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花流年

完全是因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大老爷蒋万斋让二太太蒋陈氏空等了一个夜晚。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保和堂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是被蒋大老爷收留的那个放牛娃官杆儿惹了一点是非,这个基本上已经有吃有穿有活干的穷苦孤儿,现在玉斗人都管他叫老官,管牛驴和骡子的官。老官从不买保和堂蒋家的账,感恩戴德这四个字跟老官天生无缘。可能从一开始,老官就对蒋家有一种抵触情绪,要是当时二太太阻止大老爷收下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的话,保和堂要少许多是非。这个注定要给蒋家惹事端的老官第一件跟蒋家过不去的事就是用鞭杆子扎了一头大青骡子的水门。这头大青骡子是大老爷最喜爱的坐骑,出外的时候大老爷都是骑着它,连白老三都把它当宝贝疙瘩一样。但是,放牲口的老官用鞭杆子惨无人道地将这头大青骡子的水门扎得鲜血直流,白老三发现的时候,大青骡子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了。

白老三瞪着眼珠子问官杆儿,你这个小王八羔子,这头大青骡子的水门是怎么回事?

官杆儿眨巴着一双蛤蟆眼说,又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是咋着的?我看是浪的。

白老三大怒,扬起巴掌想扇他个耳光子,但手扬在半空又停下了,可能是觉得打这样一个孩子有点难以下手,但是臭骂却是少不了的。你妈啦个碕!这牲口的水门给扎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敢说不知道?白老三眼珠子瞪得有核桃大,几乎用手指戳着老官的脑门,非常带有威胁性地对他说,我要把这事告诉大老爷,看他怎么说,不把你这个憋羔子赶出保和堂才怪。

官杆儿天生一副泼赖脾性,嘴角在暗中抽搐了一下,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来,他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盯着白老三看,那意思当然是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样一来,白老三只能按他说的那样将事件报告给大老爷,由大老爷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个混蛋东西。

白老三找到大老爷蒋万斋的时候,正是二太太在银杏谷的院落里顶着飘落的雪花思念欢爱的时刻。昨天一夜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现在落下来的是细小的雪花,要是后来变成大糠雪片子,这雪就更下厚了。

大老爷正在街上的药铺里跟穆先生说话,白老三就来了,衣服上挂着一些细小的雪花。

白老三先跺跺脚,将身上的雪抖在门外,才喊了大老爷,然后发现穆先生也在,只得先跟老岳父打招呼,说,爹也在这儿?白老三跟穆先生说话没有跟大老爷说话那么自然。

穆先生跟倒插门女婿白老三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跟大老爷咬文嚼字地闲叙,他说,雪夜闭门读禁书,那确是件雅致舒畅之事。穆先生用手捋了下巴上的一撮花白胡子,脸上颇有神往之情,对于他来说,闲情读书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大老爷虽是念了满肚子的四书五经,但是涉猎典籍方面却是与穆先生相差甚远,常常对穆先生怀有敬佩之情,尤其知道了穆先生身世之后。大老爷伸着两只手跟穆先生烤着一盆旺旺的炭火,火光映得两个人脸上红彤彤的,而点在柜台上的油灯反而显得暗了。同样是在说话时喜欢用手捋着山羊胡子装腔作势的大老爷没有再顺着穆先生的话说下去,他从白老三的脸上看出来有比较严肃的事。

大老爷问白老三,是何事找我?

白老三就把后晌看到大青骡子被扎了水门的事讲给大老爷,然后愤愤地说,这个小狗日的根本不懂得爱惜牲口,你看他这是做的人事吗?这简直是天理不容。

大老爷也很震惊,他想起那头高大雄壮的大青骡子,实在弄不明白这个没有让他流浪要饭的孩子为什么会干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他实在找不出任何因由来解释这件事,所以有些将信将疑。也许真是与他不相干,大老爷说。

白老三说,我敢割了脑袋打赌,这事绝对是这个小王八蛋干的,他还说那大青骡子是浪的,这个坏心眼子的东西!

浪就是骚,北方很多地方都这么说,要是说女人浪的,那意思恐怕更明朗一些,说牲口浪的,大老爷就必须在脑子里反应一下才弄得明白。

骡子何有发情闹春之说?岂不是滑稽之谈!大老爷说。

白老三说,骡子也倒是有特别的,一年半载的时候瞎闹闹,但大青骡子不闹,保和堂没有这种发情的骡子。

骡子是由驴和马杂交而生,如果是母驴所生叫驴骡,其形态跟驴相像之处较多,如果是母马所生就叫马骡,其形态就与马相像了。没有做过详细调查,天下动物除昆虫之外,恐怕只有骡子天生没有生育能力,公骡即使不�也不准驹,就像二老爷。公骡子之所以�掉是断了它的性要求,一心一意地干活。当然也会有不干不净的情况,华而不实地闹闹也是有的,有个伟人曾经说过,完全的纯是没有的,就像太监,有时同样有性欲望,不同的是骡子是牲口,太监是人,人和牲口的区别是另外一个话题。母骡子一般不做性手术,也基本上没有性要求,偶尔发情,也是附庸风雅,没有实质内容。骡子不是阴阳共体,但天生不能繁衍自己的种族,它的诞生是动物界的一个奇迹。

尽管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大老爷蒋万斋仍然不能容忍官杆儿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如果事情查明了,重罚一顿板子,然后赶出保和堂!但是大老爷后来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大老爷对这个问题倒真的难以处置。

穆先生见大老爷犹豫不决,忍不住插嘴说,小小顽童,乳臭未干,干出如此下作阴损之事,大了必成祸胎,切不可姑息养奸,即便不赶出保和堂也当重罚。

大老爷没有马上表态,沉思良久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先问清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干的,然后再说处罚的事。事实上大老爷已经料定这个官杆儿必定是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勾当的人,只是马上处理这件事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真正处理官杆儿作恶的事是在几天以后,并且大老爷和二太太都没有出面。高鹞子带了一个护院房的人在长工房当着所有做活的长工,重重地在官杆儿屁股上打了几板子,并对他发出严重警告,日后若是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一定把你的屁股打得开花!官杆儿从始至终不吭一声,其坚忍倔强的程度很可能在牛旺之上。从此,官杆儿果然没有再敢在牲口身上打出红伤来,但他在心里播种了深深的仇恨,并对他的同伴老五林扬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官杆儿算不算得上是君子无法评定,但他把复仇行动又向后推迟了若干年,并且一举成功,这却是一件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奇的事。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民国六年腊月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大老爷蒋万斋从药铺里出来的时候,天上撒的已经不是小雪花了,雪片像撕碎的棉絮一样忽啦啦地往下飘,玉斗人管这样的雪叫糠雪片子,文人雅士写在书上的话叫鹅毛大雪。

