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花流年

果然如二太太所言,今年是个好收成。保和堂单单夏粮就把春天放空的粮仓填了有五成,还有秋粮没有收呢。如今玉米棒子已经从玉米秆上沉甸甸地裂斜出来,摇摇欲坠,粗实的谷穗子晃悠着直往地上扎,黍子已经成熟,像一束束金光灿烂的公鸡尾巴,整个田野里到处飘荡着粮食成熟的甜丝丝的清香味,而瓜果的好味道也随风弥漫,无孔不入,所有人都被秋天的气息搞得醺醺欲醉。

保和堂在这个秋天里除了按时令拾掇地里逐渐成熟的庄稼之外,另一项工作还是家族人事关系的统一。收庄稼是长工房的事,关键是带工的老佟合理布置人力。统一人事关系是大老爷蒋万斋的事,关键人物仍然是二太太。过了二太太这一关,丝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让大老爷稍稍宽心的是二太太已经答应生了孩子再说这件事,这无疑使好事多磨的大老爷看到了一线光明。

二太太的心思不在改嫁大老爷蒋万斋这件事上,她全身心的精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二太太的肚子比一般孕妇显得大了些,所有喜欢猜测的人都怀疑是个女儿,男儿羊水少,女儿羊水多嘛。

但是二太太很自信,她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对亭儿说,给你生个兄弟,你信不信?亭儿当然说信。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完全凉下来,但是二太太依然喜欢在晚饭后让绫子和田嫂把桌子摆到院子里,桌子上放两碟小点或者新鲜的炒豆子之类的东西,还要沏一壶热茶,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亭儿和绫子田嫂坐红木杌凳儿,二太太坐宽大的红木太师椅。天上的月光虽然依旧皎洁柔媚,但已显出秋天的清冷。二太太给她们讲一些遥远而悲伤的故事。夜晚再凉一些的时候,锅里温的洗脚水也已经热了,炕也暖了,于是就收摊子。

因为没有其他的事项,二太太和亭儿好伺候,绫子跟亭儿说,二太太真好!她都没觉得自己是个使唤丫头。

亭儿对她说,说是干妈,可她比我的亲妈都好。事实上亭儿基本上不记得她的亲妈是个什么样儿了。

亭儿的话让绫子生出深深的羡慕来,绫子当然记得母亲,她的母亲是被她抽大烟的父亲逼死的,那时她八岁,也跟亭儿这么大。绫子跟两个姐姐说,早晚有一天她会把父亲推进井里淹死。她的两个姐姐都胆小怕事,不敢听她胡言乱语,担心被父亲听到会招来大祸,但绫子一直把这个计划在心里藏了好多年。当然,绫子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她的狼心狗肺的父亲在她还未寻到机会之前,六十块大洋把她们姊妹三个卖了,卖给了山里的保和堂蒋家,她现在的主人是蒋家的二太太。

二太太没在意绫子有什么想法,她喜欢绫子的机灵,现在看来手脚也蛮勤快,一个使唤丫头,这就够了。二太太拖着个大肚子,什么都懒得动,有了绫子和田嫂她省了好多心。大太太也时不时地过来看二太太,并且嘱咐绫子好好伺候,但不提关于改嫁给大老爷做二房的事。大太太关心二太太有时是发自内心的。

二太太想着即将出生的儿子,全身上下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脸上洋溢着欢欣微笑,用手轻轻地在肚皮上抚摸,她能感觉到儿子在伸胳膊踢腿,顶撞得心口咚咚地响,你这个要命的小心肝!是不是要把妈踢死你才心甘!

二太太仿佛看到了儿子那张聪敏活泼的脸儿,眼睛黑亮亮的像井水一般透澈,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和一双胖乎乎的小脚,每个指关节都陷着一个小酒窝儿。儿子用嫩嫩的小手抚弄她的脸,拿湿乎乎的嘴巴用力吸吮她的乳头,并且还用一只小手顽皮地玩弄她的奶子,二太太整个身心都给这个儿子弄得激动不已,难以平静,她在心里喊,儿子,我的儿子!

更多的时候,二太太是口中哼一首无名无词的小曲儿,悠悠扬扬,唱给她的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总是很安静,仿佛在静静地听。二太太哼完了曲儿,就问儿子,妈唱得好不好听?然后她感到肚子里的儿子就剧烈地蠕动几下。二太太说,心肝,好听,妈听到了你说好,等你出来了,妈天天给你唱曲儿。

二太太天天给她的儿子哼曲儿,天天盼着跟儿子见面。本来我尽可以等二太太把孩子生出来,再顺藤摸瓜地讲述大老爷蒋万斋纳二太太和丝红为妾的事,但有些事情往往出人意料。有一句话叫夜长梦多,是说有些事情应该一鼓作气地办完,要是中途搁置下,难免会生出别的枝节来,最终往往使事情半途而废。现在,果然出来一桩横生枝节的事,保和堂横不郎地摊上人命官司了。

这桩人命官司的直接导火索是保和堂佃户郭福的哑巴儿子。郭福和弟弟郭财都在保和堂的长工房当过长工,现在租种保和堂的山坡地,每年交租子,叫佃户。哑巴是个勤快孩子,每年冬天许多半壮孩子都跑到蒋家的地里去捡棒子秸秆,见到蒋家的人来了便一哄而散。捡了很多棒子秸秆的哑巴总是舍不得丢掉秸秆逃走,越是着急,越是背不起来,有两次大老爷蒋万斋碰到了,还亲自动手帮哑巴�起来,然后跟他比划说,下次不要来了。但是下次哑巴还是跟了别的孩子来偷秸秆,大老爷跟护院房的人说,把孩子们吓唬走了就算了,不可动手打人。

现在哑巴死了,被人活埋了!埋他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郭福和叔叔郭财,保和堂乃至玉斗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寒而栗。郭福和弟弟活埋了他的亲生儿子哑巴不是因为他偷了保和堂蒋家地里的秸秆,现在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孩子们偷秸秆是冬天的事。哑巴在地边割草,不留神割了赵家地里的几株豆子,夹在草中间了,哑巴肯定是没发现。事情糟就糟在赵家的人发现了。玉斗赵家是大姓,却不都是富户,穷户多。但赵铁手是富户,赵铁手胳膊上驾着一只苍鹰,有事没事地在地里转悠,于是发现郭家的哑巴割了他的豆子。赵铁手找到郭家大发其难,并当场从哑巴的草筐子里翻出了两株豆秧子。郭家兄弟目瞪口呆,知道哑巴给他们惹了大祸,身为佃户的郭氏兄弟哪里惹得起赵铁手!

赵铁手之所以叫赵铁手,一是因为凶横与勾八不分伯仲,二是一身功夫与保和堂的高鹞子齐名。郭氏兄弟知道惹了赵铁手今后就没有安稳日子了。于是,为了给赵铁手一个交待,兄弟俩晚上在自家的租地里掘了一个坑,给哑巴吃了一顿他有生以来没有吃过的好饭,烙白面饼裹腌腊肉,东西是郭福媳妇跟邻居借的。哑巴吃完了白面饼裹腌腊肉,被父亲和叔叔领到地里,看到挖好的土坑,哑巴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给自己的父亲和叔叔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跳到坑里四平八稳地坐好,冲着他的父亲和叔叔吼了一声,然后郭氏兄弟将哑巴活埋了。

活埋了哑巴,事件并没有平息,赵铁手给郭家兄弟放出风来,说他要给郭家门头上挂篮子。挂篮子就等于给郭家的人额头上贴了以偷为生的标签。在民风淳朴的京西太行山,背了如此名声该如何生存!

郭氏兄弟走投无路,就借了两把杀猪刀子,玉斗人叫细刀子,二指宽,尺半长,磨得锋利无匹。兄弟俩早晨同样吃了一顿好饭,跟哑巴吃的一样,白面饼裹腌腊肉,东西是哑巴吃剩下的。然后他们揣了细刀子上街找赵铁手。

赵铁手的拿手功夫是空手入白刃,只会摸锄头把子的郭氏兄弟决然不是对手。郭氏兄弟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他们左右两边同时走到赵铁手身边的时候,赵铁手已经有了察觉,他已经发现他们从怀里抽出了明光闪亮的刀子。赵铁手很自信能在眨眼之间把郭氏兄弟手里的细刀子夺下来,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两个图谋不轨的家伙打翻在地。

赵铁手算计好了每一个动作,但是忘了算计他胳膊腕上的苍鹰。这只除了赵铁手吃饭睡觉都蹲在他胳膊腕上的苍鹰非常及时地协助了郭氏兄弟宛如蟒蛇出洞的招数,它在赵铁手的脸上展翅伸爪,扑抓跳跃,赵铁手的眼睛无法睁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丢得一干二净,于是郭氏兄弟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同时将两把锋利的杀猪刀插进了赵铁手的胸膛。

