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花流年

大老爷蒋万斋半夜里给革命军割了辫子的事在玉斗传得很快,几乎每个墙角旮旯都知道了,尽管蒋万斋从半夜里回到保和堂之后再没有出过大门,即使是保和堂大宅里面的人也很少见到大老爷。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蒋家非常尴尬和狼狈的事,上溯蒋家的祖宗八代也没有过。

蒋翰雉拿着蒋万斋那条油光光的发辫,像给人剜了心般的疼痛,多好的辫子,墨一般黑,草一般壮,这是血脉旺盛的缘故,只有蒋家这般发达兴旺的血脉才能养出这样的辫子,但是无缘无故给人割了。

段四这个王八蛋!蒋翰雉用从来没有用过的粗野脏话来诅咒这个当年曾经深得他赏识的人,这个憋羔子,早晚也得挨刀枪。憋羔子就是兔羔子,相当于兔崽子,因为兔子生崽的时候要打个很深的洞,生完了崽出来,就把洞门用屁股�得不留一丝缝隙,每次喂完奶也照样将洞口夯实,直到出了满月。一旦透了风,兔崽子就成了瞎子。在太行山的玉斗,骂人憋羔子并不是最恶毒的话,但是从蒋家人的口里骂出来却是破天荒的事。

蒋万斋对父亲说,爹,你老不要为这件小事动怒,以免伤了身子,头发剪了还可以长嘛,用不了几年就又可以扎辫子了。他只是这样宽慰老太爷,他知道,即使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养出这么好的一条发辫了,头发毕竟不同于韭菜,越割越旺的说法不是让每个人都可以信服的。

蒋老太爷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事已至此,说和骂都没有用,即使蓄假发也是不可能的,那时多少带有科技性质的美容业并不发达。

保和堂有一个人对此不以为然,这人当然是二老爷蒋万秀。蒋万秀蹲在大街上蒋家药铺门前的石鼓上,用一根细草棍剔着牙,对一帮闲汉说,我看这个鸡巴辫子要不要的没用,又不是拨浪鼓儿,断了线锤就打不响了,割了好。二老爷说出话来极不像二老爷,人家喊他二老爷是讥笑他,但蒋万秀不在乎。

蒋万秀的名字与他的言行极不相配。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蒋家本来是要出一万个秀才的,但是因为出了一个蒋万秀,就以假顶真了。另一个风水先生,曾经断言蒋家会出一个进士,当年蒋万秀的曾祖父蒋世禄下葬的时候,风水先生说,必须等到鱼儿上树驴骑人的时刻才能下葬入土。所有抬棺的人都觉得玄乎,但是事实证明风水先生的话神奇无比。

下葬那天,风水先生要人把灵柩停在墓穴旁等待,他自己却带着蒋万秀的祖父在大西河边上寻找鱼儿上树驴骑人。这种近乎于荒唐的论断和行为让少东家难以置信,又不好制止,正自烦恼后悔时,奇迹出现了。

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左手提着一条鱼,右手拉着一头小驴驹子要过河,小驴驹子惧水,死活不下河,那汉子看看离石桥尚远,索性把一条鱼挂在树上,一手抓着驴驹子的两条前腿,一手抓着驴驹子的两条后腿,往脖子上一扛,就下河了。风水先生一声大叫,说,鱼儿已经上树,驴儿已经骑人,下葬!

于是蒋家后来出了蒋翰雉。其实蒋翰雉只是个贡士,贡士是可以参加殿试的,如果再考中了,那就成进士了,尽管如此,这在京西太行山仍然是开天辟地没有的事。蒋翰雉之所以没有参加殿试,也许是因为相貌不雅身弯如虾的缘故,但贡士这个头衔足以使蒋家光宗耀祖了。

蒋万秀认为风水先生的话纯粹是信口雌黄,他对任何崇敬保和堂的老太爷的人都这样说,胡说,胡说,纯粹是胡说八道!什么鱼儿上树驴骑人,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是放屁打嗝儿,对了点儿了。于是,所有人都开怀大笑,二老爷的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其实没有人知道,二老爷的思想是多少具备了马列主义唯物论的世界观的。他是生不逢时,要是再晚十几年,说不定他能成为社会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二老爷蒋万秀没有等到十几年以后就出事了。

二老爷蒋万秀能讨了二太太陈氏是因了蒋家有钱有势,陈家在板城只是个小财主,能嫁蒋家的二老爷并不是丢脸面的事。二太太陈氏是嫁到蒋家之后才知道丈夫不务正业的,这虽然让如花似玉的陈氏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让二太太变得心平气和了,她把这归结为命不好。

