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堂的二老爷蒋万秀与紫石口的戏班子在民国七年的元宵节晚上同时唱了两出戏,紫石口的戏班子唱的是《金沙滩》,讲的是杨家父子保宋王去五台山进香还愿,北国萧王在金沙滩设下鸿门宴,杨家兄弟假扮宋王赴宴,结果死伤惨重,杨家从此人丁不兴。唱这出戏要亮行头,十蟒十靠,一般的戏班子没有这么大的家当,京西太行山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子能唱。紫石口的戏班子元宵节的时候在玉斗镇西的戏台上唱的就是这出戏。与此同时,二老爷在保和堂大院也唱了一出戏,戏名叫《里应外合》,这是二老爷自己起的戏名,在所有剧种的戏单子里恐怕查不到这个戏名。但是二老爷把戏唱砸了。
按着原先的计划,二老爷首先在护院房的酒壶里下蒙汗药,这一幕很成功,护院房的人全都给蒙翻了,除了高鹞子。
高鹞子没有中了二老爷的蒙汗药,是因为高鹞子无意中发现了二老爷的阴谋。那天后晌二老爷带了放牲口的官杆儿到背静处交待秘事,高鹞子无意中听见了,就加了小心,晚上吃酒席的时候故意推辞没有喝酒,他要看个究竟,是不是二太太跟二老爷一起策划的这场阴谋。
高鹞子没有帮手,又不好喊其他的人,就去叫了离开护院房的牛旺,他的借口是二太太有难,牛旺就信了。这是二老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
在护院房的人喝酒吃席的时候,来自苗树梁的强盗已经潜在了保和堂大院外面,护院房的人在喝了混有蒙汗药的酒之后结果可想而知。后来的事情是官杆儿做了,按着二老爷的吩咐,一旦发现护院房的人蒙翻了,官杆儿就将保和堂大门口的红灯笼弄灭一盏,土匪见到灭一盏灯就冲进保和堂行动,目标是大太太,二老爷则做个假陪伴。官杆儿做这件事可以得一块大洋,这种事官杆儿不可能不做,即便是没有这块大洋,弄灭一盏纱灯对官杆儿来说也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按设想,二太太会早早地吃了饭去看戏,没想到二太太很犹豫,并且走得晚了,这样一来事情就赶到一块儿了。
二老爷一直认为二太太的内当家是个假的,真正掌握金钱的应该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因此他这出戏是唱给大太太一个人的,他要从大太太那儿逼出一万块大洋来。其实戏名叫《里勾外连》更为贴切,但是二老爷没读那么多书。事实上,二老爷的计划称得上是妙计,但坏在二太太和高鹞子身上了,这是二老爷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的二老爷必须对二太太有个交待,二老爷对二太太的交待是把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绳子搭在了院子里的桃树杈上,绳子上绾了一个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活套儿,这当然是一个上吊的架式。但是二老爷没有把他那颗瘦猴儿一般的脑袋放进去,并且把身子吊起来。二老爷搬了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那条绳子下面,让那条麻绳儿在他的眼前摇来荡去,绳子停下来的时候,二老爷便用手重新将绳子甩得晃起来,这情景倒像是一个好父亲在哄着孩子荡秋千。这种事发生在第二早上,那时二太太还没有起来。
在昨天夜里闹完乱子之后,二老爷和二太太在一条炕上睡的觉,但两个人一夜无话。二老爷倒是盼着二太太说话,比如像个泼妇一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或者像个官老爷一样对他一句一句地审问,直至说出真情。可是二太太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咱们睡吧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没有,二老爷绝对不是做贼心虚,他相信二太太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甚至大太太也知道,至于高鹞子说不定知道得更早,这个狗尿苔!二老爷在内心里一直把高鹞子叫做保和堂的狗腿子,有时候在跟赌棍们聊天时也这么说。二老爷对高鹞子的论断是在几十年以后得到证实的,那时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查了他的祖宗八代,他的父亲高鹞子是大地主蒋家的狗腿子,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现在的事是二老爷蓄谋已久的计划破产了,二老爷已经处在了非常狼狈的境地,因此二老爷准备上吊。在正月十六大清早,坐在上吊绳下面的二老爷正在想如何把脑袋伸进绳套,然后身子怎样吊起来,做这件事需不需要站在屁股底下的小凳子上?死后蒋家会是个什么局面?从今以后人们还会不会记得保和堂曾经有个二老爷?更重要的是二太太怎么办?她会不会伤心落泪?披麻戴孝地在自己的灵前大哭一场?
二老爷想到二太太的时候,二太太已经起炕了。起炕跟起床一个概念,意义完全相同,太行山玉斗人自古以来不睡床,即使在八十年以后,床对于玉斗人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实用的物品。起了炕的二太太右手系着小袄襟上的扣縻儿,出了屋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桃树底下的二老爷,然后二太太就走过来了。
二老爷说,不想活了,不知道是上吊好还是跳井好。二老爷的确在刚才一瞬间对如何死产生了犹豫。
二太太说,还是为了昨儿夜里的事吗?
二老爷说,就是不为昨儿夜里的事活着也没劲。二老爷要决定死当然不是做样子给二太太看。
二太太叹了一口气,设身处地替二老爷想了想,觉得也是,但是二太太还是劝二老爷说,其实做人一辈子都是受苦,活着就是受苦,你比别人还苦得少呢,你天天玩,押宝赌钱,输赢都觉着快活,要是那干活的呢?怕是早就不能活了,可天底下还是这么多人活着,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这个理儿,再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当寡妇?就是为了我你也别死。
二太太很利索地就从树上把那条麻绳儿解下来了,然后对垂头丧气的二老爷说,你做的那事都是没道理的,我也不说你,以后别干了,没人知道,何苦呢。二太太说的当然是昨儿夜里的事。
二老爷仍然没想开,他说,就是他们都不在乎这事,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叫自作自受。二老爷和二太太都知道苗树梁上的强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太太说,没事儿,到哪儿说哪儿,回屋里去吧,这么冷的天,蹲在这儿冻出病来咋着?一会儿杏花起来看着了不好,屋里去吧,我让杏花笼一盆火给你。
杏花一般都比二太太起得晚,二太太懒得说她,一个使唤丫头倒像个小姐似的。杏花起炕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端了二太太的尿盆倒出去,然后涮洗干净,再然后给二太太端水洗漱,如果二老爷在就一起伺候,完了之后她自己才梳头洗脸,按道理在这之前她就该梳洗清楚了才行,但杏花跟秀儿大不一样,二太太认为杏花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并且浑身的坏毛病。
杏花开了东厢房的门,孬头污脸地出来的时候,二老爷已经回屋里去了。杏花端了尿盆出去,弄清楚了才端洗脸水进来,这时二太太刚好梳完了头。
杏花先伺候二老爷洗脸,然后给他梳了脑袋上那根跟大拇指差不多粗的辫子。做这些事的时候,二老爷一脸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太太洗了脸,也不施粉黛,依然是光嫩嫩的好看。二太太跟杏花说,先去笼一盆火来,再去吃饭,天气冷,吃饭回来屋里就暖和了,手脚利索点儿。
杏花也不说话,低着头出去笼火了。保和堂的东家烤的都是炭火,笼起来很容易。一会儿工夫,杏花就把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端进来了,屋里立刻烘得暖了。
二太太吩咐杏花说,你去灶上端了饭菜来,伺候二老爷在这边吃吧,你也别去那边吃了,我还到大太太那边吃早饭,晌午饭再说吧。
二太太到大太太这边吃早饭的时候,黄嫂已经把大太太这边收拾清了,自然是忙乱了多半夜。二太太先到东套间屋里看大太太,大太太已经起炕了,见了二太太又拉住她的手不放,一脸的感激之情。二太太见大太太没有什么异常也就放心了,二太太想把实情告诉大太太,但不知道如何说起。
大太太说,妹子什么也别说,嫂子知道,一辈子都感激你!