大老爷准备去勾家大院看看,首先是跟勾八商量雪后开工采石修桥的事,然后再打听一下二老爷蒋万秀的下落,二太太说二老爷已经好几天不回家了,当然话里面肯定含着另一层意思。

在勾家大院正房的堂屋里,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仆妇给大老爷沏了一壶茶,然后去赌场里叫勾八。勾八是勾家现在的大当家的,除了保和堂,勾家在远近乡里还是数得着的,特别是勾八开的赌场,每年都有外地人慕名来赌,也有被骗进局的过路商人,每年能收一大笔不义之财。勾八在勾家排行第八,历史上有七郎八虎杨家将,但八郎是捡来的,而勾家却是货真价实的兄弟八人一母所生。杨家在朝官属一品,并且一脉忠良,而勾家只是一介草民,并且勾八自来不是善良之辈,这都是无法比的。

勾八从前院的赌场里回来,还未进门就故意大了嗓门骂那个传信儿的仆妇,保和堂的蒋大老爷来了就该立马去喊我,还这么慢腾腾的?这不让人家笑我们勾家不懂礼节吗!勾八当然是故意说给大老爷听的,然后一掀棉门帘进了堂屋。于是,大老爷就见到了相貌毫无特别之处的勾八。

保和堂和勾家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二老爷是个例外,但见了面彼此还是很客套的,在一番寒暄后,两个人谈了大石桥开工采石的事,因为大老爷和勾八本来就是玉斗的执事,负责筹划修复大石桥工程的事理所当然。

勾八对大老爷的提议一味赞成,并不发表个人意见,心思显而易见不在这上面,于是大老爷便准备告辞了。

蒋大老爷晴日不到我这儿来,这会儿场子里还热闹,去下两注?保准好运气,勾八哈哈大笑,多少带有一点戏谑的口吻说,对了,蒋二老爷正在看宝案子,给山外的胡老爷看,人家的彩钱开得不少,蒋二老爷这两天挣了不少彩钱,要说蒋二老爷看宝案子那是头一份,看得准算得清,又会叫轻门,真是没得说。

大老爷从不在别人面前发表对这位同胞兄弟的看法,这一点与嘴没遮掩的二老爷恰好相反。

大老爷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就不去场子里了,八爷见了舍弟可劝其早些回家。

勾八说,在我这儿跟在家一样,你就放心好了,保准每顿有酒有肉,要是睡觉暖被子热炕,没别的事就玩呗,这大雪的天,回去还不是烤火睡觉,等这局赌完了,让他回去看看,要是没紧要事,这一档完也快得很。

大老爷便告辞出来了,雪依旧飘得铺天盖地。大老爷认为这一天所有在外面的事基本上做完了,剩下的当然就是跟二太太睡觉的事了,这是所有事情当中最让他感到愉快的事。

出乎大老爷意料的是,他在保和堂的大门口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小贵子。小贵子是保和堂在天津当铺里的二掌柜的,已经给蒋家做事十年了,因为做事认真,又在同行里见多识广,所以深得大老爷信任。保和堂在天津的当铺每年收入颇丰,多亏了这位二掌柜的。但是小贵子今天给大老爷带来了一个非常坏的消息,保和堂在天津的当铺里的大掌柜费老爷子因为一件古瓷的事惹翻了黑道上的人,黑道上便杀了一个人栽赃给当铺,警署就抓了当铺的大掌柜费老爷子。这是蒋家第一次摊上人命官司的事。

小贵子是从天津赶到涞水,又骑了牲口连夜冒着大雪赶回保和堂的,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像这样的事小贵子不敢惊动大太太,只能等大老爷回来,因为心急就亲自到大门口来等。

事实上大太太已经从小贵子的神态里看出来有事,她让丝红告诉高鹞子,高鹞子已经带了几个人四处寻找大老爷了,只是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去勾家大院,大老爷平时从不去勾家。

大老爷不愿让大太太知道实情,以免紧张动了胎气,就叫了小贵子到厚塾斋的书房里说话,现在书房里的炕隔三差五地烧着,有时大老爷读书时躺一躺。丝红在屋里笼了一盆火。

小贵子因为天冷,又困倦,脸色极不受看,先烤了一阵子火,大老爷又将自己身上的皮袄给他披上,才算缓过来。

大老爷问小贵子,用了饭没有?

小贵子说,还没有吃,但大太太已经让灶上做了。

大老爷说,你先暖暖身子,我去灶上看看,让厨子加几个菜,就在这边吃,再喝两盅酒暖暖。

丝红拦住大老爷,说,你跟贵哥说话,还是我去,顺便提一壶酒来。大老爷平时好酒,这会儿外面大雪连天,躲在屋里烤着火喝两盅白干肯定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尽管已经吃了晚饭,但这顿夜宵他必须得陪着小贵子。

小贵子说,当铺已经给局子里的人封了,费老爷子也关在局子里,传出信儿来说,过了年就开庭审案,弄不好这事就大了。

大老爷已经定下神来,安慰小贵子说,你不要担心,万事都有个水落石出,世上之事驳不过一个理字,即便是动钱,保和堂还拿得起,只是费老爷子要苦一些了。

说着话,丝红已经领着几个仆妇把饭菜端过来了,小灶上的厨子柳老疙瘩手脚算得上是麻利的。

大老爷陪着小贵子喝了酒又吃了饭,然后安顿小贵子在炕上睡下,这时差不多已经半夜了。

大老爷心里盘算,秋天推迟的天津北京保定之行,现在看来已经迫在眉睫了,有一点不凑巧的是现在离过年还有八天,即便是第二天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到天津恐怕也过了大年初一了,而过年的时候是任何事情都解决不了的。

大老爷先回菊花坞看看大太太,然后再决定是否去二太太那里。然而天津的事已经使大老爷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让大老爷更烦心的是大太太忽然头痛得厉害,并且肚子也觉得不舒服,大太太正急得没办法,见了大老爷回来,这才有了些主心骨。

你快看看吧,老爷,丝红说,不知道岔了哪股气儿,大太太肚子痛得厉害。

大老爷吓了一跳,就想到祸不单行这句话,赶紧给大太太把了脉,觉得脉相还算平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是大老爷已经彻底打消了去银杏谷那边的念头。

大老爷折腾了多半夜,在西套间屋里睡下,一觉没醒天就大亮了。

第二天是个晴天,一夜大雪之后,乌云四散,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照得山河上下好不光亮。

早起的人们已经各自清扫完了自家门前的积雪,街道上露出青石板来。

保和堂大院里,长工们已经早早地将积雪打扫清了,吃了饭可以围着火盆烤大火,这是长工房一年里最轻闲的日子。

大老爷起来,洗漱过后,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丫头们端了小米粥上来,还切了一盘咸鸡蛋,一个大碗的熬菜。

这时二太太来了,跟大老爷打了照面,彼此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各自想着对方昨夜里都做了些什么。

怀着疑惑心情的当然是二太太,但是情况很快明朗化了,保和堂昨天发生了许多事,最大的事当然是天津的人命官司。大太太尽管并不知详情,但从大老爷的言谈举止中已经领悟到小贵子跟大老爷谈了重要的事,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询问大老爷。

大老爷神态很平静,说,没什么,无非是账目上的事。

大太太当然不信,说,你不用哄我,我看小贵子一副急头棒脑的样子,就知道天津肯定出了什么事。

于是大老爷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大太太果然焦急起来,甚至饭也吃不下去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保和堂可怎么办?