赵铁手自然是一命呜呼了。郭氏兄弟在愣怔片刻之后,冲着在场惊得目瞪口呆的乡亲们抱拳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们兄弟杀了赵铁手与你们无干,自古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兄弟这就去板城拘捕房投案自首,日后要是有官来查,望乡亲们给做个见证。说完,兄弟二人丢下血淋淋的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随后赶来的郭氏兄弟的两妯娌媳妇,见了这个场面,立刻都晕了过去。郭财媳妇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哇哇地啼哭不止,他的名字叫郭雀儿。

郭氏兄弟先是活埋了哑巴,然后又用杀猪刀捅死了赵铁手,这都跟保和堂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有一个深远的问题牵扯上了二太太,在二老爷蒋万秀死了那阵子,赵铁手曾托了镇西石碌碡亲自上保和堂提亲。

大老爷蒋万斋听说赵铁手愿意拿出大西河边的二十亩墒地给保和堂,讨二太太做个偏房,一张脸立刻变得煞白,山羊胡子直抖,指了石碌碡的鼻子颤了声儿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好像是石碌碡要讨二太太做偏房一样。

以赵铁手的心思,这是一件对大老爷蒋万斋有利的事,保和堂的家产从此归了一个人,还白得二十亩墒地,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却没想到蒋万斋回绝了他。

赵铁手一生豪强霸道,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发誓要跟保和堂蒋家势不两立。以保和堂蒋家的名誉地位,赵铁手当然奈何不得,但总算是生出仇隙了。这件事除了二太太蒙在鼓里之外,玉斗有许多人知道。蒋万斋之所以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纳二太太为二房,不能不说有先下手为强的因素。

事情到这里两条人命官司仍然跟保和堂蒋家没有必然联系,问题出在那两把杀猪刀子上,上面清清楚楚地凿了保和堂的字样。一般地说这也没什么关系,有许多有名的铁匠铺子在自己打造的器具上都打上戳记或者自己的名号,比如说张小泉的剪刀,十八子的切菜刀等等,他们不可能因为自己打制的工具成为杀人凶器而承担法律责任。仍然需要说明的是,八十年前的保和堂不是开铁匠铺的,当然也就卖不出凿有保和堂字样的杀猪刀子,凿有保和堂字样的杀猪刀必定是保和堂定做的特制用具。

保和堂的杀猪刀成了杀人凶器,杀人犯郭氏兄弟是保和堂蒋家的佃户,被害人赵铁手与保和堂蒋家素有仇怨,这样一罗扯,保和堂和人命官司就有必然联系了。

前来保和堂提拿疑犯的肯定是段四。段四像往常时候一样,带了一个随从,骑着马从玉斗的街面上走过,马掌敲击在石板上发出咔咔的响声。马走得不紧不慢,马上的段四悠然自得,丝毫看不出是来抓疑犯的。两匹马甩着粗长的尾巴,嘴里喷着响鼻儿,毛皮油光闪亮,走起来雄壮的马脖子连着马头上下有力地耸动。街上的人都傻不棱登地看着段四和他的随从进了保和堂。

除了大老爷蒋万斋,保和堂上下所有听到段四说话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恍如晴天霹雳,大祸从天降,保和堂摊上人命官司了!不算大老爷和护院房的人,保和堂知道街上出了人命的人还不多,突然跟保和堂的大当家联系在一起,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大太太几乎嚎啕大哭,抓了段四的胳膊不放,颤了声儿地说,段兄弟你得帮忙,你得帮忙啊!她忘了以前一直称段四为花溜棒槌的事。

与大太太相比,二太太要冷静得多,当然已经没有心思再给肚里的儿子哼小曲儿了。二太太非常自信十天前活埋了哑巴及杀了赵铁手的事跟保和堂没有任何干系,也自信声名远扬的保和堂对别人的栽赃陷害最终定能沉冤昭雪。临危不惧和处变不惊是二太太向来就有的品性。

二太太说,虽说世上的事儿是是非非红口白牙地说不清楚,可是自古以来冤有头,债有主,万事总有个水落石出,保和堂决不能平白无故的受奸人陷害,就是拼了保和堂的家底儿,也要把这场人命官司做个清白了断。

弟妹所言极是!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大老爷蒋万斋本来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着大太太和使唤丫头们乱做一团都不表态,倒像是没事的人一般,听了二太太的一番话,满心的钦佩之情脱口而出,他说,保和堂决不会因了这场无中生有的人命官司而污了百年清誉,想我保和堂蒋家世代安分守己,当年老太爷官至七品而辞官不做,甘愿回乡为民,也是因了官场黑暗,担心有朝一日不慎污了祖宗名声,眼下既然摊上了这场莫须有的人命官司,保和堂只有据理与人对簿公堂了,但我保和堂蒋家岂是胆小怕事之辈,任人污陷而束手待毙,正如弟妹所言,拼得我保和堂蒋家的万贯家产和上下几代人的人缘关系,也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大老爷蒋万斋的自信当然不是空口无凭。

段四说,此事大可不必惊慌,兄弟来保和堂又不是拿铁链锁拿人犯,万斋兄把事情想严重了,法院也只是因为杀人凶器牵扯到保和堂,这才请大当家的去问个究竟,再说万斋兄还是县议员嘛,岂是他人能随意冤枉得了的?段四这么说,保和堂的人安心了不少。

段四无有例外地在保和堂吃了午饭,并且喝了酒,由大老爷蒋万斋亲自作陪。让段四感到意外的是所有女眷都没有回避,包括二太太。保和堂所有的人都心里明白,段四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尽管保和堂在官场上的关系并不简单,但有段四照应总是一件极为现实的事。

段四感到受宠若惊的是大太太在吃饭时给他往碗里夹了一砣鱼子,鱼子就是鱼卵,是很好吃的东西。保和堂吃鱼的时候不多,要看有没有人从大西河里捞上来卖,现在让段四碰到了。

接着二太太也亲自动手夹了一块外形十分好看的鸡肉放在段四的碗中,何况二太太行动很不方便,这就让段四更感动了。这是一块叫公鸡蛋的东西,学名可能叫鸡肾,这也是一种入口感觉非常美妙的东西。

段四心安理得地喝了衡水老白干,又细嚼慢咽地吃了鱼子和公鸡蛋,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美好。

大老爷蒋万斋在离开保和堂之前做了几项必要的工作,一是给天津北京和保定能在官场说上话的朋友旧识写了信,并安排了所备的礼金数目,这些都可以由保和堂在天津北京保定的铺子直接支付,也免了要人路上带着辛苦。老太爷在世时的一位至交在直隶省司法界还有些名头,保和堂在天津的买卖多仰仗他的照应,上次费老爷子也是靠了这位有来头的人物出面摆平了的,保和堂每年也送些礼给人家,但重要的是老太爷的面子,蒋万斋自信动用这样的关系没有摆不平的事,何况保和堂摊上这场人命官司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

大老爷写了书信,吩咐护院房的三名精干小伙子立刻分头动身去天津北京和保定,各地掌柜的接信后自然会出面打点这件事。剩下的事是家事。如果二太太没有拖着身子,由她和大太太守在保和堂,大老爷会放心得多,现在指望最多的恐怕只有高鹞子,当然,有许老爷子和穆先生也可顶不少事。这样一来,跟随大老爷蒋万斋出行的就只有牛旺了。

大老爷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大可不必担心,既然知道刀子是郭氏兄弟从柳师傅那里借去的,有柳师傅做证也就是了,我去法院讲清了这件事,也不会费什么周折,用不了几天也就回来了,你们尽可以放心,孩子才是极为重要的。他这么说,大太太二太太都照顾到了。

大太太说,家里的事老爷放心,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能去把官司了了,平平安安地回来比什么都好。大太太说着泪水又忍不住淌下来。

丝红受了大太太感染,眼圈一红,也把泪流出来了,这阵儿她已经忘了讨厌大老爷山羊胡子的事,毕竟是有纳她为小这一说,要是大老爷回不来或是蹲了大狱,保和堂就此垮了,那她该怎么办?不是连人都没嫁就变成寡妇了?丝红的伤心是有来头的。

二太太当然没有落泪,倒不是她不在意大老爷的好歹,实在是哭并不解决问题,倒显得不吉利。二太太想的是大老爷这一走,保和堂还真有群龙无首的感觉了,尽管保和堂没有分家立业,但五根手指攥在一起才成拳头,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做妯娌,倒不如合在一起好了。二太太觉得给大老爷做二房恐怕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保和堂所有管事儿的人都聚在菊花坞,听大老爷安排,这种万众一心的场面让大老爷很感动。正说着话,就见柳老疙瘩泪流满面地走进院门,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扑通一声跪下了。

柳老疙瘩几乎嚎啕大哭地说,大老爷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保和堂!大太太二太太呀,都是我这个浑虫给保和堂惹的乱子啊,我要是不借给郭家兄弟那两把刀,保和堂咋会摊上这场人命官司?让我去吧,我去坐牢!要砍头就砍我的头!