除此之外,最让二太太不能容忍的是,二老爷的生活习惯是昼伏夜出,他极少在家过夜的,这常常不能使她身心温暖。白白嫩嫩的老婆,暖被子热炕的搂在怀里稀罕不好吗?干吗非得去赌钱呢?这话是垂涎二太太美色又不可能得手的人在不当着二老爷面的时候常说的。

二老爷不是不稀罕如花似玉的二太太,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要他想起押宝时的那种痛快,他的魂就丢了。

二老爷有一个原则,从不借债,这是让蒋家惟一可以得到安慰的事。蒋家人丁并不兴旺,历来没有分产业的习惯,掌管钱财的大老爷是断不会拿出钱来给他还赌债的,这点蒋二老爷明白,所以他从不借债。

二太太使出枯树缠藤的办法,想把二老爷的心拴住,但是没有成功,二老爷是个彻头彻尾的赌棍,只要他决定去赌场的时候,就会毫不留情地推开如胶似漆的二太太,去勾八的赌场上熬一个通宵,二太太断言二老爷蒋万秀无可救药了。

尽管如此,每当二老爷在熄灯之后,把被子掀开,用瘦骨嶙峋的身子抱住二太太的时候,她同样能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然后她把嫩藕一般的胳膊搂了二老爷的脖颈儿,用花朵一般的嘴巴在他的脸颊上亲得吧嚓吧嚓响,像鸡啄米一样,实实在在。二老爷忍不住了,就爬到二太太的玉体上做天经地义的事,二太太会在一瞬间发出亢奋的叫声。二太太的宽容使她把二老爷的所有不是都视如珍宝地收藏起来。二太太像一片蓝色的湖水荡漾开来,但是,二老爷像个不会水性的光屁股孩子,在水里一阵噼哩啪啦的狗刨之后,慌里慌张地就游上岸来了。

二老爷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地说,不行,不行,我不行,我是条扶不起来的井绳,你嫁给我算倒了大霉了,等我死了你就改嫁,一定要找个能干的男人。二老爷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二太太往往会对倏然之间失去快乐而变得烦躁不堪,就像一个兴致勃勃玩耍的孩子被人猛地夺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你就知道胡说八道!二太太很伤心地骂二老爷。她知道,一般情况下,二老爷在这个时候就该穿上衣裳赌钱去了,丢下二太太一个人睡。二太太总是怀里抱个枕头,翻来覆去地想,照这个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而没有孩子将来该怎么办?

大太太蒋周氏也没有怀孕,这多少给了蒋陈氏一点安慰,是不是大老爷也是一条扶不起来的井绳呢?这个古怪的念头没有多少根据,并且从大太太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她活得光鲜快活,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向人表示夜里不缺男人抚爱和滋润,就像吃足了夜草的母马。大太太不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因此蒋陈氏在心里不排斥大太太。

相面先生说大太太生逢乱世的话,二太太认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豪门大户的大当家太太跟生逢乱世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是沾不上边的事。二太太对相面先生说自己龙凤呈祥的话同样觉得滑稽。这个满口胡吣的算命先生!二太太在心里这么说。但是,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好,二太太是非常明白的。

二太太蒋陈氏可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尽管在蒋家,二太太这样的身份地位,委实不需要多少心计,蒋家的经济是集体所有制,并且决定权掌握在男人手中。蒋家的妇人最大贡献应该体现在生儿育女上,但是这个最重要的程序在大太太和二太太这里卡住了,蒋家像一艘庞大的动力不足的大船,有可能因为她们而搁浅了。二太太当然知道生孩子特别是男孩的重要性,娘娘庙会上香并没有解除二太太内心的焦虑,倒是因此受了些风寒惊吓,一下子病倒了。

大太太是在吃过晚饭之后才从使唤丫头秀儿嘴里听到的。秀儿说,二太太生病了,脑袋烫得像个火球。

大太太就慌了,并且骂了秀儿,你个死丫头,咋就不早说?然后又对使唤丫头丝红说,快去跟药铺子里的穆先生说,让他带了药包儿来。穆先生是蒋家药铺的掌柜,一般情况下只给病人抓药,有时候也开方子诊病,穆先生把脉是远近出了名的。

大太太随着秀儿赶紧走到银杏谷来,因为脚小,又走得急,屁股和腰就格外扭得好看,秀儿反倒落在大太太的后面了。秀儿是二太太的使唤丫头,丝红才是侍候大太太的,蒋家的主人基本上不骂使唤丫头,今天是个例外。

二太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缎子面的绣着喜鹊登梅图案的被子,屋里点着盏豆油灯,大太太开门进来的时候,风把豆油灯苗儿吹得摇摇曳曳。