二太太想,早晚也得说,要不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二太太说,嫂呀,你不知道,这事都怪万秀,是他不成器,也是妹子命苦!二太太真的很伤心,但她尽量控制着没让眼里的泪水淌下来,二太太不知道为什么随口就说出自己命苦的话来。
大太太说,嫂子知道,什么都知道,昨儿黑夜都是我亲眼见了的,妹子别想多了,要不是妹子,嫂子昨儿夜里就完了。
二太太说,要是嫂子信得过妹子,就求嫂子跟大老爷求个情,看在妹子的份儿上,饶了万秀。
大太太说,他们是手足兄弟,一个娘生的,比我们亲,甭担心,妹子,到时候我们俩一齐说。
二太太就放心了,问了丝红的伤势。
大太太说,没事,穆先生看了,说养养就好了。
这些二太太都知道,昨天夜里睡觉之前,丝红已经醒过来了,因为没有伤口,只是头顶上肿了一块,穆先生给她擦了一些疗伤的药油,说摔打了脑袋的事只有养着,一时没有见效的药可吃。
二太太和大太太一起到东厢房里看了丝红。丝红已经能坐起来了,见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就挣扎着要起来,二太太就赶紧把她按住了,叮嘱她好好养着,让黄嫂一会儿端饭进来喂她吃。
这一桌饭没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过来,丝红又躺在炕上,只剩下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外加了一个黄嫂,吃得索然无味,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二太太吩咐灶上蒸了鸡蛋膏子,大太太也没吃,大太太让黄嫂端给丝红吃。
吃了早饭回来,二老爷跟杏花已经吃完了饭,主仆二人正围着火盆烤火。二老爷脸色木然,目光呆痴,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杏花在喋喋不休地讲些莫名其妙的事。二太太想,有这么个人陪着二老爷也好,免得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二太太不能不护着二老爷,因为她是二太太,正像她早晨劝二老爷说的那样,二老爷要是死了,她怎么办?好歹守着一个男人比没有男人守着要好,总是有个名分,没有男人的寡妇不好过,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不就得改嫁,那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女人,二太太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二太太到护院房找高鹞子,她要让护院房的人彻底把保和堂大院清查一遍,还有什么地方存了隐患。
高鹞子告诉二太太,最坏的东西就是内奸,保和堂的内奸就是放牲口的官杆儿,这个缺爹少娘管教的东西!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先冻他一黑夜再说。
二太太觉得事态严重,就对高鹞子说,赶快把他放了,要是弄出个好歹来话不好说,知道的说他自作自受,不知道的说保和堂做事缺德,把这孩子带来我问问他。
高鹞子就从腰里拿出钥匙来打开了伙房边上放杂物的房间,把官杆儿从里边拧着耳朵提了出来。官杆儿已经冻得浑身发抖,满身沾了柴草沫子,夜里当然是钻到烂草堆子里过的,杂物间放着专门引火的烂草,要不官杆儿真会被冻个半死。
二太太不忍,让官杆儿赶紧把身子烤暖和了,护院房的正屋里笼了一盆火,虽然不是炭火,但烟气已经没了,冒着红红的火苗子。官杆儿就蹲下身来守着火盆烤火。
高鹞子说,先烤吧,烤热乎了再收拾你个憋羔子。
二太太说,别吓他。然后倒了一杯热茶给官杆儿。
官杆儿翻着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看二太太,却不敢接。
二太太说,快喝了,喝了就不冷了。
官杆儿一边吸着清鼻涕一边咕咕地把一杯子茶水喝下去了,然后非常利索的用衣袖连鼻涕带嘴巴一抹,继续烤火,他的衣袖上都是明光亮甲的,当然是鼻涕哈拉结的,用袖子抹鼻涕和擦嘴巴看来是由来已久的事。
二太太问官杆儿,二老爷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要实话告诉我。
官杆儿说,二老爷让我把大门口那两盏灯笼弄灭一盏。
二太太又问,他没说干吗让你弄灭一盏吗?那灯笼好好的。
官杆儿说,二老爷说要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护院房的人都喝醉了我就去弄灭一盏灯笼,到时候他就罚护院房的人,谁让他们不好好看大门呢?二老爷说我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就赏我一块大洋,我以为护院房的人不会都喝醉了酒的,可我守在门外,不一会儿就听到屋里没一点声音了,我进去一看,可不是都醉得跟死狗似的,我把屋里的灯都吹了,就去把大门口的灯笼弄灭了一盏。
官杆儿没告诉二太太,他是事先搭好梯子在角落里,然后爬上大门楼子对着一盏红纱灯笼浇了一泡尿,那盏灯笼冒了一股烟就灭了,依着官杆儿的性子很想把两盏灯笼都浇灭了,但怕二老爷为此倒打一耙,不给他那块大洋,所以没有干,这件很得意的事如果不是有高鹞子在场,他很可能会一点儿不落地讲给二太太,他想看着长得好看的二太太听了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二太太问,那药呢,那药是谁下的?
官杆儿眯着眼睛不明白,问,什么药?
二太太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没事了,回去看看伙房里有没有热饭,要是凉了就让黑丫头她们给你热热。然后二太太从衣袋里掏了一块大洋出来,递给官杆儿说,二老爷让我交给你,可是我得告诉你,日后不得再干损害保和堂的事,要不我会让护院房的人打你个半死。二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
官杆儿毫不客气地把那块大洋接了,在手里攥得紧紧的,问二太太,要是二老爷让我干呢?
无论是谁让你干,你得先告诉我,知道吗?二太太觉得这孩子品性生来不端,天生的坏苗子,她从官杆儿的眼睛里看出来那里面全是狡诈和邪气,没有多少善良的成分。
高鹞子对二太太如此处理官杆儿没有异议,但觉得给他那块大洋实在是便宜了他。
二太太说,保和堂的东家哪有说了话不算数的?再说罪过都在二老爷身上,与这孩子无关,以后别动不动就关人,好不?高大哥。
高鹞子很感动,说,知道了。
二太太看到护院房的人都不在,就不想多说了,只叮嘱高鹞子如果有陌生人来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二太太担心二老爷会给土匪算计了,保和堂的人跟黑道没有任何关系,要不二太太会托人情把这档子事了了,现在好,只有等了,等着人家上门来折腾绝对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
二太太从护院房出来,就想着到街上的铺子里去看看,大老爷走了之后,二太太坚持每天都去转转,免得让人看了说保和堂没人管了,而今天就更不同寻常,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保和堂闹土匪的事,这是处变不惊的道理。
二太太一出保和堂,正好看到护院房的人回来了,见着二太太,每个人都点头哈腰,因为昨儿黑夜的事,他们知道了这位二太太的威望要远远在他们想象之上。二太太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高鹞子从后面跟出来,喊了一声二太太,二太太就停下来问高鹞子有什么事。高鹞子说,还是让两个护院房的人跟着好些。二太太说不用了,她也只是到铺子里转转就回来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二太太在街上走了一遭,到几个铺子里转了转,并没有人跟二太太提起闹土匪的事,二太太这才心里塌实了些。保和堂在玉斗街上有好几间铺子,每间铺子的伙计都兢兢业业,并没有因为大老爷不在而玩忽职守,他们对二太太也很恭敬,见了都打招呼行礼。二太太跟二老爷不能相提并论。
二太太刚从街上回来,许老爷子来找她,跟她说,修石桥的蛆糊噜来过,说搭桥楦子得需要木头,咋办?
