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花流年

大老爷蒋万斋感觉自己对女色方面的把持修为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几近失控的地步,虽说《诗经》有窈窕女子君子好逑之说,而大丈夫崇尚的仍然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质。尽管蒋万斋早就在二太太身上乱了伦理,可他还是告诫自己,能有今日是奢靡,日后切不可再乱。但是,正人君子的信誓旦旦在风流女人的投怀送抱面前不堪一击。大老爷蒋万斋虽没有继续向深渊里滑落,不过从趋势上看,再次为情所困是早晚的事。

蒋万斋后来常常想起绫子的俊脸蛋儿,因此在绫子把又香又软的女儿身贴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几乎整个身心都在发颤,这现象只跟二太太在一起有过。而如此诱人的感觉竟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马上就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绫子早就算准了大老爷要从这堵花墙旁边过,预先就等在那儿,见到大老爷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的时候,绫子就装作被砖头绊了一跤的样子,像一只蝴蝶飘悠悠地就落在大老爷怀里了,并且口中还嘤的叫了一声,声音极其娇柔。

事情的结果是,大老爷在一怔之后,确认落在怀里的并不是一团烂衣物或者横空飞来的树枝子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体香肉软的女人,于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了她。

绫子说,吓死我了大老爷,多亏你抱住我,要不非得摔我个半死。然后就把一张小脸儿埋在大老爷的颈项里了,两条胳膊也搂了大老爷的脖子不放。

花墙下面有道台阶儿,大老爷原来走在台阶下面,绫子是从台阶上假装一跌扑向大老爷怀里的,事情发生时大老爷刚从花墙那面转过来,完全没防备花墙这边有人,绫子轻而易举地就逮住了大老爷那颗天庭饱满的头颅,绫子没有说假话,要是不能跟大老爷抱在一起,从台阶上纵身一扑的绫子势必得摔个半死,让人放心的是,不仅绫子把大老爷的脖子抱得很紧,而大老爷的两只胳膊也已经不失时机地搂住了绫子的细腰,并且闻到了从绫子身上透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

先是大老爷松开了,然后绫子才松开了手,直接原因是白老三过来了,他来找大老爷问第二天去南城寺集的事。

要是不赶大车的话,去几头骡子?白老三问大老爷。

大老爷就把绫子松开了,并且以长辈的口吻训斥她说,你这孩子,走路也没个安分,不看脚下吗?

于是白老三认为是绫子走路不小心崴了脚,大老爷扶住了她。

等到绫子低着头站开之后,大老爷才跟白老三说,高鹞子不是说去三头骡子就行了吗?去的时候给侯掌柜的送挂面和核桃,回来时驮几头小猪回来。

大老爷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对白老三突然赶到跟前来感到很恼火,这种莫名其妙的处境大老爷怎么跟别人解释?脸上显得十分尴尬。大老爷在心里骂白老三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当然,这样骂白老三有点冤枉,因为白老三也是刚从花墙那边转过弯来,猛不防就见着大老爷跟一个丫头抱在一起。白老三凭自己的经验认为,要是转身退回去反而不妥,于是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老爷明天赶集的事。

大老爷既然把话题扯到高鹞子身上,白老三就只能就坎儿骑驴了,他说,高鹞子没说赶几头骡子,他让我来问大老爷。

白老三这么说大老爷就更生气了,说,高鹞子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了吗?还得问我,那他什么也别干了。

蒋万斋极少跟下人发脾气,所以白老三有点害怕,说,就按大老爷说的,我知道了。然后便转身急急地走了。

经白老三这么一折腾,大老爷蒋万斋的心情已经变坏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用手指头玩弄辫梢儿的绫子,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重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连头也没回。

绫子很沮丧,她把这一切都归结到白老三身上,真是个混账王八蛋!绫子心里这样骂白老三。

在百无聊赖往回走的时候,绫子忽然想到了大老爷下巴上那一绺油光水滑的山羊胡子。她刚才抱住大老爷的一刹那,那绺山羊胡子在她脸颊上非常轻柔地扫了一下,那感觉极好,有点像一条缎带擦着面颊飘荡而过,心中倏然觉得舒爽。绫子不知道这感觉与丝红截然相反。

因为雪一直没有下下来,而天空却一直灰蒙蒙的,难得见着好日头,有时飘下些稀疏的雪花来,很快又没了踪影,天地间依旧是充满了烦躁和抑郁,许多人心里诅咒,鬼老天爷,你干吗不把雪下下来!结果是老天爷充耳不闻。

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让人莫名地烦闷,就想干点别的使心情开朗的事,这种事情首推男欢女爱。八十年前,中国除了戏园子窑子和赌场之外,基本上没有更好的公共娱乐场所,至于说书饮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在京西太行山,除了像红连腰这样单打独斗卖身为娼的女人之外,肯定没有形成规模的名副其实的窑子,这样一来,男欢女爱的事就只有依赖夫妻之间来进行了,当然偷鸡摸狗的事总是少不了的。赌博的事倒是随处可见,勾八那里就是个大场子。

心情同样需要开朗愉悦的大老爷蒋万斋对赌博毫无兴致,对男女情爱却颇有心得。除了大太太可以正大光明地进行欢娱之外,尚有许多潜力可以挖掘出来,比如丝红和绫子,或者缎子和绢子都可以,如果不是二太太怀孕,当然也可以,而大老爷首先习惯的还是大太太,除了天经地义,当然也不排除事出无奈。

但是,这天晚上,大太太在大老爷摸摸索索的一顿鼓捣之后,居然说,越老越不正经了!白天折腾一天也不嫌累?睡觉吧。

尽管大太太的语气十分温和,并且不失亲昵,但大老爷听来仍然十分惊讶,问大太太,你身子不舒坦还是心情不好?

大太太就扑哧一声笑了,说,来红了,别弄了。然后用手捋大老爷的山羊胡子,以示歉意。

大老爷觉得不对头,算了一下发现根本不是来月经的时间,就疑惑地对大太太说,上个月都不是这个时候,咋会说来就来?

大太太说,我也不知道,上个月来过之后就一直稀稀拉拉的不干净,这个月又来得早,心里正烦着呢。

大老爷有些沮丧,说,可能是月经不调,崩漏带下,找穆先生开个方子,吃两副药调理调理,马虎不得。

大太太很内疚,想了想跟大老爷说,要不你先跟丝红睡吧,反正早晚也是那么回事儿。

大老爷说,提前都没说过,这三更半夜地过去成何体统?

大太太说,那就算了,你先忍着,明儿晚上再说吧,白天的时候我跟丝红说说,先让你们合房算了。

大老爷的兴致一下子黯淡下来,说,那就睡觉吧。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大老爷悄悄地想,丝红到时会怎么样呢?但是入睡之后,大老爷梦见的却是绫子那张俊俏的脸蛋儿。

第二天早上开门,猛然见天地间一片洁白,天空终于落下一场大雪来,保和堂大院里早有人拿了荆条子扫帚打扫走道,荆条子在地上滑动时发出刷刷的响声,听来十分悦耳。已有几个年轻人四处追逐,用手抛了雪团打闹。雪已经停了,蒙蒙灰云也继而散去,太阳倏然跃上天空,阳光照在积雪上,一时金光四射,人们蓦地走进这样的好天气里心情豁然开朗。

大太太在早饭之后大老爷去街上转铺面的时候,把丝红叫到跟前,趁着给大少爷喂奶的机会,跟丝红和风细雨地讲了她跟大老爷提前合房的事。

丝红首先反应的是大老爷那绺可能会在她脸上忽来晃去的山羊胡子,所以连想都没想就说,我怕羊胡子。并且一脸的惶惑。

大太太肯定不理解丝红说的羊胡子的真正意义,劝丝红说,你这孩子,多少女人想有你这种好事,点着香油灯都找不到,你还害怕,你怕什么?早晚有这么一回,要不是我提你,大老爷哪会看上你?

这倒是一句实话,大老爷同意纳丝红为妾完全是因为大太太的主张。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主意,要是纳了丝红,大老爷也许就不会打二太太的主意了,假如二太太做二房,大太太心里总是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尽管她和二太太之间没有根本性的隔阂,这是一种极敏感而又下意识的念头,她在某种程度上宁可默许他们在情爱上私通。但是大太太的策略显然不成功,因为大老爷在同意纳丝红为妾的同时,再次厚颜无耻地向大太太表明了要娶二太太做二房的决定,并且态度十分坚决。大太太的策略是一个赔了丫头又丢汉子的计划。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大太太完全想通了。

大太太全心全意地做通了丝红的思想工作,与大老爷合房是一件随时都可以进行的事情,完全取决于大老爷的兴致了。

但是大老爷蒋万斋仍然在名不正言不顺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而更重要的问题恐怕还是在二太太这里,要是提早跟丝红合了房,二太太或许觉得很不舒畅,难免在改嫁大老爷做二房的问题上多生枝节,大老爷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晚饭之后,丝红和缎子把一盆炭火送到堂屋里的时候,大老爷只顾品茶,却没有对丝红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丝红记着大太太的话,一直站在大老爷的面前默不做声,缎子见没什么事就离开了。

大老爷对丝红说,没有事你也去吧,下过雪天冷,早些睡,别把少爷冻着了。少爷忠儿一直是跟丝红睡在一起的。

当然今天是个例外,大太太已提前把忠儿哄着在东套间里睡了,并且要缎子和绢子把两边的炕都烧得滚热。

丝红壮了胆子跟大老爷说,大太太说要我伺候你睡。

大老爷说,不用,我想喝一会儿茶,你先去睡吧。于是丝红便到西套间去了。大老爷当然明白丝红刚才说话的意思,只是仍觉得不宜操之过急。

大老爷刚喝完一杯茶,大太太就从东套间里出来了,跟大老爷说,我都跟丝红说了,今天你就在丝红那边睡,我跟忠儿在一起睡,你什么也别管了。

大老爷说,又何必闹得这么急呢?让外人看了也不成体统。

大太太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却觉得委屈,这还不都是顺着你的念头?这会儿又当好人。但是大太太应该把这件事落实下来,她说,咋着?要不再把忠儿抱过去跟丝红睡?

