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楼道,贺胜利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和寒喧声。他想往楼下撤,一犹豫的功夫,建华已经跟人拐过来了。学生认识贺胜利,连忙叫人:“贺老师好。”
贺胜利马上端了起来:“哎,来啦。”
建华也不理他,只管跟学生家长说话:“你放心,他聪明,没问题。”
贺胜利站在建华下面两层台阶,目送人家走了,回头仰望着建华的冷若冰霜。建华问:“你今儿上哪儿了?”
贺胜利老好人似地哄她:“回家说回家说。”走过原地不动的建华身边,他替她掸胳膊肘上不小心蹭到的楼道墙上的灰,建华看都不看他,拍打掉他的手。
进了屋,建华直接坐到长沙发上,指指对面的单人沙发,示意贺胜利坐下,这让胜利很不自在。
“去电视台干吗?”
“找郭勇去了。”
“郭勇什么时候去电视台了?”
“他也不算电视台的人,就是给一栏目当制片。”
建华等着他的下文。
胜利嗫嚅:“他……那什么,干得还行……还劝我也辞职得了,嗨嗨嗨还真逗。”说完敏锐地观察建华的反应。
建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胜利等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说能介绍我去电视台,挣得多,活……虽然也多,但是一阵一阵的,忙一阵歇一阵。”
建华还绷着。胜利心里没底,请示:“你觉得呢?”
建华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怎么觉得还不是得看你怎么觉得?!”他贱笑着摸摸后脑勺,如同摸到了头脑。
几乎所有的女的临走前都去跟廖宇说再见,这真让佳期看不顺眼。她不明白,人长得好看是娘胎里带的,又不是后天努力长成的,有什么可巴结的?她从来就瞧不上拿脸蛋混饭吃的,尤其又是个男的。
守礼从总裁室出来,她连忙站起来,挺胸抬头:“彭总您走啦?”
守礼“嗯”了一声:“你怎么还不走啊?!”
“啊……我……在看‘京东豪庭’的资料。”
守礼有点满意:“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东西?”
佳期眉开眼笑地拒绝:“啊不用了,谢谢您。”
守礼也觉得刚这么两天就约她吃饭还不够成熟,这事不急在一时。他转身看见业务大厅里只有廖宇还在,问:“你叫廖宇是吧?怎么还不走啊?”
廖宇也站起来:“彭总,我在看‘京东豪庭’的资料。”
守礼一出门,贺佳期冷冷地说:“看资料?看得懂吗你?你刚来就能看资料?我们都白混了。”
廖宇也就不糊弄她了,把手上现抓的一堆资料放下。
佳期不大习惯说话不被人搭理,对方越不说话她就越要跟对方说话,直到对方说话:“喂,你怎么还不走啊?”
“我问你了吗?”
“你问得着我吗?”
“你问得着我吗?”
佳期真是很讨厌这个人,她低头继续在网上看《晕头胀脑》。
过了一会儿,《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来了,她看看大厅里的钟,发现廖宇在看业务大厅里的电视。她觉得奇怪:“喂,你不是要住这儿吧?”问完突然明白了他恐怕就是要住这儿。
廖宇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我又没住你们家。”
佳期冷笑一声:“你倒想。”她拎起包走过廖宇身边,提醒他:“你就是想省钱住这儿,也得跟公司打个招呼,要不然真丢点什么东西,谁又都不知道你哪村儿的,哪儿逮你去呀?”
她站在门边,一手拎包,另一支手“啪啪”按下业务大厅的电源,只剩廖
宇脑袋上的那支灯还亮着。
佳期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把万征骗得跟她结婚。两年来,这个人一直若即若离,一付有她没她无所谓的样子。她说分手,他帮她开门,她要回来,他也帮她开门。直到有一天她从时尚杂志上看到一个说法叫“三不男人”,才知道万征这是走的什么路线。所谓“三不男人”,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佳期把杂志往旁边一摔,脑子里蹦出两个大字:不服。她不去想她到底是不是真喜欢万征,她就是较上这个劲了,她要豁出青春年华在这块冰冷的大石头上磕散黄儿——万征一天不跟她求婚,她一天不跟他分手。
佳期倚在门框上看万征炒菜,假装无意地问:“哎,你快过生日了吧?……
三十七,”她自顾自念叨着:“三十七,三十七……”
万征听得烦:“瞎得吧什么呢?”
佳期就等着他问呢:“你三十七,我二十六,哎,加一块儿都快七张儿了。”
万征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那怎么了?”
“我听说,男女双方加一块儿,够五十就可以结婚……七张儿了,不能再这么老不正经下去了……我真替你们家人着急。”
“你着哪门子急呀?”
佳期做出着急的表情:“还不着急?你们家就你一个男孩要是你还算男‘孩’的话。等这么多年就为了找一好的这我理解,可你现在好不容易找着了,磨磨蹭蹭又不结婚,非把好的放坏了。”
“谁……谁是好的?”
佳期一拍胸口:“我呀。著名的我,不管工作还是模样都这么体面,这么给人涨脸……”
“我还真没看出来。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一普通人啊。”
“那不叫普通,那叫低调。”佳期跟个甩手掌柜的似地笑着说。
“端菜”,万征不接她的话,“别眼里没活儿。”
佳期不肯轻易放弃这个话题:“你以前,就从来没动过结婚的心思?”
万征答得非常干脆:“忘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呢?”
“这种事怎么不能忘呢?”
“我觉得你老这么反问没意思啊……你跟那谁?苏丽娟,没谈婚论嫁吗?”
万征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就粗暴了:“无聊!吃饭!”