二太太说,大老爷走的时候交待了的,木头可以到保和堂的山上去砍,但其他富户也得兑一些钱出来才行。
许老爷子说,兑钱的事倒也不是太难,反正都是立了字据的,只是这木头现在就该砍了,得赶在前头才行。
二太太说,那就砍吧,跟高鹞子说说,让护院房的人跟着上去,交待看山的,不能乱伐,还要把数字记了,让蛆糊噜在字据上画押,以后有凭据。
许老爷子对二太太的领导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甚至觉得可能还在大老爷之上,许老爷子不知道昨儿夜里闹土匪的事,要是知道二太太的临危不惧,他可能会认为即使大老爷也远远不如二太太。
许老爷子跟二太太说,二太太尽管放心,出不了差错。
事实上二太太的本事远不止这些,使二太太真正扬名立万,并且在保和堂确立永久的声誉和地位的事件发生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
二月二这天,家家要吃炒豆儿,油煎糕,然后到大西河边上去送媳妇,并且在河边搭锅做饭,祈求龙王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所有的媳妇都是用纸秫秸杆和空鸡蛋壳儿做的,一家比一家做得好看,用彩纸做衣裳,在鸡蛋壳上画了眉眼,这便是进给龙王的媳妇了。一千多年以前,西门豹曾经消灭了用真正的童男童女祭河神的恶俗,民国七年以后又过五十年,玉斗人二月二送媳妇的风俗同样被消灭了,那个运动叫文化大革命,这是另外一码事。
二太太很喜欢送媳妇这项活动,她在三天前就已经跟丝红一起扎好了几个媳妇。丝红已经好利索了,那当头一棒子看来没留下什么不良症候。二太太跟丝红比着扎,最后还是二太太扎得好看,画在鸡蛋壳上的眉眼也俊俏。
杏花也试着扎,结果扎出来的媳妇跟她自己一样又蠢又笨,杏花不好意思,要用脚踩了它,二太太挡住了,说,送个笨媳妇也好,让龙王爷知道,世上女人也不全是心灵手巧,只要心好就行了。
大太太也扎了一个媳妇,看着倒也精巧。二太太跟灶上说了,让厨子柳老疙瘩煮好了一块腊肉,还有鸡蛋,在河堤上做饭只是个样子,许多东西基本上是在家里做好了的。其实有许多孩子喜欢送媳妇这项活动不是觉得好玩,而是想着会有好吃的,比如肉和鸡蛋,一般人家对二月二送媳妇的事还是很认真的,这和后来的野餐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二太太最终没有到大西河边去送媳妇,因为在清早刚起炕的时候有个人给二老爷送了口信来。自从元宵节出了闹土匪的事,保和堂的护院房把大门守得很紧,不让捎信的人进来。那是以前经常给二老爷送赌信儿的裂瓜嘴,他扯了二根筋,说不让见二老爷他就什么也不说。高鹞子就把这事告诉了二太太。
二老爷听见了,说,让他进来吧,是祸躲不了。二老爷自从正月十五之后再没有去押过宝,他知道肯定是苗树梁上的人找他来了。
二太太让高鹞子把人领进来,高鹞子就去大门口把裂瓜嘴带进来了。
二老爷坐在堂屋的红木太师椅上,脑袋一直耷拉着,一眼都不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裂瓜嘴,谁让你来的?二老爷问。
裂瓜嘴咧着嘴说,豁唇,是豁唇让我来的。
豁唇是二老爷在勾八的赌场上认识的,起先二老爷不知道豁唇就是苗树梁上的强盗,后来从勾八的嘴里知道豁唇就是苗树梁上的,不由得吓了一跳。保和堂的人走的是白道,世代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在保和堂的家规中,第三条就是严禁勾联匪盗,但那时豁唇已经跟二老爷特别要好了,跟拜把子兄弟一般,要躲开豁唇除非从此再不进赌场,而这绝对是二老爷无法做到的。其实豁唇不常回苗树梁,有了情报才上山去见大王和二大王,他实际上是为苗树梁上的响马踩盘子的人。
勾八当时跟二老爷说,那也没有什么,其实人家都是仗义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跟过去宋江武松他们一样,只不过宋江武松他们占的是梁山,而豁唇他们占的是苗树梁,就这么点区别,说句老实话,二老爷你这算是有幸,要是外人想巴结人家还不理呢。其实,除了豁唇,勾八并没有见过苗树梁的响马是什么模样。
二老爷当然不信勾八的话,但也不敢冷落了豁唇。二老爷的优柔寡断导致了后来的不能自拔,当然归根结底责任不在豁唇和勾八身上,而是怪二老爷自己,是他自己禁不住挑唆,同意跟苗树梁上的强盗里应外合的,并且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二老爷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这种结局把他推到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二老爷一直度日如年地等着报应早一点到来,现在终于来了,二老爷倒不觉得怎么害怕了,怕也没用。
二老爷问裂瓜嘴,豁唇跟你说了什么?
裂瓜嘴说,豁唇让我跟你说,今儿晌午的时候让你到你们蒋家祖坟去,不能带任何人,他们大王有话儿跟你说,就这事儿,别误了。裂瓜嘴并不十分明白豁唇的来历,他只是传个信儿,挣个跑腿的钱。
二老爷说,知道了,误不了。
裂瓜嘴就走了。
二太太问二老爷,是不是苗树梁上的人来了?
二老爷说,是苗树梁上的人来了,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你记着后晌的时候找几个人在祖坟边上的草滩子里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了,也算是我讨了一回老婆。
二太太不跟二老爷斗嘴,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化解了,想来想去还是得用钱,于是二太太就为难了,她不可能动用保和堂的钱,那样她就说不清楚了,没有办法她就想到动用自己的私房钱。
二太太出身于并不十分富有的人家,陪送出嫁的东西可想而知,无非是一点首饰和几床绸缎被面,最值钱的是一双金镯子,这是她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从手腕上扒下来塞给她的,即使如此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多少钱,而苗树梁上的强盗也决不会见这么一点东西就善罢甘休的。但是二太太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太太提前不动声色地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打在一个包裹里,预备晌午的时候带着去见强盗头子,她决定赶在二老爷前头,并且不带任何人,要是了不了这档子事,给人家杀了也就是了,好过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说起来二太太蒋陈氏也有个好名声,替丈夫死了,而她丈夫却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二太太是个主意坚定的女人,她告诉二老爷,在她回来之前不要出门。还没有到晌午,她就挎着包袱进了蒋家的祖坟,并且在老太爷蒋翰雉的坟前烧了纸磕了头,然后她就若无其事地坐在墓前的石凳上。
蒋家的祖坟里到处都是柏树,有风吹来呜呜作响,气象十分肃穆,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块宝地。墓地平时极少有人进来,二太太坐在那里只想着强盗来了该怎么办,其他的事倒没放在心上,她希望蒋家祖先能保佑她平安无事。
时间长了,二太太就觉得有些冷,墓地里放眼望去除了粗细不一的柏树便是高低不等的坟头,阴森森的不见天日,偶尔有狐狸从草丛中伸出滑溜溜的脑袋来,看见呆若泥塑的二太太,又倏地钻进草丛中不见了。二太太身上穿着大袄,里面还套了小夹袄,但还是禁不住冷,阴风一吹她就由不得打个激灵,二月在太行山还丝毫没有暖意。二太太在这段时间里想了许多心事,首先想起来的是她的出嫁,这是二太太极少想起来的一件事。
二太太的娘家充其量只是个小康之家,这个话题我们在以前说过,因为二太太生得标致,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但是陈家给二太太选了玉斗的保和堂蒋家。蒋家世代豪门,与陈家匹配,自然是极有脸面的事,这个话题我们以前好像也说过。
二太太的父亲卖了两头牛给二太太置办了妆奁,他跟二太太说,女儿呀,爹给你选个大家是为了你出息,要是嫁个穷家儿,你一辈子受苦不说,下辈儿孙也受苦,你要好好做人,别让人家说咱们小户人家没家教。
二太太很感激爹,给爹磕了头,二太太的母亲抱了即将上轿的女儿,哭得两行鼻涕两行泪,末了儿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捋下来戴在了二太太手腕上。
现在这一切都打在一个蓝底碎花面的包袱里了,二太太要用它赎丈夫二老爷的命。
二太太第二件想起来的事是关于大老爷。大老爷搂着她时的陶醉神态,大老爷乐而不疲地将欢乐注入她的体内,二太太平时想起更多的便是这些,有时也想大老爷吃饭时下巴上那撮抖动的山羊胡子,然后二太太就想到山羊反刍,再然后二太太就忍不住窃笑。
但是今天二太太简单地想了一下大老爷最后一次陪她睡觉的情景,然后猜测大老爷如何在外奔波夜宿,如何昼夜兼程地往回赶,如何在听到二太太不幸辞世的消息后痛哭号啕,当然这些都是想象。
二太太再想起来的事当然是大太太蒋周氏以及她肚里的孩子。大太太是个好女人,大太太才是真正拥有大老爷的人,并且能够为保和堂传宗接代,大太太永远还是大太太。
可是二太太呢?二太太是谁?几十年以后花容不在的二太太会是个什么情景?有谁还会记得二太太曾经是保和堂的内当家呢?二太太当然是被遗忘在银杏谷院里无人问津,或者干脆赶到伙房里当仆妇,也许会终日关在哪间闲屋子里等死,就像一件无用的物品丢在哪个角落里,落得满身灰尘,然后大少爷,就是大太太肚里那个孩子,推开屋门看到蜷卧在炕上半死不活的二太太,问,二婶,你还活着吗?与前面的情景一样,这同样是二太太的想象,想象有时跟现实相差千里。
二太太还想起秀儿,跟着想起牛旺,然后幻想自己跟秀儿同时怀上了孩子,孩子的父亲竟然都是牛旺!二太太自己骂自己荒唐无耻,这念头应该丢到大西河里去,二太太现在还是二太太,怎么会随随便便想一个毫无来由的男人?天下男人多的是,难道都要去想吗?那成什么女人了?
二太太越是想把牛旺的形象赶走,牛旺就越往她脑袋里钻,人的念头是个非常古怪的东西,二太太就烦了,把眼睛合了想其他的事,慢慢地念头就转到高鹞子身上来了。
高鹞子肯定知道二太太晌午的时候要到蒋家祖坟来,他也许会悄悄跟了来藏在哪个坟头后面暗中保护,他清早是听到裂瓜嘴说的话了,当然不会明着来。二太太想,看来只有指望高鹞子能跟强盗一搏了。
谁也不行,谁也抵挡不了!二太太听到一个男人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这么说。二太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看见面前有人,以为是恍惚了。但那男人又说,这是劫数,躲不了的!