大老爷说,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既然睡下了就不用动了,又不是睡不了,我喝会儿茶,去许老爷子那儿看看,他说把账拢拢,要是晚了就睡在那边炕上了。

大太太有些心灰意冷,说,你看着办吧,咋着都行。然后进里屋拿出来大老爷的皮袄,跟大老爷说,穿上,别着了凉。大老爷披了皮袄出门,大太太又说,让缎子把灯笼点上。

大老爷说,算了,有月亮牙儿了,看得着,又不出大门,你去睡吧。

大老爷出了菊花坞,不由自主地到了银杏谷,在月拱门前站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去看看二太太,除此之外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还有个人放不下,当然是绫子。这丫头肯定是有那个意思了,要不也不会那样,大老爷心里想。

银杏谷的月拱门已经关上了,大老爷推了推,里面上了闩,这样一来只有像他说的那样,到许老爷子那拢账去了。

许老爷子管账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他要大老爷跟他拢账也只是一种有名无实的形式,出于对东家的尊重,也更让东家信赖。许老爷子除了极会处事之外,一手好字却是远近有名,这一手不仅让大老爷蒋万斋称颂,即便老太爷在世时也自愧不如。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孩子,曾经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一本蓝缎子皮的账簿,那纸竟像绢纱一样光滑薄软,几近透明,我后来常想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纸?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那纸上的字,竖行从右到左,记着与保和堂有经济关联的账目,诸如王老五交租粮一石五斗,后面用朱笔画了圈,南城寺侯掌柜欠货款一百零五圆光洋,后面没有用朱笔画圈,想是最终没有还这笔债。那字体大的金钩铁划,小的圆润如珠,这是我在上了大学之后学了两天书法做出的评价。而童年的我注意的当然除了纸的光滑细腻之外,就是母亲夹在里面用纸剪成的鞋样儿和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花丝线。上大学时,这本母亲从奶奶手里继承下来的样册已经不存在了,那上面的字完完全全的出自保和堂的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之手。心痛之余我就忍不住想,要是能保存下来就好了,说不准经过后人考评,许老爷子会成为书法界一代宗师。遗憾的是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管账先生许老爷子的真迹了,现在回想起来,常常自责枉为读书人。

大老爷蒋万斋到账房的时候,许老爷子正在喝酒,跟他一起喝酒的有穆先生和高鹞子,桌子上放了一碟炒花生仁儿,一碟卤豆腐,一碟炸小鱼儿。桌子上还蹲着两瓶衡水老白干,是那种大肚儿细颈的瓷瓶儿,做工极考究,在山里头倒极少见。

三个人正喝得热闹,见大老爷来了,高鹞子就赶紧跳下炕来跟大老爷打招呼。

有好酒也不吱声儿!大老爷当然是说着逗大家的,他平时不大贪酒,只对好茶有特别嗜好。

许老爷子说,跟你说拢账就是喝酒的事儿,谁知道你来这么晚?

许老爷子赶紧往一只空酒盅儿里倒酒,倒不是空说,这酒盅儿早就准备好了的,还有一双筷子。许老爷子又给穆先生和高鹞子斟酒,然后把酒壶添满,又放到火盆上的铜壶里温着,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铜壶里的水烧得沸滚,屋里暖烘烘的,倒也是喝酒的好地方。

经过一番推让,大老爷仍旧坚持让许老爷子坐正位,他和穆先生打横,高鹞子当然只能坐下首了。

大老爷说,既是有好酒该让柳师傅烹两碟好菜来,高鹞子去看看柳师傅睡了没有。

穆先生说,不必惊动柳师傅了,这也是随便喝两口祛寒,是女婿今儿个去南城寺带回来的,还有这卤豆腐和炸小鱼儿,高鹞子让他老婆炒了一碟花生仁儿,高兴就凑到一块儿喝两口。穆先生显然对白老三的孝敬之意颇为满意,说话时免不了有点炫耀的口气。

大老爷这时才想起来昨天白老三跟他说去南城寺的事,然后自然又想起了绫子,头脑隐约有些兴奋,说,几碟小菜,一壶好酒,亲朋挚友,倒真是一件畅快事。

大老爷这么说,酒就喝着更香了,酒酣耳热之际,都说一些赞美保和堂和大老爷的话,然后又互相吹捧对方的后人如何有出息,首先是大老爷的儿子大少爷忠儿,依次是穆先生的外孙牛鼻子,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至于许老爷子无儿无女,并且一生没有娶老婆也就不提了。

单是饮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大家言下之意对后代充满了希望,这一点很重要,在我们后来要说的故事中,牛鼻子高蒿子以及大少爷忠儿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高鹞子后来一句很随意的话引起了大老爷的深思。

高鹞子说,我还得让老婆生几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能说像杨家将父子那样七狼(郎)八虎,至少也得有那么几个儿子才行。

穆先生说,那也得看你夫人能否有此厚孕,像杨家的佘老太君那样也是世上很少有的了。

其实穆先生知道,生七八个孩子的妇人到处可见,他这么说无非是听着高鹞子的话不入耳,想来穆先生是靠招了上门女婿白老三才生了牛鼻子的。

高鹞子显然没有在意穆先生的态度,依旧吹大话说,要是老婆怀不了二胎,就讨小老婆,小老婆不怀,再讨,反正鸡多了好下蛋,这理儿总没错。

高鹞子的理儿当然没错,但是他的糟糠之妻除了生过高蒿子之外,一生再没怀过第二胎,而高鹞子也没有再娶第二房,因为他的拳脚功夫伤了床上功夫,能生高蒿子已是万幸了。

大老爷蒋万斋听了高鹞子的醉话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明朗。保和堂蒋家几代单传,直至他这一代才有二子,但二老爷不幸夭折,这样一来,光大繁荣保和堂的重任无疑落在了他的肩上。于是大老爷决定,除了二太太和丝红之外,他还应该考虑绫子也是否合适做第四房,大老爷习惯性地联想到了绫子那张小脸蛋以及她单薄的女儿身,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这顿酒虽说只有几碟小菜,但是每个人都喝得有些过量,两瓶衡水老白干喝得点滴不剩。

如果不是喝多了酒,大老爷蒋万斋不可能在回菊花坞的时候却走到了银杏谷的院子外面,并且越墙而过,这完全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大老爷后来在很清醒的状态下反复观察了银杏谷院落的围墙,虽说与保和堂的大院墙无法相提并论,却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随便爬上去的,除了高鹞子,保和堂大概不会有第二人能徒手从院外越到墙里面来,出人意料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外翻到墙里面的人不是飞檐走壁的高鹞子,而是饱读诗书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老爷。大老爷蒋万斋当然不把这归结为色胆包天,而坚定不移地确信为神助。

惊叹之余,大老爷问高鹞子,你能从墙这边爬过去吗?

高鹞子在墙下看了又看,然后说,要是越墙而过还行,爬过去却难,这墙上面走水的琉璃瓦是苫出来的,没法儿抓。高鹞子并不理解大老爷问这句话的含义,他不知道大老爷半夜三更逾墙而过的事。

更令人惊奇的是逾墙而过的大老爷不但没有擦破一点皮,并且身上没有带一点雪,而墙上肯定是有一层厚厚的积雪才对,大老爷轻车熟路地就进了院子,上了正北屋的台阶敲门。

首先是田嫂胆战心惊的喝问,是谁?

大老爷不言声,只觉浑身上下燥热,头重脚轻,就继续用手掌拍门。

很快东厢房里的郭嫂点亮了灯,北屋也点亮了灯,然后是二太太坦然自若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除了二太太,算得上是郭财媳妇胆大,她把门开了,手上提了一根洗衣裳用的大棒槌,冲到院子里准备御敌,但是她借着窗户纸上的灯亮儿认出来是大老爷。

是大老爷喝醉了!郭财媳妇冲屋里喊,田嫂快出来帮帮忙。

就听见西厢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首先开门出来的是绫子,然后是田嫂,跟着,黄嫂也从东厢房出来了,接着北屋的门打开了,站在大老爷面前的是亭儿搀着的二太太。

二太太说,快扶进屋里来,咋喝了这么多酒?

大老爷被扶进堂屋,先坐在太师椅子上,说了一句所有醉鬼都千篇一律要说的话,我没醉!

还是绫子机灵,赶紧倒一杯茶给大老爷漱口,幸好茶水没凉,温吞吞的正好。

二太太对大老爷半夜三更的醉酒闯到这里来很惊讶,又不知什么底细,一时还不知怎么处置。

绫子就说,醉成这个样子也不好跟大太太说,就让大老爷睡到西套间里,也好伺候他,等明天了再说,行不,二太太?