佳期吓了一跳,又不甘心就这么着不说了,小声嘟囔着:“哼,真是同人不
同命。我,一路顺风顺水落在你手里了,你,一路磕磕绊绊受尽感情创伤……”
屋里的电话响了。万征对她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接他及他家里的电话,只能往外打。她不高兴地看着万征摘下围裙,小跑进客厅里:“喂?哎怎么着?……行啊,哪儿呀?……”,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行,半小时。”
万征返回来迅速夹了点菜,佳期觉出势头不对,问:“什么情况啊?”
“有事儿。”
佳期不高兴了:“什么事什么人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别废话。”
佳期急了:“你走了我去哪儿?”
万征觉得她问得奇怪:“回家呗。”
佳期一摔筷子:“你不能对我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万征急着出门,没功夫理她:“我没招你,你自己来的。”
他强势的态度让佳期感到很不被尊重,但目前看来没有办法,房主要出门,自己也待不下去,她只能撒赖:“喂!我等你俩多小时才进这家门,现在屁股还没坐热一顿饭都没吃完你又要走!你这不是成心晃点我吗?”
“我没让你现在回家啊,你吃完再回呗。”
佳期开始拱火:“啊对,吃完把碗给你刷了再回。”
“你不是听见了吗?我有正事。”
“我怎么没听出是正事啊?什么事啊?你告诉我什么事?!我帮你分析分析值得去吗?”
万征烦了:“我这么大人,我用你分析吗?你算干吗地呀?”
佳期一愣:“怎么说话呢?我容易吗我?人家也谈恋爱,我也谈恋爱,怎么我这恋爱就谈得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啊?”
万征没事人似地里外屋走着,出来时候已经换了一件衣服,还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悲愤了:“想理我就打个电话,我巴巴地狗似的就来了。不想理我,一个礼拜都见不着人……不让我见你的朋友,见你们家人,连电话都不让我接——你憋什么坏呢?你丫是不是早结婚了在乡下有一傻媳妇和俩傻儿子隔三差五还等你送钱回去接济啊?”
话越来越难听,万征终于听不下去了:“你有病啊?你这不是泼妇吗?”
“谁你也不能对人这样!”有一大颗眼泪“叭”地落在了佳期的衣襟上。
万征呆了一呆,他是个对女人的眼泪毫无办法的人,他只好粗暴地哄她:“我有正事,现在没法儿跟你说,过两天再告诉你。”走到门口,他回头看着原地不动的佳期:“你去哪儿?我捎你一段?”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待着。”佳期较上劲了。
“那你走的时候把门撞上。”万征撞上门就走了。
佳期听听楼道里由近及远的脚步声,确认万征真的走了,刚才辛辛苦苦铺垫的话又白费了,她悲从中来,对着门哇哇大哭:“你到现在也不给我配你们家钥匙——”
万征刚走出楼道,听见有人家窗户被打开,还没来得及仰头看,一个杯子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唏哩哗啦”碎在他脚边。他连忙往旁边一跳,皱着眉头往上看,自家窗户正被一支手关上,不见人影。
他气坏了,刚想骂两句,看见有邻居探头,只好假装不知道谁家,上上下下斜愣一番,才上车走人。
廖宇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走进设备落后的机房,有两三个人正在里面慢悠
悠地剪片子。屋里很乱,到处是用剩下的一次性水杯,有的水杯还被当成烟灰缸,塞着不少烟屁,屋角有张堆满了带子的床。
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个头:“今儿估计得后半夜了。”
大勇问:“你新找那公司没宿舍啊?”
廖宇有点抱歉,一边手脚麻利地帮人家收拾桌子上的垃圾:“没有……我就以为是一大公司,能有宿舍才去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本来想在那儿打地铺,可他们说得老板同意……我明天就去说。”
“我这儿你随便住,没事,还帮我看机器了呢,我就怕你休息不好。哎——”,大勇从剪接台上拿起一张VCD,扔给廖宇,“结婚那个剪完了。”
“噢是吗?能看吗?”
大勇笑:“还他妈挺逗的。”
廖宇到另一个机器上放碟,怕打扰别人,调成静音。画面上出现了佳期,隔着防盗门跟新郎对峙,他按了“快进”,动作迅速的佳期脸上表情变得飞快,由凶恶变得意再变颓废。
然后是佳期与万征在宴会厅外说话,佳期背在身后的手里搅在项链上的两支婚戒,活泼可爱的佳音对镜头打招呼,佳期把打火机递给乐不可支的新娘,佳期瞪着镜头……
廖宇使劲按下“暂停”,佳期狰狞的样子被定格。廖宇瞪了她半天,伸手扇了面前的空气两个大嘴巴。
佳音一看见她姐的模样就会心一笑:“又挨撅啦?”
“我?不能够。”佳期嘴上一贯是不服输的。
“怎么不能够啊?脸上写着呢……他有什么好啊?那么老,还豁倔豁倔的,
一点不知道让着人。”
佳期也咂摸嘴,妹妹说的都是明眼人一眼能看出来的。
“我觉得吧,找男朋友,得找那种上赶着特哈着你的——呵护型。您找这个
满拧,整个一‘呵斥型’。”
佳期让她给逗乐了:“你懂什么呀?!……你今天报名了吗?”
“我都进决赛了。”
“凭——什么呀?”佳期听见别人都比自己顺利,鼻子都气歪了。
佳音大言不惭地说:“这就是实力,明星相,一往那站,不用张嘴,全给震了。”
“不吹牛逼会死啊你。”
佳音对自己的吹牛技术很满意,把美刀的书亮给佳期炫耀:“就是写这书这人,评委!觉得我特好。你知道吗还哭着喊着非给我签名……嗨,不信?我给你叫来。虽然有点不靠谱……可横竖比那万征强多了。我准备从明天开始,每天夜里一点半到‘钱柜’练歌去,争取一炮而红。”
“那么晚?”