二太太猛一掉头,那男人果然在她侧面。他靠着老太爷蒋翰雉的坟头,地面一块石头上铺着一块油乎乎的草纸,草纸上是一堆卤好切碎的猪蹄儿,还腾腾的冒热气儿,一个男人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穿了教书先生的衣裳,戴了顶怪模怪样的帽儿,左手握了酒葫芦,右手抓了地上的卤猪蹄儿,盘腿坐在那儿大吃二喝,然后看看二太太,很一本正经地说,你吃不?热的,香着呢。
二太太认得这猪蹄儿是保和堂熟食铺子做出来的,只有保和堂的王师傅才有这手艺。二太太就问,你是谁?咋会在这儿吃东西?
那男人说,我就是我,我饿了就吃东西,这地方不让吃吗?
二太太觉得他说得有趣,把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了,听这个男人的口音不像正经北方人,生得又白净,显然跟苗树梁上的强盗不沾纲。就问他,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你叫什么?
男人把嘴里的猪蹄儿咽了,又用嘴巴吸吮手指上的油脂,然后又喝一口酒,对二太太的话充耳不闻。
二太太叹了口气,说,你这人也是有点怪,在暖乎乎的铺子里不吃,跑到这坟滩子里来吃,冷冰冰的吃了要拉肚子。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顾了吃猪蹄子喝酒,把一张嘴巴弄得叽呱乱响,让二太太看得好不心烦。
二太太本来不想理他,她觉得这个人可能脑筋有毛病,但想到一会儿苗树梁上的强盗来了,肯定是刀光血影,说不准人家要杀人灭口,连他也一齐抹了,岂不是冤枉。
二太太于心不忍,说,喂,你听见了没有?吃饱了就走吧,这地方一会儿就出事儿了,凶险!
这回他听见了,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说,出什么事儿?会闹鬼吗?我最怕鬼了,长得锯齿獠牙铁丝头发,会吃人的。说完就浑身打个激灵,跟真的似的。
二太太这时候没有心思说道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又不好跟他纠缠,就只想让他快点走了,免得一会儿跟着无辜遭殃,对他耐了性子说,不是闹鬼,是闹强盗,会杀人的!二太太怕他听不明白,还用手做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抹脖子的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那男人一阵开怀大笑,显然不相信二太太的话,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他便冲二太太招呼,示意二太太过去,他有话跟二太太说。
二太太不想到他跟前去,就对他摇头,还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你赶快走吧!我说的是真话。
那男人一把抓了草纸和里面的猪蹄儿,一手提了酒壶,反倒上二太太跟前来了。他把草纸和猪蹄儿又摊在石凳上,自己面对二太太,像骑马一样骑在石凳上,压低了声儿跟二太太说,你骗人!要是闹强盗你干吗还坐在这儿不走?你不怕强盗?然后他也像二太太那样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二太太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脑筋有毛病还是装疯卖傻,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满腹委屈地摇了摇头,说,跟你说没用,你还是走的好。
男人非常认真地盯着二太太的脸,许久不说一句话。
二太太心里发慌,就把身子扭了,背对着他,她这下判断出这男人确确实实是个疯子,她有点害怕疯子的眼神。小时候她哥哥抱着她玩,要是她不听话,哥哥就吓她,疯子来了!疯子来了!于是她就不敢闹了,乖乖地听哥哥的话。疯子在二太太心目中是一种跟妖魔鬼怪同样可怕的东西,要不是因为等着苗树梁上的响马头儿救二老爷,二太太肯定不会跟疯子说话。
但是疯子在二太太背后说话了,你把身子掉过来吧,我不是疯子,我是看麻衣相的,你没看见我这帽子吗?
二太太只是觉得他的帽子有点古怪,倒没怎么在意是什么样儿。二太太有点好奇,就把身子转过来了,于是她看清这男人的帽子有点像小房子的模样,并且她发现这个自称是看麻衣相的男人长得很英俊。二太太不知道这男人戴的帽子很久很久以前叫文士帽,流行于南方,北方却是极少见到的,所以觉得怪。
男人见二太太转过身来了,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叫麻衣相,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呢?
二太太对称呼这两个字感到很陌生,但揣摸起来好像是问她叫什么的意思。二太太说,你不是说是看麻衣相的吗?怎么又叫麻衣相呢?你根本没说实话,所以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
麻衣相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保和堂的二太太。
二太太吓了一跳,心里就弄不明白了,问,你怎么知道?
麻衣相说,我是看麻衣相的,怎么会不知道?我在保和堂的熟食铺里买卤猪蹄儿的时候,听见有个叫豁唇的人跟一个大汉说,保和堂的二太太肯定要去救她丈夫,可惜了!
二太太问,可惜什么?
麻衣相说,他说可惜二太太那漂亮!跟天仙女儿似的,这回要给苗树梁的强盗杀了,说不定是先奸后杀。麻衣相还是用眼睛放肆地盯着二太太,他想看看二太太会不会因此而害怕,但是二太太的神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二太太一脸平静地说。
麻衣相说,所以我就巴巴地赶到这儿来了。
二太太说,你赶来是为了看着人家杀我吗?二太太当然很懊丧,觉得世上的人真是狼心狗肺的多,就在刚才二太太还为这个麻衣相会被强盗无辜杀了而担心,可是没想到他却是为了看自己被强盗奸杀才来这儿的。但是,二太太想得显然有些偏激。
麻衣相说,我可不喜欢看强盗杀人,血淋淋的,一个月都吃不下饭去,我小时候看过法场行刑,那个人脑袋砍下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他肯定痛得受不了,只是嘴巴不能喊了。
二太太问,那你还来看什么?
麻衣相说,看你是不是漂亮得跟天仙女儿似的。
二太太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漂亮得跟天仙女儿似的,心情就不那么恶劣了,说,我哪有那么好看,就这个样儿,哪敢跟天仙女儿比呢?
麻衣相说,我看也是差得远,天仙女儿我没见过,漂不漂亮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没有你好看。
二太太想指责麻衣相轻薄,但看他那个样儿又像是说得诚心实意,就不想说他了,毕竟说她长得好看不是坏话,何况他说比天仙女儿还好看,就是挖苦也由得他去了。
二太太忽然起了疑问,问麻衣相,你跑这儿来又吃又喝的不怕强盗杀你吗?杀了我人家还会放过你吗?难道你是像黄天霸一样的绿林好汉,来救我的?
麻衣相又开始吃卤猪蹄儿了,一边吃一边摇头,把口里的东西咽了才说,我听那个豁唇说,二太太是武林一脉,我想肯定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跟侠女十三妹差不多,强盗杀不了你,你得杀了强盗,所以我就巴巴地赶了来看你怎么杀强盗,强盗怎么会杀得了我呢?你不救我吗?
二太太听了麻衣相的话叫苦不迭,变了声儿地说,你这个兄弟也真是没名堂,我一个妇道人家哪会什么动刀动枪的?你这不是贪玩耍白丢了性命吗?还是赶快走吧!
麻衣相一脸惊讶,问二太太,你真的不会武功?
二太太说,真的不会,我连个鸡都杀不死,哪敢杀人?你赶快跑吧,还来得及。
麻衣相还是很疑惑,问,你既不会武,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不是送死吗?你还敢来?你把我也害了!
二太太说,不敢来也得来,他们要杀我丈夫,我不来怎么办?可我没让你来呀,咋说是害你?
麻衣相说,那你丈夫干吗不自己来?靠老婆救命,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二太太不想跟麻衣相评价自己的丈夫二老爷,心里只急着赶快打发他离开,强盗说不定马上就来了,二太太看到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正正地投下来,已经是正晌午的时候了。
但是麻衣相并没离开的意思,他仍然跟二太太纠缠不休。他问二太太,你不会武功,又打不过强盗,用什么救你丈夫?难道用你这张比天仙女儿还漂亮的脸蛋儿吗?要是强盗不贪色怎么办?要不就像我说的那样,先奸后杀,不是也白搭吗?
二太太就索性不急了,一个人甘心陪着送死有什么不好呢?二太太冲他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真是没来头的人,要不就真是脑袋有毛病,我怎么救我丈夫跟你有什么关系?二太太拍了拍她怀里的蓝底碎花包袱皮的包袱,说,我就这么点私房东西,饶不饶我丈夫听天由命,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也不过是一死完事儿,我不会让他们欺负我的!你看见这东西了没有?我一下就可以把自个儿叉死。二太太把怀里揣的那把剪刀掏出来给麻衣相看。
麻衣相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二太太说,你刚才还说连个鸡都杀不死,这会儿又说能叉死自个儿,我不信杀一只鸡比杀死自个儿难。
二太太很坚定地说,信不信由你,我杀不死鸡,可我一定叉得死自个儿。
麻衣相用非常钦佩的目光望着二太太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你干吗不把保和堂的钱拿出来赎你丈夫的命呢?保和堂有的是钱,你又是内当家。
这你就不懂了,二太太说,保和堂再有钱是属保和堂的,不归我二太太有,要是拿保和堂的钱赎我丈夫的命,我永远也还不起,再说人家会以为我也跟强盗是一伙,里勾外连的弄保和堂的财产,以后我咋做人?