二太太当然什么都明白了,劝大太太说,没有过不去的山,一切都有大老爷呢,嫂子不可着急上火,肚里的孩子要紧。

事情正如二太太说的那样,一切都会过去,何况保和堂既然能在北京天津保定开店做买卖,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有必要重述,保和堂蒋家老太爷蒋翰雉是晚清最后一科会试贡士,要是参加殿试,考个进士也未可知,蒋翰雉本来是朝廷赐了顶戴花翎的人,试想在官府和地方总还是有些关系的。

大老爷跟二太太商量之后的结果是,先让小贵子赶回天津去,而大老爷在过完春节之后才能动身。

大老爷叮嘱小贵子说,你拿了老太爷和我的帖子先找找老太爷生前的旧识,让他们出面关照些,至于钱方面,先把天津钱庄里的钱支出来用,我再给你写张帖子带着,那边自会有人关照你,我最迟大年初五动身去天津。

于是,小贵子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碖着大雪赶回天津去了。保和堂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大老爷将事情的进展告诉了大太太,并安慰她放宽心,保和堂蒋家不是仅仅有钱的土财主。

大太太除了应该宽心之外,的确没有必要自寻烦恼。正如二太太说的,万事有大老爷呢。

因为出了太阳,街上被清扫之后积藏在石板缝中的雪很快溶化了,流出稀哩哗啦的黑泥汤子,每个走过的人脚后跟都带起点点泥污,甩得后腿脚上到处都是。腊月的雪并不耐化,只有十月的雪才坚硬如铁。

二老爷完全不顾保和堂的事,白天慌慌张张地回到家吃了一顿饭,给了杏花二块大洋,让她好好伺候二太太,然后又走了。杏花对此感激涕零,跟二太太不厌其烦地提起二老爷的好处。

二太太知道二老爷这一出去又是好几天不回来,内心生出一股无名的惆怅,她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不管怎么样,二太太始终认为自己是二老爷的人。

无论任何人都想象得出,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二太太跟大老爷的相会,事实上一切责任都在二老爷身上,就好像他将一块属于自己的肉盛在盘子里放在贪婪世界的光天化日之下,结果可想而知,更何况美丽的二太太是一个大活人,她比一块上好的肉更有诱惑力,并且具有主动性。

有主动性的二太太在吃午饭的时候用深情的目光向大老爷表达了自己的迫切愿望。这当然只有大老爷懂,大老爷非常巧妙地说,保和堂今年是多事之秋,一切小心为好。但是大老爷给二太太的汤碗里添了一勺汤,这是一道鸡汤,和着沙参枸杞熬出来的,味道极其鲜美,因为天寒,灶上才熬了这道汤。保和堂的生活平时很节俭,即使东家也不是每顿都有鸡鸭鱼肉,这和我们后来忆苦思甜时说的富人如何吃得好,穷人如何吃不饱的情况多少有些出入。

二太太在这天晚上睡觉之前所做的事情与昨天晚上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天上没有下雪,挂着满天的星星,但天气异常寒冷。中国有一句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意思是天上下雪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一旦天晴,积雪开始溶化的时候反而觉出彻骨的冷,看来这个说法没有错。

大老爷不可能再次失约,并且他来的时间比二太太预想的要早,那时杏花才刚吹灭了灯睡下。

二太太迫不及待地抱住大老爷,用嘴巴在他脸上软腻腻地亲,然后他们的嘴巴胶合在一起互相吸吮,并且彼此手忙脚乱地给对方脱衣裳。这肯定是一件不宜进行到底的工作,在他们同时都开襟敞怀的时候,两个人就上炕了,只有在炕上才能干净彻底地脱光衣裳做事。

大老爷再次拥住二太太的时候,二太太说,天哪!我要死了,你要怜惜我就长长地给我吧,我不是你的兄弟媳妇,我是你的妾,我要你,我要你发疯,痛痛快快地弄我吧,我的大老爷!二太太被欢快冲昏了头脑,有点胡言乱语。

但是,在无比欢快之中的大老爷和二太太同时听到了东厢房打开窗户的声音,接着杏花在喊,二太太,你听到有什么东西进来了没有?是不是我忘了关大门?

于是大老爷和二太太只能暂时停下来,他们同时认为世上最令人嫌恶的人就是这个多嘴多舌的使唤丫头。

二太太扯开嗓子喊,大门是插着的,没有什么东西进来,你赶快睡吧。

杏花说,可是我刚才真的听到有人走道儿的声音。

你放什么屁!二太太火了,这是她第一次骂使唤丫头,也是她进保和堂来第一次口吐脏话,哪有人进来了?让人家听见了还不知道我们干什么呢,你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嘴巴!

杏花没想到二太太会发火,也搞不明白二太太为什么发火,嘴里嘟囔了几句,关窗子睡下了,她刚才确实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人进了院子。这真是自己多事!管他呢!这个蠢丫头这么想着用被子蒙住头睡了。

无论如何大老爷和二太太的美好情绪是给这个使唤丫头搅了,尽管他们都重新鼓起热情来进行这项欢乐幸福的工作,但是,谨小慎微的防范心态束缚了他们的激情,尤其是大老爷。

在未尽人意地进行完这项活动之后,大老爷对二太太说,都怪我来得太早了,我没想到她还没有睡。大老爷的声音当然放得很低。

二太太说,我实在不喜欢这个杏花,这是个惹是非的丫头。

大老爷说,我也不喜欢,日后早些把她嫁出去就是了。

二太太突然觉得难过,竟而伤心地哭了,她对大老爷说,我的命真苦!