二太太想了想,觉着弄得惊天动地的是不好,像绫子说的这样反而妥当些,就说,那就快把大老爷扶进去,田嫂和绫子先伺候大老爷睡下。

绫子把大老爷扶进西套间之后,二太太又不放心,指使田嫂和郭嫂说,你们去大太太那儿看看,是不是大太太跟大老爷怄气了,要是大太太不放心,就说大老爷在我们这边。

田嫂和郭嫂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跟二太太说,大太太那边黑着灯,没有一点动静,又插着大门,不像是吵架的样儿。

二太太忽然想起来,问,睡觉的时候是谁关的院门?插门闩没有?二太太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追究的事。

郭财媳妇说,是我,我关的院门,也插了门闩,大老爷咋着进来了呢?刚才出去那院门还是插着的呢。

二太太也觉着蹊跷,问郭财媳妇,你没记错了吧?

郭财媳妇说,哪儿会呢,每天都是我关院门,都插门闩。

二太太也弄不清到底是咋回事,就对郭财媳妇和田嫂黄嫂说,你们去看看大老爷睡下了没有,要是睡了,你们也都去睡吧。

郭财媳妇和田嫂黄嫂进西套间看了出来说,睡下了,绫子正给大老爷打扫吐出来的脏东西。

二太太说,你们去睡吧,有绫子照看就行了,醉酒吐了就不会有事,睡一大觉什么都好了。

田嫂仍回西厢房睡,郭财媳妇和黄嫂到东厢房去睡觉,亭儿也搀着二太太回屋里,重又脱了衣裳上炕睡觉。

这一夜,绫子对大老爷照顾得很周到,到了第二天早晨,大老爷醒来之后,看到自己身边合衣而卧的绫子,很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不是丝红?

这时绫子刚醒,用手背揉着眼睛说,人家伺候了一宿,大老爷只记得丝红。嘴巴撅着,显出一肚子委屈。

你也好,丝红也好,只是我这会儿口渴得很,可否给我弄碗茶来?大老爷把话题岔开了,这是明智之举,要不说什么都尴尬,大老爷不明白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绫子说,我伺候大老爷穿衣裳,让田嫂去端汤,她昨儿黑夜说早清就给大老爷去煮醒酒汤,这会儿应该弄好了的。

大老爷就穿衣起炕了,来到堂屋的太师椅上坐下,郭财媳妇早笼了一盆旺火放在堂屋里,四处烘得暖暖的。绫子又端了热水来让大老爷洗脸漱口,最后泡了一壶热茶。

这时候二太太也起来了,挺着大肚子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陪着大老爷,黄嫂忙着拿了一块棉垫子垫在二太太屁股底下。

大老爷说,昨夜喝多了,扰得你不轻。一时倒没显得过分难为情。

二太太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咋着走到银杏谷这边来了?

大老爷笑笑,索性说了句轻佻的话,心里惦记着你的缘故,不是如此,倒说不清了。当然这时跟前没有人。

二太太确信这也算是一句实话,就表示关切地说,酒醉伤身,就不知道大老爷是图了高兴还是因了伤心才喝这么多?

大老爷说,哪来的伤心,倒是一时来了兴致,又不把持,就喝醉了。于是就跟二太太说了同许老爷子穆先生和高鹞子喝酒的事。

二太太就明白了,想想倒觉着没什么,劝大老爷说,还是少喝些好,要是昨儿夜里摔倒在哪儿就只有冻一宿了。

这时田嫂已经把汤端来了,青花瓷碗里头卧着两个荷包蛋,一绺儿挂面,几片嫩绿的白菜叶儿,汤面上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儿,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扑鼻,一看就知道是柳老疙瘩的手艺。大老爷已经来了食欲,但不好端过来就吃,跟二太太说,弟妹先吃,我倒不觉得饿,只是口渴,我喝茶就行了。说着把碗推给二太太。

田嫂说,二太太也是一样的,马上就端来了,大老爷先吃。

二太太也说,大老爷甭客气了,先吃了面再喝茶,饿肚喝茶不好,伤身子。二太太又把面碗推给大老爷。

很快,绫子又端了一碗鸡蛋荷包面来,跟刚才那碗一模一样,这碗是给二太太的,只是盐放得少,轻淡些。

绫子说,没有给亭儿煮,跟我们一起喝小米粥吧?绫子极少称呼亭儿大小姐。

亭儿知道绫子说这话没有怀着好意,但当着大老爷和二太太的面不好吵,就假装高兴地说,好,我正想喝小米粥呢,肚子里油多了,清不掉,腻口。这话也是向绫子示威,那意思很明显,你别得意,反正我是主子你是丫头。

大老爷和二太太谁也没有在意两个孩子斗嘴,互相谦让一下便开始吃鸡蛋面。转眼吃完了,绫子收拾下去,这才开始去东厢房吃小米粥。如果不是因为大老爷在这儿,一般情况下二太太是和她们一起吃的,二太太认为大家在一起吃饭香。

趁着绫子田嫂她们吃饭的工夫,大老爷以非常关爱的态度向二太太询问了有关分娩生孩子的事。说实话,二太太还是很感激大老爷的,毕竟不是冷面无情的人,她对大老爷说,到十一月中旬吧,反正也快了,这不十月快过完了吗,我觉着他天天要折腾着出来呢。

大老爷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对二太太的爱怜之情甚浓,说,只要他平安地来就好,到明年的娘娘庙,咱们再一起去烧香还愿,观音菩萨真是显灵!于是,大老爷和二太太同时想起上次去娘娘庙请愿的事。

大老爷又喝一盏茶才离开二太太这里。像这样的天气基本上无事可做,何况刚下了一场雪还没有化,大老爷也只是四处转转,到街上的铺子或是作坊里看看。按说应该去趟天津北京和保定看看保和堂的买卖,早些天北京来信说今年的生意减了两成,而天津因为上次打官司托了人情,也该去回拜一下才好。但是二太太分娩在即,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走不得,不晓得为什么,大老爷尤其担心二太太。

与此颇有不同的是,二太太一直对昨夜大老爷不明不白地进入银杏谷的事疑惑不解。当初大老爷也曾半夜三更地进银杏谷,但那是她把门故意留给他的,这次不一样,银杏谷这些日子忽地多了这许多人,难道也有人跟大老爷约好了留门子吗?除了郭嫂这显然不可能,而郭嫂当然也不可能。

二太太跟亭儿说,去年秀儿还在的时候把一个用鸡毛扎的好毽子踢到门楼上去了,你让护院房的牛旺搬个梯子上去把它拿下来,冬天脚冷的时候,你可以跟绫子踢毽子玩。这当然不是二太太的真实目的。

做这种事情对牛旺来说轻而易举,何况护院房的院子里就放着一架现成的梯子。牛旺把梯子挎在肩上就跟着亭儿来了,这时二太太早站在门楼下面等着呢。

仅仅是为了找一个鸡毛毽子,牛旺认为二太太有点像孩子一般任性。

牛旺跟二太太说,门楼上面有雪,毽子埋在下面也看不着,不如等雪化了再找,反正是踢着玩的东西。

二太太说,既是把梯子搬来了,就让亭儿上去找找,你在下面看着点,别让她滑下来摔着。

按牛旺的本事,就是亭儿真的从门楼上滚下来,他肯定能轻而易举地接住并且毛发不伤。

牛旺说,好。就把长梯架在门楼上,亭儿像只猴子一般几下就爬上去了。正如牛旺所预料的那样,门楼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亭儿冲下面的二太太喊,全是雪,什么也看不见。

二太太说,那你下来吧,让牛旺叔上去看。

亭儿下来之后,牛旺又踩着梯子爬上去,然后冲二太太和绫子喊,要不拿一把扫帚来?把雪扫开就看着了。

二太太说,不用了,你看看两边墙头上有没有呢?

牛旺看过之后说,什么也没有,只有雪。

二太太说,雪上面什么也没有吗?看仔细点,牛旺。

牛旺又看了一遍,然后冲二太太说,这边墙头的雪上有个手印儿,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脚印儿,你让别人来找过毽子了吗?牛旺的意识仍然停留在毽子上。

二太太说,没有就下来吧,等雪化了再说吧。

牛旺从门楼上下来,扛着梯子走了。

亭儿很失望,她真的以为上面有一个用铜钱扎了红鸡毛的毽子呢,心里想着应该像牛旺说的那样,用扫帚把雪扫开,那样的话什么都看见了。郭嫂和田嫂也不明白,不就是找个鸡毛毽子吗,何必费这么大事?再找几个铜钱扎一个就行了。只有绫子看出来二太太找的东西决不是鸡毛毽子,而到底是什么她却也难以说得清楚,倒是心上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二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达到目的的当然是二太太,二太太知道了墙上有一个手印儿,这手印儿是谁的,是大老爷蒋万斋的吗?大老爷能够用一只手在墙上一撑,然后一越而过?这简直是一件哄孩子都不信的事,除了高鹞子,连牛旺她都怀疑没这份能耐。假如猜想大老爷仍然是从大门进来的,而墙头雪上的手印儿又从何而来?这么想着二太太就有点隐隐地害怕大老爷了,这感觉来得也奇妙,以至于折磨了她好几天,后来因为生孩子才把这件事忘了。

在二太太生孩子之前,我们有好几件事需要交代,第一件事是大老爷蒋万斋和绫子之间的事,这件事又莫名其妙地牵扯上了官杆儿。

再次提起官杆儿实际已经有违我的初衷了,按着原来的构想,官杆儿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仅仅是因为后来他活活窝囊死了大老爷蒋万斋,所以就不能不提到他了。但是,完全出乎我们预料的是官杆儿的儿子,官杆儿的儿子叫官员,后来在《太平盛世》里当了省委书记,而省委书记在中国算得上是极其了不起的大官了,对于一个极其了不起的大官的父亲当然就不能太轻描淡写了。