麻衣相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大姐,你确确实实是个好女人,你要是看得起,认我做你个兄弟,咱们有难同当。麻衣相说得很真诚,一点儿也没有虚假成分。
二太太很感动,说,难得你这么义气,只是我说不准转眼就死了,认你这个兄弟也没用。二太太当然不相信这个身单力薄的麻衣相能挽救目前的局面,只是白搭一条命而已。你还是走吧!二太太说。
麻衣相把草纸上的卤猪蹄吃光了,把酒葫芦递给二太太说,大姐要是真认了你这个兄弟就喝一口酒,天大的事兄弟担了。
二太太说,要是我认了你做兄弟你就赶快跑,行不?
麻衣相想了想说,行。
二太太接过麻衣相手里的酒葫芦,扬起头来往嘴里灌了一口。这是一葫芦老白干,劲头十足,辣得二太太花容失色,喘不过气来。但是二太太还是坚持着把酒咽下去了,对麻衣相说,我认下你这个兄弟了,赶快跑吧!
麻衣相从二太太手里拿过酒葫芦,一扬脖子把葫芦里的酒全灌进肚子里,然后把酒葫芦一甩,豪气千云地说,大姐,兄弟有你这样一个姐姐一辈子没白活,我这就去找苗树梁上的强盗,跟他们说饶了二老爷,兄弟虽是一介书生,但跟苗树梁上的山大王多少搭得上一点关系,那个山大王有病,得靠兄弟给他医治,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他是要给的,兄弟有两件东西放在那边的坟头后面,望大姐给兄弟收起来。
二太太见事情果然蹊跷,也不敢再问,只是怔怔地看着麻衣相,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麻衣相双手抱拳施了一礼,说,大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就此别过,望大姐多多保重,后会有期。说完气宇轩昂地走了,竟然连头也没回,颇有绿林侠士风范。
二太太回过神来,那麻衣相早已没影子了,地上的酒葫芦尚在,包了卤猪蹄的草纸飘落在地,一切恍然如梦。
二太太第一个念头当然是去看看那座坟头后面麻衣相到底放了什么东西,无论如何这总是人家托付的事。
二太太在麻衣相指过的坟头后面看到了两个捆成一团的人球,他们的双脚都各自搭在自己的后脖颈儿上,双手抱着屁股,捆得死紧,要是捆猪这叫死马攒蹄,连蠕动的份儿都没有。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二老爷和高鹞子,他们的眼上蒙着黑布,嘴里塞满了烂东西。二太太解开蒙在他们眼睛上的黑布,原来是两条绑腿带子。太行山的人不论男女都喜欢用这种带子把裤脚扎起来,在冬天不露风。
高鹞子和二老爷见站在跟前的人是二太太,一时显得狼狈不堪。二太太用剪刀铰开他们胳膊腿上的绳子,两个人这才顾得上掏出自己口里的破布,然后连了声儿地吐口水,原来是他们脚上的臭袜子。
吐完了口里的脏东西,高鹞子就破口大骂,那个狗鸡巴?的到哪儿去了?是汉子就明打明地干,暗算我!王八羔子!
二太太问,谁把你们捆起来的?二太太不明白高鹞子怎椿岷投�弦�谝黄穑�压献齑�诺?
时候说过的,要二老爷一个人到坟地里来,二老爷和高鹞子都知道,就是高鹞子要保护二老爷也应该在暗处才行,再说她叮嘱二老爷不许出门的。
高鹞子说,是个过路的瘸子,他当时往这坟地里走,我好心怕他受了牵连,劝他快点离开,没想到中了他的暗算,这个挨千刀的鬼瘸子,我高鹞子决饶不了他!
二老爷只是摇头,好半天才说,我没有中暗算,我正往这儿走,还没进坟地,不知道就怎么绊倒了,接着就给人捆了手脚,脸上蒙了黑布,我被他挟到这儿的时候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喘气,只是不知道是谁,原来是高鹞子。
二老爷手无缚鸡之力,当然也谈不上中不中暗算,但二老爷从始至终没看见对方的人影儿,这让二太太和高鹞子都不免吃惊。
二太太问高鹞子,那个瘸子什么样?
高鹞子想了想说,好像是蓝粗布袄�诖植济蘅悖��痪褪呛诖植及览洞植济蘅悖�亩�粢?
这些呢?我连他模样也没看清,他可能会点穴,他在我软肋上戳了一下,我就浑身不能动了,等到能动的时候已经给他像捆粽子一样捆起来了。
其实高鹞子知道,即便是明打明地干,他也不是那瘸子的对手,因为他会点穴,在江湖上练武的人不少,但会点穴的人却寥寥无几,高鹞子能跟人家较劲的也只是轻功而已,但是他抹不下这个面子来,连人家的长相都没看清,心里自然是窝火透了。
那就不是他,二太太说,他穿的是灰布斜襟袍子,他的腿也不瘸,不是我们这地方人。二太太说的当然是麻衣相,她不相信麻衣相会有这本事。
高鹞子说,反正是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二太太和麻衣相的对话高鹞子和二老爷从头到尾都听得一清二楚,高鹞子记着麻衣相最后说的那些话,分明是不把他和二老爷当人,什么两件东西放在那儿?这和苗树梁上的土匪是一路口气。况且,麻衣相又怎么知道二老爷和他被捆绑在坟头后面呢?
二太太说,不管咋说人家还是没伤害你们,只是不知道他说的管不管用。二太太就把麻衣相的事跟他们说了。
高鹞子说,你这个麻衣相兄弟肯定是个人物,你放心吧二太太,咱们还是回去的好。言下之意心里很不痛快。
二太太说,既然高大哥说没事,那我们就回去吧。
于是,三个人离了蒋家祖坟,回了保和堂。
苗树梁上的强盗从此再没有骚扰过保和堂,那个麻衣相也就此杳无音信,二太太后来给她的后人讲起麻衣相的时候,只说他是个南方蛮子,长得很英俊,除了对话没有更具体的细节,但二太太讲这些的时候颇有神往之情。麻衣相给二太太的心中留下了一个谜,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谜,一直到二太太去世之前的弥留之际才解开了这个谜。
五十年以后,我的祖母以跟二太太同样的神情和口吻向我复述这个遥远的故事。祖母的神情给了我一种美丽的迷惑,我丝毫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我的祖母同样也有一个十分纯洁雅致的名字叫亭儿。
亭儿是大老爷从北京城带回来的一个讨饭吃的小丫头,那年八岁。
大老爷的天津之行并没有费太大周折,小贵子已经拿钱四处做了打点,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在官面上还有些旧识,于是费老爷子倒也没吃太大的苦头,但保和堂却是要为此破费一笔的。因为保和堂的大老爷处置得当,费老爷子跟小贵子还有下面的伙计都铁了心要把天津的买卖做大起来,论起来这就是坏事变好事的说法了。
大老爷从天津坐了火车去北京,看保和堂的珠宝生意。
大老爷在珠市口的街边上见到了亭儿。亭儿穿得非常单薄,面黄肌瘦,头上插了根墙上的狗狗莠儿草。她的父亲前一天在破庙里饿死了,尸首还蜷卧在那儿呢。亭儿要卖身葬父,这和过去书上说的一模一样,因为年纪小,有些富绅摸着亭儿的头看看,然后摇摇头走了,并不舍得留下一文钱救助亭儿。
大老爷对身后跟脚的人说,去找两个黄包车夫,把这小丫头的老人弄到城西乱坟岗子上埋了吧,每人一块大洋,再买两领席子。
跟脚的人找了两个车夫,但车夫趁机抬价,要每人五块大洋才干,搬死人到城西的乱坟岗远着呢,车子不敢拉,要是拉了死人以后就别拉活人了。
大老爷没办法,给了两个车夫每人五块钱,外加两块钱席钱。
大老爷让亭儿领着找到了那座破庙,她的父亲眼珠子已经给老鼠掏出来吃了,黑黑的两个洞,惨不忍睹。
亭儿给她的父亲磕了头,看着两个车夫用席子把她父亲裹了,两个车夫一人扛腿一人扛脑袋,往城西乱坟岗子上去。
亭儿要跟着父亲去下葬,大老爷觉得也算一个孝女,有心成全她,又给了跟脚的两块大洋,让他去买了白布和黄纸钱给亭儿,做得像个样儿,交待跟脚的办完了事到铺子里去找他。大老爷跟脚的是保和堂护院房的人,自然对大老爷忠心耿耿。
大老爷没想买下亭儿,他做这些纯粹是行善。但是亭儿跟着大老爷的跟脚的找到了大老爷。
亭儿给大老爷跪下磕头,流着泪说,我能做事,给你端盘子洗碗洗衣裳,给你擦桌子扫地,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做牛做马也报答老爷你。亭儿拿着头上那根狗狗莠儿草给大老爷。
大老爷问,你再没有亲人了吗?
