有人都训练成毫无生气可言的机器人。”他顿了顿,“机器人可理解?就是那种每天精确无误地生活着——7点钟吃饭8点拉屎10点过5分洗澡11点做爱12点吃安眠药然后一个梦没有直到天亮,周而复始、准确、精密得如同瑞士表但又不那么值钱的家伙。所谓的规矩、制度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把所有人都塑造成工业大生产下同一模子里印出来的同一张面孔——就像你!”

“我?”

“没错。”

“对不起,能不能把脸拿开点。”

“干吗?”

“你有口臭。”

“哦。”大可悻悻地坐下。

“不管你吴某人如何反对,打卡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如果你还想依附着天美广告公司而生活,就必须遵守它,制度也罢,规章也好,这就是游戏规则,understand?”

“别跟我说英文。”大可道。

“幼稚。”江薇抛下一句,转头就走,临到门口,站住:“下星期别迟到。”

“罗嗦。”

“只要你还在天美公司一天,我就有权管你一天!”说完,重重地摔上门走了。只剩下吴大可望着轻钢龙骨吊顶发了3分零5秒的呆。管?最讨厌有人管,我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天花板上此时有只快乐的苍蝇在“嗡嗡”地飞着,屋内充满了初夏充足的光线,他枕着后脑勺一动不动地盯着苍蝇。当然,苍蝇是不会因被他注视而脸红的,依然唱人类听不懂的歌,自由自在地乱钻。20分钟后,他觉得看一只不会脸红的苍蝇长达20分钟的确有些无聊,就算它刚掠过一堆粪便或一朵三角梅于自己也无太大影响,于是决定想点别的。那只白毛绿眼的狼便很自然地进入脑海之中。

白狼会攻击人吗?自己该不该报警?是公还是母?

他开始分析狼的性别,像是公的。

公狼该有阴茎,有阴茎一定也有阴毛。可狼浑身上下全是毛,如何分辨体毛与阴毛?即便分不清楚,也并不妨碍它是狼的事实,充其量只是形而上罢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又过了许久,抬眼见窗外是个明媚的中午,街角人行道旁的凤凰树开着耀眼的红,为灰蓝的都市添了一抹活泼。对面高楼的单元阳台上有少女在看书,不时探头往楼下观望,兴许假借看书之名,在等男人也不一定。几只雀鸟飞过天空,几片棉絮般的云懒懒地浮在远方,其中有一片怎么看都像只狼。

他愣愣地坐着,渐渐迷糊起来,梦见自己在黑森林里迷了路。白狼在不远处望着他,然后缓步前行,牵引他的方向。树林越走越深,盘根错节的虬枝爬在积满落叶的地上,空气中散发着植物腐烂后的味道。有一阵细细密密的声音传入耳际,是精灵在林中歌唱。他不停地走,就听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连续5声之后,他知道是电话铃,惊坐起来,看了眼手边那部令人心烦的机器,搞不懂这小东西为什么能发出如此引人愤怒的声响。他久久地注视着电话,推测电话线的那头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在铃响第12声时,他抓起听筒,一个低沉的男音在不知何处的另一端道:“你昨晚见到那只狼了?”他如被火炙般腾身站起,急切地问:“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依然问:“这么说你是看到狼了,对吗?”声音仿佛发自水底又似来自一间昏暗无窗的房间。

他张了张嘴,停了很久才说:“是的,我看到了,一只白毛狼绿眼的——狼。”那人沉默了片刻就把电话挂了,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他仍举着它,一动不动地陷入阶段性僵硬状态。

窗外阳光明媚,凤凰花开。

[任务]

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他被老总叫去谈话。

老总姓刘,香港人,据说是广告奇才,不过他怎么也没看出来。老总坐在明亮宽敞的窗前对他说了些“你是公司骨干,应起带头作用”、“扣薪水是为了激励上进”、“是人都得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活着,不要辜负公司厚望”之类的话。他面无表情地坐着,望着老总的秃脑门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心中默想他长出头发来是种什么模样,似乎有些滑稽。公司同事