大老爷摸着黑把二太太粉脸蛋儿上的泪花擦了,说,你耐着心等几天,过了年我去天津,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个使唤丫头。

二太太就不哭了,用手摸了大老爷头上的齐耳短发说,其实你长得很好看,可惜没了辫子。二太太这句话让他们同时想起了赶娘娘庙会的情景。

大老爷说,世道变了,这辫子早晚也得剪了,小贵子说天津有很多人已经把辫子剪了,女人也不裹脚了,连涞水易州也开了这种风气,咱们这儿闭塞,对天下的事儿总是知道得很晚,再说什么事也是个习惯,我跟高鹞子白老三给段四割了辫子,现在玉斗的人不是也认可了?也没翻天。大老爷伸长胳膊从下面攥了二太太白嫩嫩的小脚,夸赞说,妹子这脚儿真是好!称得上三寸金莲。

二太太就笑,说,还是比三寸长了点,我妈给我裹得早,我嫌痛,就求妈放开一点,末了儿没成三寸金莲。

大老爷说,这还是比别的女人的脚小,里头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的。

二太太说,比大太太的脚咋样?

大老爷说,差不多。事实上大太太的脚才是真正的三寸金莲,但大老爷不可能这样说,他深深地喜欢二太太,当然也包括这双比大太太大一点的脚,他想象不出要是女人不裹脚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情况比大老爷想象的还要快,后来在玉斗青石板砌就的古街上,越来越多地走着大脚片子的年轻女人,在乡间野外四处可见不是和尚的光头男人,逐渐被社会冷落并且无法改变的小脚女人彻底尝到了被遗弃的滋味,这仅仅是在一年之后的民国八年的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事。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除了大老爷蒋万斋和他的兄弟媳妇二太太睡在一个被窝里之外,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因为蠢丫头杏花的多事,使得大老爷和二太太的一场欢爱完成得潦潦草草,并且极端不尽人意。在经过长时间的酝酿之后,他们又重整旗鼓做了第二次,这次很成功,他们几乎忘了这是一项最好能掩门藏声而进行的活动,不过那时杏花已睡得跟死猪一样了。

在第二天,二太太打消了不跟杏花说话的念头,我是保和堂的二太太,而她仅仅是个使唤丫头,跟她呕什么气呢!二太太为昨晚上的事在内心里做了自我批评,同时原谅了杏花。

按着往年的惯例,保和堂过年时是需要很多东西的,需要多少件新衣裳新被子,多少头猪多少头羊,多少只鸡和鸭,多少糕点多少白面,这些二太太必须一样样盯着去置办齐全。

民国七年的春节,保和堂一如既往,虽然遭了灾,但是长工和伙计们如数拿到了工钱,并且在年三十晚上肉山酒海地吃了饭。

已经过了初三,大老爷将出行天津北京的事准备停当了,并且已经跟勾八商定了开工修桥的事。

大老爷叮嘱家事,就在菊花坞正房的堂屋里,除了二太太之外,还有高鹞子以及账房许老爷子和药铺的穆先生,长工房的老佟,糕点铺的王师傅,酱作坊的覃师傅等,大太太也给丝红搀出来坐在太师椅上,除了二老爷之外,这些大概是保和堂的核心人物了。每人面前摆了一杯绿茶,淡淡的清香味飘荡在空气中,多少有些诱人。

大老爷捡最重要的事做了安排,宗旨是在他出行天津北京回来之前,保和堂必须四平八稳,不要出什么乱子。

大家一一地应了,并向大老爷做了安慰性的保证。

大老爷很满意,吩咐灶上的厨子中午摆一桌席,招待大家喝酒,第二天是破五,大老爷决定在这天动身。

当然有许多事还要交待二太太,并且是私下里。原来设想最好的时间肯定是晚上,在一场欢爱之后侃侃而谈,但是这个设想在晚饭之后遇到了麻烦,这麻烦不是来自蠢丫头杏花,也不是大太太,大老爷需要交待大太太的事情在这之前已经交待完了。这麻烦来自二老爷。

二老爷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突然从勾八的赌场回来了,并且兴高采烈地跟大老爷他们一起吃了饭,还破天荒地喝了一壶老白干,因为是过正月,所以没人劝他,二太太也不劝,这样一来,平时并不怎么贪酒的二老爷竟然喝醉了,而且烂醉如泥。

烂醉的二老爷在如泥般瘫倒之前,说了一些莫测高深的话,让大老爷和二太太目瞪口呆。

二老爷说,常言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凡万物都讲个气数,要是气数到了,活神仙也救不了,这叫天意。

所有人包括大老爷在内都不明白二老爷的感慨从何而来,每个人都瞪了眼睛盯着二老爷,等着他往下说。

二太太断定二老爷下面的话该说到赌场上去了,这叫三句话不离本行,但二太太这次猜错了。

二老爷吱的一声把酒盅儿里的酒喝了,两眼已经觉得有些模糊,打了个饱嗝儿,喷出一口酒气,才说,这人就更是这么回事了,什么积善积德的话都是放屁!修桥铺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儿女多,这才是对的,你们知道了吧?

大老爷很想说纯粹是无稽之谈,但疑心二老爷的话是有所指,又觉得跟二太太的事确实是有违天伦,所以就把冲到嘴门的话又咽回去了。大老爷不同于二太太,二太太坦然自若。

二老爷喝干了那一壶老白干,任何话也不说了,头一歪就软下去了,终于烂醉如泥了。

大老爷支使丫头们说,把二老爷抬到西套间屋里去。大老爷跟大太太平时睡东套间,大太太有了身孕后,丝红跟大太太睡,大老爷就睡西套间屋。

现在二老爷酩酊大醉,大家的饭还没有吃完,多少败了些胃口。在大老爷放下饭碗之后,大太太二太太和丝红也就不吃了。

在客人散去之后,大老爷说,就让万秀在这儿睡吧,多盖一床被子别着了凉。

杏花和丫头们收拾碗筷,二太太赶紧将二老爷安排在炕头上睡,炕烧得很热,完全用不着盖两床被子。

大太太在回东套间屋里之前,很关切地跟大老爷说,你还是到那边跟我睡吧,让丝红回厢房去睡,行不?你也要早些睡。

大老爷说,也好,只一宿,反正明日便上路了。

这样一来,大老爷跟二太太夜里相会的机会基本上不存在了。

二太太在搀着大肚累赘的大太太回东套间屋去的时候很无奈地看了一眼大老爷,大老爷就明白二太太是怎么想的了。

大老爷坐在堂屋里喝茶,他今天不准备到街上去巡视铺面,他想着大太太刚才让他到东套间屋睡的意思,又想着二太太刚才看他的眼神,再想着二老爷蒋万秀说的那些寻不清来头的话,脑袋里就有点乱了。

