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注意,我的父辈们在讲起保和堂的时候,从来不用过去或者现在之类的有关时间概念的词语,我从他们郑重其事的言语及恭谨的神态中感觉到,保和堂的事就发生在昨天,或是今天上午,也许明天还有。我开始想不明白保和堂究竟离我们有多远?久而久之,我便有了混淆时间概念的毛病,这让我苦恼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走进了保和堂,亲眼看到了大老爷二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二太太是我非常渴望也必须要见的人,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情景比父辈们讲的更清晰些。梦醒之后,因保和堂产生的后遗症不治自愈,一切都变得释然。
我跟我的朋友说,地球是圆的,时间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周而复始中,明天我带你去保和堂看看。
我的朋友说,你神经有毛病了,我不知道保和堂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保和堂有个漂亮女人二太太。我这么一说,他果然有兴趣了。
保和堂大宅在玉斗古镇东面,占地几十亩,外围是两丈高的大墙,大门飞檐斗拱,气势恢弘,门口有上马石,橡木实心的朱漆大门,碗口大的狮子头门环,门上悬一黑体金字大匾,上书保和堂三个大字。
保和堂是大宅主人蒋家的名号,在京西的太行山,名门大家才有名号,或是宅号,大多是福寿堂中和堂瑞福堂之类的名号,跟北京的老字号店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多不做买卖。
进保和堂大门,左右两侧是护院房,两处外形一模一样的青砖卧瓦的院子,竖在廊檐下的枪架上摆着刀枪棍戟,旁边还有沙袋石锁之类练武器械。护院房有二十来个膀阔腰圆的汉子,从事对这个大院及其主人的保卫工作。
从护院房往里走,有十几座卧砖到顶的四合院建筑,风格大致相同,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月拱门,挨着月拱门是三间下房,进月拱门迎面是一扇影壁墙,上面画着代表这座院落名称的花卉,在月拱门上方的廊檐下写着这处院落的名号,无非是以花草树木命名,诸如菊花坞银杏谷牡丹亭芍药居桃花庵石榴园梨花苑等。
许多年以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背着书包在保和堂大门口的上马石上爬上跳下地玩耍,那时保和堂的大门楼虽然已经破败,又没了金字牌匾,但在我的心灵中依然是最宏伟的建筑,遥想当年,进出这幢大门的必定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再过些年,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保和堂除了内宅的十几座四合院尚在,住了杂七杂八的人家,而保和堂大门只剩下巨大的青石条台阶还铺陈在那里,上马石和门楼已荡然无存。保和堂成了玉斗人永远的故事。
按着父辈人的说法,方圆百里,有头脸的人都知道保和堂蒋家,无论官场还是平民百姓都对
其十分敬仰,这不仅因为蒋家是名门富绅,还因为蒋家的为人慈善。对保和堂蒋家不屑一顾
的人也有,蒋家的二老爷蒋万秀就是一个。
蒋万秀不像他的兄长大老爷蒋万斋,二老爷蒋万秀身小单薄,几乎可以称作骨瘦如柴,像个抽大烟的,但二老爷只赌,不抽大烟。
大老爷却身材匀称,面容清秀,天生一副儒雅之态,平常日子里都穿着绸缎马褂,谁都可以把他看成是个考了功名在外做官的人。
但是蒋家考了功名的人不是大老爷蒋万斋,尽管大老爷饱读四书五经,一副官相,但他没有赶得上考取功名,蒋家考了顶子的人是老太爷蒋翰雉,而不是蒋万斋。蒋翰雉幼年身体羸弱,长大成人后却弯腰驼背,走路不成人样子,绰号蒋大虾。蒋老太爷除了这个虾字之外,还有一瞎,就是眼瞎,他的左眼在考取功名之后莫名其妙地失明了。
二老爷蒋万秀在跟几乎是清一色的赌棍扯闲淡的时候说,什么他妈的顶子功名,要是不在外面做官,有屁用?还不如抠出个独门幺来痛快。所有赌徒听后哈哈大笑。
二老爷说的是行话,是赌场上的话,只有押宝的时候才听到有人说。庄家用四根三指长的木棍做成一二三四,在木棍上刻了壑,用手帕子包了,谁先上注谁来开这个宝棍。开宝的赌徒一般是用手隔着手帕摸里面的宝棍,要是幺,那个小木棍上就只有一个壑,要是二,小木棍上就有两个壑,依次类推。看宝棍的人先报出来,再展开给大家看,二老爷说的独门幺就是一,二老爷是个名副其实的赌棍。赌棍这两个字实际上完全是由这四根小木棍而来的。
二老爷蒋万秀肆无忌惮地出入勾家赌场的时候是在他成人之后,老太爷曾经搬出蒋家的祖训家规要严惩这个逆子,但除了打得二老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之外,一切如旧。二老爷把他起誓再赌就剁手的话一下子就丢进大西河里去了。古语说赌棍起誓唱戏的挨刀都是假的,这用在二老爷身上就千真万确了。
于是,蒋老太爷断了二老爷的一切开销,蒋家所有铺子和账房都不许给他哪怕一个铜子儿。但是二老爷有他的办法,他可以给别的庄家看宝案子。
看宝案子要十分精于数学,杀多少注赔多少注,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算得一清二楚,还要看得清案子上的花样,比如正转杠倒转杠孤定铲子等等,二老爷天生有这方面的才能,有的人做庄就愿意让二老爷看案子,输了不让他赔,赢了就给他开一份彩钱,二老爷看案子庄家一般都赢,所以二老爷在场上是可以挣一些彩钱的。