大老爷和绫子之间的事进展不顺利完全是因为绫子急于求成,而大老爷毕竟不是柳下惠,不好把持得住,难免手脚轻浮,这种事情总会露出点马脚来。

事情发生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夹道里,很多人知道,在江南的水乡老镇,这样的夹道极其常见,房与房之间留条狭窄的过道,有时两人迎面而遇就很难错开身子,所以在进入夹道之前,你得看一看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得等着,对面的人当然也是如此。像这样的夹道在北方极少见,在京西太行山区更少见,即便是有,也决不是常走人的过道,叫死夹哈拉道儿。

在保和堂,这样的死夹哈拉道儿倒有几条,只有一条是常过人的,那就是从梨花苑到厚塾斋这条夹哈拉道儿。厚塾斋说它是书院也可以,说它是教书的私塾房也可以,老太爷蒋翰雉当初就是在这所院子里读书,然后又考取功名的,后来辞官不做,但却常在这儿读书。大老爷蒋万斋也是在这儿学会的诗书文章,厚塾斋真正成了保和堂的私塾是后来的事。要是走正道,从梨花苑到厚塾斋得先出院门,转弯绕过小灶伙房的院门,再出另一道门,然后才进厚塾斋的门,这无疑是要多费一些腿脚的。如果从梨花苑的小角门出来,穿过厚塾斋和小灶伙房的后山墙下的夹哈拉道儿,然后再过个小角门就是厚塾斋了。

从这条夹哈拉道儿走过最多的人是嫁到上安北的杏花,杏花经常过这条夹哈拉道儿到厚塾斋请老太爷蒋翰雉吃饭,蒋翰雉白天的时候常在厚塾斋读书,而那时很长一段时间,老太爷和老太太是住在梨花苑的,现在梨花苑住的却是在保和堂吃白饭的几户远房亲戚,还经常斗嘴吵架,闹得后院鸡飞狗跳的不安宁。

绫子从这条夹哈拉道儿走是受二太太的指使到厚塾斋来找大小姐亭儿的,大老爷有时候来厚塾斋读书写字,亭儿闲着无事常跑来给大老爷研墨,也装模作样地练字,但歪七扭八地写得不成模样。亭儿今天不在厚塾斋,只有大老爷在。

大老爷看了一会书觉得口渴,旁边又没有丫头,就图省事从夹哈拉道儿里走,准备到小灶伙房找柳老疙瘩要茶喝,柳老疙瘩常备着一点从大太太或是二太太那里讨来的好茶叶,大老爷有时也给他。大老爷低着头想心事,猛不防差点跟绫子撞个满怀。

绫子当然是看到大老爷进了夹哈拉道儿她才进来的,而这条夹哈拉道儿在当初建房的时候没考虑过人,所以两人在中间相遇是没办法错开身子的。按道理讲,绫子应该调头往回走,等大老爷过来了她再过去,但是绫子跟大老爷说,我身子小能错得开,然后就与大老爷面对面地错身子。

两个人要同时收腹,挤一下也就错开了,因为绫子确实身子单薄。而事实却是他们谁都没有收腹挤身子,于是大老爷和绫子在横过身子的同时就卡在那儿了。

情形跟上次基本上相似,大老爷再次尝到了身心愉悦的滋味,只是这次绫子的小脸蛋是埋在大老爷颈项中的。大老爷用手揽着绫子的腰,开始还安分,后来就下意识地有些动作了。

绫子轻声地哼了两声,而后就咯咯地笑,有点像银铃铛,她跟大老爷说,好痒。

后来大老爷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极不妥当的行为,要是有谁从夹哈拉道儿的任何一端经过,难免会一抬眼睛看到,而那将是极其糟糕的,于是大老爷便收腹用力一挤身子,没想到很容易就与绫子错开了。

绫子知道大老爷在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心里就已经有她的影子了,而仅仅隔了这么几天又来这次,大老爷就一定不会忘记她了,心里高兴,嘴上却若无其事地问大老爷,亭儿不在书房里吗?

大老爷说,不在。然后转身就朝夹哈拉道儿那边走了。

绫子要去的地方与大老爷截然相反,尽管已经没有意义,但是她不可能跟在大老爷的身后回到夹哈拉道儿的另一端去,她想到厚塾斋转转,然后再到梨花苑去看看,是否找得到亭儿都没关系,正好可以散散心,她不想看到郭财媳妇和蹲在炕上傻玩的郭雀儿,有时她甚至连田嫂也烦。绫子心里暗暗地嫉妒亭儿,这个要饭的小丫头真是交了好运了,凭什么就轮到她了?

绫子一出夹哈拉道儿,就被一个人用棍子在屁股上敲了一下,虽然敲得很轻,没有觉出一点痛,但是把她吓了一跳,猛回头,就看见了满脸诡秘的官杆儿。

绫子看到这个十来岁鬼头蛤蟆眼的男孩,想到受了他的戏弄,不由心头大怒,随口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你是哪儿来的小杂种?竟敢用棍子打你姑奶奶的屁股!

绫子看到官杆儿穿着破旧衣裳就知道没有什么来头,大不了又是乡下刚来的穷亲戚,对于这种人东家向来只管吃住,并不十分在意,保和堂这种人多了,其地位远不如一个使唤丫头。

绫子一把抓过去,想揪住他教训一顿,但是比鱼儿还滑的官杆儿轻而易举地就躲开了,并且再一次用棍子在绫子圆圆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要再敢动手我就不用这根小棍子了,你老实给我站着!官杆儿板着面孔威胁说。

绫子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看着官杆儿想招儿。你到底是什么人?绫子问官杆儿,我咋就不认得你?

官杆儿对绫子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说,我可是认得你,你叫绫子,你的两个姐姐,一个叫缎子,一个叫绢子,你伺候二太太是不是?二太太长得很好看,屁股圆圆的,奶子比你的大,你那胸脯子平塌塌的没玩艺儿。事实上绫子的乳房只是小巧,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发育。

绫子忍无可忍,发誓要抓住他狠打一顿出气,你这个小王八蛋,你什么都知道,姑奶奶要抓住你扯烂你嘴巴!但是两个回合之后,绫子没抓到官杆儿,反而被他在屁股上用力地抓了一把,竟然隐隐生痛。

官杆儿再次把脸一板,指了绫子说,你要再敢动手我就用手抓你的奶子,你看我敢不敢!

绫子看了看官杆儿那双干鸡爪一般的手就有点害怕了,问官杆儿,你躲在这儿干什么?肯定是想偷东西。

官杆儿哈地轻笑一声,又不正经了,说,我躲在这儿看稀罕呢,一个大公老鼠抱着一个小母老鼠在夹哈拉道儿里亲嘴,你信不信,就是刚刚那会儿,你没看见?

绫子吓了一跳,知道刚才的事被这个小鬼头看见了,不由又羞又怒,开口骂道,你这个小狗日的,你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但是绫子知道一时难以抓住他,就心里想别的招儿。

官杆儿可不是饶人的货,他跟绫子说,我才不跟你斗嘴呢,我得把这事儿说给大太太和二太太听,还有长工房的人。

绫子马上就猜出来他是长工房的人,按着常规,长工房的人一般不敢跟内宅的丫头们闹事,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长工房的小坏蛋要是真和大太太和二太太胡说八道,并且在长工房四处散布坏话,她必定就有麻烦了,那时候保和堂的家法不惩罚大老爷,可是要找出合适的借口实实在在惩罚她的,大太太和二太太都跟她提过保和堂家法的事。

绫子胆怯,并且很忧虑,不知道今天的场子该怎么收。

官杆儿说,你要是以后再不骂我,还给我好东西吃,我就不把你和大老爷的事说给别人。

他这么说好像绫子和大老爷之间已经发生什么事了,这是一种恶人先告状的办法。本来官杆儿是想在绫子身上提出点更上算的要求来,比如看看她拉尿的东西是什么样儿,要不看她的奶子也行,但想来绫子肯定不会答应,并且逼急了她,自己无论如何打不过,反而还不如提一两个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等以后了再计较。

因为绫子本来就有心思,所以免不了做贼心虚,见官杆儿这么说,正好收场,说,行,我可以把二太太的小点心偷出来给你吃,但是你叫什么,怎么找你呢?