大老爷蒋万斋赶紧把柳老疙瘩拉起来,安慰说,柳师傅不可如此,有哪一个人敢说要保和堂的人坐牢砍头?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在保和堂做好饭菜,伺候大太太二太太,你就是有功之臣,我蒋万斋感激不尽,保和堂一应事物不必担心,自有我在。

这样一来,又耽误了段四和大老爷一会子工夫,直到大后晌,段四和大老爷一行才上了路,好在今天只赶到板城,大家都骑了牲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过两天到紫荆关,然后出山就是长路了。

大老爷一行在板城住了一夜,赶了两天路到紫荆关,然后下十八盘到易州,第七天到涞水,这一趟走得悠闲自得,倒像是游山玩水一样。

县长何隆恩当天接见了大老爷蒋万斋,并设宴为他接风,这让蒋万斋受宠若惊,要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身上还挂着疑犯这个名头。但是,何隆恩在席间对人命案子的事只字未提,只谈了些诸如收成及保和堂在外的买卖等寻常话题。蒋万斋也不提官司的事,他认为何县长不提此事自有他的道理。

事实上,何隆恩还不知道蒋万斋摊上人命官司的事,他刚从北直隶省会天津开会回来,下午的时候他的秘书说,山里的蒋议员来拜访过,何隆恩就知道是蒋万斋来了。何隆恩设宴为蒋万斋接风显然是出于他对蒋万斋的敬佩,早在到涞水任职之前,何隆恩就在天津和保定听到过保和堂的名头,到了涞水才知道赫赫有名的保和堂老根却扎在涞水县的山旮旯儿里。藏龙卧虎,卧虎藏龙!何隆恩当时大发感慨。既然是何隆恩知道了蒋万斋的底细,所以在上次议员选举的时候,着实为蒋万斋当选议员说了一些话,遗憾的是最终没能进入北直隶省议会,但这并不影响何隆恩对保和堂大当家蒋万斋的好印象。

吃了何隆恩的酒宴回来,蒋万斋刚喝了一杯茶,段四就从外面回公馆来了,他也是应了好友之邀去吃酒的。

喝得醉醺醺的段四进门就跟蒋万斋说,这回的官司不好打,碰到硬碴儿头了,真没想到你们玉斗还净出能人。

牛旺没有跟大老爷蒋万斋去吃何县长的酒宴,当然也不会跟着段四去吃酒宴,他得在公馆里守着东西,这会儿他从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回来,一边吃一边说,那是,不光出能人,还出王呢。牛旺说的自然是历史上的梁王董资建,牛旺对段四也没多少好感,倒不是受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影响。

段四不理会牛旺,只管跟大老爷蒋万斋说,你知道赵家雇了谁来打这场人命官司?你真是想不到。

大老爷蒋万斋当然想不到,就问,你说是谁?保定的还是天津的。

段四因为喝多了酒,神经有些兴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哪里是什么保定天津的,是赵四哨!

蒋万斋和牛旺都很惊讶,除了没想到还觉得可笑,赵四哨替赵家出头跟保和堂打官司,保和堂还用得着这么担惊受怕吗!蒋万斋几乎哈哈大笑,牛旺也笑,段四在一怔之后也跟着笑。

蒋万斋说,赵四哨倒是个铁嘴钢牙的主儿,只是早就金盆洗手,不再干打官司的勾当了,现在又出山了是不?但他毕竟是孤陋寡闻之辈,况且今非昔比,今日之法事岂是能用老套子解决得了的?

牛旺在一边帮腔说,赵四哨那一套谁不知道,无非是撒泼耍赖。牛旺的话大老爷爱听,蒋万斋一生最厌恶也最看不起的就是滚刀肉,至于大老爷最终给滚刀肉官杆儿活活气死那却是十八年以后的事了。

段四认为蒋万斋犯了刚愎自用的毛病,打官司跟打仗一样,任何时候都不能草率轻敌,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

段四说,还有三天开庭,我担心你省会天津的关系还没有接上,这边就有亏吃了。段四酒醉心不醉,一句话点在关节上。

大老爷蒋万斋也正担心去天津的人误事,要是来得及,保定这边也得支应一下才好。大老爷蒋万斋很想让牛旺再去天津打探情况,但想到自己身边无人也不行,于是又忍住了。

段四显然有些乏了,对蒋万斋说,睡觉吧,不管遇到什么事,也得先保养好身体。然后就大喊公馆的伙计端洗脚水来。

段四之所以还跟大老爷蒋万斋住在一起,是上面交待的,法律上也有这个规定,蒋万斋毕竟还是嫌疑犯,要不是有县议员的头衔,住的就不是公馆了。蒋万斋自然也明白这层道理。

睡在炕上,段四就想二太太,牛旺想的是秀儿和他的儿子牛鼻子,而大老爷想得更多的就是赵四哨了。大老爷想不通的是赵四哨怎么会出面替赵家打这场官司,要知道即使赵家本族的人也没有几个说赵铁手好,赵四哨就更不会了,传说赵铁手的老婆当年正是赵四哨的相好,是赵铁手恃强凌弱硬娶为妻的,赵四哨当时打输了他人生第三场倒霉的官司,并金盆洗手,发誓再不替人递状子过堂,他甚至连自己的相好被人强占为妻的事也咬牙忍了。一晃十来年过去,赵四哨又重出江湖,并且替他当年的仇人打官司,这让大老爷不可思议。

有关赵四哨替人打官司的事对蒋万斋来说只是耳闻,蒋万斋一生没经过过堂打官司的事,自然也没见过赵四哨在大堂上雄辩的风范,在蒋万斋的印象中,赵四哨不过是一个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并且差不多被人遗忘的瘦干巴老头儿。说瘦干巴老头儿当然不准确,赵四哨其实刚近中年,只是终日不修边幅,活得邋遢了些。

话说到这儿,读者差不多应该明白了,赵四哨从事的职业相当于今天的高级律师,靠替别人打官司拿佣金过日子,官面上叫状师,八十年以后,这是个发财的行当。但在八九十年前的时候不行,那时候不叫开庭,叫过堂,堂上坐的也不是法官,是穿着青袍戴着花翎大帽的县官,旁边站的也不是法警,叫皂隶,穿着短马褂儿,腰里挂着鞘刀,手拄一根红木大棍,只要县官一声令下,立马会把犯人打个皮开肉绽,熟读《大清律》的赵四哨一样曾给打得屁滚尿流。

赵四哨之所以名扬百年当然是因为他曾打赢了几桩难啃的官司,一个出身于平民之家的人,不靠权势和金钱,靠自己的机智战胜邪恶势力赢得胜利的事即使在今天都是一个奇迹,而那时候就自然更少见了。玉斗人能在今天记得赵四哨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

有一点大老爷蒋万斋是估计对了,自幼将《大清律》背得滚瓜烂熟的赵四哨在民国时期打这场官司显然是极其不合时宜的,这在三天以后就证实了。

当然,有一点大老爷蒋万斋没有估计到,实战经验和近乎于无赖的机智在民国法庭上同样有效,而这同样在三天以后也得到了证实。

开庭这天,蒋万斋刚在被告席上坐定,法官就进来了,据说是从保定府来的,不仅如此,天津直隶省司法厅也来了人,他们对身为县议员的蒋万斋并不放在眼里,一副铁面无私的派头,只有本县的一位陪审员冲蒋万斋点头示意了一下,这让蒋万斋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又念起天津和保定的关系是否已经接上。

这时原告赵四哨就被带进来了,他的身后还有他当年的相好如今是赵铁手的遗孀,一个风韵犹存面带忧伤的女人。赵四哨不管不顾,双手高举一幅状纸,当场就冲台上的法官双膝跪下,口呼冤枉!那女人也跪下发着声儿喊,声音悲悲戚戚的,让人听着伤心。但是法警和法官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然后是后面的旁听席上的人笑。

一位法官用一只木槌在案子的一块垫板上击了一下,于是所有人都不笑了。

法官说,二位坐到原告席上去,这是中华民国法庭,不是清朝封建衙门,不实行这一套。

赵四哨和赵铁手的遗孀被法警带到原告席上坐下,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坐在被告席上的蒋万斋,那目光无疑充满了敌意。

蒋万斋泰然自若,视而不见,耳朵里却听到有人在旁听席上悄声议论这场官司。

一位法官照样用木槌击了一下案板,宣布肃静,然后由另一个人念诉状,这过程有点长,蒋万斋基本没听清是什么内容。

接着是提凶犯,郭氏兄弟戴着重铐被带上了法庭。

法官问郭氏兄弟是否受雇保和堂的蒋万斋杀了赵铁手?郭氏兄弟看了看坐在被告席上的蒋万斋,一起摇头说不是。问到凶器,郭氏兄弟自然异口同声地说是借的。

这样一来,蒋万斋似乎用不着出面为自己辩护了,案情已经真相大白了,这倒出乎蒋万斋的意料。

但是赵四哨说话了,他说,谁能证明他们不是攻守同盟?不用重刑人犯岂肯招认?赵四哨的思维还是停留在以前的过堂上。

重刑的建议不可能采纳,但是蒋万斋必须回答法官与赵四哨相同的指问。

蒋万斋说,我灶上的师傅柳老疙瘩可以做证,刀子是郭氏兄弟向他借的,本人并不知情。

法官下令带证人柳老疙瘩,然后柳老疙瘩痛哭流涕地进了法庭,这情景把蒋万斋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柳老疙瘩已被带到县城来了。