“一点半以后特便宜,还白吃白喝,姥姥说陪我。”
佳期不同意:“别逗了,你在‘钱柜’见过姥姥那么大岁数的吗?再因为陪你折腾出病来。”
“姥姥说她把生物钟改成白天睡觉。”
“不行不行不行她又不是猫头鹰。”佳期突然来了兴致:“今儿我陪你吧,现在就去。”
佳音很意外:“啊?这刚几点啊?你知道现在多贵吗?”
佳期心一横:“要的就是贵的时候去,大娘有的是钱,今儿还就要消费消费。”
佳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今天这撅挨得够厉害的呀?!”
佳期装没听见:“趁我高兴,以后我每天给你报销一小时的包间费。”
佳音的脸因为幸福降临得太快而扭曲了,情不自禁地夸:“要说万征这人,其实也还不错。”
佳音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喝饮料,干看着已经喝大了的佳期手拿麦克唱得声
情并茂哀哀凄凄,小李美刀一脸困惑地坐在她身边。
屏幕上出现王菲,佳音连忙说:“我的我的我的。”
佳期不干:“咱俩一块儿唱。”
“你声儿那么大……”
“一人一句?”
佳音不满地拿起麦克,佳期谦让:“你先来。”
谁知佳音一句还没唱完,佳期迫不及待地跟上,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如同便秘:
“自尊丢到墙角,掏出所有的好,你还是不看,你还是不要——”,没拿麦克的胳膊还伸展着,舞动着。
然后她就不停了,一直与该唱下一句的佳音抢。佳音腾不出嘴来跟她理论,一直嗷嗷,妄图用声儿大压倒对方。
小李美刀觉得这俩人路数很怪,很直率地问佳音:“你姐失恋了吧?脸都唱歪了。”
佳音在外人面前很护着她姐:“你姐才失恋了呢。”
佳期认真地盯着屏幕,置若罔闻:“我痛得想哭,却傻傻地笑……”
她狼吞虎咽的时候,佳音才终于有机会不受干扰地唱歌了。美刀试图跟冷若
冰霜的佳期搭话:“慢点吃,还有呢。”
佳期不理他。
美刀耐心地问:“这是多久没吃着像样的饭了?”
佳期擦擦嘴说:“我一点都不饿。”
“我就是看出来你不饿才劝你呢。你现在就已经没人要了,再吃得膀大腰圆的不就更没人要了吗?”
佳期很生气,大喝:“这人谁呀?”
美刀伸出了右手:“我叫小李美刀,很高兴认识你。”
佳期就任他的手伸着。
佳音亲热地招呼:“哎美刀,你也送我姐本书呀。”
“行行行没问题,我这就上车里拿去。”他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就出去了,佳期冲着他的背影说:“讨厌。”
佳音不在乎:“多逗呀!热心人儿。”
廖宇从电梯上来直奔自助餐厅,大勇冲他喊着“206”,廖宇点点头,他没注
意到自己又阴魂不散地走到了阴魂不散的贺佳期身边。
佳期倒完饮料,一转头正对着廖宇的脸,双眉蹙了起来。廖宇也很意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行——啊!”廖宇听出来她又要开始,全身都处于戒备状态,“您消费吗就这儿吃?怎么混进来的?”
廖宇绕开她往前走。佳期心里有火,总得有个人撒气,她不依不饶地追着廖宇:“怎么哪儿有便宜占哪儿就有你的身影啊?!没女大款给你买单了,上这不用掏钱的地儿来了?”
廖宇大步流星,穿着高跟鞋的佳期为了跟上,踮着脚尖小碎步“哒哒哒”的响着,因为喝多了而重心不稳,一路摇摇晃晃,很是滑稽。她没看见万征正从包间里出来,脸色异常难看地注视着大庭广众之下追逐异性的她。
“哎我告诉你,这好吃,那边儿那个叫红果茶,助消化。你多吃点。”
旁边有人侧目。廖宇受不了了,无可奈何地问:“咱俩很熟吗?”
佳期指着廖宇,哈哈大笑:“很熟很熟啊?!你啊,天天见。”完全是一个女混子的无赖面孔。
廖宇不理她,接着盛吃的东西,佳期在一旁敲锣边儿:“哟,够会吃的呀?这个很补,非常补。”
万征不知是替她脸红还是气得血往上涌,他刚扭身想悄悄地回去,他的朋友也出来了,招呼:“哎万征,干吗呢?”
佳期听见了。她怔怔看过去,与万征的眼光接轨,那鄙视的眼神让她知道这回又歇菜了,自己都不禁鄙视自己的无聊。可是,她转眼看见万征身边有个女的,大受刺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利,朝着万征一路打晃地走过去:“这儿什么情况啊?这儿谁负责啊?”
小李美刀斜刺里窜了出来,一脸自作聪明得意洋洋:“我忘了你包间号了,不过我就知道在这不要钱的地儿肯定能找着你,嘿嘿嘿果不其然,又在这儿调戏青少年哪?”
万征转身狂走,旁边那女的一看,连忙也跟着走。佳期尾随着,高喊:“别走啊!上哪儿啊?人都在这儿呢,乱起来乱起来呀!”
万征身边的女性友人对疯疯癫癫的佳期十分看不过眼,她和万征是十几年的朋友,万征又是那种在朋友面前一贯得体、只对最亲近的人最粗暴的男人。她不客气地问:“万征,这女的谁呀?”