二太太从东套间屋里出来,穿过堂屋到西套间屋里看二老爷,没有跟大老爷搭言,因为东套间屋里的大太太什么都可以听得到,在堂屋里收拾碗筷的杏花和丫头们更是耳明眼亮。

二老爷吐了没有?二太太问丝红。

丝红说,没有,一直睡着呢,连个身也没翻。

二太太给二老爷掖了掖被子,看着瘦猴儿一般的二老爷,心情十分复杂地摇了摇头,然后坐在炕沿上。

丝红劝二太太说,没事,大正月里多喝点酒没事,天又冷,再说二老爷都好些天没有回来了。

二太太说,这都是他自找的。

丝红笑笑说,二太太回去吧,这边有我伺候二老爷就行了。丝红比起杏花来不知伶俐了多少倍,甚至秀儿也比不上她。

二太太心里很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银杏谷那边去睡,不禁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丝红劝二太太说,二太太不用往心里去,二老爷又不常喝酒,许是今儿他赢了钱高兴,多喝了一些,也没有什么,其实二老爷也是个好人。

二太太也不说什么,起身回银杏谷那边去了。

大老爷并无心思饮茶,起身进了大太太的东套间屋。大太太正仰靠在炕上,背后垫着一卷铺盖,见到大老爷进来,大太太就让大老爷坐在她的身边,握了大老爷的手,久久地看着大老爷,满脸忧虑之情。

大老爷看着面色发黄的大太太,想着她肚里的孩子,觉得十分对不起她,说,你不必担忧,天津之事凭了老太爷的旧识,并无大碍,倒是你让我放心不下。

大太太就哭了,说,家里的事你尽可放心,我动不了还有二太太呢,再说还有高鹞子他们,没什么可操心的,你安心去天津把官司打了,这是大事,人命关天,别让费老爷子出个什么好歹,再说北京保定的买卖你也顺便去看看,别再弄出天津那样操心的事来。

大老爷说,你尽管放心,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但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心里都明白,个月期程不可能赶得回来,大老爷清楚,到了二月大太太很可能就分娩,天津又不可不去,这是一件不能两全的事。

大太太说,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妥再回来,家中的事不要挂心,要多穿些衣裳,别弄出头痛脑热来,没人照管你。

大老爷点头,准备耐心地听大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但大太太缄口不说了,抹了脸上的泪,还是一脸的忧虑。

大老爷不想让大太太难过,就把话题岔到其他事上,说,那个使唤丫头秀儿,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嫁出去也没回保和堂来过。

大太太说,管她呢,也没有亏待她,是她自己犯了家规,有这么个下场还不是烧高香的事?要出在别人家准得打死。

大老爷说,人这东西,最难把持的也就这情欲二字。大老爷颇有感触,他想起自己和二太太的事,只是不明白这算是情还是欲。

看来大太太要比大老爷明白,这叫旁观者清。大太太说,你得去她那儿,有些事你也该跟她商量商量,一去这么久才回来呢。

大老爷吃了一惊,本来想问她是谁,但看了一脸平静的大太太,大老爷就知道那实在是多余的,大太太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大老爷当然有做贼心虚的感觉,说,该说的中午吃饭时都说了,大可不必这样多事。

大太太非常宽厚地笑了笑,说,她也不容易,老二那么不成器,人家能在保和堂待下来,已经算是保和堂的福气了,那也算得上是个好女人,要是老二像你这样,还有哪样儿可说呢?

大老爷说,是,是个好女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

大太太说,那你就去吧,老二那儿我让丝红看着,没事。

大老爷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坐在大太太身边没动。

大太太就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以前可没有这样过,她现在管保和堂家务,保和堂的事哪能不跟她好好交待交待,你不在家全靠她呢,我拖着大肚子什么也干不了。

大老爷还犹豫,他不敢相信大太太已经对他和二太太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那样的话,这盘棋该怎么收场呢?但是大太太非常诚恳地用手推推他,说,去吧,别太劳累了,早些回来。

大老爷就是这么懵懵懂懂地离开大太太到了银杏谷二太太屋里,这时二太太正在灯下纳鞋底,大门没有插闩,但杏花的东厢房里已经没有灯亮儿了,这是让大老爷和二太太放心的事。

二太太说,我知道你会来,纳着鞋底儿等着你呢。

大老爷并不兴奋,几乎是很沮丧地说,她好像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二太太的平静出乎大老爷的预料,二太太说,纸里咋能包得住火?早晚得知道,早比晚好。

大老爷很纳罕地说,你们今天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人说话摸不着头尾,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二太太说,大太太什么都知道。

谁跟她说的?一定是杏花,大老爷很懊丧。

二太太摇摇头说,不是,杏花什么也不知道,是我告诉大太太的,与其让她看出来,还不如让我告诉她好!

大老爷蒋万斋非常惊讶地看着二太太,忽然内心深处冒出一丝凉气,他几乎不敢想象二太太这么做是不是诚心要毁了大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要是这样,美丽善良的二太太将是一个多么阴毒的女人!毒如蛇蝎!

大老爷有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脾气,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揪住了二太太的领襟,颤了声地责问,你想毁了她肚里的孩子,是不是?

二太太的一张粉白娇嫩的脸刹时被憋得彤红,但她依然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大老爷,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大老爷于心不忍,又把二太太松开了,但他仍然想知道二太太的心思,问她,你究竟为了什么?

二太太说,什么也不为,我刚才说了,你听见的。

这样一来,大老爷便无心思再对二太太有什么特别交待了,二太太的行为让他这次出行变得格外忧心和沉重。但是大老爷不能再改变了,他必须去天津。

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对二太太说,善待大太太,她肚里有我的骨肉,这关系到保和堂的生死存亡!然后心情非常复杂地看了一眼二太太,出了屋门。

二太太倚着门框冲着大老爷说,我等着你回来。这意思有一半是告诉大老爷她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大老爷回头看了看二太太,灯光从她的背后照出来,二太太的脸很朦胧,但那身子的轮廓却非常美妙。大老爷就想起跟她在被窝里的时候,但是大老爷没有停下来,他不知道跟二太太的缘分是否已经尽了,这对于大老爷来说,几乎没有比这更使他悲观的了。

大老爷走了,二太太久久地倚在门框上,泪水顺着脸庞汩汩地往下流,她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这是咋的了?