亭儿就摇头,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
大老爷想了想,就记起来给二太太买使唤丫头的事,亭儿虽然小了些,但样子却是个伶俐的丫头,或许调教出来不差,至少也比杏花强。善事要做到底,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在街上流浪,早晚得给人贩子卖到窑子里去,还不如保和堂收养了好些。保和堂的使唤丫头比穷人家的女儿强,大老爷对这点很自信。
大老爷把亭儿手里的狗狗莠儿草接了,然后让街上摆摊写书信的先生代写了字据,要亭儿和两名作保的店铺老板在字据上画了押,于是亭儿就成了保和堂的人了。
大老爷给亭儿换了衣裳,梳洗之后,发现亭儿长得十分秀气,让人看了十分喜爱。大老爷很高兴,并不让亭儿动手伺候,倒是让跟脚的多多地照应亭儿。
亭儿自然懂事,满口老爷长叔叔短的把两个人哄得都高兴,手脚又勤快,争着做些琐事。
大老爷从京城回到玉斗,把亭儿的事讲给家人听,一家人看了亭儿的乖巧样儿,都喜欢。
大老爷跟亭儿说,往后就跟着二太太。
亭儿就跪下磕头,口里亲亲地叫,二太太。
二太太赶紧把亭儿拉起来,怀里搂了说,真是个乖丫头,心里却想着以后把亭儿当个女儿养。
大老爷回来的第三天,大太太蒋周氏生了个大胖小子,保和堂上下喜气洋洋。接生婆是仆妇黄嫂,给大老爷道喜说,六斤,上秤盘称了,整整六斤,恭喜你了,大老爷。
大老爷用手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笑得拢不上嘴,但是他没忘记拿出六块现大洋给黄嫂做红封。倒是黄嫂会行事,又拿六块钱给大少爷做了压岁钱,说是六六顺。
黄嫂果然说得对,保和堂在摆平了苗树梁的事之后,所有事都顺当。穆先生告诉大老爷,他的女儿黑丫头也已怀孕在身,秀儿就更甭说了,早已挺了六个月的肚子了。牛旺因为保护大太太和二太太有功,大老爷让他继续回保和堂护院房做事。
杏花到大太太那边帮着伺候月子,二太太也有意不让她回银杏谷来了,于是二太太这边就只有亭儿了。亭儿虽小,但做起事来却比杏花勤快灵便。二老爷也喜欢亭儿,亭儿闲了就给二老爷讲京城的事。
有一件大事让大老爷和二老爷始料不及,那就是二太太怀孕了!二太太首先告诉的当然是大老爷,那是在大少爷快出满月了,二太太跟大老爷商量保和堂家务的时候告诉他的。
二太太说,我怀上了,你的。
大老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怀上什么?
二太太说,我怀上孩子了,真的是怀上了。二太太很平静,就像说一件平常的家事一样。
但是这在大老爷听来却是惊天动地,巨大的喜悦使大老爷在一阵惊愕之后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说,我蒋万斋何德何能,上天竟如此佑爱!大老爷对着二太太深深地躬身一拜,说,贤妹大恩大德,万斋没齿难忘。
比大老爷更加激动和喜悦的当然是二太太自己,但二太太显然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对大老爷说,二老爷会知道是你的孩子。
大老爷说,不会,你不会告诉他真相。大老爷同样不知道二老爷不能播种孩子的毛病,二太太没跟他说过,他以为是二老爷不学好才使得二太太守空房的。
二太太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跟你说也没用。
因为没有外人在场,大老爷就抱了二太太亲热,口里说些耳热心跳的话。二太太因为怀了孩子心里甜蜜,就没有拒绝。
二太太的忧虑不是毫无根据,她迟早得因为怀孩子的事直接面对二老爷,并且这件事来得非常快,快得让二太太猝不及防。
就是在同一天晚上,二老爷鬼使神差地要跟二太太做房事,他伸了干鸡爪一般的手摸二太太的身子。
二太太把二老爷的手推开说,弄不得,闹身子了。
二老爷当然不信二太太的话,说,你上月都不是这个日子,说来就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太太说,你知道什么?
二老爷说,你喜欢上那个干兄弟麻衣相了,所以不让我弄。
二太太有苦难言,她基本上已经把那个麻衣相忘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二太太没必要经常挂在心上。
二太太说,你瞎说呢,我干吗喜欢麻衣相?认干兄弟也只是说说当了的事。
二老爷说,那你干吗不跟我亲热?要不就是看上别的人了,是不是高鹞子?
二太太不知道二老爷为什么这般纠缠不休,要在往日,二太太说不行二老爷就睡觉了,可是今天不行,二老爷执意要行房事,二太太想着早晚也得捅破了,索性直言说了。
二太太说,我怀上了,真的怀上了,弄不得!
二老爷满腹狐疑地看着二太太,并从她充满歉疚的目光中得到了证实,他的老婆二太太真的怀孕了!与大老爷的表情恰恰相反,二老爷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脑袋,两行清泪簌簌而下。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怀上孩子了!天哪!你怀上孩子了!
二太太很难过,觉得对不起二老爷,用修长的手指抹去二老爷脸上的泪水,说,对不起你,二老爷。然后二太太自己也哭了。
二老爷反而笑了,说,我该感激你才是,你给我怀上孩子了,说不定是个儿子!我死了也不担心你没有名分。
二太太对二老爷一向宽容,她从没指责过到了这般年纪的二老爷还整日打游废,但是二太太今天突然发现二老爷是那么宽厚慈祥,愈发觉得愧疚。
二太太说,你肯定很恨我!
二老爷说,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娶你本来就亏了你,你从不怪罪我,还舍命地救我,这些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什么也别说,我什么都知道,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二太太就一下扎到二老爷怀里了,好一阵儿才说,你要是想弄就来吧,掉了以后还会怀的。
但是二老爷把二太太推开了,二老爷说,不,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有总比没有强,其实我早就想要个孩子,你能怀上是老天爷保佑,我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二太太本来想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二老爷其实心明如镜,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挑明了而已,二老爷其实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男人。
二太太完全不知道二老爷睡觉之前吃了穆先生配制的春药丸,更不知道这是她一生中丈夫向她最后一次提出房事要求,并且接下来二老爷像个天下最好的丈夫,无微不至地疼爱二太太直至去世。这样反常的好日子一般来说都不会长久,二太太也一样。
很快便是保和堂的大少爷出满月的日子。在这之前,玉斗乃至四邻八乡凡是知道的都给大太太送汤,拿挂面送鸡蛋,或是做了婴儿穿的裤褂儿,虎头帽儿虎头鞋,等等不计其数,住在土地庙里的孤老太太平时常得保和堂周济,知道大太太生了少爷,欢喜之下却又无以为送,竟烧了一壶开水提了来,可见保和堂人缘极盛。
保和堂大少爷满月酒的隆重场面自然可以想象,按着乡俗,凡是送过汤的都要请,除此之外,大老爷还请了名人先生以及各界社会贤达,保和堂上下宾朋满座,二十桌酒宴同时开席,劝酒声,杯碟碗盘碰击之声以及猜拳行令之声震耳欲聋。
大老爷蒋万斋坐了首席,同桌的自然都是有名有望的人物。三代圣贤之家的孔秀才用枯瘦如柴的手捋着下巴上的几根老鼠胡子,咬文嚼字地说,万斋兄喜添贵子,此不仅是保和堂之大喜,也是众乡邻之大喜,玉斗之大喜,这喜酒当是要喝的。
大老爷蒋万斋身穿绸缎马褂儿,头戴瓜皮帽,满面春风,频频抱拳对诸位宾客施礼,说道,老太爷在世时虽有功名,却不愿为官,闲居乡里,多得乡邻们抬爱,晚辈不才,托乡邻关爱,上天佑护,幸得犬子,不敢忘上天之恩,众乡邻之德,备置水酒一谢,还望诸位不嫌素薄,开怀畅饮,开怀畅饮!