官杆儿说,我没名字,你别找我,我来找你。官杆儿本来想告诉绫子他叫官杆儿,但后来觉得还是不说出来好。

绫子知道这个小孩子不好惹,就不追问了,心里想着早晚会知道他的名字,并且给他好看,但现在还是先离开好,于是就说,我记着你的话。说完调头匆匆而去。

绫子走了,官杆儿就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窃笑,你个浪丫头,还跟我斗?他认为把绫子吓住了,很得意。

绫子估计得很对,官杆儿的确是来偷东西的,但不是偷厚塾斋的东西,厚塾斋里只有书画和笔墨,官杆儿极讨厌这些东西。说到名人字画值钱的事,官杆儿直到死也不会相信,收藏那些东西是七十年以后他的儿子官员做的事。官杆儿之所以到厚塾斋来是他到小灶伙房偷鸡没有得逞,并且险些被柳老疙瘩逮住。

自从上次丢了芦花公鸡,柳老疙瘩已经怀疑是贼而不是黄鼠狼了,对剩下的几只小公鸡和老母鸡看得很紧,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追出来看,基本上不让鸡跑出小伙房的院子来。

官杆儿对上次逛窑子白贴一只大公鸡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就想着再偷一只鸡在野外的山洞里烧着吃。官杆儿听说书的讲,叫化子偷了鸡之后,在庙里挖一个小灶,用泥巴将鸡包起来,放到小灶上点了火烧,鸡只露着一只脑袋,又不能动,在它的跟前放一碗盐水,火一烧,鸡就渴,然后就拼命喝水,直到把鸡烧熟了,把泥巴扒开,鸡毛随泥巴脱落,那鸡肉又香又鲜,吃起来很是解馋。官杆儿一直想这样吃一次鸡,上次芦花公鸡没吃成,这次又想偷,但没有得手。因为下了雪没化,牲口在圈里喂干草,所以他用不着出镇子放牲口,在长工房里闲得无聊,就又想做点开心的事。

官杆儿没有开心地偷到鸡,但开心地看到了大老爷跟使唤丫头绫子抱在夹哈拉道儿里,老实说他并不太怀疑大老爷与绫子之间有那种事,他刚才无意中看到的也是一瞬间的事,并不太清楚,但是他拿这吓唬绫子,绫子居然害怕,这就有趣了。官杆儿心里想,这个小浪碕!以后会给我偷点心吃,得了空就摸她的屁股,这真是一件让人开心死了的事。

官杆儿在这天夜里做梦一直都是和吃有关系的,先是吃叫化鸡,后来是吃小点心。小点心最好的是核桃仁绿豆糕,官杆儿一直都这么认为,他曾看见大太太和二太太在一起的时候吃过。长工房带工的老佟跟他说,那点心里的红丝丝绿丝丝叫青丝玫瑰,这是保和堂作坊里看家的手艺,平常是不拿出去卖的,只供送礼或来了客人才吃。在官杆儿的梦中,绫子偷出来给他吃的小点心就是这种用青丝玫瑰和核桃仁制成的绿豆糕,并且很多,有一大包。绫子慌慌张张地把绿豆糕交给他就赶紧走了,官杆儿拿过来抓了一块放进口里就嚼,结果当然是没吃出任何香甜味道梦就醒了。

官杆儿旁边睡的是老五林,老五林比官杆儿大五六岁,也给保和堂放牲口,放牛。老五林是个二半憨子,我们在前面说过。

老五林被官杆儿折腾醒了,就问官杆儿,你折腾什么呢?吃好东西吧?也不给我点。

官杆儿说,什么也没吃。他正想着刚才梦中吃核桃仁绿豆糕的事,对老五林的话不十分在意。

但是老五林生气了,骂官杆儿说,哼!没吃东西?你呱嗒呱嗒地吃了半天,还不承认,那你吃的是老精碕呀?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官杆儿恼了,骂老五林说,我?你妈的老五林!你管我吃什么东西呀?吃也不给你,馋死你个狗日的!

老五林大怒,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我?你妈的小倒钵羔子!你当我没吃过好东西是怎么的?谁知道你从哪儿偷的,还放到被筒里吃,怕别人看见,你再敢骂我,打烂你的嘴!

官杆儿虽比老五林小五六岁,但从不怕老五林,浑劲一上来,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指了老五林说,想打架是吧?走,咱俩到院子里练,我不把你打出屎来算你能耐!

两个人这么一折腾,长工房的人都醒了。长工房南北对着两条大炕,中间是过道,除伙房的三个娘儿们之外,都睡在一起。保和堂的长工,春天播种,夏天锄地,秋天收粮,冬天打柴,一年四季干不完的活,打半年工的在收完秋之后就走了,尽管如此,加上放牲口的,保和堂仍然有二十来口子人睡在长工房。

带工的老佟给两个孩子闹腾得睡不好觉,烦恼起来,开口骂到,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羔子,闲得肉皮子痒了是吧?要是不睡觉我就把你们提溜出去扔在雪堆子里。于是老五林和官杆儿就不吵了,各自扎在炕上睡觉。

官杆儿既没有防备老五林,也没有防备绫子。首先算计他的是老五林。老五林是个半憨子,报复手段自然不会太高明,以至于不用思考,官杆儿就能断定罪魁祸首是老五林,报复的直接手段是把官杆儿的吃饭碗扔进了猪圈里。

本来这件事不容易被发现,既然不被发现也仅仅是丢了个碗而已,官杆儿再找只碗也就行了。长工房的吃饭碗都是公的,只是官杆儿偏爱那只画了芦花公鸡的蓝画儿瓷碗,每次吃完饭必定放在固定地方,下次还用,久了大家就认定这只蓝画儿瓷碗属于官杆儿专用。问题就在于喂猪的猪蹄儿多管闲事,猪蹄儿是绰号,叫习惯了人们就把他的真实姓名忘了。猪蹄儿在保和堂喂了十几年猪,养殖技术极好。

猪蹄儿在大家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拿着这只蓝画儿瓷碗问官杆儿,你咋把它丢在猪圈里了?沾了满满的猪屎,我把它洗了,这碗又没有坏,还好着呢,干吗把它扔了?你要是不想用了我用,我看着这只大花碗不赖。

官杆儿马上明白是老五林干的,他对猪蹄儿不表态,只是模棱两可地点头,含混不清地应了两声,找了另一只碗吃饭,心里却在盘算如何整治老五林。

官杆儿心里骂,好你个老五林!敢把我的吃饭碗扔到猪圈里,我要不好好收拾你就不叫官杆儿。

官杆儿收拾老五林的招数要阴损得多!他在第二天半夜里老五林睡得正酣的时候,把他的被子悄悄掀开,往里面拉了一泡尿,然后就躺下睡觉,过一会儿便大声吵闹说老五林尿炕了。

老五林被吵醒之后果然发现被子湿了一大片,几乎没办法盖了,一时倒也真的怀疑是自己尿了炕,因为他以前有这个毛病,心里直说,又没出去干活,这两天尽歇着,还尿炕了?面子上很难为情,只是撅着嘴不说话。

官杆儿的陷害很成功,挨着老五林睡的长工很不满,只发牢骚说,你这个老五林是咋着的?都这么大了还尿炕!这股尿骚味儿,怎么睡觉?挨着你真是倒霉!

老五林无话可说,一晚上让湿尿被子沤着,憋了一肚子的懊丧。而官杆儿这一夜真是开心极了,虽然也有点尿骚味儿,但毕竟是他自己的尿,倒不觉得特别难闻,一直开怀大睡到第二天早晨。

早饭是棒子碴儿粥腌萝卜,因为有雪,不能上山打柴,所以没有干粮饽饽,官杆儿把粥碗吸得稀里呼噜山响,不松气地喝了三大碗,只把肚子撑得跟小腰锅似的,这才抹拉抹拉嘴出了门。他首先要做的事是把干草和棒子袍儿用挎筐挎到牲口圈里,倒在木槽里喂牲口,然后就无事可做了。

官杆儿闲溜达了一阵,决定去找绫子,他认为如果有机会的话,让绫子偷出二太太的小点心来吃是完全可能的,绫子不敢不做,因为绫子有把柄攥在他手里,只是见绫子的时候不要被人看见才好,要不小点心也难吃得成。

官杆儿不可能有胆子跑到银杏谷二太太那里去找绫子,他也不能老在内宅这边转悠,保和堂的规矩,长工房的人不可以随便到内宅来,更不可以跟内宅的使唤丫头们来往,以防弄出家丑来。官杆儿尽管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是让人看到他进出内宅,同样会受到严厉的呵斥。官杆儿只有悄悄地往厚塾斋溜,厚塾斋这边人少,保和堂的内宅极大,哪一个旮旯儿都能躲避一下。但官杆儿没有在厚塾斋见到绫子,也没见到大老爷,这让官杆儿极为失望,这才想起来那天没有定下一个秘密联络点和联络日子是一个极大的失误,上了这小骚碕的当了!官杆儿心里说。

要是绫子不到厚塾斋来找大老爷或者走出银杏谷,官杆儿就不可能找得到她,即便来又没个定时的在哪一会儿,官杆儿也不一定能碰得到。绫子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个叫光杆儿的放牛娃实际上是个小傻瓜,根本不像绢子说的那样刁蛮。

绢子曾经跟绫子说,那个小放牛的可能是叫光杆儿,你听这名儿叫的就不是个好玩艺儿!妹子你打听他干什么?

绫子说,不干什么。也没有把发生的事告诉姐姐。

绢子说的都不对,他的名字当然不叫光杆儿,也不是放牛的,放牛的是老五林。官杆儿放的是驴骡子和马,这比牛要难放,所以有一个成年人跟着,而官杆儿只是个小放牲口的,跟梢儿。

有许多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奇巧,就在官杆儿非常失望地准备离开的时候,绫子居然真的到厚塾斋来了,并且左手端着一只果盘,果盘里面放着小点心,而这小点心恰恰就是官杆儿馋诞欲滴的核桃仁绿豆糕。绫子的右手提着一只柳条篮,篮子里放了茶壶茶杯。绫子一路上摆着柳枝儿一般柔软的细腰,圆圆的小屁股扭得十分好看,顺着大墙根儿就走过来了,鞋子踩在已经融化但很快又冻成冰凌的残雪上,咯叭咯叭的响。

我的姑奶奶,真的给我送小点心来了!官杆儿兴奋得险些大叫起来。

但是官杆儿还没快乐多长时间,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神经就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了,因为他看见了大老爷蒋万斋。

蒋万斋先是去看二太太,然后到厚塾斋来看书,二太太就让绫子用果盘盛了小点心送到厚塾斋来,除此之外还沏了一壶好茶。绫子必须先到书房里笼着火,把屋子烘暖了才行。本来亭儿也要来,看到绫子来,亭儿就不来了,她跟绫子不对眼。