柳老疙瘩的回答当然不会胡说八道,于是案情还是经纬分明的事。这样一来,从天津和保定来的法官也一时不好再审下去,正要宣布休庭,却见赵四哨从怀里掏出一把细长的攘刀子,将一条大腿翘在桌面上,扬手将刀扎向自己的腿肚子,刀尖一穿而过,直钉在桌面上。

众人惊呼声中,就听赵四哨开口唱道,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的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强盗并贼寇,二不是坏人把城偷,杨林和我起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这一曲二簧下来,已把众人听得长吁短叹,悲从中来。

赵四哨伶牙俐齿,摆出一大摊蒋万斋买凶杀人的原由,其中心环节是赵铁手倾慕二太太,而二太太又想借此摆脱大伯子蒋万斋对她的猥亵,于是蒋万斋由妒生恨,杀了赵铁手。赵四哨信口开河,将一篇歪打正着的谎言讲得条条是道。这样一来,让已经有些失望的法官们又有了新的借口,此案必有冤情没有审清,否则原告何以残忍自伤并且从容不迫地唱二簧?自古以来奸出人命赌出贼,原告的推测不无道理。

于是,在第二场开庭的时候法官宣布,将一干嫌犯及证人关至大牢,押后重审。这一干嫌犯当中不仅包括大老爷蒋万斋,而且还多了二太太,这结果让蒋万斋大惊失色。

因为涉及到二太太,让旁听的段四担惊不小,赶紧去找县长何隆恩,又托关系见了驻军师长田维勤,由二人出面才算把大老爷蒋万斋保下来监外候审,二太太因为身体不便,免于出庭。但事情毕竟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大老爷蒋万斋始知低估了赵四哨。

因为大老爷在天津保定的关系,使得案子最终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结果,郭氏兄弟判死刑,押至死牢候斩,大老爷一干人无罪开释,但是保和堂为凶犯提供凶器一事难以开脱,判罚一千块大洋为戒,加上托人送礼,人员来去开销,保和堂损失不小。

八十年前赵四哨替赵铁手的遗孀打人命官司的事是个谜团,正像蒋万斋推论的一模一样,不合情理。我个人认为有一种可能就是赵四哨是个情种,他的心上人虽然被人夺了去,但显然要比嫁给他一个铁嘴钢牙的穷光蛋要好,有几个女人只顾感情而不要吃穿呢?赵四哨懂得这一点,所以忍了。因为赵铁手被人杀了,赵铁手的遗孀尽管有一份不小的家产,但毕竟失去了依靠,而赵铁手的兄弟们也对这份家产虎视眈眈。当年的相好再改嫁赵四哨也已不可能,于是情种赵四哨认为有人杀了赵铁手就等于伤害了他的心上人,而伤害他心上人的凶犯直接使用的凶器就是保和堂那两把长短模样难分二致的刀子。赵四哨把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都迁怒于保和堂身上,这个不可一世的蒋家,平时假仁假义,一贯给玉斗人一些小恩小惠,背地里却不知道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只要他以前的心上人求他出面打官司,赵四哨便义无反顾,重出江湖了。

我的推论无论如何有些牵强,总忍不住设想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郭家哑巴割草时无意中割了保和堂的豆子,被护院房的人看见了,逼得郭氏兄弟活埋了哑巴,而护院房的人仍然不放过郭氏兄弟,于是郭氏兄弟就用杀猪刀把他捅死了,然后去投案自首,再然后郭家两妯娌跪求赵四哨出面打官司,以救郭氏两兄弟之命。赵四哨义不容辞重出江湖,同保和堂打一场人命官司,只是这时保和堂应该是原告,而赵四哨就变成被告了。这样一来,赵四哨在法庭上用刀子将自己的腿肚子钉在桌子上唱二簧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内容也符合当时的情景,于是法官动了恻隐之心,终于使郭氏兄弟死罪改判缓刑。

但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玉斗人从来不承认有这种事,他们甚至连这种推论都否定得一干二净。于是,关于赵四哨跟保和堂的蒋万斋打人命官司的事我叙述得很苍白简单。我们要讲述的故事很冗长,而赵四哨打官司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需要补充的一点是郭氏兄弟最终没有被杀头偿命,在坐了十几年大牢之后,遇到了大赦天下,他们又回到了玉斗,仍然是保和堂的佃户,当然这同样也不需要费多少笔墨来写,后面需要费笔墨来叙述的应该是郭财的儿子郭雀儿,郭雀儿的故事在玉斗源远流长。

保和堂在不出两年时间内连遭水患匪患饥患官患,几乎元气大伤,令人欣慰的是保和堂的人没有被一连串的打击丧失了意志,反而更团结一心了。

尽管大当家的被困在涞水,但保和堂的内眷大太太和二太太勇敢地撑起偌大家当,抢收庄稼,打理铺面生意,精打细算地处理日常开销,却是无一样误了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本来就没有多少嫌隙,经过这场乱子,比平时更一心了。尤其是二太太,拖着大肚子忙乎,让大太太和保和堂上下的人都很感动,许多人担心二太太会把孩子掉在地上。但是二太太说,不会,离生还早着呢。累了的时候二太太就坐在椅子上指使田嫂和绫子跑来跑去,都是一些底下人不能做主的事,有时候大太太也吃不准,还得跟二太太商量,一切事情都做得不坏。等到大老爷带着牛旺和柳老疙瘩从县里回来的时候,保和堂的大秋已经收完,基本上已经颗粒归仓了。

不能说惊魂未定,但大老爷蒋万斋毕竟还是受了一番惊吓,加上一路奔波,身体已感到疲乏,回到保和堂见到一切都有条不紊,一口气松了,反而一下子躺了好几天,让大太太和一群丫头们走马灯一般进进出出地侍候,二太太也挺着大肚子过来打探。

过了五六天,大老爷蒋万斋才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身体还有些虚弱。

穆先生把了脉说,阴虚火旺,气血不畅,开几副舒肝化瘀的草药,吃着慢慢调理,并无大恙。

真正失魂落魄的是灶上做饭的厨子柳老疙瘩。柳老疙瘩是在大老爷和段四他们离开保和堂的第三天上路的,也是板城警察分署的人来带走的,说是县里来的电话。

保和堂没有人知道电话是什么东西,但知道柳老疙瘩必须到县法庭上去做证,要不对大老爷和保和堂不利。于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给柳老疙瘩做了一番交待,便打发他上路了。

柳老疙瘩的老婆怀里抱着柳丫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亏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停地安慰,又安排她在保和堂住下,怕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

柳老疙瘩一路上也没追上大老爷和段四他们,到了县城也不让他寻找大老爷,说是防止串供。柳老疙瘩不懂串供,被关在小屋子里蹲了三天,直到开庭才在法庭上见到了大老爷,但并不让他上前搭话,回答了法官的提问后又被关了起来,并且是关进了大牢。

虽然没有受刑,但柳老疙瘩看见狱警用烙铁烙犯人,一个三角形的大烙铁在红彤彤的火炉子里烧得通红,一下子烙在犯人的胸脯上,咝咝地响,冒出一股焦臭刺鼻的青烟,那犯人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然后就昏过去了。柳老疙瘩想到的是炒菜时把油锅烧红了冒烟的情景,他从来没听说过有拿烙铁烙人的刑法。

看管他的狱警见他吓得浑身乱颤,就吓他说,老兄,明天就轮到你了,烙你的烙铁比这把还大,先烙你的屁股,再烙你的大腿,最后才烙你的胸脯子。狱警还用手摸了摸他的屁股,说,就是这个地方了。

柳老疙瘩没有给吓昏,但显然已经落下了毛病,以至于后来在灶上炒菜时油锅烧热了手就抖得没个准头,下锅的东西总免不了要抖出几块来,好在味道还没有变。

大老爷安慰他说,没事,放心大胆地做吧,掉在地上的就给猪吃了。

柳老疙瘩当然舍不得把掉出锅来的东西给猪吃,一般情况下,生的东西他会捡起来用水涮了再放进锅里,熟的东西涮了就放进自己口里吃掉,虽然味道淡了很多,但毕竟还是好东西,如果不是出了这么个事故眼儿,他还很难品尝自己的手艺。