众人纷纷举杯呼应,一同豪饮而尽。
同样是孔秀才提议,要人抱了大少爷来观福,早有丫头奔到菊花坞院里抱了襁褓中的大少爷来,众人看后一致赞不绝口。
孔秀才还是用手捋着老鼠胡子夸讲,天庭饱满,地廓方圆,此乃贵人之相,将来功名怕是不在老太爷之下。
又有人恭维说,说不准在梁王董资建之上。
大老爷见说得邪乎,赶紧用手示意,说,梁王董资建是何等英雄,犬子如何敢比?将来若能担得了保和堂这份家业,也算没有辱没了蒋家先人。
只有一人对众人如此阿谀奉承颇不以为然,这人当然就是二老爷。二老爷说,屁大的孩子都知道玉斗出了梁王董资建,可谁知道董资建是怎么死的?是给刘伯温气死的,你们知道不?这一宝才是开在最后的,叫绝户。绝户放在宝案子上说就一个人也投押着,通吃。
仍然是孔秀才摇头晃脑地说,万秀兄此言差矣,梁王董资建之死只是传说而已,更何况谈古论今后辈钦敬的是前人的英名功绩,至于生死那却是上天的定数了,况且传说刘伯温主要破的是玉斗的风水,这也是流言之语,玉斗后来不是还出了蒋翰雉蒋老太爷吗?贡士!再考就是进士了,这是何等荣耀啊!孔秀才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在场吃酒的人很少有人知道贡士是怎么一回事,而进士这个名称也是听说书的讲出来的,状元探花什么的是极为荣耀的名位,而实际意义却说不出所以然了。
玉斗人世代都记得梁王董资建,并且对玉斗是块风水宝地深信不疑,只有这样的风水宝地才能出梁王,能够封王自然不是那么简单。传说明朝开国军师刘伯温为了破玉斗的风水,曾在玉斗正南八十里的高山上置一铁箭,箭头对着玉斗,玉斗自梁王之后再不出王了,这山后来就叫铁箭山。玉斗的世代儿孙无论何姓都因为这个传说而对刘伯温嗤之以鼻,老蔫糗碕刘伯温!都这么说。
我的叔父说,老蔫糗碕刘伯温在铁箭山安的那支铁箭在一片光光的大石岩上,有碗口粗,若有人拔箭头,它就越发往岩石里缩,人不拔它了,它就出来仍然指着玉斗。
我对叔父的话同样信以为真,我曾不止一次向往,能爬上铁箭山(铁箭山高厄险峻,极少有人上去),去看看这枚碗口粗的具有灵性的铁箭,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我的叔父已经谢世,我也身在中国的最南方城市工作,八千里路云和月,爬铁箭山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了。
在玉斗的后代人中流传最广泛的说法是刘伯温与董梁王之间斗法的故事。刘伯温是半仙之体,总是渴望能修炼成真正的神仙,但这得讨一个封号,除了皇帝只有称王的人才能给这个封号,刘伯温就想骗董梁王。一日,刘伯温看到董梁王骑马走过来,就爬到一枝柳树杈上躺着睡觉,他希望董梁王惊叹之余会失口说一句,这不成活神仙了吗!这样刘伯温就等于讨封了,他就可以成仙了。但是刘伯温算错了,董梁王早知道是刘伯温在那里装神弄鬼,到了柳树下面却说了一句,这不是老蔫糗碕刘伯温吗!这样的封号显然与刘伯温的愿望大相径庭,刘伯温从此满脸皱纹一副衰朽之相。刘伯温发誓报仇,算准了董梁王要在玉斗西北的马瓜偏向路人讨封。董梁王讨封是想当皇帝,他躺在马瓜偏的青石板上,等着过路人说一句,你还不起来!这样董梁王就借这一句吉言发兵打天下,最后可以当皇帝。但刘伯温抢在前头过来了,他骑着小毛驴子,见到躺在青石板上的董梁王说,你躺着吧,永远也起不来了。自此董梁王再没站起来,不久郁悒而逝,这便是流传至今的刘伯温破董梁王的故事。
董梁王的坟墓在玉斗后面的山坳里,石人石兽矗立在墓道旁,墓地柏树成林,一派肃穆。儿时上学曾跟了大一些的同学去看董梁王墓,心情格外紧张,甚至不记得董梁王的坟丘到底是何模样,只记得石人石兽和一块高大无比的石碑。上了大学才知道这些石人石马石象之类的雕像叫石像生,有石像生的墓主必定是封过王的。
至于马瓜偏是传说闹狐狸仙的地方,同样是儿时的我每过马瓜偏总怀着恐惧,但这并没有阻止我寻找董梁王当年躺过的痕迹,于是我找到了那块青石板,并且发现了青石板上那条清清楚楚的辫子印,于是我在很大程度上相信了这个传说。
1994年夏天回家乡探望老父,马瓜偏已经被采石的民工用炸药崩得没了模样,我只心痛那块留着大辫子印的青石板,至于董梁王的墓,早在我离开玉斗之前就被红卫兵破了个干净,偶尔可以在地堰中发现一个打碎的石人脑袋或石马的脖子,而高大的石碑也荡然无存。所有关于董梁王的资料已无从可考。在《涞水县志》文化卷·古墓中记载:董资建元镇国上将军,卒于元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墓坐落玉斗村东北山坳里,墓地有石人石羊和墓碑。仅此而已。我对《县志》里不知是何人何时整理的这段记载持怀疑态度,因为就元代的官职而论,梁王和镇国上将军显然不是同一级别,而镇国上将军的墓地是否有石像生?无以为考,况且梁王之说又从何而来?
因为二老爷的一句话,我已经扯了许多本文以外的话题,显然不该再花费笔墨赘述梁王董资建的民族属性,以及元代的大将军会不会也跟清朝的人一样脑袋后面拖条大辫子,问题完全缘于马瓜偏那块青石板上的大辫子印迹,这同样是本文以外的话题,有一点需要提示,在玉斗,所有百姓自古以来都是清一色的汉族。好了,现在我们必须回到保和堂大少爷的满月酒席宴上来。
二老爷不跟孔秀才争辩并不是二老爷说不过孔秀才,二老爷没这份兴致,二老爷要是耍起浑来,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人能讲得过他。二老爷不耍浑的时候不多,这是外人的看法,二老爷自己则不这么认为,念了两本书就绕弯弯肠子,要是抬杠,我一句话就瘪出你屎来!二老爷已经在心里把孔秀才看扁了好几回。
二老爷喝了两盅酒之后,才一本正经地跟同桌的客人宣布说,我老婆也怀上了,一百一的双胞胎,到时候还请你们喝喜酒。
二老爷一直为如何提起这件事犯难,结果是只要一横下心来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二老爷把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倏然之间痛快淋漓。怀上了,我老婆二太太蒋陈氏也怀上了!二老爷高声大嗓地说。他的面色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于是,所有听到二老爷说话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突然之间哄然大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大喜事!大喜事!大家显然对二老爷的话不能认真,尽管这并不影响对二太太的尊重。
最惊心动魄的当然是大老爷,大老爷弄不清二老爷说这番话的背景,因此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人们在哄笑声中把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大老爷,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证实,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大老爷在社会上的威信,也可以解释为一切秘密都难逃众人耳目。大老爷在众人的睽睽目光中希望看到的是前者,后者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中国曾经有一句话流传得很广泛,那就是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说流传不太贴切,应该说盛行才对。不过民国七年春天中国不盛行这句话,一般由众目睽睽代替就可以了,意思差不太多。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让大老爷不好正面回答的问题,于是大老爷对众人说,万秀既说是有喜自然不会有假,然后又转而问二老爷,你说是吧?万秀。大老爷问这话很不自然,他同时想到了另外一句话,卑鄙无耻。
大家仍然哄笑,并且又盯着二老爷看。二老爷泰然自若地喝完了盅里的酒,然后以尖锐的目光把面前的人诸个儿扫了一遍,问,我说过假话吗?于是大家就不哄笑了,二老爷确实没说过扯谎溜皮的话,与苗树梁上的强盗勾结是个例外,但那是一件并不怎么公开的事情。
关于二太太是否怀孕的话题应该暂时告一段落,这完全是一件用不着立时分辨真假的事,要是二太太在跟前,二老爷也许压根就不会提这件事。二太太和大太太以及所有女宾都在菊花坞那边,男女不同席。问题是二老爷既然坚称关于二太太怀孕这个话题的真实性,下面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做些补充和交待。
不仅是与二老爷同桌的客人,甚至所有参加保和堂大少爷满月酒宴的男宾都给二老爷敬了酒。二老爷举止大方,酒到盅干,喝到最后已是满脸豪气。事情进展到这里已经有些喧宾夺主了,但是大老爷一点都没有在意,并且非常坦诚地对每一位宾客口头上致了谢意。
大老爷喝的酒不多,比二老爷喝的要少得多,但是能喝善饮的大老爷在酒席宴上烂醉如泥,而二老爷在酒席宴上直到散场依然是谈笑风生,一副名家风范。
二老爷看着被牛旺和高鹞子搀进屋去的大老爷的背影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说完之后,二老爷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句关于酒色的至理名言,肯定不是二老爷所创,事实上这句千古名言历来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贪杯纵欲,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恰到好处为妙,古人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说法,这是往好处看,而更多的则是古人在酒色方面透骨刺心地告诫后人慎之,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几个男人能经得起酒色的诱惑。二老爷既不贪酒也不贪色,但是二老爷嗜赌成性,赌属于玩,玩物丧志这句古语在二老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二老爷来到菊花坞院里的时候,女宾席已经散了,少不了有几个多舌的娘们仍然围着残席唾沫横飞地说得面红耳赤,二太太和大太太都在那里陪着。
二老爷不言声,径直进了北屋。二太太以为二老爷喝多了,就让亭儿进屋看看,把他搀回银杏谷那边去。
亭儿把二老爷连拖带扶地弄回了银杏谷。一进北屋,二老爷跟亭儿说,给我沏一壶茶。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剔牙,二老爷通常不喝茶,即使在口渴的时候也难得要人沏茶,喝茶是大老爷的习惯。亭儿于是也相信二老爷是喝多了,其实二老爷一点没醉,酒当然喝得不少。
亭儿给二老爷沏了一壶茶,放在二老爷跟前的八仙桌子上。二老爷把剔了牙的笤帚杪儿扔了,用手拉了亭儿说,来,让我抱抱你,丫头。
亭儿有些害怕,但还是让二老爷抱起来坐在了他的腿上。二老爷非常亲昵地用额头挨了挨亭儿的脸蛋,像个慈蔼的父亲。
亭儿觉出来二老爷的额头很烫,跟二老爷说,二老爷,你喝醉了,我去给你拧个手巾把儿擦擦脸。
亭儿从二老爷怀里跳到地上,到厢房里端了一盆水进来,用手巾蘸湿了,拧干了递给二老爷。二老爷用手巾擦了脸,自己往杯里倒了茶水,慢慢地喝。这时二太太就进来了,那边的席终于彻底散了,仆妇和丫头们在收拾残席。
二太太问亭儿,二老爷没事吧?