万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实话实说真是不情愿,他正想着,佳期走了上来,用醉鬼自认为控制得很好的落落大方亲切地与这女的握手:“我是他女朋友啊,我叫贺佳期。”酒精没有让她脑子大乱,只是放大了她的那些小心眼儿,她装出一脸抱歉,故作诚恳:“一直没机会见,对不起啊,我平时也挺忙的。”
女性友人慌慌张张甩掉她的手,一边用求证的目光地看着万征。万征没想到在他面前从来唯唯诺诺的贺佳期居然还隐藏着这么阴险的一面,一种难以言状的红从发根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脖子。
“真的吗万征?她是你女朋友?”那女的露出一脸嘲弄,不知道的人肯定会觉得这是争风吃醋。佳期大张着嘴巴露出殷切的笑容等待着万征肯定的回答,连看热闹的廖宇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
美刀不甘人后地搅和进来:“噢是吗?你男朋友?吹呢吧?你男朋友怎么不跟你一块儿啊?”
佳期很不高兴地打断美刀的挑衅:“真的!我们俩仨小时前还一块儿吃饭呢,他做的饭,我洗的碗……”,她对着万征的女性友人耐心地解释,“……做得挺好的……后来你给他打的电话吧?他跟我说了……没事,都都都玩得高兴点……”她拍拍人家的手,又凑到万征身边,试图挽上万征的胳膊。万征一把甩掉,她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廖宇的身上,廖宇条件反射地扶住她,又觉醒般地迅速撒开。他可不想裹乱,往后退了一大步,迅速地说:“不关我事。”
唯恐天下不乱的美刀要笑死了,他是个作家,他要追求人生的戏剧性,他的人生戏剧不起来的话,也要过眼瘾看别人戏剧,所以他从不放过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机会:“仨小时前跟你一块儿说明什么问题呀?他现在很明显没跟你一块儿啊,而且好象一点儿也不想跟你一块儿。”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万征身边的女子也嫌寒碜了,扯扯他衣角,说:“咱们走吧。”
“谁这儿起哄呢?我们家事儿关你屁事呀?”这声音既干脆又动听,但话可真不是什么好话。佳音怒不可遏地从人堆儿里冲了出来。佳期看到妹妹挺身而出,也有了还击的精神:“是啊,我们两口子的事,你在里边瞎掺和什么?你算干吗地呀?”
这话明显是冲美刀来的,可美刀不愿意开罪佳音,他左右顾盼,要把这两句骂转嫁出去,目光最终落到那女的身上,作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是说我吗?好象不是吧?”
廖宇对美刀的表现十分惊愕,他到北京来以后,还没亲历过这种纯粹的吵架场面。那女的被美刀这么一挑,果然急了:“你们说谁呢?”
万征一字一顿地叫着佳期的名字:“贺——佳——期!你怎么那么不嫌寒碜呀?”
这话使佳期顿时目光焕散,低头死死地盯着鞋。但佳音不怕他,勇猛地顶了上来:“你说谁呢?”
美刀不想没热闹看,摆出一付主持公道的样子对万征说:“哎哥们,她是不是你女朋友啊?要真是,你别就这么把她搁这儿啊。”
万征并不搭理不相干的人,只对佳期激动地挥着手:“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啊?你要丢人现眼,别拉上我,我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贺佳音毫不示弱,问出有明显答案的问题:“你是男的吗?你是吗?”
几个人的大叫大嚷惊动了保安:“怎么了怎么了?”站在一旁的廖宇解围:“没事没事,喝多了。这就走。”
佳音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一边指着他一边想。廖宇很不好意思地迅速做出一个扛机器摄影的动作,佳音想起来了,高兴地笑:“你呀。”
美刀有点着慌:“谁呀?”
佳音对他刚才的表现耿耿于怀,板起脸说:“管着吗?我朋友。”
美刀不信:“别逗了,刚才你姐追你朋友半天了,这儿好几百人都看见了——你朋友?”
廖宇连忙摇手,结巴起来:“没没没没没有,你姐……是是我同事。”
万征克制地说:“贺佳期你喝多了,回去吧。”他还要好言安抚身边的女伴:“对不起呀,她喝多了,真不是冲你来的。”
那女的一看万征还真是跟佳期有关系的,啧啧连声:“万征,你怎么有这种素质的朋友啊?真让我意外。”
佳音又不干了:“我就听不得有人动不动提素质。阿姨!您这岁数赶上素质教育了吗?”
那女的气得半死,对这种仗着年轻犯混的小孩一点辙没有。万征知道跟佳音耍嘴皮子只会自取其辱,他拉着女伴走,佳音不干:“万征,你得送我姐回去。”
佳期连忙说:“不急,都再玩会儿,”她还帮保安疏散呢,指着周围的人说:“散了吧散了吧。”
万征停住了疾走的脚步,慢慢地转回身,那种慢里酝酿着爆发,美刀看出不妙,连忙打圆场:“我送我送。”
佳音看不出事,她也懒得费那脑子看出事来:“没你事。”
万征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爆,声音突然提高数倍:“我不——送!怎么着啊?!能怎么着啊?爱怎么着怎么着!”
廖宇觉得气急败坏的万征有种滑稽相,他大概把这件事看明白了,他想起一句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觉得很解气。可是转脸,他看见贺佳期因为醉酒而略显浮肿的脸,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张脸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廖宇的母亲患有严重的酒依赖综合症。他的意识在瞬间恍惚了一下。
佳期努力恢复正常人的平静,默默地扭身准备回包间,但她没把握是往哪边走,走了两步,又茫然地站在原地左右顾盼。然后,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守礼是从廖宇身边挤过去的,他顾不上搭理尊敬称呼他的廖宇,直接走到佳期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大脸几乎粘在她脸上:“怎么样佳期?怎么样?”