大老爷这么快就跟在绫子身后过来,也是想着借机跟绫子亲热,所以亭儿不来正合了心愿。

大老爷和绫子都没想到厚塾斋的院子里藏了官杆儿,他们几乎是脚前脚后地进了厚塾斋的院子,然后又进了北书房。

官杆儿藏在墙角后,心里吓得嘭嘭直跳,庆幸没有给大老爷看见,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气愤。这个老王八蛋,喝好茶还吃好点心!官杆儿心里骂蒋万斋,还要让丫头伺候着,真是老王八蛋!他不知道用什么脏话骂大老爷心里更解气些。

官杆儿吃小点心的愿望成了泡影,又恨大老爷,就想藏下来看看他和绫子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浪事儿,要是真有就好看了,那种兴奋想起来恐怕不会比吃小点心差。这么一想,官杆儿又高兴了。

有一句千古名言,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这话应在官杆儿身上了。官杆儿躲在墙角后很长时间,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下,侧耳听了听,大老爷和绫子在说话,时而还夹杂着绫子的笑声,但却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官杆儿轻轻地爬上窗台,用手沾了唾沫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然后把眼睛对着窟窿看进去,于是他看见屋里的火盆中炭火烧得很旺,大老爷躺在一张红木醉翁椅上,而绫子正倚在大老爷的怀里,用一只嫩葱儿般的小手捋弄大老爷的山羊胡子。

哈!这个老王八蛋果然不正经!官杆儿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亢奋起来。

绫子捋弄完了大老爷的山羊胡子,就顺手抓起几上水果盘中的核桃仁绿豆糕,先塞给大老爷咬一口,然后放到自己嘴里吃一口。官杆儿发现绫子和大老爷的牙齿都非常白,并且吃得很香甜。

吃完了小点心,绫子就问大老爷,是我好还是丝红好?

大老爷说,自然是你更乖巧些。

绫子又问大老爷,那为什么娶她做偏房,而不娶我做偏房?

大老爷和窗外的官杆儿听了都吓了一跳。

官杆儿从带工的老佟口里听到过偏房这个字眼,大体上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骂绫子说,我的天!这个小骚碕想给老王八蛋当小老婆了,这两个狗东西还真是有不要脸的事。本来官杆儿对上次所见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看来是分厘毫丝都不差的了。

大老爷蒋万斋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计,一旦瓜熟蒂落那还得了!

但是,绫子表现出的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态,她说,我才不想当使唤丫头呢,我也要给你做太太,让人家伺候我。

大老爷想对她说,你想当太太就能当得成吗?但稍一思忖,就觉得要再把绫子纳为小妾是完全可能的事,因为这丫头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丝红更能使他感到身心愉悦。

在又吃了两块小点心之后,绫子就从仰在醉翁椅上的大老爷怀中下来了,站到大老爷背后抡着花朵一般的拳头给他捶背,口中仍然纠缠着要做姨太太的事,问大老爷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声音很娇媚。

大老爷老谋深算,觉得绫子要是嘴巴乱说,在外人耳中听来,倒觉得他越来越贪色了,这件事情应该是悄悄地酝酿,一旦时机成熟方可挑出来说,像酿酒一样,得有个发酵的过程,要是过早地放了气,反而全坏了。

于是,大老爷跟绫子说,此事不可胡言乱语,何去何从我自有主张。

绫子就知道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心里想着刚才大老爷说的话,嘴巴却说,我才不跟人家说呢,谁也不会知道,除了大老爷你。

官杆儿暗自得意,心里说,老子就知道!我看你们还干什么不要脸的事,那可就好看了。他得好好想想把这件事首先告诉谁,要是老五林不跟他闹翻了,当然第一个先讲给他听,老五林肯定追问这种事的每一个细节。以前官杆儿胡说八道地讲一些自编的男女之间的事,老五林总是信以为真,并且裤裆里的雀儿就不自觉地胀起来,把裤子支得老高,但是现在官杆儿轻而易举地否定了首先讲给老五林听的可能。他想第一个告诉猪蹄儿,但很快又把这个方案推翻了。猪蹄儿也是一个心眼不通灵的人,官杆儿又一次发感慨说,保和堂养了一伙二半彪子。

不是二半彪子的官杆儿在窗台上盯了好久,手脚都冻僵了,也没看到大老爷和绫子干不要脸的事,他甚至没有看到大老爷和绫子再次搂抱在一起,于是他感到很失望。官杆儿最后盯了一眼剩在果盘里的核桃仁绿豆糕,就从窗台上悄没声地溜下来了。官杆儿又隐到墙角落里,把两只手插在袖筒儿里,轻轻地跺了跺脚,心里骂道,这两个狗杂种硬是扳住不搞了!

官杆儿想走,又不甘心,恰在这时候,绢子来喊大老爷了,官杆儿吓得心里嘭嘭地跳,想想要是刚才他还在窗台上偷看的话,绢子猛然闯进院子里,势必撞个正着,躲都来不及,好险!

绢子在院里就冲北书房喊大老爷,绫子在屋里应了声,绢子就推门进了屋。

此时绫子正在给大老爷研墨,大老爷握着一管狼毫在宣纸上奋笔疾书,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一句踏破贺兰山阙没有写完,让绢子败了兴致,就把笔搁在那儿了,问绢子,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绢子说,段四段老爷来了,在前头客厅里,大太太让你回去。

大老爷说,知道了,你先回去,说我马上就到。

绢子走了以后,大老爷吩咐绫子说,你把这儿的东西收拾好了再走,火不要灭,午饭后我和段四老爷在这儿饮茶。

大老爷的离去,给官杆儿创造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溜进了北书房。

绫子猛然见官杆儿进来,本来想发火,突然想起曾经答应过他偷小点心的事,现在见他有恃无恐,不由羞愤交加,想把他逮住狠打一顿出气,但想到官杆儿说过的话,绫子就忍住了,很不耐烦地说,你也胆子忒大了,大老爷刚走你就闯进来,要是被他看见了还有你的好儿吗?你还不赶紧走,一会儿就来人了。

官杆儿根本不在乎,跟绫子说,你哄不吃饭的吗?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呀?你和大老爷的事我看得一清二楚。说着竟一屁股坐在大老爷的醉翁椅上,顺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口里吃起来,神态模样极其可恶。

绫子明白,收拾官杆儿以防他得寸进尺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于是把情绪缓和下来,心里迅速思量收拾官杆儿的主意,嘴巴上却说,我哪知道你要过来,上次你也没说准,你又没找我,我想拿小点心给你吃也没法找得到人。

官杆儿顾不得跟绫子说话,只管狼吞虎咽地吃小点心,他知道绫子说的没有一句实话,他准备在吃完绿豆糕之后再跟她扯淡,现在把口里的绿豆糕刚咽下去,马上又伸手把果盘里最后一块点心抓在手中,仿佛要跟谁抢着吃一般。

绫子机灵一动,就把官杆儿喊住了,绫子说,别吃,千万别吃这一块。

官杆儿大睁了蛤蟆眼盯着绫子问,咋不能吃?

绫子说,这是最后一块,你要是吃了大老爷会发现的,大老爷吃了午饭过来,也说不准吃饭前还过来一下呢?

官杆儿就犹豫了,拿着那块绿豆糕巴咂着嘴说,可我这会儿正想着吃了解馋呢,大老爷发现了又怎么样呢?又没逮住我,你不会告诉他是你吃了?反正你们两个不清不楚的,他也不会咋着你。

绫子知道吓唬不住他,就说,你听我说嘛!我当着大老爷的面吃可以,要是背着吃就不行了,这是规矩,跟你说也不懂,不如这样,你在这儿等着,这块点心你先别吃,我再去拿几块上来,我就说大老爷要的,二太太又不知道大老爷不在的事。

上馃就是高级点心,京西太行山这地方都这么说。官杆儿不知道上馃是什么滋味,想当然地认为比核桃仁绿豆糕更好吃,于是同意了绫子去拿上馃的计划。其实核桃仁绿豆糕就是上馃,并且是上馃里的上品,还有更好的恐怕就是槽子糕了。

官杆儿说,好,你赶快去拿,可不能耍我,要是耍了我,哼哼!看我咋收拾你。他心里骂绫子是小骚碕。

绫子说,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心里暗自得意,骂官杆儿说,小王八蛋!你等着有好看的。她已经想好了怎么收拾官杆儿。

绫子走了以后,官杆儿就从醉翁椅上站起来在屋里四处看。书架上满是书,四周墙壁上挂着并不好看的字画儿,书案上有笔筒笔架儿和纸,炕上有一张矮桌,桌上有茶壶和茶杯,显然是绫子刚才用篮子提过来的。炕头上的两卷被褥也不像常有人睡过的模样,地上除了书案和一张八仙桌子两张杌凳儿之外,就是这张醉翁椅了,还有一副火盆架子上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副脸盆架子上放着一只铜盆。这老王八蛋还真能享福,看个书还铺坦这么大阵仗,真他妈的该死!官杆儿天生就恨有钱的。

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官杆儿就又坐回醉翁椅上,眼睛盯着果盘里的那块绿豆糕,心里盼着绫子赶快给他端了上馃来。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时间长,最后怀疑绫子耍弄他,心里骂绫子,这个小骚碕果然不是好东西!敢耍我?等着!官杆儿一旦心里生了报复念头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准备把最后那块绿豆糕吃掉,还要往茶壶里撒泡尿,然后一走了之。撒尿是官杆儿报复人的基本手段之一。