暗地里为刘总起了不少诸如“灯泡”、“绝顶”、“P&G的死对头”之类的外号,但都不够贴切。大可认为,刘总不需要外号,因为他叫刘繁茂。

刘繁茂发完香港腔夹英文佐料调味的国语教育后,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大可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来日方长。”电影里的领导同志总爱做此类动作表示亲昵。看来人大凡上了年纪当了官当了“总”,能指使几个人的时候,都喜爱如此,不分国籍不论主义。大可原本还打算做呆若木鸡状,但被这么一句春风送暖大地花开的关怀感染,脸上不太好意思再无表情,便强行挤出一脸苦笑,脑袋不由自主地狂点,大有浪子回头痛改前非的意味。直到从财务小姐手中取了薄薄的工资袋后还没缓过劲来。最终他瞄了眼信封里的钞票,才知道五千块钱的月薪已被扣去一半。这就是领导的艺术,刘繁茂总经理看来深谙此道。

推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就见江薇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冲他笑:“挨K了吧。”

他双手抱胸斜倚门框道:“哪能呀,秃子刘还表扬我为公司开源节流呢。”

江薇白他一眼,继续看他案头的书。

“忘了告诉你,我屁股上长痔疮,当心别过给你了。”

江薇脸上的表情虽然不信,但还是赶忙起身掸裤子:“你这人怎么净说恶心话。”

大可稳当当地回座跷起二郎腿道:“要不怎么让你起来。”他燃上支烟,又道:“抽烟呢,吸二道烟对你不好,得肺癌的比例高人百分之七百八十二倍,信不信由你,没什么事儿就走吧,老缠着我干吗?我又不太喜欢你。”发现江薇鄙夷的表情,又道:“当然你也不太喜欢我,彼此彼此。”

江薇却说:“我也抽不就得了。”拿起一支骆驼烟叼嘴里道:“这么凶的烟。”

“知道什么叫找死吗?我就是。”

江薇坐到桌上,拿脚踢了踢他的凳子:“喂,喂。”

“什么事快说,烦着呢。”

“瞧着你我还烦呢。”

“那还喂什么喂的。”

“喂。”

“说。”

“有个空调器的案子,比稿的。三家在竞争,大买卖,三千多万广告费,下礼拜五交稿,用点心,来个绝的。

“怪不得对我和颜悦色,早知道憋着坏。”

江薇一脸堆笑:“好好想想,明天双休日动动脑子,礼拜一策划部跟你们设计部开个碰头会,做点绝的,拜托。”大可翻了翻江薇放在桌上的资料,随手一撂:“试试看吧。”

“别懒洋洋的,是不是工资被扣没钱了?我借你。”

“谢了,还不至于。”

“那打起精神来。”

“你也就23岁,怎么比大妈还烦。下班了,快走吧,你男朋友该等急了。”大可挥手赶她。

江薇跳下桌子说,“就这么定了?”随后拿起他桌上那本《在路上》说:“借我?”

“你还是看琼瑶什么的合适,这书不对你胃口。”

“不就‘垮掉的一代’嘛,我比你熟,不都是一群酒鬼、瘾君子吗,拿走了。”

“记得还。”

江薇走到门边,扭住球形门把,突然问:“干吗老跟我吵?”目光认真而执著,似乎想看透他。

大可眯着眼斜看她,许久后道:“觉得你顶讨厌的。”

“你才讨厌,成天一脸的冷嘲热讽。”

“你也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彼此彼此吧。”江薇喃喃自语,然后拉开了门,顿了顿又道:“以后别吵了,好吗?”

目光专注地似在求证。

大可低头挥了挥手:“快走吧。”

“你还没回答。”

“真罗嗦。”大可抬头,5秒后说:“试试看吧。”

其时,夕阳的余晖洒在江薇白皙的面庞,如玉般透明,高挑的身形带着份自信的帅气,以至于事后他花了三十分钟来思索该怎样形容——至今也没想出来。

下班后他把资料锁抽屉里压根儿没看,一觉睡到周六下午六点。

[重逢]

周日,照例洗涤一周积压下来的衣物,然后上街采购下一周的生活用品。6点,回家用微波炉照着菜谱烤了几块猪排,用马铃薯、胡萝卜、火腿肉、高丽菜、鲜虾仁调了份沙律;用电子瓦罐熬了锅大骨汤,然后打开电视看NBA精彩回放同时享用晚餐。