大太太坐在炕沿上,用手摸二太太的额头,她发现情况比秀儿说得可能还要糟,因为二太太基本上已经处于迷糊状态了。大太太就喊她,二妹子!二妹子醒醒。

二太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睡过去了。大太太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口中喃喃地说,咋的会这样?咋的会这样?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

秀儿说,二太太后晌让我把两双鞋样儿送到王妈家去,回来就见她睡了,我以为是累了,刚刚喊二太太吃饭,她只是哼哼,也不醒,我一摸脑袋,才知道厉害了。

大太太知道骂秀儿没有用,就盼着丝红赶紧把穆先生请了来。但是,丝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穆先生给李各庄的人接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大太太这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特点来。正�惶间,一声男人的咳嗽让大太太倏然之间放心不少,接着大老爷蒋万斋挑开门帘进来了,他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参差不齐地蓬散着,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以前一贯儒雅做派的大老爷。大老爷一般不会到二太太睡觉的屋子里来,他是从账房许老爷子那儿回菊花坞这边来的时候听使唤丫头说的,才知道二太太病了,于是就到银杏谷二太太这边来了。

二弟呢?又去赌了吗?蒋万斋问大太太。

大太太说,我哪知道呢,后晌就没见着他。

秀儿说,我刚才走的时候,二老爷在,他知道二太太病了,不会去赌钱。

丝红说,刚才药铺里的伙计说,二老爷去问过穆先生,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老爷说,由得他去吧,秀儿,搬个凳子来。

秀儿就搬个方凳子放在炕沿前,让大老爷坐下。大老爷示意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大太太就想起大老爷也懂医道,并且会把脉,就赶快把二太太的一只胳膊从被子下面拿出来。二太太是穿了贴身薄衣的,大太太轻轻地把袖子往上捋一下,一只白皙皙的嫩藕一般的手腕露出来,大老爷就将右手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搭在这只白皙皙的手腕上。

大老爷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把二太太的病理出头绪来,他盯着二太太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头脑有些迟钝,好一阵子才把精力集中起来。

受了些风寒,大老爷在把脉之后得出这样一个初步结论,他说,我先开张方子,让秀儿去铺子里抓副药来,熬好了给二太太喝,等穆先生回来再让他看看。

大老爷在准备回书房里开药方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吩咐大太太,你不妨用手巾蘸了凉水拧一下溻在她脑门上。这是后来常用的一种叫冷敷的疗法,属于物理降温,但那时候基本上没有治病先生采用,大老爷在医道方面很可能是个天才。

大太太要丝红用铜盆端了冷水来,亲自动手,按大老爷的方法拧了手巾溻在二太太脑门上,然后二太太就醒了。大老爷的疗法立竿见影。

大太太说,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把我吓死了!然后抓了二太太的手不放。

二太太说,做梦呢,迷迷糊糊的。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这是咋的了?嫂子。

二妹子,你病了,大太太说,这是怎么着哩?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这会儿就烧成这个样儿了,大老爷给你把了脉,开了方子,秀儿已经去铺子里抓药了,等穆先生回来再把把脉,开个方子。

是大老爷给我把了脉吗?真是累你们了,二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没事,就是觉着冷,浑身冷,困,想睡觉,你回去吧,嫂,没事。说完二太太又睡过去了。

二太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二老爷这夜破天荒地守在她的身边没有出去,他身上披着一床被子,丝纹不动地坐在二太太的身边,像个做法事的老道。灯光昏暗暗的,二太太以为是在做梦。你没去押宝吗?二太太问二老爷。

二老爷说,你醒了?饿不?我让秀儿去灶房里给你熬一碗汤。汤就是面条,在太行山有一些地方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以后仍然是这么说。

二太太说,我不饿,有点苦,嘴巴里苦。

二老爷说,那是那会子给你喂的药,喝口水漱漱就不苦了。二老爷把抱在腿裆里的茶壶提出来,给二太太倒了半碗茶水,又把茶壶放回腿裆里。

干吗放在那个地方?二太太问。

二老爷说,要不就凉了,还得烧。

你把茶壶拿了,把我抱起来喂我喝,二太太说,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不了。

二老爷就把茶壶从腿裆里提出来,放到炕桌上去,然后用一只胳膊把二太太扶起来抱住,一只手端了碗喂二太太喝水。

二太太喝着碗里的茶水果然是热的,喝了几口,嘴里就不那么苦涩了。我不喝了,她说。

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二老爷又把二太太放下,给她盖好被子说,我去镇口上等穆先生,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上,怕是不回来了。