柳老疙瘩受了惊吓的事在他自己看来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他把两柄杀猪刀子借给郭氏兄弟,保和堂绝对不会摊上这桩倒霉的官司,而他自己就更不会受这份惊吓了,尽管保和堂的人没有一个为此而指责埋怨他,但他自己却总是抬不起头来,这种悲观灰暗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心情乐观开朗并且能够高瞻远瞩的还得说是大老爷蒋万斋,在他身体刚刚恢复健康之后,首先进行的一项工作便是召集保和堂所有执事的人员开了一个会,会上大老爷对一些为保和堂做出贡献的人给予了极高褒奖,诸如高鹞子许老爷子和穆先生,最后还提到了官杆儿和柳老疙瘩。

官杆儿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为他即使在饥民闹事的时候也没有让保和堂丢失一头牲口,这是一件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大老爷当然不知道,官杆儿其实早就有偷杀保和堂一头肥牛召集泼皮伙伴在土地庙里烧肉吃的念头。

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就干过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但是朱元璋毕竟是皇帝,自然不同于凡人。官杆儿非常清楚,别说像朱元璋那样拿高粱叶子杀牛,即便拿一把快刀跟那几个泼皮伙伴加在一起也没办法杀死一头牛,更何况放牛的事不属于他官杆儿,那个人叫老五林,是个半憨子。跟半憨子合谋任何事情都是很危险的,他随时都会因为半憨而出卖同伙,官杆儿一般不跟老五林说机密的事。

现在官杆儿正在打杀驴的主意,有一头骟驴很肥,吃不完可以拿到集上去偷偷地卖。除了杀驴,官杆儿还有偷保和堂的鸡去搞女人的想法。玉斗有名的窑姐儿是红连腰,官杆儿想拿一只鸡去看红连腰裤裆里拉尿的玩艺儿。

所有这些大老爷都不可能知道。大老爷褒奖柳老疙瘩是基于他在严酷的环境下敢于承认是自己借了刀子给郭氏兄弟,而没有胡说八道,当然褒奖内容更多的还是他勤俭本分的性格以及美好的烹饪手艺。

柳老疙瘩对大老爷给予的信任和夸奖感激涕零,他跟自己的老婆说,要是你能再生个儿子,儿媳妇再生个孙子,孙子媳妇再生儿子和孙子,我把这手艺传下去,世世代代给保和堂做饭。

他的老婆说,生儿子生孙子也得有那个种儿才行,谁知道你有没有那个种儿呢?

老婆对柳老疙瘩的担心切中要害,柳老疙瘩真的缺了生儿子的种儿,一生只有一女柳丫儿,他的出类拔萃的烹饪手艺和世代为厨的美好愿望就此破灭了。

大老爷蒋万斋不会表扬大太太和二太太,她们是东家,东家就是主人,主人做任何努力都是应该的,少做任何事都是不应该的。像这样的会一般是在保和堂过年的时候才开,平时各行其事难得一聚,既然大家聚在一起了,总是要在一起吃饭喝酒的,于是人们再次品尝了小灶厨子柳老疙瘩的手艺。

有一件事,要是搁在平时大老爷肯定要做,那就是照顾老幼妇贫,比如郭家兄弟的两妯娌媳妇,如果不是郭氏兄弟牵连了保和堂,大老爷看在男人不在家的份上肯定会减免一些租子,或者转到第二年再说,但是今年像郭氏兄弟这种情况大老爷就有所顾忌了。

大老爷问许老爷子,郭家兄弟的租子收了没有?

许老爷子说,还没有,要不要减些?孤儿寡母挺可怜的。

大老爷迟疑了一下说,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吧,粮食毕竟收回来了不是?

许老爷子说,行,我跟高鹞子去看看。

许老爷子和高鹞子去郭家看过之后,回来跟大老爷说,庄稼是毛毛草草地收回来了,收成也算不赖,就差扬场过筛子了,这活儿两个女人也干不了,不行就拨长工房的几个人过去帮帮。

蒋万斋说,也行,先按数把租子收了,明年再说吧。

扬完了场,郭家两妯娌媳妇跟许老爷子求情说,能不能先交一半租子,明年再还上,今年想把粮食卖了去打点打点衙门,至少男人们在狱里也好过些。

高鹞子把大老爷蒋万斋的话搬出来说,今年先按数交了,明年再说。于是保和堂将最后一家佃户的租子收进了粮仓。

二太太对大老爷这种做法颇有微词,二太太说,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即便是全免那孤儿寡母的租子,难道就跟郭家兄弟绑到一块了不成?要是行善这会儿就做了才是。

大老爷对二太太的话并不在意,对她心平气和地说,做善事也不在这一时三刻,郭家妯娌媳妇的事我心中有数。

大老爷既然这么说,大太太和二太太就没别的话说了。在大老爷离开之后,剩下的话题就是说二太太临产的事,大太太做了很细致的准备,甚至连会接生的黄嫂都叮嘱了好几次。除此之外,大太太还要柳老疙瘩多炖一些汤给二太太补身子。但是,这天中午柳老疙瘩反映的事让大太太很恼火。

柳老疙瘩说,少了一只芦花公鸡,昨儿还在呢,今天早上喂的时候就发现没了,保和堂大院里有贼了,是昨儿晚上的事。

大太太说,有人偷也不一定,这深宅大院的,谁进来逮一只鸡?说不准是黄鼠狼,以前有过这种事,它就躲在哪间闲屋子里下羔儿,夜里出来偷鸡,保和堂没人住的闲屋子这么多。

但这毕竟是一件让大太太生气的事,这是要炖了给二太太补身子的,大太太一直信服吃公鸡生儿子的说法。

大太太发狠地说,让那些吃闲饭的人去找,把这大院里该翻的地方都翻了,肯定是黄鼠狼子叼着吃了。

翻找的结果可想而知,连个黄鼠狼的影子也没找到,自然也不可能找到那只芦花公鸡的一根鸡毛。

二太太说,算了,别为了只公鸡弄得天翻地覆的,让人家外头的人知道了不好,说不准从院墙上飞出去了呢。

但是二太太知道大公鸡不可能从高高的院墙上飞出去,肯定是有人偷了,只是不知道偷鸡的人就是官杆儿,当然更不知道官杆儿偷鸡的用途。

大老爷说,那就炖母鸡,炖老母鸡,那才有营养,公鸡反而不行,杀了炖着喝酒还行。

大老爷的意识中没有孕妇吃公鸡生儿子的说法,于是不太在意丢鸡的事,大老爷在意的是何时二太太把孩子生下来,心甘情愿地改嫁过来做二房。但是,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又打乱了大老爷蒋万斋的心境。

郭家妯娌媳妇死了其中的一个,是郭福的老婆。郭福的老婆死不是因为大老爷蒋万斋没有免减她的租子,而是因为知道了丈夫被判第二年春天杀头的消息。问题当然还是出在放牲口的官杆儿身上。

官杆儿偷了保和堂的大芦花公鸡,他偷得很巧妙,用一根细线穿上几颗玉米粒儿,线头儿上拴个小铁钩子,这情形有点像钓鱼。钓鸡要比钓鱼容易得多,只要往那儿一丢,那鸡看到了必定要吃,于是就把铁钩儿吃到嗉子里去了,只要把线儿一牵,鸡便乖乖地到跟前来,连叫都不叫一声。官杆儿用这种办法把大芦花公鸡钓住,捉起来之后把鸡头拧弯了往翅膀下一压,揣在怀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面的一个狗洞钻回到长工房这边。

官杆儿从敞棚里找了一条装粮食的口袋,将芦花公鸡装了,趁着傍晚的工夫溜到了红门宅外。

这是一幢建筑规模十分气派的深宅大院,虽说不能同保和堂相提并论,但在玉斗也算独树一帜了。高大的门楼上镶着雕像砖,朱漆大门上方悬一块黄匾,上书红门两个大字,是用朱砂合了珍贵的颜料而成,永不褪色,字迹遒劲,独具风范,传说是出自一位进士之手,因为没有落款,姓甚名谁无以考证。

不过这些对官杆儿无任何意义,他只知道红门里住着窑姐儿红连腰,只要有钱,男人就可以和红连腰做那种事。只是官杆儿没有带钱,他的资本是口袋里的这只大芦花公鸡。

官杆儿不知道红连腰是否会收这只芦花公鸡而满足他的要求,在这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地推想了这次行动的可行性,但现在他仍然很犹豫,在外面转悠了好几圈,才壮着胆子上前叫门。

红门的大门极少有四门敞开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是关门闭户,让人觉着里面神秘莫测,从而浮想联翩。让官杆儿欣慰的是大门竟然没有上闩,轻轻一推,吱呀开了一条缝,官杆儿像条泥鳅般倏地钻进大门,又轻手轻脚地将大门掩上。

官杆儿进了院子,四处一瞅,所有屋门都掩着,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不知道红连腰会在哪间屋子里,正彷徨间,猛不防有人拧住了他的耳朵。官杆儿吓得吱哇一声大叫,挣扎着扭过头一看,一个麻子脸的妇人瞪着两眼,阴森森地盯着他,也不说话,一只手仍然将他的耳朵拧得死紧。

官杆儿忍着钻心的疼痛问,红连腰呢?我找红连腰。

你找红连腰做什么?麻脸妇人问。

官杆儿索性直言说,我找她干好事,难道还干别的吗?