事实上,二太太不可能把她和大老爷的事告诉大太太,那只是一种设想,现在有可能弄假成真了,那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二太太老是一颗心悬着,想着索性借大老爷的口把这件事捅破了,挨刀也好,下油锅也好,听天由命算了。

这一夜,除了二老爷酣睡了一宿之外,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睡得安宁。

第二天,阳光极好,民国七年的春天总是阳光灿烂。大老爷带了护院房的一个年轻小伙子,骑了两匹赶脚的骡子上路了。

二太太和高鹞子以及送行的人都站在镇口上,看着大老爷他们拉着骡子从大西河的冰面上战战兢兢地走过,上了官道。大西河比较平坦的河面上结着冰,冬天封河以后过大西河不用走偏道。

修石桥的事也是定在今天破土动工,但大老爷不能参加了,他把这件大事托给了镇里最有建筑才能的石匠石碌碡和木匠蛆糊噜,保和堂答应出的钱粮由二太太拨给他们。

大老爷走了,保和堂一如既往,并无什么变化,留下来的长工出外打柴,有的修补山地的地堰子,这些由长工房带工的老佟安排,二太太不用操心。

二太太真正操心的应该是元宵节,这个自古被人们视为热闹的节日在玉斗风俗如旧,除了吃喝,人们在自家门上挂起红灯笼,晚上乡下的人都到镇上来观灯看戏,一般是请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唱。

二太太跟大太太商量了元宵节各灶上的饭食,然后将去年挂过的红纱灯笼从仓库里翻出来,让作坊里的巧手伙计修补好了,准备在晚饭之后挂在大门口。

玉斗人元宵不吃汤圆,吃油炸糕,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乃至更久远的时间以后,玉斗人很可能依然会保持这项风俗。油炸糕永远比汤圆好吃!追究起来是因为玉斗不出稻米,当然也就没有糯米。没有稻米的玉斗人善于种黍子,黍子的籽实在去壳以后的形状与小米非常相似,但它不叫小米,叫黄米,有黏性,二者的区别如同大米和糯米一样,你得细心辨认才行。把黄米和黄玉米稍煮之后碾成面就是糕面,油炸糕是将和好的糕面蒸熟之后,搋好,揪成剂子,里面包上红糖,再上油锅炸,这是京西太行山区人最奢侈的吃法。

保和堂蒋家每年元宵节的晚上必定吃这种奢侈的油炸糕,并且是所有灶上都吃。二老爷在元宵节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从外面匆匆赶回来吃了油炸糕,并且喝了小半壶衡水老白干,但没有喝醉。

出人意料的是吃了油炸糕的二老爷没有赶着去勾八的赌场里押宝,而是让丝红沏了一壶茶,就在大老爷常喝茶的堂屋里,坐在八仙桌子旁的红木太师椅上,用一根笤帚杪儿剔着牙,嗓子里哼着调门尖细的河北梆子,一不是强盗并贼寇,二不是坏人把城偷。

这是《三家店》里的唱腔,英雄好汉秦琼在落难之后,被押解途中唱的,这段戏唱得最好的应该是紫石口红云戏班的当红老生沈西楼,那是一绝,但是红云戏班一般不唱《三家店》。

二老爷其实嗓子不错,颇有唱戏的天分,可惜没生在紫石口,生在了豪门大宅的保和堂,并且一生痴迷赌博,对唱戏基本上一窍不通,他是瞎哼哼,连戏迷都算不上。

大太太给二太太搀着在堂屋里坐下了。大太太笑笑说,老二,你这一嗓子要是串戏班子准行,要不保和堂立个戏班子算了。

二老爷就把剔牙的笤帚杪儿扔了,喝了一口茶,跟大太太说,嫂哉,你二兄弟这是生在保和堂了,要是早生个百儿八十年的,怎么也弄个师爷当当,我要是出谋划策,不会比刘伯温差多少。

大太太就笑出声儿来了,说,你要是好好学现在也不晚。

二老爷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现在屁用没有,大哥把四书五经都念得滚瓜烂熟的,连个秀才都不是,有个屁用?我是生不逢时啊!

大太太就无话可说了,这个不成器的小叔子专会磨嘴皮子,你说一句,他有八句在那儿等着你,大太太了解二老爷,所以平时极少说他,好在二老爷还多少尊重她些。

二太太皱了眉头,对二老爷说,你要是喝茶回咱们屋里让杏花给你沏,别在这儿喝,这是大老爷坐的地方。

大老爷是谁?啊?大老爷是我哥,做兄弟的坐在哥哥这儿喝茶不行吗?二老爷梗着脖颈儿说,我还是保和堂的二东家不是?呸!做什么事得有个分寸。

大太太觉得这话重了,正想安慰二老爷两句,二太太板了面孔对二老爷说,你是又喝得糊涂他二大妈了是不?在这儿胡说八道!对大太太说,咱们走,别理他!

安顿好了大太太,二太太出来对二老爷说,你回银杏谷的屋里喝去,别扰了大太太睡觉。说着就来拉二老爷,但二老爷不听。

这时丝红已经回来了,跟二太太说,街上好热闹,家家门前挂红灯,镇西的戏台上唱戏呢,咱们去看吧。

二太太想了想,说,要看你自各儿去吧,大太太没人守着不行。最重要的是二老爷,二太太觉得他有些不对头。

事实证明二老爷非常清醒,他说,去吧,去看吧,好戏!《金沙滩》,紫石口的戏班子最拿手的戏,我看着家,今天不押宝了。

二太太知道唱戏的事,上午就有人送了帖子来的,也想着去看,但是她不相信二老爷会像他说的那样好好守家,尽管有护院房的人,但是大太太拖着大肚子,得有个执事的人才行,何况大老爷不在家。

大太太在东套间屋里说,二妹子你们去吧,去看戏吧,都去,我这儿没事,离生还早着呢,好不容易唱一回大戏。

二太太就心痒了,跟丝红说,要么去看吧,我去找黄嫂照看着大太太。黄嫂是保和堂的仆妇,平时做些洗衣缝针线之类的事,管饭,但工钱不多,因为是寡妇无依无靠,就住在保和堂。

丝红说,我去找黄嫂,二太太回去披件袄什么的,天冷着呢。

二太太跟二老爷说,喝了这壶茶就回咱们屋去,要不跟我们看戏去,真的不去押宝了?二太太还是有些信不过二老爷。

二老爷说,不去押了,那挣几个钱?赢来输去,到头来还是光爪儿,戏也不看了,看他们唱不如我唱。

二太太不理二老爷,回到银杏谷去拿了一件大袄,在身上披了,跟丝红一块出了保和堂大门。

二太太走了一段路觉得不对劲,她想着应该叮嘱一下护院房的人,晚上不能大意,天气干燥,失了火不是玩的,她刚才好像没发现护院房的人守大门,这是不常见的事情。

二太太下意识地停了步,扭头看保和堂的大门,却见有一盏红纱灯已经给风吹灭了,二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她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对丝红说,你先去吧,我得回去一下。