8点,打开电脑打《帝国时代》。

9点5分,岳言来电话邀他去PUB里喝酒,说过10分钟车在楼下等他。

岳言是个大个子,182公分170斤的体重。剃了个平头,没事儿就开陆地巡洋舰满大街乱逛。他白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到五星级酒店去上厕所,拿上7至8份体育报纸,一间一间地轮番坐过去。理由是,第一,绝对没人跟他争;第二,环境优雅,地板基本能当餐桌;第三,如厕时还有轻音乐伴奏并且手纸质地柔软每回他都要带好几捅回家。

大可第一次见他是大二时外文系的一个联欢晚会上。外文系是全校有名的女孩子最多的地方。当时大可正扎在人堆里张着嘴打量着载歌载舞的妙龄少女们曼妙的身影。年轻的姑娘的确能让任何男人产生出浓厚的兴趣。这时就听有个大嗓门在身后的人丛中响起:“我强烈要求转系,我要转系。”他回头,就见有个大个子正怂恿周围的其他人:“进外文系好,进了外文系就跟入后宫似的,知道什么叫后宫吗?转系吧。”见没人理他,大个子便开始一个人起哄:“转系喽,转系喽!”

这就是岳言给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是在不久后的一次讲座上,演讲的是位刚从文坛崛起的专写文学评论的青年作家。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成名天下闻,作家应邀到全国十几所大学里作巡回演讲,据说出场费不少。话语中意味深长地告诫莘莘学子要有使命感要为新文化运动摇旗呐喊要有忧患意识要救国救民——这些陈词滥调似乎不用他讲,课本里随便翻翻都比比皆是。正当大可强忍住无聊时,就觉旁边有人捅他,是岳言。

“好像见过。”岳言是个自来熟。

“是吗?”

“真没劲,谁要咱们救了,不是一个个都生龙活虎的。没了咱们,领导人们还不是一代接一代地往外冒,跟中东的石油似的。最烦这号以救世主自居的家伙,浪费我一晚上时间没看意甲联赛了。”

大可说:“你有点过瘾。”岳言说,“你也不赖。”于是二人在互相吹捧一番之后并肩走出黑压压的会场到了家小饮食店喝酒,岳言说他请客,并号称自己是千杯不醉,大可说他是万杯不倒。二人于是交杯换盏直到小店老板撑不住困用商量的语气问他们是否能提早结束。

“结束可以,不过签单。”岳言说。

估计太困了,老板居然同了意。二人酒兴正发,又到了球场边跑了两圈,莫名其妙地和别系的几个醉侠在草地上干了一架。对方人多,呼啦啦涌上来四五条汉子,二人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从那以后,他们相逢恨晚一时视为知己直到现在。

毕业后大可老老实实进了公司,岳言却成天游手好闲以炒股票、打麻将为生。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赚钱,并且想一票捞个满钵。果不其然,做走私发了家,这几年风生水起,是一帮同学中少数几个一夜间晋身百万身家的人。

这就是岳言,一个俗物。

大可换了件阿迪达斯套头运动T恤,水磨牛仔裤,蹬了双乔丹鞋,准时在楼下候着。不一会儿,一辆大凯迪拉克就驶到跟前,岳言在车里招呼:“上来吧,王胖子也在。”

“换车了,吉普呢?”

“前几天卖了。”

王胖子叫王志明,一个人占了半个后车室空间,鼻上端了一副GieogeArmani的眼镜,据说价钱吓人。此人身上长年散发出一股古隆水的味道,无非为了做斯文状其实最爱酒后滋事。有一回喝多了瞅镜中的自己不爽,挥拳向镜子砸去,自己的身影应声散裂成无数碎片,胖手也因此缝了8针缠了两礼拜绷带。最过分的是事后硬说是与几名抢劫犯搏斗时光荣挂的彩,臆想症程度之深已经晚期了。

胖子是岳言的搭档,做走私他最拿手。

车平稳地开上街区,三人在城里逛了半个多小时,还无法决定去哪里喝酒。

“大可想去哪儿?”

“我无所谓。”

“反正胖子在想什么我最清楚,只要母的,年轻漂亮的,妞多的地方都是他的最爱。”

“知我者岳君也。咱们去一家新开的Disco酒吧。”胖子开始两眼放光,“过了一点以后,漂亮妞随便捡都能捡一麻袋回来。跟某名人日记里拾大粪一样容易。”

“行,就向姑娘堆进发!”