但是二老爷在不看案子的时候,就忍不住手痒下注,而下注就输,他精于算账,但算不准庄家会在手帕里包的是哪一门,于是他仍然是个穷光蛋。
二老爷希望老太爷出去做官,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赌场上玩了,但让他想不通的是,老太爷从考了那个像草帽子一样又拖了两根鸡尾巴翎儿的顶戴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玉斗,甚至连涞水保定都很少去,按老太爷的说法是辞官乡里,而现在更是蜷蜗在内宅梨花苑的北屋里很少出来了。
二老爷跟他的太太蒋陈氏说,考了功名又不做官,现在好,皇帝都让孙文赶出金銮殿了,连拉屎都找不到地方,谁还给你官做。
蒋陈氏对二老爷的话从不搭言。她嫁给蒋家的二老爷是因为她的父亲看重蒋家有钱有势,她不知道二老爷是个赌棍,名门之内也出二流子,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蒋家现在当家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蒋万斋把蒋家的产业打理得头头是道,但在太太蒋周氏的肚子里却打理不出一个儿子来。他把大宅里的人管理得规规矩矩,但却管不了二老爷蒋万秀,二老爷依旧嗜赌如命,昼伏夜出,从蒋陈氏的体态看,大老爷常常想到守身如玉四个字。蒋家无后?这不能不让蒋万斋在更多的时候感到沮丧。
让蒋家满怀希望的是,蒋万斋身体健旺,夜夜勤垦不止,蒋周氏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的道理。但是,蒋家老太太对男人房事的功夫深浅不怎么看中。在初春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蒋家两位太太到梨花苑北屋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老太太在过问了她们的房事之后提醒她的两个儿媳妇,你们应该到娘娘庙去求子上香,定会显灵的。
娘娘庙在南城寺,五十里官道,要是套了骡车,一天能赶回来,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三月初三娘娘庙会已经不远了。
蒋周氏和蒋陈氏赶紧给婆婆行了礼,说,到底是婆婆疼我们。
老太太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你们要记了。
老太爷蒋大虾仰靠在热炕上,睁着一只没有干瘪的右眼,透过花窗盯着堂屋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心中充满了悲观。
三月初三的娘娘庙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蒋周氏和蒋陈氏早就盼望着有一天去南城寺的娘娘庙,有了老太太的旨意,就等着三月初三赶庙会了。
心焦火燎地熬了五六天,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日子终于来了。蒋周氏和蒋陈氏都各自在脸上打了扑粉,又往头上抹了桂花油。
大清早大老爷就吩咐车把式白老三套车,送大太太和二太太去南城寺赶娘娘庙会,原来只想让护院房的两个人跟车去就行了,后来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心意更诚些,神鬼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大老爷还想让二老爷也去,但是蒋陈氏说二老爷压根一夜就没回来。
于是,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太太,在白老三把鞭子甩得一声脆响之后驶离保和堂大门,蒋万斋带着高鹞子各骑一头大青骡跟在车后,一行人顺着大街一直上了大西河的石桥。
过了石桥,一条官道傍大西河沿山脚朝南伸延开去,十几里之后就到拒马河边上了,大西河就是流入拒马河的支流。沿着拒马河溯流而上,经河口过岭东到南城寺,再往南过南台就通往紫荆关了。从玉斗往西进大西沟可达金水口,过黄安岭通涞源,也可向北过莽水口通张家口,玉斗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风水宝地,元朝梁王董资建镇守玉斗,后为刘伯温所破,夹气伤寒而亡,死后葬于玉斗,墓地气势森严,墓前有石人石马石羊石象,让后来的蒋家望尘莫及。
扒开车围上的布帘,空旷的田野让二位太太平添了少有的喜悦。这时节,轰轰烈烈的春风已经把山区早春的寒冷扫荡得四散而逃,温暖让所有植物的枝丫上扭出了小小的绿嘴,瞬息之间就会吐绿展叶。再过半个月,庄稼苗将顶出干燥的地表,一株株拥挤在散发着酸甜泥土味的田地里,忠心耿耿地等待着庄稼人的检阅。现在,道旁的野蒿子已经绽绿了,一丛无名无姓的紫色野花挤在石头缝里,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面前忙碌而过的蚂蚁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这种花总是开得这么早。
二太太跳下车来,伸出一只纤巧的手毫不留情地从石缝中把这束花揪了出来,看着这美丽的紫色花儿,她的一张光鲜美丽的脸庞也笑靥如花了。她用娇美无限的声调说,这小紫花有多好看。
但是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话否定了,她说,你看这边山坡上那杏花!