丝红说,算了,二太太不去我也不去了,天太冷,还不如在家睡觉呢。这当然不是真心话,但是主人不去使唤丫头又怎么能去呢?丝红是个懂规矩的丫头。

就在二太太跟丝红走回来的时候,保和堂的麻烦已经开始了。二太太当然不知道危险迫在眼前,她跟丝红停下来看了看那盏熄灭的红纱灯,觉得蹊跷,纱灯里面点的是牛油蜡烛,并且用红绸做的灯罩,一般情况下风是吹不熄的,何况这会儿没有一丝风。二太太不愿往坏的方面推想,也许是在挂灯笼的时候做得不仔细,里面的蜡烛歪了,灯苗儿被溶化的牛油浇灭了也未可知。二太太决定让护院房的人重新将纱灯点上,并且告诉他们应该有人守门。

二太太跟丝红在护院房的院子里看到所有屋子都是黑的,没有灯火,鸦雀无声,并且屋门敞开。即使再迟钝的人也应该觉得事情不妙了。二太太内心打了个寒噤,设想着护院房可能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偷偷去看戏的可能性没有,她跟高鹞子交待过,护院房的人守院子,不得出外,除了回家过年的,护院房还有十来个人,并且不算高鹞子,都到哪儿去了?

因为手上没拿着灯火,二太太决定不进屋去查看,拉着丝红到对面的护院房看,依然黑灯瞎火,二太太断定出事了!她决定赶快回菊花坞去看大太太,同时她想起来二老爷也许还没有离开大太太那儿,因为经过的时间很短。

二太太和丝红走进菊花坞的月拱门,就见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十来个蒙面人右手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左手举着火把围着两个人,火把将四周照得雪亮。二太太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个人,穿着蓝碎花布袄,梳着圆发髻,正是仆妇黄嫂,而被围在中间的两个人当然是二老爷和大太太。大太太挺着大肚子,昂着头一脸的刚强不屈,而二老爷却站在那儿神色不定,嘴巴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

二太太非常明白,传说中的强盗土匪要抢劫保和堂了!而这决不是在做梦。丝红已经吓得两腿发软,一脸哭相,只差没有哇哇大叫了。二太太用手按住丝红的额头,用力转过她的脸对着自己,这动作跟男人非常相似。

二太太沉着声儿说,你去长工房,让他们带了棍棒来!二太太的镇静和果断给丝红壮了一些胆,丝红撒腿去了。

二太太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院子,她昂首挺胸,有点像英雄赴法场的样子走到了土匪中间,站在了大太太身边,然后用不容抗拒的声调说,去搬张椅子来。

果然有人进屋去搬出来大老爷常坐的那张太师椅,放在二太太身边,二太太没有坐,对二老爷说,你坐在这儿!然后用手搀了大太太说,回屋去,一切有我,你不用怕。

所有在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二太太。二太太把大太太扶进屋,才问,咋回事?就这么一会儿。

大太太喘着气说,土匪,苗树梁的土匪,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要挟我和二老爷,要咱们拿一万块大洋,这可咋办?大太太这时候才显出害怕的样子。

二太太不容细想,说,嫂子安心在屋歇着,一切由我担着。

二太太从屋里出来,冲着一伙蒙面强盗说,我是保和堂内当家的,你们是哪一路神仙,请带头的站出来说话。

一时蒙面匪中无人说话。二老爷一副吓得筛糠的样子,跟二太太说,你别胡来啊,他们真会杀人的,给他们一万块钱不就完事了?

二太太一声冷笑,大了声儿说,别说保和堂眼下没有一万块现钱,就是有,我是一个大子儿也不给。

就听得北房顶上一人哈哈大笑,说,保和堂内当家的除了脸蛋儿标致,嘴巴也硬,不怕我们放火杀人吗?

二太太也哈哈大笑,双手抱拳,说,是英雄豪杰就该恩怨分明,保和堂与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因何闯上门来索钱财?尚且扬言杀人放火,当真不怕王法吗?

二太太这一番高论说得蒙面强盗面面相觑,连二老爷也目瞪口呆。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二太太很可能是一个潜藏已久的江湖豪客,比如当年的女侠十三妹是否有过徒子徒孙?然后传宗接代出了二太太?当然这一切都是遐想,二太太只是二太太。

造成这种结果的根本原因有两条,首先要归咎于一个说书的瞎子,二太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听那个瞎子说书,二太太在睡眼朦胧的时候就是听瞎子这么说的,后来二太太私下里把这段切口背得滚瓜烂熟。第二个原因当然起自大老爷,因为大老爷昨天晚上的无情,让二太太生不如死,在说这番话之前,二太太已经不想活了,她暗暗地希望这些蒙面强盗用手中的钢刀将自己杀死,等到大老爷回来让他看看,要不家中出了这事也说不清楚。

事情的进展恰恰相反,站在房脊上的强盗头子也抱拳施了一礼,但他是左手在上,而二太太刚才却是习惯性地右手在上,这其实是对对方不尊重,只是二太太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并不懂得这方面的讲究,并且做得很快,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强盗头子说,二太太果然是女中豪杰,敢问是凭了谁的万儿如此强硬?

二太太还没有说话,身后有人搭言了,声音嘶哑,在书上描写一般管这叫公鸭嗓,他说,保和堂的二太太!就凭了这万儿还不够吗?

二太太回头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护院房的高鹞子。高鹞子即不带枪也不带刀,手上握着一根秫秸,他的身后站着一条精壮汉子牛旺。

二太太一阵激动涌上心头,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几乎落下泪来。二太太问高鹞子,人都来了吗?她指的当然是护院房的人。

都来了,全在后头,高鹞子说。他不可能对二太太说除了他和牛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也不可能到镇西的戏台上告诉台下的人说保和堂闹了强盗,并且大太太还在他们手中,不能逼得强盗狗急跳墙。这一点二太太想得轻了,好在她已经将大太太搀到屋里去了。

二太太仍然一抱拳,对房上的黑衣人说,各位英雄是打还是走?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的,刚才我说过了。二太太已经把小时积攒的家底抖搂完了,现在说出的话有点不伦不类,并且抱的拳仍然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

房上的人还是哈哈大笑,并无半分退却之意,冲着二太太一抱拳说,钱要不要不是我说了算,得问我这些兄弟,他们说要我就得要,从苗树梁上下来,这么远的路,要是回回破空,我们一寨子人喝西北风啊?保和堂的蒋二老爷,你说是不是?