亭儿说,二老爷的额头好烫。
二太太伸了手摸二老爷的额头,二老爷用手挡开了,说,没事,喝了几盅酒的事。二太太看二老爷没事的样子也就罢了。
睡觉的时候,二太太又问二老爷,我看你这样子不对劲,真喝多了?还是不舒坦?并且再次用手摸了二老爷的额头,这回二老爷没有阻挡二太太。
二太太没感觉到二老爷的额头特别发烫,心里就塌实了些,对亭儿说,没事儿,你去睡吧。
亭儿睡在北屋西套间里,但二太太给她置了一套新铺盖,二太太没把亭儿当使唤丫头,倒有点像亲女儿一样,当然也是因为亭儿乖巧,又是城里来的,没爹没妈,二太太心疼她,二老爷也喜欢她。
以往睡觉不怎么安生的二老爷这一夜睡得很沉,基本上没有翻身,并且还微微有些鼾声。劳累了一天的二太太有些疲乏了,放心地睡了。
早晨的时候,二老爷没有起来。二太太想着给修桥的民工拨粮食的事,就早早地起来了,二老爷还躺在炕上睡,一般情况下,二太太不关注二老爷睡不睡懒觉,反正起来也没事干,就由着他,更多的时候二老爷根本不在家睡,二太太都习惯了。
二太太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用手揉了揉光滑的脸蛋,但没有搽粉,二太太一般情况下不搽胭脂抹粉,这是因为二太太天生丽质。二太太用手抻了抻身上的蓝绸子小袄襟,自忖没有什么不妥了这才准备出门,但是二太太在腿将迈出门口的一瞬间,又缩回来了,她走进里屋看睡懒觉的二老爷,二老爷蒙着头一动不动。
二太太轻轻地把被子掀开一角,她看见二老爷的面色极其难看,一脸痛苦之状。二太太一惊,猛地把被子掀开,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随着二太太的这声尖叫,二老爷蒋万秀在保和堂蒋家的地位彻底结束了。二老爷死了!死得非常壮烈,他的身边有一把刀,一把并不怎么锋利的刀,刀上沾满了血渍,整个褥子上全是血,二老爷的下半身是淹在血泊里的。二老爷的右手拿着一件东西,是那个二太太经常抱在怀里做伴的膀,自从跟大老爷有了那事她极少拿出来,她平时把它放在枕头套子里,但是现在攥在二老爷手里。二老爷的左手也握着一件跟膀完全类似的东西,但形状已基本上缩成了一团,这东西不叫膀,医学上叫外生殖器,是二老爷自己的阳具。二老爷是以废除自己的阳具而结束自己生命的。
二老爷的丧事当然不能与老太爷蒋翰雉相比,但是出于保和堂蒋家的声誉,依然有许多吊纸的人纷至沓来。二太太一身素缟迎着前来吊纸的人一次次跪下去,一次次嚎啕大哭,她的身后除了亭儿还有久在蒋家的远亲后辈,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戴了孝布在二太太身旁跪身迎客,后来因为忙着支应丧事,就回到里面去了。
二太太跪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才由亭儿扶进大门,一个娇滴滴的人儿年轻早寡,让所有吊纸的人怜惜万分。至于二老爷的死因只有两个人知道,除了二太太就是亭儿。
二老爷死那天,亭儿吓呆了。二太太在惊叫之后的一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峻性,她必须在第三个人得知真相之前把事情处理得不露蛛丝马迹。难为亭儿一个八岁的孩子,她给二太太做帮手处理清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有人怀疑二老爷的死因,要是在太平年代,暴死人是要报官的,而像二老爷这种死法恐怕要无事生非的惹出许多麻烦来,二太太非常懂得这一点,所以二太太在大老爷和大太太到来之后,用一种非常普通的病因做了掩饰。
二太太哭着说,他说肚子痛,心慌,后来好些了,可是到天亮就死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虽然觉得突然,但是并不怀疑二太太,否则二太太很容易在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前提下蒙受不白之冤。
最具权威性的定论是穆先生下的,他说二老爷得的是滚肚痧。没有人怀疑穆先生的鉴定,滚肚痧是暴病,也叫绞肠痧,弄不好一两个时辰人就死了。
二老爷出丧的时候,才想起来没人打幡,这是孝子要做的事,但二老爷膝下无子。
要不让亭儿打吧,二太太说。
丧事总管许老爷子说,最好要个男孩子。在蒋家的食客当中本来有同族蒋姓的晚辈,许老爷子坚持要从这些人中选,但没有人愿意给二老爷打招魂幡。
这时候谁也没想到官杆儿会跳出来,他说,我打吧,二老爷活着的时候对我不赖。这倒是一句实话,二老爷做那件冒险勾当的时候,官杆儿是保和堂大院里惟一跟他结成同盟的人,尽管有一块大洋的因素,而同盟人的性质是毋庸置疑的。
要官杆儿打幡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二太太说,让他打吧。于是官杆儿打着幡引着二老爷的棺材出了保和堂大门。
走出一箭之地,前面一簇人拦住去路,有人路祭,两个人抬了桌子,桌子上摆了果点,放到灵前,然后一齐跪下磕头,领头的是勾八,后面是裂瓜嘴和豁唇一帮人,清一色的是二老爷生前的赌友,也算是二老爷真真正正的人缘。二太太又陪着哭了一场,然后出丧的人才浩浩荡荡地出了玉斗。
从坟地里回来,大太太一直陪着二太太。二太太说,用不着,别忘了给少爷喂奶。
大太太想着儿子,在安慰过二太太之后就回菊花坞那边去了。这样二太太身边就只有亭儿了。
二太太把二老爷生前用过的东西堆放在院门外,用火点着烧了,重要的当然是那套带血的铺盖,满院子都是燃烧的焦臭味,好在这是风俗,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二太太最后想扔进火堆里的东西是那个带血的膀,二太太怀疑这是一件不祥之物。其实二老爷早就发现了膀的事,只是没有跟二太太说破,二老爷觉得这都是因了自己无能,事实上这念头委屈了二太太。二太太之所以睡觉的时候伴着这件东西,完全是出于一种信念,她坚信这样会生儿子。二太太其实不想烧它,毕竟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也许真的跟这件东西有关,但是它沾了二老爷的血,二太太犹豫了一下,决定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这样或许更好些。
无论如何,二老爷的死对二太太打击颇重,二太太有一种强烈的内疚,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二老爷,她想要儿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任何理由开脱自己,而更多的恐怕是因为不安分。二太太之余就怪自己命苦,她不知道是否还应该跟大老爷保持这种关系,事实上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死同样难辞其咎。二太太心里难过,又伤心地哭了一回,后来还是亭儿劝她,这才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