佳期十分意外,她不能相信事情真的是乱成一锅粥了,谁说没有最坏,不是给她遇见了,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美刀兴奋得浑身一激灵,没想到贺佳期这么能混,身边儿男的还挺多。廖宇在此时也忘了自己所鄙夷的贺佳期的奴颜婢膝,下意识地马仔般紧跟在守礼身后。而万征是见过守礼的,看见守礼这么亲切呵护,自己的女朋友贺佳期居然站在那里笑嘻嘻,顿时占了理,他低声冲佳期说:“贺佳期,你牛逼。”
“怎么都这么没创意啊?”佳期突然吼了一嗓子。
守礼不知道她在问谁:“什么?”
佳期冲着旁边的人大声嚷嚷,愤怒地挥舞着细瘦的胳膊:“你们就没别地儿可去吗?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东西!”
彭守礼死拉活拽把贺佳期塞进他车里,任她怎么努力也挣吧不出去。廖宇尴尬地替佳期拿着包在车门旁边站着,守礼一把抢过包,一本正经地轰他:“你先回去吧,明天不要迟到。”
廖宇巴不得如此,可贺佳音不干了,她怕这台湾人把她们姐儿俩给怎么着了,她一边坐到后座,一边招呼廖宇:“哎你别走啊,相跟着啊。”
廖宇不知道该听谁的,正犹豫,佳音一把把他拉了个趔趄,廖宇跌坐在她柔软的身上,慌忙坐直,眼观鼻鼻观心,佳音却感激地在黑暗中攥紧他的手。
美刀连忙喊佳音:“哎哎哎我呢?”
佳音已经烦他了:“你?你把帐结了吧。”
美刀很不甘心这一车热闹就这么从眼前溜走了,他捏着自己的书站在路边很有点失落。不过只失落了一会儿,他又高兴起来,他想,今天回家又可以写他们丫一千字儿了。
逆来顺受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真的逆来顺受,任谁跟他叫板都逆来顺受,还有一种就是势利眼,只拣后果可以承受的发火。贺佳期很吃过势利眼的亏,一方面打心底痛恨势利眼,另一方面潜移默化学会了不与所有人为善。她素以得体著称,这倒不一定是因为她没欺负过谁,很可能是因为她所欺负的是过于弱小以至到今天还没翻身的人。
不过她也有算计不到、控制不好的时候,比如这回,她第一次在彭守礼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对守礼万分不待见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回家。”
守礼不生气,哄小孩似地:“我怎么放心啊,你还很醉呀,我们去喝功夫茶解酒好不好?”
不待佳期回答,他板起脸对着后望镜里的廖宇追问:“你们一起?”
廖宇不想趟这浑水,连忙择清:“没有,碰上的。”
守礼观察他半天,才放心地问佳期:“或者我们去宵夜?”
佳期一字一顿地说:“彭总,我哪儿都不去,麻烦你送我们回家。”
守礼不肯轻易放弃:“哎呀你不要管了。”
“我自己的事,得管。”她看守礼装听不见,急了:“我真没劲儿敷衍你,你丫烦不烦呀?”
一片死寂里,廖宇发现佳音的手已经出汗了。
守礼一点好处没得到,又不能在员工面前太没风度,强撑着善待蓬头垢面的佳期,他探出头来对她说:“明天你晚一点到,没有关系啦。”
佳音趁势小声问车里的廖宇:“哎你电话多少?”
廖宇转回头来坐正,才发现守礼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正冷冷地打量着他,大声问:“老板你去哪里呀?”
他非常尴尬,明白在守礼这儿,男性与女性的待遇是不同的。他飞快地打开车门,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边还说着“谢谢彭总再见。”
关门声惊动了刚到楼门口的佳音,她回头看见廖宇孤零零地站在街边,赶紧走了过来,佳期站在一旁冲路灯下的飞蛾打酒嗝。
“这什么人啊?怎么把你轰下来了?”佳音忿忿不平地说:“这么晚了,不好打车吧?”
其实廖宇兜里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但他不愿意张嘴管人借钱,何况他跟她们又不熟,他笑了笑:“走会儿就有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刚转过身,佳期突然蹲在地上呕了起来,看佳音束手无策的样子,廖宇迟疑了一下,蹲下去轻轻拍打佳期的背。
佳期一边吐一边呻吟,蹲不稳,前后摇晃着。她顺手扶住廖宇的胳膊,廖宇突然觉得浑身阵阵发麻,他心里涌起一种微妙的异样感受。
贺佳期苍白修长的手死死地攥着他,那是一种攥到他疼痛的依赖和信任,他知道她可能根本意识不到她抓住的是谁,他不知道的是,是不是所有酗酒的女人都长着这样美丽得绝望的手?
廖宇费力地用另一支手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来递给佳期。佳期看也不看就接过来擦嘴,佳音很难过,她不知道她姐姐这是谈的哪门子恋爱。
佳期没什么可吐的了,踉踉跄跄地起来,把用剩的纸巾塞回给廖宇,也不言谢,径直往楼道里走。佳音断后,连连说:“谢谢你啊……”,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佳期。
“快走吧,”廖宇说,“……你给她喝点蜂蜜,喝茶没用……你们家有吗?”
“有。”
廖宇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冲佳音挥了挥手。路灯从他的头上打下来,仅仅那个修长挺拔的轮廓已经令佳音非常着迷,她想:和长成这样的男孩谈恋爱,哪怕是一天也好啊。
佳音浅睡了一会儿,听佳期没动静,睁眼一看,她姐正喝着蜂蜜水发呆,她问:“还不回你屋睡觉?”
佳期慢吞吞地说:“我想我是不是渗两天再给他打电话,省得挨他撅?过两天等他气差不多消了再打?”