那间迪吧的设计风格整个照抄法国蓬皮杜中心,到处是冰冷的大管子横陈交错,入口处如太空船通道般充满了世纪末的金属冷漠主义。占地三千多平方米的面积分成两层像一艘光怪陆离的太空梭,拥挤的人群随着迷幻的舞曲节拍和菲律宾籍DJ煽情言语在疯狂地摇头扭胯,幅度相当夸张。

三人找好位置,要了几瓶Corona啤酒,刚喝几口,胖子就坐不住了,拉着岳言、大可就往人堆里扎。

所有的迪厅放出来的歌永远都是一样,你讨厌什么,DJ就放什么。先是一首想吐的《shalala》,接着是倒胃的《铁达尼号》主题曲舞曲版,然后又接一首跟着领舞做动作的《YMCA》和《热情的沙漠》将气氛推向歇斯底里的高潮。舞池里平均年龄不上25岁的X世代饮食男女疯狂地叫尽情地跳,踏着各种舞步发泄体内多余的荷尔蒙,情形有点像重犯监狱里的集体舞蹈,颇为赏心悦目。大可不太会跳也不太想跳,便手插裤袋在人群中四下张望,女孩真多,身材真好,真年轻穿得又真少,不赖。101秒后,他的目光被舞池高台上领舞的少女吸引。她梳着纽约街头黑人的发型,一头辫子在闪光灯中拨浪鼓般晃动,穿着露脐背心和低腰短裤,正随着不停变幻的彩灯在干冰迷雾中激情劲舞。热力四射的舞姿令在场的男生为之大吹口哨。

她就是不久前在巨石酒吧遇到的女孩——苏文。

大可静静地望着她,形状美好的肚脐随着腰肢的扭动呈现出不同的形状,他第一次意识到肚脐原来也可以长得非常性感。苏文的热力点燃整场的气氛,在口哨与怪叫声中一曲终了。大可绕到台后阻住她的去路:“我认得你。”苏文微笑着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来说:“我也认得你。”

“喝一杯?”

“嗯,到吧台前等我。”

大可在吧台前等了十来分钟,苏文换了套衣服出来,印有蝙蝠侠标志的紧身T恤,短得露出半个屁股的发白的牛仔短裤。她的衣物似乎都挺省布,大概出于怕热的考虑,大可想。

“你在这里上班?跳得好。”

“这还用说。记得我?”

“因为你的发型,编一次得花3天吧?”

“两天半,还有呢?”

“什么?”

“记得我的理由。”

“还因为你不会笑。”

“这不笑了。”

“不错。”

“喜欢我?”

“一点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因为,你有漂亮性感的肚脐。”大可沉思片刻后回答。

苏文大笑:“这也是理由?然后呢?”

“你别呢了,我呢不过你,想喝什么?”

“龙舌兰加盐加柠檬片加苏打。”

二人将酒杯在吧台上用力拍,一饮而尽。这时王志明与岳言也来了,说:“大可,动作挺快,不介绍一下?”于是彼此介绍之后,二人又心不甘地再度冲入人群。

“该我表演了。”苏文掐灭烟头喝干酒道,“1点我下班,你等我吗?”

“当然。”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请我吃消夜?”

“消夜。”

苏文纤长的身影很快又出现在高台上,舞台两边大得吓人的音箱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大可扭过头去低头渴酒。

半个小时后,岳言打电话来说泡不到妞想去桑拿泡温泉,大可说你们去吧,并叮咛一定要记得戴套儿。

关上电话,有个胸部很大的陌生女人上前来要烟抽,他递了支给她并为她点上。女人笑了笑眼角出现了几条放射状的鱼尾纹,她问大可是否愿意陪他喝酒,大可抱歉的说:“我不是牛郎。”

“没关系,我喜欢小伙子,年轻有激情。”丰胸女人靠得更近了,胸围的确可观。

大可又燃了支烟,开始解释:“我得过三次淋病四次梅毒阳萎至今已有三年零七个月又一天零三分四十秒。”然后抱歉地耸耸肩:“估计满足不了你。”

女人吐了吐舌头半信半疑地离开。目送她的背影,一时间没有想法。

[月色撩人]

凌晨1点37分,苏文下班了,冲着大可就喊:“少年人,吃消夜去。”

吃完消夜,她拉着大可的手说:“带我去看海好吗?”