二太太说,大老爷给我看过了,没事,你别操心。二太太很感动,她没想到二老爷会为了她黑着天在镇口上等穆先生,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会看什么病!二老爷说了这句话就隔着窗子喊秀儿去灶房里给二太太煮汤。秀儿睡在东边的厢房里,他们听到秀儿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咋的没去押大宝呢?二太太又问这句话。

不去,二老爷说,没钱了。

二太太就笑了,说,你一直是没钱的。

二老爷说,我没本钱,要是有本钱的话我就能翻本,早发财了,我是个穷耍钱的。

二太太说,有多少本钱你也会输掉,没听说谁押宝发了家,以后别去押宝了,帮大老爷打理打理产业,好歹你也是蒋家的男人。

二老爷用一只干鸡爪一般的手抚摸了一下二太太的娇嫩脸颊,用从来没有过的深情说,你真是个好女人,但是你不懂,我是个废物,没用,小时候也没好好念书,不像大哥那么用功,老爷子说我无可大用,其实我连小用也没有,我是个废物,你嫁了我算是赔到姥姥家去了,我除了押宝什么也不会。事实上二老爷只会看宝案子,不会押宝,押宝从来没赢过,说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用一只白皙而纤巧的手握住二老爷干鸡爪般的手说,只要你务正业,就是下地做活也好,我又不嫌你。

二老爷抚弄着二太太那只柔软秀美的手把话题岔开了,秀儿咋这么半天也不回来?那柳老疙瘩准是回家去了。

柳老疙瘩是蒋家小灶上的厨子,保和堂的大灶有好几个,一般都是女人做,不要求有多高的手艺。蒋家主人和使唤丫头吃小灶,长工护院和作坊的师傅伙计吃大灶。在长工房大灶上做饭的是两个莽妇和黑丫头,黑丫头是药铺穆先生的女儿。

秀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碗鸡蛋荷包。秀儿说,柳老疙瘩没睡在灶房里,可能是回家去了,是我自己煮的,把他罐里的五个鸡蛋都煮了,等我往里面搁上红糖。

二太太硬撑着吃了两个红糖荷包蛋,然后就不吃了,她依旧烧得不轻,又躺下睡了。

秀儿让二老爷把剩下的三个荷包蛋吃了,二老爷吃了两个,又让秀儿吃另一个,秀儿就毫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还不住地吧咂嘴。秀儿最喜欢吃的是荷包蛋。

二老爷把秀儿打发去厢房里睡觉,自己裹了被子守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她昏沉沉地睡,心里忍不住急,就骂穆先生,这个招摇撞骗的王八蛋,看了病不回来,肯定是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个南蛮子!这个老不要脸的!这个老骚巴。骚巴是公羊,玉斗这一带都这么叫。

穆先生是南方人。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穆先生还年轻,是个江湖郎中,蒋家老太爷见他医道不错,人品又好,就把他留下开了一间药铺子,在这之前玉斗没有药铺。后来穆先生就在玉斗住下来,做了李家的倒插门女婿,并且有了黑丫头。穆先生不是老骚巴,也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那是二老爷为二太太的病心急,迁怒穆先生。如果不是病人严重,穆先生从不在外过夜。

二老爷骂得不耐烦了,就一头杵在二太太身旁睡了,然后他梦见自己押了个独门幺,赢了满怀白花花的银子。

二老爷醒了的时候,穆先生刚刚给二太太把完了脉,他用一块手巾擦着手说,大老爷的方子没错,接着煎了给二太太喝,这病不轻,恐怕得多吃几副才行。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白晃晃地照在墙上了。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站在旁边,这让二老爷很不好意思。

大老爷看二老爷醒了,就说,这才像样些,太太有病再要出去耍成何体统?这是大老爷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比较严厉的训责了,一般情况下他对二老爷的事不闻不问。

二老爷对此并不领情,他在心里给大老爷下的结论是道貌岸然,借着把脉摸兄弟媳妇的手腕,这又成什么体统?但二老爷没把这话说出来。

这时大太太就说话了,还不快起来,好意思还在炕上躺着?大太太平时对二老爷还是很好的。

二老爷就跳下炕来了,他昨天晚上没脱外衣。翻在炕上的棉被像个长虫皮,秀儿就赶紧把被子叠起来。二老爷盯着大太太的胸脯想,哪天找个因由摸你的奶子,看你丈夫什么滋味。这念头很古怪,二老爷觉着好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是他控制住了,他说,大家都到那边堂屋里坐。于是大家从里屋出来,坐在堂屋里喝茶,没有人知道二老爷肚里的鬼胎。

无论二老爷对大老爷有什么看法,穆先生却对大老爷治病救人的行为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这病如果耽搁一晚上,很可能转到内脏去,那治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事后穆先生就是这么对大老爷说的。大老爷想了想也觉得好险。