佳音气得坐了起来:“打什么呀?那种人,找人打他一顿还差不多!姐,你能不能在他面前有点尊严?”
佳期作出一付懂行的样子:“你知道‘一动不如一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谈恋爱的时候啊,这静的,就有尊严,可这俩人谁先动了结婚的心思……他动了……他就没尊严了。”
廖宇在早晨的雾气里孤独地走着,街上已经出现了零零星星晨练的人。
立交桥下有人支起了早点摊,他有点苦恼地看着,脚步慢了下来,但终于还是没有停。他翻翻兜,除了佳期用剩的纸巾,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姥爷跟人说正经话的时候,就跟不会说话似的,发音方式十分奇怪,拖着长声,像打官腔:“大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旁边的姥姥马上扇着面前的空气,一边掩着鼻子:“哎呀好臭!刚才又在外边抽烟了吧?你看人家大廖就不抽烟。”
建英把饭轮流递到大家面前,一边回头看着墙上的钟:“三点多落的地,四点半到家的吧?”
“山西好啊,我那年也坐飞机去的……”姥爷咂摸着嘴说。
“就坐过那么有数的几趟飞机,天天挂嘴边上……是不是吓得半死所以忘不了啊?”姥姥很不服气。
姥爷得意了:“你羡慕忌妒恨吧?就在游乐场里坐过过山车……”
“哼,你还不敢坐呢。佳期才智,你们什么时候也带姥姥出去旅游旅游长长脸。”
大廖自觉把自己当作家里最没地位的人,巴结姥姥说:“我带您去,年底咱们去泰国玩吧。”
建华不爱建英家抢风头,她一直觉得姐姐是不如自己的:“妈您身体行吗?长时间坐飞机特难受,除非大廖你给我妈买的是头等舱,能把腿伸直了。”
姥姥不在乎这个:“没事,就让我难受难受,我也不愿意听有些人吹牛,那我更难受。”
建英把饭递到低头发呆的佳期面前,佳期一看见白花花的米饭——这米,怎么这么白,这饭,怎么这么香呀?她突然就感动了,鼻子一酸,热泪盈眶。姥姥慌了:“佳期怎么了?”
佳期忍着眼泪:“没事……不舒服。”她躲开建华要摸她脑门的手,反正待下去也是给别人添堵,索性站起来:“我回去躺会儿。”
胜利问佳音:“你姐怎么了?”
“太累了吧?她不是升官了吗?每天特忙。”佳音替她姐褶乎。
才智不相信地撇嘴:“我怎么瞧这路子,像是感情受挫呀?”
这话让建华忧心:“佳音,你姐跟那叫万征的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佳音装傻充愣:“我哪儿知道啊?”
才智阴阴地一笑:“真有这么一人吗?怎么从来听说过没见过啊?”
建英踹了才智一脚,姥姥着急了:“有还是有吧?谁没事儿凭空编派个人出来啊?……不过也是啊,怎么也不来咱家见见啊?”
建华努力给闺女挣面子:“还不到时候吧,年轻人……不到决定结婚,不愿意见长辈……”
姥姥纳闷:“迟早不都要见的吗?难道谈恋爱不是为了直奔结婚去的吗?谈恋爱就只为了谈恋爱吗?那不是耍流氓吗?”
这问题蛮深刻的,大家默默思索半天,才智突然冒出一句:“分人。”
廖宇发现贺佳期是个表演型人才。那天晚上之后,守礼臊了她两天,可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三下两下又把守礼哄高兴了。这次来昌平集训,比贺佳期漂亮的女业务员都是和廖宇他们坐“中巴”来的,下了车灰头土脸,一点儿本来模样都看不出来了。只有贺佳期坐着守礼的“奥迪”,浑身上下光鲜亮丽。头天早晨沿着十三陵大堤跑步,一开始队伍还整齐,跑到后来就按岁数和性别分成了几个梯队,但没有人愿意跟贺佳期一起,累得像狗一样的她只得远远地跟着。谁知等到做操的时候,守礼开车过来视察,从车上下来的还有刚才看上去要吐血而亡的贺佳期,狗一样的神色荡然无存,她像只灵巧的小鸟欢乐地跳进了队伍。每天下午听守礼讲课,所有人累得东倒西歪,只有她端坐着,时不时在小本上记上一笔。甚至有一次廖宇发现她根本就没带笔,愣是作拿笔状在纸上比比划划。他横竖觉着贺佳期是个伪君子,只要一对着彭守礼,肯定满脸堆笑,深情款款,守礼还一付避嫌的样子假装看不见。
谁知中午刚从房间出来,他就看见走廊里原形毕露披头散发的贺佳期,她正一脸丧气地打电话:“我想给他打个电话……不行真坚持不住了……三天了……什么尊严啊什么是尊严啊……可是我不能骗自己,我就是想打电话……我一定要打……”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呜咽。
廖宇正想退回屋,门却猛地被风撞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摸索钥匙,佳期已经转过身,她看见他也是一惊,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的泪,俩人就这么手忙脚乱地在楼道里互相注视。
廖宇对贺佳期原来长得很憔悴暗暗心惊,楼道里光不强,他眯上眼仔细打量她一番,实在忍不住地说:“你还不抓紧时间多睡会儿?”
佳期瞪着他。
“瞪我干什么!魔鬼训练不是把人训练成魔鬼的样子,您照照镜子。”
佳期很劳气:“我怎么觉着你上赶着巴结我呀?”
“你今年多大?24还是25?现在看着有三十岁。你至于吗?”廖宇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想安慰安慰她,话一出口就是横着的。
除了对万征,贺佳期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不服输的:“我今年五张儿多了,你看出来了吗?”