于是,在二太太的一声惊呼之后,紫色小野花拖着纤瘦的根茎跌落在尘埃中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骡车旁边,骡车已经停在了土路上,车把式白老三怀里抱着长长的形如钓鱼竿的皮鞭子,嘴里咬着一根旱烟锅子,眼睛贪婪地盯着两位太太圆硕高耸的胸脯,一涎口水从他树皮一般粗糙的嘴角像线一般一直垂到地上去,就像蜘蛛丝一样。
大老爷和高鹞子已经下了大青骡背,跑到坡边折杏花去了,骡车就停在道上等他们。
在远看似绿近看却依旧枯黄的山坡上,正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杏花,云霞般灿烂。二太太就想到她那床缎面被子,不过那上面绣的不是杏花,是喜鹊登梅。这念头多少有点奇怪。
白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一涎口水抹掉了,并且用忠厚无比的声调说,我说大太太还有二太太,你们还是到车上去,要是来一阵风,刮起尘土来就把你们呛成土驴儿了。
其实,田野里一直有微风从山谷外缓缓地吹着,已经有些微细的红色尘埃沾在了她们涂抹着桂花油的发髻上。于是,大太太对二太太说,我们还是到车上等吧。但是二太太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大老爷跟高鹞子每人手里攥着一束鲜艳艳的杏花回来了,他们把杏花分给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并且还将几束插在车围上。民国六年的大老爷蒋万斋千真万确地要比后来色胆包天的男人们更懂得如何讨好女人。
白老三又把长鞭甩得一声脆响,驾着骡车继续前行,他的响鞭像过年时孩子们放的炮仗一般。白老三就有这本事,他给蒋家赶牲口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给长工做饭的黑丫头就喜欢听他这声响鞭子。嘿!像过年放炮仗一样,真响,再来一鞭,三哥!黑丫头在每次听到白老三打响鞭之后都这么说。于是,白老三就抡起胳膊来再甩一个响鞭,然后才把牲口卸了赶到圈里去。想起黑丫头,白老三就在心里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放到一边去了。
差不多晌午的时候,大老爷蒋万斋带着家眷赶到了南城寺。娘娘庙在西边的山脚下,红砖黄瓦,气势远不及东域寺宏伟,但娘娘庙却历来香火极旺,每到三月初三,远近百里的善男信女都来,求娘娘赐子,几乎是天刚亮的时候,就有人排着队来上香了。庙祝引导着善男信女磕头上香,然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各种布施。三月初三是南城寺娘娘庙发财的日子。
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一起在娘娘神像前跪下磕头上香的,她们一起在心里真诚地许了愿。
大太太许的愿是,要是怀了儿子,来年娘娘庙一定给娘娘敬上红绸二匹,二太太许的愿却是两只大肥的活羊。她们在这种庄严的时刻都不会想到观音菩萨是不会吃也不会穿的。
大老爷在两位太太之后单独上了香,并且向放在娘娘神像前的一只柳条笸箩里投了十块叮当响的银洋。那笸箩里差不多已经盛满了铜子和银洋,甚至还可以看见有几块碎银子。
出了庙门,大家才顾得上看庙会上的买卖和唱戏的。但是,一个打着胡铁嘴幌子的相面先生把她们喊住了。老先生骨瘦嶙峋,面容枯槁,但一双黄眼珠子偶然一眨却精光四射,宛如鹰隼。老先生说,二位太太是求子的吧?还是让我相一面的好。说了,就将眼皮耷拉下来,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二位太太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走开了,因为实在慌着在庙会上逛,怕耽搁了时间就赶不回去了。但相面先生在她们举步欲行的一瞬间又说了一句,神算只相有缘人。于是大太太二太太又站住了,转头看大老爷,让他拿主意。
大老爷平时并不十分信服相面卜卦之类的事,但今天他被老先生那双眼珠子吸引住了,他觉得那不是一双平凡的肉眼,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先生当然也不是一具凡胎。让老先生相一面吧,大老爷说。
老先生先观了大太太的面相,又看了她的手纹,微微摇头,说,生逢乱世不求此子也罢。
蒋周氏未明其意,问,这话怎么说?