尽管如此,二太太仍然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等她能够软绵绵地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银杏谷院里的一株桃树已经结果了。

大太太每天至少要来银杏谷好几趟,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已经半年多不出门的老太爷蒋翰雉。老太爷也身体不好,但还是让杏花搀着来看过二太太,这都是令二太太非常感动的事。

二老爷基本上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昼伏夜出,不同的是半夜里他都回家看一次二太太,叮嘱秀儿要尽心伺候二太太,有时候还会往秀儿的手心里放一块柿饼儿,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因为二老爷极少赢钱。

二太太即使在好的时候也很少在蒋家大院里走动,她不知道保和堂大院里究竟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四合院子和月拱门,也不知道那些护院和下人们都是住在哪里。不是因为二太太性情懒惰,实在是她怕听到有人说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话来,二老爷实在不是一个争气的角色。但是,现在大太太的真诚给了她信心,大太太说,妹子,让秀儿搀着你在大院里走走,兴许就好得快些,你看你身子弱得这个样,让我着急。

于是,二太太就让秀儿半搀半扶地在大院里四处逛逛,她现在确实很虚弱,以前红润光滑的脸蛋已经憔悴了很多。

秀儿说,我们去前面看看,前面热闹。秀儿说的是长工房和护院房。进了蒋家大门,左右两边的院子里住着护院的高鹞子他们。

二太太开始有些犹豫,后来想着去看看可能会是很有趣的事,于是就同意了。

她们首先到了长工房,正碰到伙房做午饭,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正用大笊篱往一只笸箩里捞小米干饭。金黄色的小米干饭冒出团团热气,蒸得两个女人面红耳赤。保和堂的长工房每顿饭必须有饽饽或者小米干饭,农活重的季节还要有熬菜,一般是萝卜白菜,多放一些猪油,平时是吃咸萝卜,但饭是任你敞开肚皮吃的。有关蒋家长工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的说法,即使在五十年以后的忆苦思甜时,同样是被我们的长辈彻底否定了的。

黑丫头正在往瓷盆里切咸菜,一抬头就看到了二太太,赶紧把手里的活停了。黑丫头说,二太太来了!语气很恭敬。

二太太说,散散心,憋在屋子里难受。二太太有点喜欢黑丫头,尽管在这之前她极少有机会跟黑丫头说上话,她感觉黑丫头诚实。但是,黑丫头的诚实马上让二太太陷入了尴尬至极的境地。

白三哥说,二太太是在赶娘娘庙那天给吓出来的病,真的是这样吗?黑丫头问。

二太太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秀儿机灵,给黑丫头丢个眼色,说,胡说八道,白老三最能胡说八道!又不是光二太太一个人,再说又没有伤着二太太一根头发,有什么害怕的!

黑丫头就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她怕二太太生气。黑丫头不是个聪明的姑娘,要不穆先生也许会教她药理什么的。这只是后来人们的推测,那时候几乎没人听说有女人行医的。

黑丫头的话多多少少地给二太太和秀儿扫了兴。秀儿说,二太太,我们去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吧,可好看了。

二太太说,好吧。

于是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这期间那两个捞小米干饭的人高马大的中年女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捞小米干饭是一件要求精力集中的事,要掌握火候,捞得早了夹生,捞得慢了就成粥了,好的小米干饭吃在口是粉腾腾的感觉。

长工房的院子很大,东南角贴着围墙是一排牲口棚,喂着骡子驴和牛,除了东家和白老三之外,没人知道保和堂到底有多少头牲口。西边一排瓦房是长工们睡觉的地方,紧挨着是伙房,东边是放农具的敞棚。整个院子是打谷场,和保和堂内宅相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角门,蒋家的长工和牲口不进出保和堂的正门,他们走另外一个门进出,这样一来,在保和堂大宅围墙里边的长工大院其实是相对独立的,就像后来国家某个大机关里下辖的处或所,负责处或所的人叫处长或所长,而蒋家长工房里负责的人叫带工的,带工的基本上全权负责东家田地里的所有农活,并负责管理所有长工和短工。带工的必须是庄稼把式,否则无法行使权力,基本条件是必须每样农活给长工们做出榜样来。带工的不等于狗腿子,除了年终时东家给的工钱跟长工们不一样之外,带工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蒋家的带工的每年都是同一个人,名叫老佟。

二太太和秀儿出了长工房的大伙房,听到几声嘶哑的猪叫声。秀儿说,长工房这边最里面是猪圈,东家的猪都养在那儿,有十几头,都是肥滚滚的,喂猪的人外号叫猪蹄儿。作为东家的二太太对这些却一无所知。

黑丫头也跟着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她认为作为东家的二太太在离开的时候是需要送一送的。秀儿对黑丫头说,你回去赶紧做饭吧,我陪二太太转转。黑丫头就有点傻傻地笑。

这时,就听得大墙外面叭的一声脆响,牲口在咴咴地叫着。黑丫头马上来了精神,用炫耀的口气说,是白三哥回来了,他的鞭甩得跟放炮仗一样,真厉害!