两人前后脚进了水房,她站到窗边,平静身心,严肃地按下几个号码:“你好请问万征在吗?……辞——职——了?”
廖宇大感意外,回头看她。
佳期呆呆地挂上电话,想了想又开始打万征的手机。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机器的回答在安静的水房里异常清晰地回荡,佳期的背影僵得像块石头。
廖宇“哗”地打开了水龙头,佳期的呆滞被水声打断,她机械地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廖宇。
廖宇也看着她,没发现水已经溢出了脸盆。他为这个自己无心窥得其秘密的女人手足无措的样子着了慌。
“去找他呀。”他说。
贺佳音坐在“哈根达斯“的窗边自顾自狂吃,美刀欣赏地看着,问:“哎你就从来没上过班吗?那你以后想干吗呀?”
佳音得意地抬起头,做出一付踌躇满志的表情:“当明星,挣大钱,傍大款。”
美刀笑了:“你长得跟一小土豆似的,我看一样都干不成。”
佳音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样的砖头都敢自称是美男作家,我这样的土豆怎么不能当明星啊?”
美刀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自信的:“我是文坛第一帅哥。”
“我不太了解你们文坛啊,可你要真是第一帅哥,那你们这文坛不就是丑人多作怪吗?你那书里还把自个儿写成一万人迷——你们写东西的是不是都这样啊缺哪儿补哪儿?要是书里再不能平衡就该心理变态危害社会了?”
“你别逗了,你知道我天天收到多少读者来信吗?好几十封!一个月下来就是上千封!这搁上个世纪,是王心刚的业绩。”
“都是让你捐钱的吧?”
美刀对侮辱从来充耳不闻:“我就给她们回信——少废话!发照片!艺术照不行,必须是生活照。”
“然后就再也没人回信了吧?”
美刀情不自禁地敲敲桌子,得意地说:“你——错——了。我发现这人啊,还真没有觉得自己难看的——更踊跃了。”
佳音“哼”了一声,美刀连忙找补:“不过还真没有比你漂亮的。”
佳音可不像一般骨头轻的女孩,她严肃地问:“你找我有事没事啊?要是专程来夸我就不必了。”
“那……”,美刀想了想,“你姐怎么样了?”
“我姐?挺好的。”
美刀话里有话:“不是我说你姐,找的那是什么男朋友啊差点没给当场撅背过气去?我以后绝不会那么对你。”
佳音不吃这套:“你甭操心,追我姐的人多了。”
美刀突然想起了廖宇,有点不放心,试探道:“你姐也挺不自重的,那天众目睽睽之下追那小男孩……”
“胡说。”佳音断然制止了美刀的胡言乱语。
“吃醋了吧?你是不是也喜欢那小男孩啊?”
佳音一斜眼:“怎么着啊?”
“你要是喜欢那小男孩,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太没品味了。那孩子有二十吗?还是一幼男呢,长全了吗?肯定没钱,要不然不会大半夜上那儿吃蹭去……也没我有名吧?”
佳音不觉得那是问题:“人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有屁用啊?能当饭吃吗?你要跟他来这儿,还得你请他。”
“我乐意。”
美刀深深叹息:“这女的现在怎么也都这么好色啊?”
“这才证明女的真正有了地位。哎,别废话,咱俩去昌平玩吧。”
“昌平有什么可玩的呀?”
“好玩,走吧。”
廖宇换好泳裤出来,顿时傻了眼。所有的女孩子除了企划部老白,全部穿着比基尼,如同选美比赛,围绕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守礼争宠。挤不进去的那些姿色稍逊的正生闷气呢,一看见他,连忙招呼:“嘿,小帅哥,过来呀。”
因为守礼在场,廖宇对这帮女人的关切有点不自在,一抬头,看见一身便装的佳期正坐在二楼的宿舍窗台上,冷冷地往下看着。老白叫:“佳期,下来啊?”
佳期倏地不见了。姿色稍逊那堆里有个长相尤其尖酸的女孩出言讽刺:“不是不想来吧?身上有疤吧?”
企划杨暗示大家看廖宇和他周围的中等美女:“咱公司又来了个小老彭。”
晚饭后,隆业的员工来到招待所简陋的歌厅,守礼不多会儿就醉了,高兴地唱起来自家乡的歌曲,没人和他争“麦克”,不但不争,他旁边那些莺莺燕燕的身体都随着节奏左摇右摆地打拍子,如痴如醉。
廖宇觉得无聊,悄悄站起来,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守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四下的女孩:“佳期哩?”
歌厅的门开了一条小缝,贺佳音向里面探头探脑,她看见了正往外走的廖宇,马上笑成了一朵花。美刀这才如梦方醒,在后面不情愿地跟廖宇点头招呼。
佳音问:“我姐呢?”话音未落,就听见麦克风里传来了带着混响的台湾国语:“佳期哩?佳期哩?佳期哩……”
月华如水,三个人沿着大堤散步,佳音假装抱怨:“真是的,还想跟她个惊
喜呢。”
美刀连忙说:“你姐都回去了,咱们也回去吧。”
“干吗?来都来了。”
廖宇也说:“你们回去看看吧,她明天早上要是还不回来,这边没法交代。”
佳音笑着说了句让廖宇的美刀都别扭的话:“不着急,你对我们真好。”
三人走到森林公园前,公园的铁栅栏门已经锁上了,里面黑乎乎的。佳音突
然来了兴致:“咱们翻进去吧。”
美刀急着走:“这里边能有什么啊?”