二老爷蒋万秀在地上一直不停地乱转,像只无头苍蝇,他的脑子也在不停地转,并且很混乱,他不知道事情到这个份上该怎么收场,二太太不去看戏,又鬼使神差地回来,并且把保和堂的事全担了,这当然就不好办了。二老爷当然不希望二太太搅进来,毕竟是他老婆,投鼠忌器,更为棘手的是二太太不怕死,这且不算,现在又来了个高鹞子,要是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二太太,再说强盗急了眼,自己挨上一刀也未可知。二老爷对高鹞子的武艺吃不准,想得多了,对房上强盗的问话就没听见。

二老爷气急败坏,几乎是跺着脚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神态极像几岁的顽童在发脾气。

一个持刀的强盗用刀面子拍了一下二老爷的后背,非常凶狠地说,你他妈聋了!我们二大王问你呢。

二老爷变得惊慌失措,说,问我?问我什么?

房上的强盗拿腔拿调地说,问你这钱还收不收?

二老爷非常懊丧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给不给。二老爷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

强盗头子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冲下面的强盗喊,那就把大太太请出来拿主意。

立刻有两名强盗去屋里拿大太太,猛听得一声娇喝,你们哪个敢!就见二太太像一阵风般抢在前头,拦在了北屋门口,双手握着花骨朵般的拳头,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人就是牛旺。

场面刹时僵下来了,每个人都不说话。然后高鹞子大剌剌地站出来,手中还提着那根秫秸,他冲着二太太说,保和堂的人要是不给人家亮两招儿,人家肯定以为保和堂护院房的人都是吃狗屎长大的。

高鹞子一句话落地,撒腿朝二太太这边冲过来,院子里的强盗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个个挺了手中钢刀冲过来阻挡高鹞子。哪知道高鹞子纵身一跳,一根秫秸在地上一撑,一条人影儿早已蹿上房去了。

高鹞子刚才的话有一半是说给牛旺听的,因为牛旺曾经跟别人说高鹞子狗屁不是,他的轻功也只是蹿鸡笼越屎茅子什么的,现在高鹞子用一根秫秸撑着蹿上二丈来高的北房,采取的是以技压人的招数。除此之外,高鹞子还用了擒贼擒王的手段,就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高鹞子已经神奇般地从后腰带上抽出那管铁砂枪抵住了房梁上的二大王。

高鹞子说,你要是敢动大太太和二太太一根毫毛,我一枪就把你打成个马蜂窝!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蒙面强盗们收场了。但是二大王用手指戳着二老爷的脑门说,我们的账没完!说完打个唿哨,霎时间十几杆火把一齐投向二老爷,二老爷烧得吱哇乱叫,两手抱着头在地上猛跳,像老鼠掉进热锅里。众强盗一阵哈哈大笑,走了个干净。

二太太一下子瘫在屋门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丝红这个没用的东西!二太太哪里知道,丝红正在朝长工房跑的时候被一个把哨的强盗迎头一棒子打昏在地,这会儿正躺在冰冷的地上。

牛旺俯身抱起了二太太,二太太喘着粗气说,赶快把黄嫂弄到屋里。二太太不知道黄嫂是死是活,心里害怕。

其实黄嫂这会儿已经醒过来了,她并没有受伤,纯粹意义上说是吓晕了。高鹞子上前推她一把,顺势就哼哼叽叽地起来了,懵头懵脑地问,强盗呢?强盗走了吗?

二太太用手推开牛旺,到屋里看大太太。大太太挺着大肚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子旁她经常坐的太师椅上,另一把大老爷常坐的太师椅刚才被搬到院子里了。大太太正在那里低声啜泣,她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全过程,现在强盗走了,所幸保和堂无一损失,这一切都仗了娇弱的二太太,当然还有高鹞子和牛旺,他们都是保和堂要感激的人。

大太太抱了二太太忘情地哭作一团,二太太劝大太太要小心肚里的孩子,不能伤了身子。大太太就不哭了,但抓着二太太的手不放。黄嫂也进来了,二太太将大太太靠给黄嫂,要亲自查看保和堂是否有什么损失,事情来得突兀,并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二老爷已经不知去向,院子里站着高鹞子和牛旺。牛旺已经彻底拜服了高鹞子,他冲高鹞子恭恭敬敬地磕头认了错,改称高鹞子为前辈。高鹞子以铁的事实向世人宣布他之所以叫高鹞子完全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轻功,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亮过蹿房越脊的本事。

二太太问高鹞子,护院房的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高鹞子说,都在屋里躺着呢,中了蒙汗药了。

二太太很惊讶,问,怎么会有这事?救醒了没有?二太太知道蒙汗药是怎么回事,这当然也是得益于小时候听书,二太太真应该感激那个说书的瞎子。

高鹞子说,没顾得上,这帮酒囊饭袋醒着也没用。

二太太跟牛旺说,去把护院房的人救醒了,用凉水泼。二太太不敢肯定那个说书瞎子讲的是否顶用,问高鹞子,是用凉水泼吗?

高鹞子说,可能是吧。他同二太太一样,有关这方面的知识都是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

牛旺问高鹞子,二老爷呢?没受伤吧?

高鹞子说,走了,二老爷没受伤,以后就难说了,强盗说话一般都是不破空的,二老爷应该知道。

二太太就想起那个二大王临走时说二老爷的那句话,她不明白,强盗为什么要单跟二老爷过不去,难道他们不知道保和堂的二老爷是个任何事都做不了,任何主意都打不了的二流子吗?这可是四邻八乡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难道强盗们在打劫之前一点也不闻不问吗?二太太摇摇头,无奈之情尽于言表。

高鹞子说,我以为二太太在演戏,像二老爷那样。

二太太起初没明白高鹞子话中的含义,很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胆都吓破了,还演什么戏哟,要不是你来,没法儿收场,只有一死。

高鹞子说,二太太,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有了今儿这一场,我高鹞子一生都敬佩你。

二太太说,我哪配?你们能看得起我,叫我一声二太太,我都是心里很感激的。二太太忽然觉得高鹞子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他的话都是留着尾巴的。

你刚才说像二老爷那样演戏是什么意思?二太太问高鹞子。

高鹞子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不该跟二太太说,可是又怕你吃亏,说了也不好,只是提个醒儿,你回去问二老爷吧。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的神态,内心轰然大震,那种可能是她不敢想象的,问题肯定出在二老爷身上。尽管如此,二太太还是很镇静,她摇摇头,对高鹞子说,你不用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二太太说完之后,怆然泪下。

高鹞子不愿让二太太难过,劝她说,无论怎么着我们都会敬重你,二太太永远是保和堂的内当家!

二太太把泪擦了,非常诚恳地对高鹞子说,高大哥,妹子求你一件事,二老爷的事别对任何人说,算我求你了。

高鹞子受宠若惊,变了声儿地对二太太说,高鹞子是个知轻重的人,我要是对别人提二老爷的事就叫我摔死。

两个人正说着话,牛旺回来了,怀里抱着被强盗打昏的丝红,他的身后跟着被凉水泼得落水鸡一般的护院房的十来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