麻脸妇人并不松手,嘴里说,你的小雀儿还没有花生仁大,就想嫖女人?哪来的小王八蛋?快说!

官杆儿大声争辩,我不嫖,我只是看看那东西什么样。

麻脸妇人嘿嘿两声冷笑,说,红门有规矩,不搭理小鸡巴的毛孩子,要看就回家看你妈的去,长得一个样儿,赶快滚!要不我就吃了你那颗花生仁。

官杆儿被麻脸妇人拧着耳朵出大门的时候,红连腰出来了,她制止了麻脸妇人。

红连腰说,放开这孩子,花嫂,你去伺候我妈吧。声音果然娇媚好听。

麻脸妇人松开官杆儿,一声不吭地进北屋去了。官杆儿手摸着耳朵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女人,她的躯干像个水瓮,胳膊腿摆动着,像四根棒槌,花嫂?官杆儿想到了一头老母猪。

在保和堂长工房后面的养猪场里,外号猪蹄儿的饲养工将一头称为花嫂的老母猪伺候得无微不至,因为花嫂每年都要为保和堂下一窝猪仔,不多不少正好十只,并且每只都能长大出槽,无一夭亡,猪蹄儿逢人便夸奖他的花嫂如何如何好怀道,俨然如他的老婆一般。再想想这个麻脸妇人,恐怕一生也难嫁汉生孩子!于是,官杆儿便把这麻脸妇人的可恶原谅了。

红连腰对官杆儿说,红门有门规,不跟没有成年的男人做生意。

但是,红连腰看到官杆儿从口袋里抓出大芦花公鸡,就改变了主意。本来她应该把只有十来岁的官杆儿训斥一顿,告诉他寻花问柳是大人的事,但是她贪官杆儿手上捉的大芦花公鸡。

红连腰知道东西还没有长成的官杆儿不可能干得了女人,只是好奇,就想糊弄他,说,你偷了保和堂的大公鸡来干什么?要是让保和堂的人看见还不打死你?红连腰知道官杆儿是保和堂放牲口的。

官杆儿说,没人知道,这大公鸡很肥,有三斤多。

红连腰说,你这么小就想嫖女人,你知道咋弄啊?

官杆儿就笑,笑得很下流,用眼盯着红连腰的裤裆说,谁不知道咋弄?脱了裤子弄呗。

红连腰也笑,笑得很放荡,笑完了就哄官杆儿说,你那拉尿的小雀雀儿还没有颗花生仁大,肯定弄不了,等你大了才能弄,这会儿我让你摸摸奶好不?你给我这只芦花公鸡。

官杆儿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很坚决地说,不,我不摸奶,我早就摸过我妈的奶了,我要看你腿裆里拉尿的碕,我不弄,只看看就行了,给你这只大公鸡,咋样?

红连腰迟疑了一下说,我这两天正好来红了,就是闹月经,你懂不?脏脏的,全是红红的血,不好看,你还是摸奶吧。

官杆儿鼓着蛤蟆眼看红连腰,吃不准她是不是撒谎,但他的确有点怕见到红红的血,他弄不懂闹月经为什么要流血,但不想追究下去,兴趣也随之大减,很沮丧地说,那就拉倒吧,我把这芦花公鸡拿去杀着吃了。

红连腰当然舍不得把到手的好东西丢了,说,这样好不?你先把大公鸡给我,等过两天我不闹身子了你再来看。红连腰还真想脱下裤子来让这个毛孩子看看,不巧的是这两天她真的在闹月经,这会儿正冲,马布子湿湿的。

官杆儿自然不会上这当,说,那下次来看的时候再重新给你抓一只,这只不行,我正准备杀了烧着吃呢。

红连腰把脸板了说,哼,我立马就去把这事告诉高鹞子,看他不扒了你的皮!偷东家的大芦花公鸡嫖女人?

官杆儿就怕了,他知道要是让高鹞子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迟疑了好一阵儿才说,那好吧,给就给你,但下次我来的时候一定要看你的碕,要不我就跟高鹞子说是你让我偷的鸡。官杆儿现在有点恨红连腰了,他在心里骂她破鞋!

红连腰说,行行,下次来一定让你看,让你看个够。说着赶紧从官杆儿手里接了大芦花公鸡,只怕他又反悔了。

官杆儿无精打采地出了红连腰的家门,这时候天刚擦黑,已经误了吃饭的时候。官杆儿很沮丧,低着头往回走,正好路过郭家,隔着低矮破烂的院墙,他看见郭家两妯娌媳妇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秕豆子,一边簸一边惦记投案自首的男人,她们还不知道已经判了死刑了。

官杆儿就多嘴说,回不来了,大老爷说明年春天就砍他们的头,你们还等什么,死了心吧。

郭家妯娌媳妇看清了说话的是官杆儿,当然相信是真的了,于是郭福媳妇手腕一软抓不住簸箕,一头栽倒,晕过去了。

保和堂因为春天的时候给所有的佃户都放了贷,秋天的时候就要把租子和借贷的粮食收回去,尽管年景极好,但佃户收回的粮食也去了大半。东家收的自然都是好粮,糠糠秕秕的都留下来,佃户们把这些扇簸出来,有点半籽实的要作口粮吃,糠秕就喂牲口了。

郭家妯娌媳妇就是在扇簸秕豆子,准备着凑在一起碾杂面。杂面是一种豆子面,乱七八糟的豆子凑在一起碾成面就是杂面,杂面一般都是做面条,吃在口里有一股豆香味。京西太行山这块地方把杂面当成好东西,来了客人才吃,擀杂面是一种非常费力的事,一条长长的擀面杖把面饼卷起来又搓又擀地折腾好长时间才能弄成。郭家两妯娌媳妇每年都要做杂面的。

现在郭福媳妇晕过去了,把簸箕里的秕豆子撒了一地。郭财媳妇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抱住嫂子哭了声儿地喊,嫂啊!醒醒呀!

郭福媳妇只是不醒,郭财媳妇就从水瓮里舀了瓢凉水,含在口里往嫂子脸上喷,一连喷了好几口,然后又掐人中,最后郭福媳妇就醒了,这时官杆儿早溜得没影儿了。

郭财媳妇说,嫂哎,你可别吓妹子,他们走了可就剩咱们俩和雀儿了,你可别想不开呀,嫂子!

郭福媳妇一声长叹,两行清泪汩汩地淌下来,说,妹子,我不想活了,活着受这份苦干什么,死了算了!

郭财媳妇说,嫂啊,快别说这话,你要死了让妹子咋办?要死咱俩一块死,也好到阴间做伴,去找那两个死鬼。

郭福媳妇说,妹子可不能死,你要死了雀儿就没人管了,还不饿死?嫂子没累腿的了,哑巴死了,他爹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想到被活埋的哑巴儿子,郭福媳妇又晕过去了。

郭财媳妇第二次把嫂子弄醒了,扶她到炕上躺下,劝她说,嫂啊,别想着寻短处,妹子求你了,光我拉扯不活雀儿,你得帮妹子才行,听到了没有,嫂子?

郭福媳妇就不说话了,只管默默地淌泪。郭财媳妇以为没事了,就抱了郭雀儿喂奶,她实在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郭福媳妇没有留下来帮助郭财媳妇拉扯郭雀儿,她在半夜里用一根捆草的绳子上吊了。哑巴活着的时候常带着这条绳子往回背柴禾,哑巴死了之后,郭福媳妇见到这条绳子就心痛,既然不想活了,用这根绳子上吊也好,以后再没人用了。

郭财媳妇找人把嫂子的尸首放下来,摘了一扇门板把尸首停在上面,然后就抱着她哭,背上的郭雀儿也哭,引了半街的人围着这幢低矮的小院落看,并没有人出面帮她料理后事。最后蛆糊噜来了,蛆糊噜的木匠活远近有名,我们在前面提到过他。

木匠蛆糊噜是郭家兄弟的邻居,他对郭财媳妇说,赶快想法儿把人埋了吧,光哭有什么用!