果然,一辆大骡车从侧门驶进了长工房的大院子,赶车的人正是白老三。白老三驾车一般很少乘人,更多的是春天往地里拉粪,秋天往回运粮食,只有农闲的时候或是有急事必须要坐车的情况下才乘人,乘人的时候是一套带轿篷子的车。白老三今天往地里送粪,车上还带着一股腐败泥土的气味。

白老三看见二太太,没有卸牲口就赶紧跑过来问候。他说,听说二太太病得不轻,可不是把个花团儿似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白老三的话说得有些不知轻重,要知道二太太是东家,他的话多少有点调戏的味道。

然而,二太太并没有留意白老三的话,即使她注意到了也不会相信这个流浪汉胆敢对衣食父母般的东家太太图谋不轨。

白老三是房山人,流落到玉斗的时候身上穿着一把布筋筋,走路的时候可以看到裤裆里的东西东摇西晃。大老爷就让人给他拿了一条粗布裤子穿上,说这样才雅观些,然后又问他有什么一技之长,白老三说会摆弄牲口,于是蒋家大老爷就把白老三留在蒋家摆弄牲口,每年开的工钱比长工们要高。大老爷曾经对白老三提出过倒插门的建议,只是暂时还没有实质性地着手这项工作。

白老三应该对蒋家感恩戴德才是。他这么说二太太不是因为二老爷在蒋家没有多少地位,而是因为二太太蒋陈氏平时一脸温柔,他想让二太太高兴,倒不是有意轻薄,白老三不是那种忘乎所以的人。

二太太看着白老三的样子终于还是笑了,并且笑得很开心,自从二太太进了保和堂大宅,这是很少有的事。二太太说,你的脑袋像支使秃了的毛笔。

在玉斗,没了辫子的男人除了蒋大老爷和高鹞子之外,理所当然就是白老三了。白老三对这件事不像大老爷蒋万斋那样义愤填膺,他对此抱着极为乐观的态度,没了辫子的羞愤并不比当年穿着没有裤裆的裤子更强些,他在从娘娘庙回来的第二天就大模大样地在玉斗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走了一趟,结果轰动效应远比他设想的要低,人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这种奇异的发型。白老三和高鹞子的勇敢鼓励着蒋大老爷走出了保和堂大门,事实上,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可能等到头发长到能扎大辫子的时候再见人的。出乎蒋大老爷意料的是,保和堂的声誉并没有因为他割去长辫子之后的二刀毛而受到不良影响。

白老三跟二太太说,其实把辫子割了比不割好,你看我现在多利索,这脑袋转来转去的没个罩拦,好着呢,毛笔使秃了也没我这个好。

秀儿说,我看不像秃毛笔,倒像是白头发老娘儿。说了就笑,黑丫头也跟着笑。

白头发老娘儿不是人,是一种花,春天在野外的山坡上到处可以见到。最先是菊菊花,开得粉艳艳的,花瓣儿落了的时候就长出一头银白色的长丝,其实是果实的尾巴,人们都叫它白头发老娘儿,许多顽皮的孩子在那个季节都跑到野外的山坡上去揪,一把把地拿着玩。白头发老娘儿的满头银白色的长丝油亮亮的,很像蚕丝,其实要比菊菊花好看。白头发老娘儿长老了,籽实脱落,那长丝已经变得绒毛一般轻飘,带着籽儿满天飞舞,直到落入泥土中,来年它又会长出绿色茎叶,开出粉艳艳的菊菊花,再然后又变成飘逸的白头发老娘儿来。

白老三脸皮厚,对秀儿说,贫嘴寡舌,以后二太太给你找个厉害婆家,看不把你收拾得软软的,除非你跟二太太说嫁给我,那就好了。

呸呸呸!秀儿对着白老三吐唾沫,脸儿羞得绯红,骂他说,白老三你的脸皮真厚,抹了泥的。秀儿拉了二太太就走,大姑娘跟赖皮脸的男人逗嘴永远都是吃亏的。

秀儿和二太太从花墙边的小角门进了保和堂内宅这边来,不远处可以看到蒋家那气派雄伟的大门,大门两侧守着两个健壮汉子,他们是保和堂护院房的人。

秀儿跟二太太说,我们出大门到街上去玩。

二太太说,不。她不同于秀儿,很少走出这道大门去,倒不是保和堂的家规太严,保和堂的大门看上去气派威严,但从不禁止蒋家的女人出去,也不禁止外面的穷人进来,这也是蒋家的规矩。尽管如此,名门蒋家的大门进出频繁的还是一些有声望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