疑心甚重的官杆儿不该轻信绫子,更不该低估绫子,绫子决不是老五林,一个连大老爷都敢动心机算计的绫子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尽管十一岁的官杆儿已经算得上是狡诈多端的人物,但这次他还是输了。

官杆儿正拿了那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吃,有一个身影快如鬼魅一般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领子,官杆儿甚至没听到推门的声音,就被对方的一只手提在了半空中,半块绿豆糕卡在嗓子眼没法咽下去,又没法吐出来,一口气把官杆儿憋得满脸黑紫,几乎没有一点挣扎的气力。

这个人当然就是高鹞子,高鹞子听到绫子说看见有个小人儿溜进了厚塾斋的北书房,担心是外面的小孩子进去偷东西,那桌上还有一大盘绿豆糕是准备让大老爷和段四老爷吃的,别给弄脏了。高鹞子立刻就想到是长工房的官杆儿,这念头很神奇,他对官杆儿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心理,于是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一把就抓住了偷吃绿豆糕的小偷,果然就是官杆儿。

小憋恙子,果然是你!你竟敢跑到厚塾斋来偷吃上馃?你的胆子比天大了!我上次没打成你,你用棍子扎骡子水门,这次又偷吃上馃,我要不打出你屎来,我就不叫高鹞子!高鹞子把官杆儿放倒在地上的时候,官杆儿差不多已经憋得要背过气去了。

官杆儿知道是绫子出卖了他,而落在高鹞子手里被打出屎尿来,也完全是有可能的事。他原以为绫子只是耍弄他而已,没想到她会告诉高鹞子来抓他,看来她是真不怕把她跟大老爷搂搂抱抱的事抖搂出去。这个小骚碕,真是害死了我!官杆儿心里感到一丝恐惧。

高鹞子再次失去把官杆儿打出屎来的机会,是因为他将官杆儿连拖带拉地弄到护院房的时候,有人告诉了大老爷。那时大老爷正在菊花坞的堂屋里跟段四喝着茶说话,听丝红说看见高鹞子抓着官杆儿到护院房去了,就想着高鹞子下手没轻重,别弄出个好歹来,于是就支会了一声段四,亲自赶到护院房来。大老爷看见高鹞子已经把官杆儿的棉裤扒了,正按在一条宽面板凳上,想来一顿暴打是无疑的。

见到大老爷来了,高鹞子就把手中已经扬起的木板子放下了。这个小杂种竟敢跑到厚塾斋的北书房去偷吃上馃,这次要是不好好管教管教他,以后说不定就敢偷鸡摸狗了,高鹞子跟大老爷说。

高鹞子不知道在这之前官杆儿已经偷了保和堂小伙房的大芦花公鸡去红门窑子嫖红连腰,并且他还将不断地创造机会偷下去。

大老爷皱了眉头看着官杆儿,表示出深深的无奈,跟高鹞子说,算了吧,他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偷吃两块馃子也算不了什么,训他几句也就是了,就别打他了。大老爷又转头对官杆儿说,你这孩子也是胆大,没有事往内宅的书房跑什么?你又不读书,快给高叔告个饶,认个错也就算了。大老爷只所以在官杆儿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和耐心,完全因为他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

高鹞子还是在官杆儿的屁股蛋子上打了一巴掌,你这小王八蛋早晚也得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把裤子提溜上!

官杆儿就把棉裤提起来用裤带子系好,但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儿,全不理会大老爷刚才说的那番话。

大老爷知道弄不出个什么结果来,再次叮嘱高鹞子说,训他两句就放他回去吧,少了爹娘管教倒也怪不得他,吃两块点心也算不了什么。

大老爷又回去陪着段四了,其实他心里已经提醒自己,这孩子如不严加管教,真说不准会成了祸害。大老爷的姑息养奸在十八年后得到了报应。

高鹞子不敢违了大老爷旨意,强忍着性子没有打官杆儿,引得护院房的人都暗暗笑他,这就更使他窝火,指了官杆儿的鼻子骂道,你个小狗日的赶快滚蛋,要是惹得你高爷爷火上来了,谁也拦不住我揍你,你听到没有?别让我逮住你下一次,逮住了你的屁股就开花。高鹞子很后悔,在厚塾斋就该把官杆儿的屁股打得开花。

官杆儿没被打得拉屎或者屁股开花完全是因为大老爷的慈善,但是官杆儿并不领情,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憎恨大老爷蒋万斋。

猫哭耗子假慈悲!官杆儿骂大老爷,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等着,早晚有你好看!

官杆儿一边往长工房走,一边心里气鼓鼓地发泄,等他一头扎在炕铺上的时候,已经开始心平气和地想坏主意了。

官杆儿的坏主意还是围绕在绫子和大老爷偷情的问题上。官杆儿知道,依着现在的情况,要想把绫子弄服帖了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就想着把绫子跟大老爷干不要脸的事嚷出去,看别人怎么笑话他们,既然吃不上小点心,也不让你好了!官杆儿不时地把这个意图强调给自己,叫她后悔死!

如果绫子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或许会仔细地斟酌怎么对付官杆儿更妥当,绫子以为让高鹞子把官杆儿逮住狠打一顿,说不准还要赶出保和堂,那当然就不怕他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了。问题是官杆儿既没有被狠揍一顿,也没有被赶出保和堂,他还是保和堂的小放牲口的,这样一来,绫子就不得不提心吊胆了,因为她知道这个鬼头蛤蟆眼的东西决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她必须时刻小心,几乎不敢走出二太太的银杏谷。

连着几天阳光都很好,旷野里被日头照得到的地方和山里的阳坡积雪都化了,露出茅茅的枯草及褐黄色的土皮来,阴坡和背角的地方积雪如旧,刚刚化了一点的雪皮被朔风一吹结成了一层薄冰,将积雪严严地盖住,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化掉,俗话说十月雪赛如铁就是这么回事。

尽管如此,牛羊牲畜已经出圈赶出镇子上山了,即便啃一啃枯黄的草皮总是比圈在圈里要好得多,于是官杆儿只有扬着手里的棍子出外放牲口了,算计绫子和大老爷的计划只能延后了,不过,他尽可以躺在阳坡旮旯里从长计议。

在保和堂内宅,二太太的产期一天天临近,前后上下的人都为二太太生孩子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恰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二太太的娘家爹死了,报丧的没见着二太太,让大太太给拦住了,为的是怕二太太伤心过度,正当临产的时候出了差错。保和堂的人都尊重二太太,但与二太太娘家的人来往却不怎么密切,只限于过年过节的时候礼节性地走动。不是保和堂蒋家瞧不起亲家,倒是二太太娘家人极少来看二太太,怕惹了婆家嫌弃,看不起二太太。其实这倒是多虑了,保和堂养了一大杆子吃闲饭的,哪还嫌弃二太太娘家人?二太太是小户人家出身,以前我们说过。

按照规矩,二太太是必须要回娘家去给父亲烧纸的,但眼下看来不行了,为不失了礼数,大老爷决定亲自去二太太娘家烧纸,但还是得瞒着二太太。二太太极少回娘家,但对爹娘尚是十分挂念,现在横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还不能让二太太知道,大老爷就想着是否多带些钱去,算是安慰二太太娘家那边,同时,对二太太不能回娘家给爹烧纸有个交待。当然这同样也是多虑,二太太的娘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却还殷实,二太太的娘家哥足可以让他母亲衣食无忧,娘家那边知道二太太拖着大肚子马上就要临产也不会怪她不孝。

大老爷去二太太娘家烧纸回来,从街上过的时候听到烧卤店里吵得热闹,索性也进来看看。

烧卤店当然是保和堂开的,烧卤店的卤猪蹄儿和卤豆腐是出了名的,我们在前面说过,苗树梁的土匪头子麻衣相就是啃着保和堂烧卤店里的卤猪蹄儿在坟地里跟二太太谈天说地的。卤猪蹄儿的买卖一直都很好,铺子里有两张柏木桌子,买卤猪蹄儿的人可以要二两酒坐下来,慢慢地细嚼烂咽,当然多数人都买了用草纸包着带回家去吃,能有闲遐工夫坐下来吃卤猪蹄儿的人,只有几个光棍或不顾家的人,比如像石碌碡赵四哨之类的人,有时候木匠蛆糊噜也来,几个人凑了一起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吃着卤猪蹄儿或是卤豆腐,当然是各吃各的,基本上没有吃馋嘴不掏钱的。

但是,大老爷今天见到的不是石匠石碌碡和木匠蛆糊噜,也不是赵四哨,赵四哨自从在县里跟大老爷对簿公堂之后极少来保和堂的烧卤店。大老爷在烧卤店里见到的人竟是镇西勾家的勾七和窑姐儿红连腰,另外还有两人却是穆先生和高鹞子。

见到大老爷蒋万斋进来,勾七先站起来了,抱拳给大老爷作揖,口中说,蒋大老爷近来可好?勾七是勾八的七哥,自小读过二年私塾,算是识文断字的人,性格懦弱,完全不同于开宝局子的勾八,勾家兄弟除了勾八之外,人都好。

勾七的年龄跟大老爷蒋万斋相仿,算是同代人。大老爷不敢缺了礼数,赶紧抱拳还礼,口里说,七爷客气。

因为是京西,京城里的口调调儿多少流传些过来,特别是读书人,学了满人的样儿见面称爷,但只是作揖,不靠膀子,倒更显得文雅些。

大老爷说,七爷到这小店来却是极少见的。

勾七坐下来,脸上有些尴尬之色,说,贱内口淡,想吃贵店的酱卤肉,所以才来,整日忙些没有名堂的事,倒是很少见到大老爷。因为大老爷的随和,勾七就不怎么拘束了。

大老爷赶紧问伙计,七爷的卤猪蹄儿称好了没有?