郭财媳妇说,我也这么想啊,可是咋埋啊?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拖着这么个孩子,我不知道该咋办。说着就又忍不住哭。

蛆糊噜说,没有板子做棺材就用席片子卷巴卷巴埋了算了,弄两口大瓮往一块儿一对也行,有没有板子?不过这是热活儿,有板子也难请得动人。

蛆糊噜说的热活儿,就是指人死了停在那儿等着入殓,而这时候才开始找木匠做棺材,因为活儿急,所以叫热活儿。木匠碰到这种活儿表面上装着很为难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这样的紧活儿没有不是双倍工钱的。蛆糊噜说用席片子卷和用两口大瓮往一块儿对都是假话,他满心地盼望郭财媳妇说,有寿木板,就麻烦叔儿给我做这热活儿吧,我忘不了你呢。这样一来他双倍工钱也挣了,郭家还得欠他一份人情,即便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工钱,慢慢地还也行。但是,蛆糊噜的希望显然只能破灭,因为郭氏兄弟没有给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准备下寿木板。

需要做热活儿棺材的死者肯定不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要是老人早就把寿木做好了放在那儿了,热活儿一般情况下都是给暴死的年纪也不是太大的人做,如果是夏伏天,做棺材的活儿就更急了。郭家不仅都是不该死的年轻人,并且是穷人,年纪还不老的穷人不可能给自己准备下寿木板。其实蛆糊噜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郭财媳妇对蛆糊噜说,没有,哪儿来的寿木板?连吃饭桌子都是糊弄的,我们是穷人家。

蛆糊噜当然是失望得很了,但是他在稍稍动脑筋之后给郭财媳妇出了个主意,不但使她很容易地料理了嫂子后事,并且让她和孩子也有了一个好的着落,这样看来蛆糊噜还像个邻居的样儿,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总是有些道理。

蛆糊噜说,我给你想个法儿吧,郭财家。郭财家就是郭财媳妇,京西太行山这块都这么叫。

郭财媳妇急着问蛆糊噜,什么法儿?叔儿快说。

蛆糊噜说,去找大老爷蒋万斋吧,你们郭家是他的佃户,他又是一个心肠好的财主,他不会不管的。

郭财媳妇听说是去找大老爷蒋万斋,立时就蔫了。郭家兄弟因为借保和堂的杀猪刀杀了赵铁手,以致牵累了大老爷蒋万斋险些坐牢,现在又要去求人家,这话不是白说吗?郭财媳妇只管摇头。

蛆糊噜说,试试总好啊,蒋万斋不是短道人。

郭财媳妇想了想,觉得也只有厚着脸皮儿去求大老爷了,谁叫你一个妇道人家没办法呢?死马当成活马治吧。郭财媳妇这么想着,动手把炕上仅有的一条半旧的小粗布被子撕开,扯了一条布缠在自己头上,又撕一条系在郭雀儿的头上,背着孩子就出了家门。

郭财媳妇背着儿子郭雀儿在保和堂的侧门外被看门的拦住了。以前保和堂除了夜里才关朱漆大门,白天的时候大门敞开,只有把门的,自从春天里经了苗树梁的匪患,夏天又经了饥民骚乱,蒋万斋就让人把大门关了,白天也不开,并且有护院房的人把着,只开个侧门。

把着侧门的是蒋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那种,保和堂大院里这种人不少,赖在蒋家吃白食儿,有时候也做点跑腿打杂的活儿,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事事,大老爷只要求不惹是生非就行了。现在把侧门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外号儿叫瓜干儿。

瓜干儿老远就看见郭财媳妇戴着孝布背着孩子来了,还没上青石条台阶就冲她喊,嗨嗨嗨!干什么的?晴天大白日的戴着孝布往人家院子里撞,你是保和堂的什么人?

郭财媳妇扑通一下冲瓜干儿双膝跪下了,撑着胆子说,是保和堂的佃户,我嫂子死了。

瓜干儿就把三角眼瞪了,冲着妇人吼,哎哟,一个佃户死个猫儿狗儿的就顶了孝布到东家来报丧?你这是成心腻歪保和堂是不是?冲着你这晦气就该揍你一顿才行。

郭财媳妇就哭了,只管跪着不起,说,我想求大老爷帮个忙。

瓜干儿说,我知道你是街北郭财家,你们郭家兄弟杀人栽赃保和堂,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帮什么忙?你赶快滚!一开门就碰到你这个丧门星,真他妈的晦气!

郭财媳妇就知道蛆糊噜指的这条道儿堵死了,心里头冰凉,擦了泪站起来正要走,猛不防看见大老爷蒋万斋已经站到跟前了,他的手里提着一包油脂糊噜的点心,香味早就飘出来了,只有保和堂的作坊里才能制出这么好的糕点来。

郭财媳妇愣怔了片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给大老爷蒋万斋跪下了。我嫂昨儿夜里上吊死了!她说。

蒋万斋就双手把郭财媳妇搀起来了,说,我刚在街上听到了,你不要太伤心,郭财媳妇,我马上打发人过去给你帮忙料理后事,你不必为这事担心。

郭财媳妇感恩不尽,只管泪流满面地冲大老爷蒋万斋不停地磕头。

蒋万斋又赶紧双手把郭财媳妇搀起来,然后转身指着瓜干儿厉声呵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岂有此理,素不相识的人受报丧人一拜尚且还礼相劝,更别说是四邻街坊,你竟敢胡言乱语,说出这等没有人性的话来,辱了保和堂蒋家的声誉,你该受掌嘴之罚,然后滚出保和堂。

但是瓜干儿冲大老爷一躬身,像老鼠一样钻进门里头没踪影儿了。

蛆糊噜无疑是给郭财媳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主意。大老爷蒋万斋本来就为没有减免郭家的租子和要还的借贷粮而内心不安,猛不防听到郭福媳妇上吊死了,以为她是因这件事想不开才寻的短见,全不知官杆儿传话的事,心里就更觉惭愧了。按道理讲,官杆儿也是无意,即便他不闲得舌头尖发痒,郭家兄弟要被杀头的事终将传到她们两妯娌耳朵中,而官府也会有牒子传给她们。偏偏是案子结了这许多时日,官府却没有牒子传给她们,也听不到两兄弟的近况,这时候官杆儿没事找事儿就有点可恶了。

蒋万斋不可能对郭福媳妇上吊的事不做任何表示,何况郭家两兄弟是他的佃户,而郭财媳妇又顶着孝布给他报了丧,保和堂不出面帮她,大概就没人帮她了。大老爷蒋万斋立马支拨了一干人到郭家料理丧事,并且出了钱和寿木板子。如此这般,郭福媳妇就免了席卷瓮扣的寒碜了。

做这项热活儿的木匠当然非蛆糊噜莫属了,不过工钱是保和堂出,也是双倍,这使蛆糊噜在做整个热活儿的过程中都不由得喜气洋洋,甚至轻声地哼着小曲儿。

办完了郭福媳妇的后事,郭财媳妇专门背着郭雀儿到保和堂致谢,见人就跪下磕头,把脑门子都磕出血印了,要不是背上的雀儿搂抱得紧,很容易在磕头的时候从头上翻过来滚到地上去。每个受她磕头的人都忙不迭地伸手把她搀起来,都说,免了,免了,别吓着背上的孩子。

郭财媳妇在银杏谷二太太这里没有进门,在院子里就跪下了。可巧大太太也在银杏谷陪着二太太拉闲话,二太太的肚子鼓得很大,已经很少出门了,大太太每天都过来陪着,指使丫头们弄这弄那地伺候二太太。听到丫头说郭财媳妇在门外的台阶下磕头,慌得大太太一连声地叫着从屋里跑出来。

快起来,快起来!妹子,磕不得头,把背上的孩子吓着了!大太太说着赶紧把郭财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又擦她脸上的泪,又给她拍身上的土,口里说,妹子这是怎么了?尽赶上出事了,丢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咋过?这么说着自己眼圈一红,泪水也落下来了。

郭财媳妇说,刚才去给大老爷谢恩,大老爷不在,说大太太你在二太太这边,我就过来一块儿把头磕了,这会儿我除了磕头没别的办法报答,等雀儿长大了再报你们的大恩。说了又失声地哭。

二太太也挺着大肚子从屋里出来了,郭财媳妇见了又要跪下磕头,被大太太拉住了,说,快别这么着了,都把孩子折腾着了。郭财媳妇就不磕头了,拉了二位太太的手只是感动得眼泪汪汪。

大太太对二太太说,这也是难啊,拉着个孩子受苦了。

二太太受不得这些,眼睛也红了,鼻子酸酸的,只差没有落下泪来。男人做事儿就只顾着自个儿,也不管女人该咋办,二太太说。

大太太说,要不让郭财家进来帮着带孩子算了?都是一伙黄毛丫头,不知冷不知热的,哪如这生过孩子的人知道。这话当然是冲着二太太说的,等着她拿主意。

二太太说,行,我省着花点儿就有她们娘儿俩吃的了,就是不知道郭财媳妇愿不愿进来伺候人,你愿意来不,妹子?二太太问郭财媳妇。

郭财媳妇知道这是大太太和二太太要照应她们母子了,能进保和堂做家务活的仆妇都是手脚麻利的女人,而她还拖着这么个小孩子呢,心里越发感激大太太和二太太,只是不知大老爷是不是答应。忙着又要冲二位太太磕头,自然又被拉住了。

大太太说,我跟大老爷说一声就是了,咋能让妹子你花体己钱,保和堂没得穷了,连他们娘儿俩的吃穿也管不起了?上下一百多口子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吃闲饭的呢。

二太太也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不会让她自己出体己钱打发郭财媳妇,她这么说也是为了把这件事撑住,当场落实了。