可佳音已经把鞋扔了进去,身手俐落地爬上了铁栅栏,廖宇只好跟上,很快超过佳音先落地,在佳音往下跳的时候伸手搭了她一把。美刀看着他们两小无猜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爬上去,鞋也忘了脱,跨在栅栏顶端的时候,皮鞋被卡住了,他听见两个小孩向黑暗的台阶上笑嘻嘻地跑去,连忙大喊:“等会儿我啊。”
黑暗中传来佳音不耐烦的声音:“快点儿大叔。”
因为是山顶的缘故,天很清,星星很多。佳音看了廖宇一眼,那种眼神是很少女情怀的:“你累吗?”
“还可以。”
美刀搭讪:“这儿星星真他妈多……你想什么呢小可爱?”
佳音觉得这个人实在是煞风景:“您是作家吗?您就不能用点真善美的书面语吗?”
“我怕你听不懂。”
虽然美刀不识相地守在旁边,佳音还是想抓紧时间表达一下好感,她的眼睛很亮,努力捕捉着廖宇躲闪的眼神,狡猾但纯情地说:“我想……这么美的时候,还是应该跟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
话说到后来,倒也不像开玩笑了。
美刀慌了,结结巴巴地问:“真喜欢的人是谁呀?”
佳音想了想:“真喜欢谁我不知道,但是真不喜欢谁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万征刚要拔车钥匙,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一抬头,发现车灯光里,一脸彷徨的贺佳期正从单元门口的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站起来,把一根烟扔在地上,拿脚踩踩,露出他所熟悉的巴结表情。
他停了片刻,关灯下车,目不斜视地经过她。她不敢叫他,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进了单元。
刚一坐定,佳期马上说:“对不起。”
她咬住了嘴唇,说出这样的话是很需要没有自尊的,但万征已经见惯这一套
了,没反应。
“我那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才那样……我本来第二天就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还生气……我以后准备戒酒了,所以……万征,咱们结婚吧。”
万征的烟头差点掉地上,他惊异地看着她:“你酒醒了吗?”
佳期很努力地说:“我觉得……我这样情绪不稳定,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要是结婚了,稳定了,就不会这样了。”她暗地里一直在给自己鼓劲:好歹赌一把,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就算结不成婚,和好总归没问题吧,
“我觉得你其实人很好……”
“我当然很好……不是,小贺,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而是还要不要交往下去的问题。”
佳期马上跟上:“那就是说还有的商量?”
万征醒悟又落入了她的圈套。他可没想跟她商量,他就是不想跟她好了。
佳期不管:“有商量就好。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一想起你,就觉得很骄傲,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她的眼圈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觉得万征好,还是为自己要昧着良心说话:“可是,再一想你从来都不愿意承认我是你的女朋友,心里特别堵……真的,特别堵……”
她使劲掰着手指头:“我当然还有很多毛病,可是,跟我在一起很丢人吗?我很早就跟家里交代了和你的关系,可你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个人吧!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和他们一样关心你吧!还有,我从来也没见过你一个朋友……那天那女的不算……”
她进入角色了,眼泪汪汪:“我觉得换成任何一个人是我的位置,都不会有安全感。如果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那又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吗?”
“我提出结婚,因为我想证明我是很有诚意地在跟你交往,你更不用怀疑我道歉的诚意……佳音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尊严,可是我觉得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没有尊严!”
佳期的眼泪流下来了,把话停留在自认为掷地有声的地方,勇敢地直视着万征。
万征对自己说: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他把刚要冒头的恻隐之心一嘴巴扇了回去,冷冷地问:“你把自个儿都给说感动了吧?”
佳期好象听见哪儿“咯噔”一声,一下就把自己撂那儿了。
“小贺,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你图什么呀?”
“我不图什么,我姥姥说过,找对象,对这男的什么都可以没要求,但只一样,就是人品好。我觉得你人品好。”
“我哪地方让你觉得我人品好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老派人,老派人只会用粗暴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感情羞于启齿,可我能感觉到。”
“可是小贺,你说的也对,我不愿意让你见我父母,见我的朋友,因为我到现在都没看出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适合我的人。”
佳期铁了心要扳回万征的心,没有任何话语可以打击得了她,她说:“你能这样说,说明你以前肯定受过挺大的伤害。你三十七岁还没结婚,肯定是有什么难过的过去,你越对我不好,我越觉得心疼,越觉得要对你好,让你知道有人对自己好是多好……”
万征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是顶上雷了。他站起来,佳期不知道他要干吗,陪着一脸小心也跟着站了起来。万征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洗手间,可出来的时候,一头撞见她正乖乖地在门口等着。他转身又进了厨房,她也小心翼翼地跟进来。万征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头看见她手上的杯子,粗暴地拿过来,替她也倒了一杯。
这熟悉的粗暴让佳期暗喜:有缓儿!她冲万征谄媚地一笑,巴结地问:“为什么要自己开公司呀?多辛苦。”
“这么大岁数,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
“那得有活儿呀,得有几个固定的客户才行。”
“本来有一个……”,万征怨气冲天地说。
佳期天真地等待下文,谁知下文是:“就是你在钱柜碰见那个……”。
她的脸迅速收紧。
“人家说好把杂志的设计包给我,不过现在……”,万征皱皱眉头。
佳期开始走神了。她四下打量这间好久没来的屋子,突然看见餐桌角放着的一个纸袋子露出了玩具熊的头。她走过去掏,掏出了毛巾、牙刷、洗面奶,显然这是万征已经收拾好她的东西,准备还给她的。
万征没注意,还在说自己的:“……没事儿,反正我这些年也挣了点,够赔一阵儿的……”
他听见她没动静,回头一看,贺佳期已经把袋子里的东西摆了一桌,脸正一点一点咧开——太难看了。
万征的心又软了。他把水杯放在一旁,拿过那些鸡零狗碎:“得得我放回去放回去。”
贺佳期的奸计再一次得逞,但又后怕又疲惫,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