“看海?”

“看海。”

“孤男寡女?”

“嗯。你怕什么?”

“怕你呗。”

“怕我强奸你?”

“怕这事不会发生。”

二人便在超市里买了一打啤酒、一条烟,苏文抱过来一大堆零食,大可一并算了钱,这才打的来到海边。

海水不断拍打着黑色礁石,溅起碎玉般的浪花又落回海里,泛着白色的泡沫,在月下却不是白而是透着幽幽的蓝。远方有点点渔火,如萤火虫飞舞于海天交际,和天边的星空融为一体。

二人并肩坐在防波堤上,苏文孩子气地来回拍动双脚,说:“月光真美。”大可“嗯”了一声开始抽烟。

“你这人挺怪,老爱发呆,是不是又失恋了?”苏文也点上一支问。

“这跟失恋没关系,从小就一个人呆惯了,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睡觉,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成为我的全部,估计一时无法调整过来,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喜欢孤独?”

“这个范畴太大了,说不清楚,多多少少有点类似。”

苏文转头看他:“我从来害怕一个人呆着。”

“你还小吧,暂时无法体会。”

“你很老吗?”

“26,你呢?”

“19。”

“小我7岁,该叫我叔叔了。”

“是够老的。”苏文诚恳地道,大可笑了笑,继续喝酒。

“其实是在开玩笑,”苏文过了一会儿道:“你看上去很害羞,傻里傻气的像学校里想追我的隔壁班男生。常追女孩吗?”

摇摇头。

“老是单恋?常记心得日记吧?”

点点头:“也许,你常被人追?”

“算算看。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苏文煞有介事地掰手指,见大可一脸茫然,忍不住捏了他一下:“别这样看我,女孩没人追是很没面子的。有些男生虽然不喜欢,但也要给他们一点机会——比如回眸一笑,”苏文做回眸动作,“使个眼神什么的,这样他就会在班级门口走来走去,在放学路上的电线杆下面很酷很忧郁地抽烟。然后其他女生就会说——‘苏文,那个男的对你好像有意思。’看她们羡慕的表情,我岂不是很有面子?”

“噢。”大可喝了口啤酒,用中指与拇指将烟头弹入海里道。

“一定觉得孩子气吧。”

“说不好。”

“其实只想证明自己是否讨人喜欢而已。曾经喜欢过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是个混黑道的,成天打打杀杀帮人收账,奇怪当时就喜欢他这样,后来才知道他有老婆了,并不怎么在意,只希望他会选择跟我在一起,结果……”

“嗯?”

“他老婆叫人打我,他也不管。去年捅了人,被抓起来,到监狱里去看了他两次,他说别来找他了,老婆才是他的最爱。”

“很伤心?”

“多多少少。现在想来有点可笑。”苏文叹了口气,“只想知道自己是否真有魅力,是否真能留住一个人的心罢了,看来还是没成功。”

“你看,”苏文抬起手臂,让大可看腕上五个角币大小的疤。“好看吗?”她问。

“没听说过什么人的伤疤好看的。”

“其实也知道这叫自虐,”苏文灌了口酒,“为了一个根本不爱的人,找个理由让自己痛苦,然后好为自己感动。就像看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一样。”她喝干了酒将铝罐捏扁抛入海里说,“没意思。”

“还在读书?”

“高三,不过几个月前被开除了。因为打架。”

“看得出很像大姐头。”大可笑。

“帮一个姐妹出气所以打了隔壁班的女生,再加上旷课72节,勒令退学。这样更好,早就不想读那些破书了,要不现在还在焦头烂额地准备高考。你呢?干什么工作?读过大学吧。”

“毕业后在广告界里瞎混,在公司上班,不过情形也跟你差不多,经常迟到、旷工,也快被开除了。你父母知道退学的事吗?”