二太太一般情况下不愿出大门,不仅是因为遵循豪门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更主要的是因为病了许久,现在已是人比黄花瘦的样儿,就不愿给外面的人看见。

秀儿又对二太太说,要不,我们去看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可好看了,有的人双手撑地,人倒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可厉害了。秀儿说的是拿大鼎,练武的人都会,唱戏的也会,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说,那就去看看。她不想扫秀儿的兴,有时候二太太并不把秀儿看成使唤丫头的。

二太太和秀儿进了护院房的院子,东西厢房的房檐下都摆着一排武器架子,上面摆满了刀枪棍棒之类的器械。护院房的人不少,连高鹞子在内也有二十来个人,他们要做的事是夜里看门护院,防止盗匪出没,更多的时候是跟着蒋家的骡帮出外接货送货,没有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练练拳脚。都说蒋家护院房里拳脚最硬的是高鹞子,但这是一件没有经过严格考证的事。高鹞子是保和堂护院房的首领。

二太太和秀儿没有看到护院房的人在院子里练把式拿大鼎,她们甚至在院子里没看到有一个人,于是她们就在器械架子前看那些刀枪棍棒,有的东西样子很古怪。

猛听得北屋里一声吆喝,一个大汉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把二太太和秀儿吓了一跳。

大汉生得浓眉大眼,一条大辫子缠在脖颈子上,一双眼睛虎虎有神,上身穿了白粗布褂子,下面穿了黑粗布灯笼裤,裤角用黑带子扎了,脚上穿了踢死牛的实纳帮子�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

二太太就想,这人生得好威武,正想问秀儿,却见秀儿一张脸儿欢欢地笑成了一朵花儿,并且甜脆脆地喊了一声牛旺哥。

牛旺当然认得二太太,先问了一声二太太好,这才跟秀儿说,我还以为谁这么大胆,青天大白日的敢到护院房来摆弄我们的东西,原来是你。牛旺的口气装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脸却先红了。二太太就想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

秀儿就把手里的那把朴刀放回架子上去,撅着嘴巴跟毛头小子牛旺说,谁稀罕你们这些破铜烂铁?你这样跟二太太说话小心你的嘴巴。

牛旺就害怕了,赶紧跟二太太说,我哪敢这样说二太太你呀,跟秀儿开玩笑。

二太太笑笑说,没事呀,秀儿找你便宜呢。

牛旺就反应过来了,张了手要抓秀儿,秀儿早藏到二太太身后了,嘴里咯咯咯地笑得像个银铃铛。牛旺绕过二太太来抓,秀儿就藏在二太太的后腰下,用胳膊搂了二太太转来转去,这情景很像小孩子们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秀儿玩得开心,忘了二太太刚刚才大病初愈,浑身虚弱得像没了骨头一般,于是二太太没来得及说话就软软地倒下来了。

秀儿吓慌了,牛旺也吓慌了,两个人赶紧扶住二太太。二太太喘了几口气,一只胳膊扶着牛旺,一只胳膊搭在秀儿的肩上,说,没事,就是浑身没劲。

秀儿已经吓哭了,问二太太,真的没事吗?二太太,都怪我,你打我吧!别让大太太和大老爷知道。要是那样的话秀儿会挨一顿家法板子的,也许还会比这更严重些。

二太太已经能站住了,就让牛旺不要扶了,但她感到牛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令她心旷神怡的味道,这味道二老爷身上没有,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于是二太太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看了看牛旺,她看到牛旺的脖子是褐色的,上面有淡淡的汗水冲刷灰尘走过的痕迹,他的嘴棱角分明,鼻子和脸颊的轮廓是那样搭配得恰到好处,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很明亮。二太太心跳了,就不敢再看了。这是一瞬之间的事,二太太是个处事谨慎的女人。

二太太安慰秀儿说,没事,你别怕。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感激秀儿,要不是秀儿,二太太几乎没有勇气像这样四处走走,当然也没有勇气欣赏一个健壮男人。