伙计说,刚卤了一锅还没软,师傅说还让等等。

大老爷说,前晌儿没做卤货啊?怎么着后晌卤呢?

伙计说,赶集的没买回蹄子来,咱们这儿又少人卖,没货,这还是高大爷让赶牲口的人从北边带过来的呢。

伙计说的高大爷就是高鹞子。这倒是实话,保和堂的烧卤店的卤猪蹄儿大多是从易州集上买,山里极少买到猪蹄儿,即便是碰到了也不多,四只或八只,也不够大锅卤,有时候得攒起来,凑够了数才卤,所以卤猪蹄儿都是冬天做得多。

高鹞子和穆先生都是保和堂的人,自然用不着过分客套,倒是红连腰让大老爷有些尴尬,大老爷极客气地冲红连腰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红连腰也爱吃烧卤店的卤猪蹄儿和卤豆腐,常来买,却极少跟别人打招呼,付了钱提上东西就走,当然旁人也就难得跟她搭话了,即使有心术不正的男人嘴上轻佻,红连腰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纠缠。红家的门规是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揽生意,所有生意都是男人亲自找上门去,或是物或是钱,说妥了脱了裤子上炕便干,干完了走人,一般不留宿。红连腰之所以跟勾七凑在一起,当然也是因为那一锅猪蹄儿没有卤软的缘故,就坐下来等,于是男人们的话就多了,外面听着很热闹。

既然大老爷很正经地跟红连腰打招呼,红连腰也就站起身来给大老爷扭着腰蹲身行了个万福的礼儿,体态确实有些婀娜,让男人们心中不由得一荡。

而红连腰心里突然想起了官杆儿和那只大芦花公鸡。红连腰从不敢正眼看大老爷蒋万斋,一看就心跳,当然也就更没有搭过话了。但大老爷蒋万斋知道她的名头,也知道红门的规矩。

刚才讲话最多的是高鹞子,穆先生和勾七有时也插话,他们的话题已经从和尚扯到尼姑身上来了。高鹞子的理论是,尼姑要偷汉子只能偷和尚,而和尚要是偷女人却不一定是尼姑,良家妇女更多些,和尚往往利用给人家做法事的机会勾搭良家妇女。

穆先生和勾七不反对高鹞子对和尚的评价,但对尼姑只偷和尚的理论持怀疑态度,读过《拍案惊奇》的穆先生说尼姑也一样,只要有机会,一样是什么男人都会偷的。

三个人正辩得上劲,大老爷这一来,争论的话题当然就结束了。

事实上红连腰一直是坐在另一张柏木桌上,用手撑了粉嫣嫣的脸腮独自想心事,基本上没把三个男人的话听进耳朵里,这会儿她正在想该不该把官杆儿偷大芦花公鸡的事告诉大老爷,这显然是一件有违门规的事,并且她已经违规在先了,为此她很犹豫。

红门自红花鞋开山以来,历经红手帕红盖头红夹袄四代一脉相传,到红连腰是第五代,门规极严,否则也在玉斗占不下来,现在红连腰已经着手寻找第六代接班人了,并且已经给她取好了艺名叫红裤腰。

红连腰贪吃了那只大芦花公鸡后一直很后悔,所以官杆儿昨天黑夜摸到她家里来,再找她看那东西的时候,她忍不住恼羞成怒,把这个小无赖推出了屋门,而这当然又违背了红门规矩。

官杆儿当时就指了她的鼻子尖骂,你个不要脸的破鞋红连腰!你白吃了我的芦花公鸡,说话不算数,我要不收拾你我就不叫官杆儿。

红连腰自然不会惧怕一个黄口小儿恐吓,而最终也不可能把这事告诉大老爷。

正说着话儿,卤猪蹄儿出锅了,小屋子里立时香味扑鼻。伙计先给勾七称了三只,然后给穆先生和高鹞子各称了二只,而红连腰却只要了一只。

大老爷问,为什么只买一只?

红连腰说,只给我妈吃,够了。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看出来是舍不得花钱,红门的生意有时是很清冷的。

大老爷跟伙计说,再包上一只,算是我送给老人家的。红连腰的妈自然是卧病在炕的红夹袄,年纪还不是太老,但已显得风烛残年,玉斗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她的身影儿了。

伙计给红连腰包了两只卤猪蹄儿,但只收了一只的钱,红连腰没过分推辞,又给大老爷扭腰蹲身行了万福礼,提着东西走了,惹得高鹞子和穆先生眼巴巴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说大老爷的不是,大老爷处事向来是有头有脸的。伙计们照数收了勾七高鹞子和穆先生的钱,然后都上了账。等勾七告辞走了,高鹞子这才问起大老爷去二太太娘家烧纸的事。

大老爷说,也算是够排场了,是大发送,要停七天,我烧个纸写个礼就回来了,我说了二太太的事,老太太硬挡着我明天回来,我说是忙,硬赶回来了。

穆先生说,这样也好,我看二太太的形态,也就是今天明天的事了,她要是去烧纸的话,路上一颠腾,一准把孩子生在半道儿上。于是大家都觉得不让二太太回娘家烧纸是很英明的事。

高鹞子说,不是让大小姐跟你一起去的吗?大小姐呢?高鹞子对亭儿一直很尊重。

大老爷说,怕二太太找她又不在跟前,就没带她去。

正说着,亭儿就进门来了,一手拉了大老爷,一手拉了穆先生,急慌慌地说,我妈要生了,大娘让我来找你们回去呢。

这样一来,三个人也顾不得说闲话了,急匆匆地赶回保和堂来。

这时二太太在内室里痛得时不时叫出声儿来,大太太和黄嫂守在身边,一边安慰一边教她如何用劲。

院子里站了一些闲人等着,都是些保和堂吃闲饭的,后来被丝红赶走了,并且上了院门。

大老爷和穆先生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等着,又不敢进屋,却不知道里面的二太太已经什么样儿了。大太太有时出来跟他们搭两句,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快了。

大老爷跟穆先生说,按说是应该顺产的,年纪是大了点,但跟她嫂子比是同一个年纪生孩子。

穆先生安慰大老爷说,我把过脉,脉象均匀,照理说胎位也该正当端好才是,不必多虑。其实这不过是安慰而已,大老爷和穆先生都知道脉象无法说明胎位是否端正。

大太太生大少爷的时候,穆先生也是守在产房外的,这是对产妇的一种安慰,真要是难产,即便是医术高明的西医如果不能动手术的话,也是束手无策的,更别说是中医了。

闹腾到掌灯时分,人也疲了,旁人都把心收到嗓子眼的时候,二太太的羊水破了,终于生出一个婴儿来,众人谢天谢地,松了一口气。黄嫂用剪刀剪断了婴儿的脐带,一瞅嘎哇乱叫的婴儿就发现是个女儿,心想这可让二太太失望了。

大太太也看到了,给黄嫂使个眼色,就赶紧给婴儿擦洗身子,然后用新扯的柔软的干净碨子把婴儿包起来。

二太太刚缓了一口气,没听见大太太和黄嫂说喜庆的话就知道婴孩是个女儿,但还是忍不住问黄嫂,是儿是女?

黄嫂说,是小姐,有四五斤,眉眼亮亮的,好俊的模样。

二太太说,这样也好。然后一用力,嘎哇一声,第二个孩子又落草了。

大太太和黄嫂吓了一跳,赶紧掀开被单子看,见一个婴儿正踢蹬着腿哇哇地哭。

黄嫂不敢再用剪刀,情急之下用手和牙把脐带弄断了,抱出来,借着灯亮儿一晃,大太太和黄嫂同时大叫一声,龙凤胎!

这时二太太已经虚脱,又累又痛的晕过去了。

因为没有想到是双胞胎,所以东西没有准备妥当,手忙脚乱地把亭儿的被子撕了,将婴儿擦洗干净,用单子包了,又用带子把婴儿从膝弯处捆了,为的是怕以后长成罗圈腿。

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二太太也醒过来了,她心里想着第二个孩子不知道是儿是女,不放心。

大太太给她擦了汗说,妹子,龙凤胎!第二个是儿子!

二太太笑了,大太太却哭了,她的心情很激动。等到黄嫂和大太太把双胞胎婴儿都安置在炕头上放好,这才出门给大老爷报喜。

大老爷听了,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跟穆先生说,苍天赐福!苍天赐福啊!

大太太心里却不由得有点失落,不敢表露出来,就冲着绫子喊,荷包蛋煮出来没有?快去催郭嫂。

绫子说,早煮出来了,热在锅里呢,我马上去端。

绫子端了一盆红糖荷包蛋进来,大太太又从郭嫂手里接了碗筷勺子一齐送到里屋去。

绫子用小碗盛了红糖荷包蛋喂二太太。二太太因为肚子里突然空了,又这么一折腾早饿了,竟一口气吃了七八颗红糖荷包蛋,令人难以相信。二太太吃完就睡了。

大太太跟黄嫂说,把剩下的两颗你吃了吧,多亏了你!

黄嫂说,快别这么说,大太太,这不是喜事儿吗!荷包蛋让大小姐吃吧,我让柳师傅煮了挂面的,咱俩吃挂面。

在堂屋里,大老爷对穆先生说,拿了你的卤猪蹄儿,到许老爷子那儿喝酒去,我再让柳师傅炒几个好菜,叫高鹞子也来。那兴奋劲儿让大老爷几乎忘了他名义上现在还只能是二太太的大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