大太太对郭财媳妇说,妹子回去收拾收拾,后晌我叫两个丫头过去接你就是了,你过来就伺候二太太吧。

郭财媳妇心里感激,硬是又跪下给大太太和二太太磕了头。

大老爷蒋万斋对郭财媳妇进保和堂的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一般地说,他不大管内务的事,只要大太太和二太太任何一个人点头,这事就等于通过了,正像大太太说的打个招呼就行了。大太太能做主的事二太太同样也能做主,只是二太太极少自作主张,如果不是特殊,她总是要体现出大太太在保和堂的地位和权威性。二太太是个非常明智的人,正因为这样,大太太和二太太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二太太和大太太都同意郭财媳妇进保和堂,大老爷惟一能说的就是如此也好这四个字了。

二太太这边因为多了郭财媳妇母子,就显得热闹了,进进出出的人多,有时郭雀儿又免不了吱哇哇地哭,喜欢清静的二太太倒没说什么,却惹得绫子厌烦了,私下里跟二太太说,拖着个孩子能干什么?只有添乱,吃饭倒是能吃。二太太总是劝绫子,人多了气旺,她也是挺可怜的,体谅着点。二太太尽管这么说,有时候也想让郭财媳妇进保和堂这件事可能有点欠考虑。好在郭财媳妇厚道,听见绫子说些不入耳的话也装作听不见,每日里跟田嫂做些家务事倒也勤快,却是省了绫子的不少事,而亭儿就更是只有玩的份儿了。

绫子因为厌烦郭财媳妇,就跟二太太说从东厢房里搬出来跟田嫂住到西厢房里,这样东厢房就只有郭财媳妇母子住了。保和堂的院子都有角门可以通到外面,只有特别情况下才开角门,比如进出大门不方便的时候。从银杏谷的角门出去,挨着的院落是桃花庵和芍药居,芍药居里住着瓜干儿和一帮泼皮兄弟,桃花庵里住着黄嫂和一干仆妇。

绫子跟亭儿说,要是桃花庵那边有空房就好了,让郭嫂娘儿俩住到那边去,我听不得小孩子吱哇哇地叫。

亭儿倒对此没有明显的感觉,不过她问绫子说,你听不得小孩子吵闹,要是我妈生了小孩怎么办?你也烦吗?

绫子说,那怎么一样?二太太生的是小少爷,可郭雀儿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亭儿就笑,说,什么都不是?不是也有鼻子有眼,是人呗。

绫子说,人是人,可是有贵贱,你没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句话?郭嫂的孩子咋能跟小少爷比。

亭儿想到自己,心里头不喜欢绫子说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驳斥绫子,就撇撇嘴不理她了,她心里说,你不也是穷人家生的?照你这么说不也成了打洞的老鼠?她这么一想,觉得把绫子比成老鼠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于是就悄悄地笑了,什么气也没有了。

大老爷经常来看二太太,一般情况下都是单独来,不跟大太太一起。大老爷来二太太这里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喝茶,二太太则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有事没事地做男儿穿的小衣裳,她已经缝了好几件,从刚生下来到几岁穿的都有,就是不做女儿穿的,就好像她早知道来的必定是儿子一样。

大老爷和二太太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子,谈的都是一些家常什么的,有时也说天津北京和保定的买卖。二太太极少说话,虽然手上在做针线活儿,但还是在认真听大老爷说话。有时二太太也说自己的看法,但都是在大老爷问她的时候,而二太太一旦发表了意见,大老爷总是点头,表示肯定。有时也谈到孩子和二太太的身体状况,总之整个谈话过程都充满了温馨。大老爷在二太太这里每次呆的时间并不长久。

绫子跟亭儿说,大老爷应该是很喜欢二太太才是呀,可是却从不住在二太太这边,这是咋回事呢?

亭儿冲绫子瞪了眼睛说,绫子你别胡说八道啊!大老爷咋会住在我妈这边?我妈的丈夫就是我干爹,是二老爷,二老爷死了,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告诉我妈,看不揪了你的舌头才怪。亭儿的话有一半是吓唬绫子,她并不想把绫子的话告诉二太太,她不想让妈生气。

绫子果然吓坏了,央求亭儿说,你别告诉二太太,我不知道二老爷死了的事,我以为二太太就是大老爷的二房呢。

亭儿丢下一句,你要再敢胡说我就告诉我妈!然后就走了。亭儿的盛气凌人让绫子很气馁。

绫子有一次听丝红说,亭儿原先只是北京城里的一个小要饭的,爹妈都死光了,大老爷收了她本来是要做使唤丫头的,后来二太太认了她做干女儿。

绫子想,一个要饭吃的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保和堂的大小姐了,她可以神气活现地来指使使唤丫头了,这是她的命好!绫子告诫自己以后得夹着尾巴做人。

但是,绫子的大姐缎子跟她一次不经意的闲聊,使得绫子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认识。

缎子跟绫子说,你可别老是听丝红在那儿瞎咧咧,她早晚也是大老爷的小老婆,以后也是我们伺候她,到时候又有的好瞧了,这个大院子里怪事多着呢。

这消息确实让绫子吃惊不小,她的确没把丝红放在眼里,除了她早到保和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比绫子更优越的,可是她以后也会成主人,绫子为什么就非得当使唤丫头呢?这个念头不能不使绫子想得更深更远一点。

绫子的想象很凌乱,也很遥远和不着边际,甚至很幼稚,接下来就生出许多烦恼。

这时候天气已日渐寒冷,忽然有一天,铅灰色的天空飘下精灵一般的雪花来,于是人们倏然醒悟,民国七年的冬天就这么不易察觉地来了。

因为冷,二太太极少出门,在屋里也闲得慌,就让绫子去找高鹞子领了些粗布和棉花瓤儿来,跟田嫂一起做了两身棉衣裳,一身给亭儿,一身给郭嫂的儿子郭雀儿。

郭嫂出于感激,把二太太这边所有的家务活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绫子却假装看不见,极少搭帮手儿,其实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二太太见绫子心思不安稳也懒得说,心里只想着生娃儿的事。按着推算,到了十一月就临产了,想得深了,除了幸福之外,还有一些惶惑,这感觉常常让二太太夜不能眠,而肚子里的小家伙还不时地踢腾。

大太太依旧天天过来看二太太,除了不厌其烦地叮嘱绫子田嫂和郭嫂小心伺候之外,就是问长问短,有关分娩的事查问得事无巨细,最后让懂接生的黄嫂也住到二太太这边来,跟郭财媳妇睡到东厢房里,二太太只要有一点临盆的动静就可以听到。

大老爷由经常改成每天过来看二太太,见了二太太总是满脸关爱之情,也不谈家常,只问肚子里感觉咋样,大太太早把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大老爷只是来看看心里就塌实了。二太太还是像往常一样到堂屋里陪陪大老爷。大老爷见二太太困难,就呆得时间短了,怕反而影响了二太太休息。

既然二太太挑中绫子,绫子自然是乖巧机灵的丫头,大老爷每次来二太太这里,绫子沏茶抹凳子的总是抢在前头,这让大老爷也看着舒坦,甚至连田嫂也觉得绫子着实是个好丫头,只有亭儿心里有自己的看法。

都是装的,亭儿跟郭财媳妇私下里说,要是大老爷不来哪见她这么勤快过?我顶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郭财媳妇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插言,只是口里模棱两可地支吾,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想着把儿子能拉扯大,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

绫子在内心深处酝酿出来的阴谋被亭儿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亭儿同样也是在内心深处给绫子下了结论,肯定是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不信你们看着吧。

问题奇巧的是,除大老爷蒋万斋之外,还真是没人看出来十六岁的绫子已经在打大老爷的主意了,这是丝红给她的启发。

绫子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的前程设想了好多条道路,最后觉得没有一条能行得通,比如也像亭儿这样让大太太或二太太收她做干女儿,再比如好好做使唤丫头,将来嫁个有钱的主儿,像段四这样的,还比如被一个来保和堂的大官看中了点着名儿要了带走,将来做官太太。但是,多少比如都没有丝红现在的这条道儿切实可行,那就必须抢在丝红前头做大老爷的小老婆!

绫子自信除了身体尚不如丝红长得饱满之外,没有哪一样比她差。既然丝红行,我为什么就不行?产生这么复杂的念头跟绫子的年龄很不相称。

大老爷觉察出绫子可爱是在两天前这丫头给他递茶的时候,那茶水被绫子晃了两滴出来,落在大老爷的手背上,绫子赶紧放下茶杯,用一双柔软的小手抓了大老爷的手揉搓,问大老爷说,烫着了没有?大老爷。

绫子的脸上满是担心和紧张,但是在大老爷看来,绫子的脸蛋粉扑扑的像朵花儿,那茶水原本就不烫,温温的早就沏好了的。

大老爷马上联想到了丝红和二太太,心里感到很愉悦,跟绫子说,没有烫着,水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