秀儿说,我们回去吧,二太太。她始终担心二太太的身体会因为刚才的眩晕而变得严重起来。

二太太说,那就回去吧,也该吃饭了。

二太太和秀儿回到银杏谷院里,秀儿伺候二太太洗了脸,打扫了身上的尘土才到菊花坞这边来吃午饭,仍然是由秀儿陪着。

保和堂的吃饭场所比较复杂,一般情况下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在梨花苑那边设一小桌,大老爷大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再设一桌,账房先生药铺伙计以及作坊里的师傅们在石榴园另设一桌,常住蒋家的一些远亲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来蒋家办事的人在牡丹亭设一桌,护院房的人在护院房用,至于长工们和仆妇则是在长工房这边吃。饭食除了保和堂的东家及使唤丫头吃小灶的细食之外,其他伙房做得基本一样,只是师傅和伙计的桌子上多一道白菜豆腐汤。

多数情况下二老爷是跟家里人一起吃饭,但有时懒了,就告诉二太太说不吃,依旧躺在炕上睡大觉,这已经习以为常,大家也就不等他了。二老爷醒了有时去小灶伙房找吃的,有时干脆跟晚饭一起吃。

今天二老爷同样没有来吃午饭,二太太说他不吃,大家也就不在乎了。倒是大太太一直很关注二太太的身子骨,专门让柳老疙瘩做了一碗鸡蛋面,二太太对大太太很感激。躺在炕上生病时,多数是秀儿伺候二太太吃,有时大太太也亲自端了碗给二太太喂汤喂药。二太太是前些天才到菊花坞这边来跟大太太大老爷一起吃饭的。

二太太因为活动了一番,尽管只是轻步慢移地走走,但胃口好歹就开些,就把一碗鸡蛋面吃完了。大太太说,这就好了,要口壮些才行。

大老爷对二太太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必着慌。

二太太千篇一律地总要说些感激的话,对此大太太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二妹子,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了,一家子人还有什么谢不谢的。

二太太就不说客气话了,只说她去长工房和护院房转了转,但没有说自己晕倒的事,也没提牛旺,说白了牛旺只是个下人,二太太当然不会刻意谈论一个下人的。

吃了饭,大老爷去正房里喝茶了,大太太又拉着二太太叙两句家常,二太太只是应付,心里却直恍惚,甚至一瞬间又想起了牛旺身上那种令她陶醉的味道。

大太太认为二太太是累了,就让秀儿送二太太回银杏谷休息。秀儿早就吃完了午饭,正为上午的事提心吊胆,见大太太没有怪罪,就知道二太太没有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太太确实觉得有些累,尽管上午她和秀儿只是到了长工房和护院房,但二太太还是想躺下睡觉,或者静下来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事,二太太喜欢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秀儿安置着二太太睡下,那时二老爷正用被子蒙着头大睡,下面露出两只沙枣根一般精瘦的脚拐子,二老爷睡觉的形态体现了他顾头不顾尾的性格。

秀儿对二太太说,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二太太说,你也去厢房那边歇着吧,我没事。

秀儿走了,二老爷就醒了,伸了一只手过来摸二太太,二太太没有任何兴致,就把二老爷的手拿开,说,你看你,大白天的又瞎折腾什么?

二老爷忽地就把被子掀开了,猛地一翻身坐起来,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脖子上青筋凸胀,嘶哑着嗓子喊,大白天就不能亲热吗?谁看着了,再说管得着吗?我的老婆,想什么时候弄就什么时候弄。

二太太看着二老爷那副急头白脸的样子,想着病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难为了二老爷。但是,她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是不愿做那种事,就叹了口气,很无奈。

二老爷就软下来了,说,你厌烦我是不是?他的神情很悲观,甚至有点可怜。

二太太很干脆地说,没有,我是你的老婆,有千般不是,我都不会厌烦你,真的,我不会。

二老爷突然把脑袋扎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二太太便坐起来,用手抚弄着二老爷的头劝他说,你看看,我又没有说什么,大男人咋着就哭起来?让秀儿听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二老爷就不哭了,坐起身来一把搂了二太太,脸上的泪水兀自往下流。你不懂,我难道想这个样子吗?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看看保和堂里面谁把我当个人?连使唤丫头都瞧不起我。二老爷用手背抹了脸上的泪,继续说,这都怨我吗!他们从小就看不起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就像个后娘生的,连他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不如,你说我能干什么?说我败家子,可我没有拿保和堂的一个大子儿去赌过,从来都没有。

二太太用手抹着二老爷脸上的泪,几乎用母亲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只要你自己要强,没有人敢瞧不起你,你还是蒋家的二老爷。

二老爷说,晚了,什么都晚了。

二太太说,不晚,我去跟大老爷说,让你跟他一起打理保和堂的产业。

二太太很激动。但是,二老爷态度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重新躺下,依然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睡觉了。二太太也只好躺下,睁着眼睛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