“他们?”苏文哼了一声道:“早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他们了。真讨厌。”

大可一时想不出该接什么茬,干脆沉默,眼角余光瞥见苏文脸上挂着一串泪水。

她把头枕在大可的肩上。海风过处,送来她淡淡的发香,她望着月,口中念念有词:“月亮明光光,贼人偷酱缸,瞎子看见了,哑子喊出房,瘸子追上去,一把揪住头发,一看是个和尚。”

“这什么词,全相反。”

“外婆教的,小时候她常唱这歌谣哄我入睡。”

“可惜她死了,对不?猜都猜得出来。”

“乌鸦嘴。她住在马来西亚,好好地活着,永远也不会死。”

“这话估计连自己都不信吧。”

“是呀,是人都得死,死去的人才会永远活着,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不是吗?”苏文打了个哆嗦,“有点冷。”

大可轻轻地搂住她,来回抚摸她圆滑的肩。浪涛“哗哗”地拍打着岸,退去时在石缝间发出咕咕的声响。几块黝黑的礁石怪兽般静卧在水中探出嶙峋的头来,一片云遮住了西斜的月色,远方的渔火不知何时也灭了,只留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海向着不知名的远方铺展开来,水面升腾的雾气缥缥缈缈地如幽灵在游荡。夜是凉的。

“我好看吗?”苏文的声音如从海中央传来,大可又燃起支烟,没有回答。

“一定是不好看罗?”

大可捧起她的脸注视了许久,突然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苏文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脸泛着银色的光,目似秋水,澄澈明净。

“干吗吻我?”

“月色撩人。”

那夜苏文没有回家,就住在大可的公寓里。

他们喝光了屋里的半瓶苏格兰威士忌,又灌了许多啤酒,苏文讲从迪厅里听来的黄色笑话,大可则静静地听蝎子乐队的《DEADLYSTING》专辑和《ANIGMA》,后来又听U2乐队和SineadO'corna的专辑。

苏文有些醉人,提着酒瓶满屋子跑,一会跳上床垫蹦蹦,一会儿跃上沙发跳跳,然后举着双脚在空中乱踢,说:“一个人住一套公寓真不赖,租金多少钱?”

大可道:“不用钱,房子是别人送的。”

“谁这么神经?”

“我爹。”

“他对你真好。”

“一点不觉着。”他心里默想他父亲的名字,有好一阵子想不起来,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无从记起。

“你爸妈不跟你一块儿住吗?”

“他们离婚了,一个住香港,一个住美国。”

“你真幸福。”

“同感。”

一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悄爬进客厅,在光洁的地上印下斜长的光影,在光中有斑驳的影在蔓延,不知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FireonBabylon,FireonBabylon,Fire……”SineadO'corna在暗夜中唱《FireonBabylon》,大可仿佛看到夜的游魂在燃烧的无人城市中行走。

苏文坐了一会儿,从后裤袋里掏出个用崭新一元钱纸币叠成的纸包,将里面的粉末撒在香烟上,点燃,不住地吸,一股怪怪的气味便在屋内弥散开来。

“来一口吗?”她问。

“不感兴趣。”大可说完起身站了许久后道:“还是少碰这玩意。”

苏文没吭声,开始进入状态。

他冲完冷水澡出来,见苏文兀自躺在沙发上发呆,便道:“有热水,床也替你铺好了,在客房,早点睡吧。”苏文没表示,他径自进了房间。

凌晨3点15分,菲茨杰拉德笔下的夜晚。

“日复一日,永远是深夜3点钟。”菲茨杰拉德这样写道,他四十岁时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伤心。

他在床上吸烟,左手枕着脑袋,眼望着微微发亮的天花板。黑暗中卧室的门被人推开,有个光滑的人体滑进他的被里,灼热的体温烧灼着他,刚洗过还未全干的发丝垂在他的胸前,散发着夏夜的清爽气味。

“生气了?”苏文问。

沉默。

苏文的手开始来回在他身上抚摸,滑向他两腿之间。

“有反应了,你。想要我?”

“正常。”

苏文让大可摸她小巧的乳房,轻轻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悄声道:“今天不行,‘大姨妈’来了。”大可用手去探,果然有张纸样的东西。

“抱紧我好吧?不想一个人睡。就这样抱着我,一直睡去,一直睡去。”苏文在暗夜里喃喃自语。

大可歪过头,望着窗外夜空中美钻般的繁星,只觉夜凉如水。身边的女孩很快就睡着了,看样子她的确很累,她在梦中呓语:“别……别烦我……”大可轻轻抚摸她油滑的肩头,看了她很久,低低道了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