老先生又说,历来只有火克金,哪有金子来克火?
蒋周氏还是不懂,但是老先生已经给蒋陈氏看相了。
大老爷却把老先生这句话记住了,他忽然预感到相面先生这句谶语多少有点不祥之兆。但是相面先生对二太太的结论打消了他心中的顾虑。老先生跟大老爷说,你这位二房太太满脸福相。
大老爷想跟他解释说这位太太其实是他的兄弟媳妇,但想到这话题扯起来更让人尴尬,于是就改了口问,老先生,太太可有子嗣之喜?
老先生诡谲一笑,说,拿钱吧,龙凤呈祥。于是,大老爷非常慷慨地给相面先生的桌面上丢了两块银洋。
因为在相面先生这里耽搁了时间,大老爷决定立刻上路往回赶了,五十里路程不是容易赶回去的。尽管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有恋恋不舍之意,但大老爷已经吩咐她们上车了。
二太太蒋陈氏突然想起来要买一把黄杨木梳子,大老爷让高鹞子和白老三把车和牲口靠在路边上等,他自己跟二太太蒋陈氏去庙会上买黄杨木梳子。
大太太坐在骡车里,心里老想着刚才相面先生说的那句话,生不逢时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这老先生又是骗钱来着?他咋说二太太满脸福气,他哪里知道她嫁了个赌棍二流子呢?倒是我的丈夫,才算是天下难找的。大太太这么想着才注意到大老爷是陪着蒋陈氏去买黄杨木梳子的,这多少让她有点不舒服。但是,大太太的性格生来开朗贤惠,在大老爷陪着二太太买回木梳子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把这种不愉快排解得一干二净了。
二太太蒋陈氏上了骡车,正准备上路的时候,高鹞子却说,东家,我们是在路上吃饭还是在这里吃过再走呢?在蒋家做工的人一般都喊蒋万斋东家,管蒋万秀喊二东家,很少时候喊老爷。
于是,大老爷才想起来清早吃了面,到现在还未进食,尽管骡车上的花筐里包了二张白面饼,一时可以充饥,但这并不能解决五个人的吃饭问题,并且,牲口也没有吃足草料,走起路来也不利索。
大老爷说,吃饭,到镇里的豪气楼吃饭,万事吃为先。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在关键时刻从不拖泥带水。
高鹞子一声吆喝,牵了辕骡的缰绳往前赶,因为人多,他没有打响鞭,只要一打响鞭,牲口就要跑起来。
豪气楼是南城寺最好的饭庄,但是大老爷以前从没有进来吃过,简朴是蒋家的立业之本,要是没有二太太蒋陈氏,他也许决定在腻歪擀杖的烧饼铺里吃烧饼喝羊肉汤就行了,但是因为二太太,大老爷起了慷慨豪爽之情,想想她能嫁给蒋家的二老爷实在是亏欠了人家的,何况还有大太太呢,蒋家女眷是极少出门的。
在豪气楼吃了午饭,日头已近后晌了,即使加了劲地往回赶,也要走一阵夜路的,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于是在没有大老爷吩咐的情况下,白老三就一甩响鞭,骡子放开蹄子跑起来。
春天的日头总是落得很快,在骡车刚刚转过三岭进入龙门地界的时候,西边远处一个颇像小孩嘴巴的山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轮宛如蛋黄一般的太阳吞下去了。天气骤然之间变得阴凉了许多。天上几朵彩云倏忽飞过,天空很快变成了铅灰色。尽管目光还能在河套里看出去很远,但是夜幕已经在黑暗角落里蠢蠢欲动,光亮在瞬间匆忙消逝,天气马上就暗下来了。
大老爷看着浑身淌汗的牲口,很心疼,拍了一下座下的骡子屁股,赶上了骡车,他对白老三说,算了,怎么着也是贪黑了,慢着走吧,别整坏了牲口。于是白老三和高鹞子就都把牲口放慢了。
一行人过板城和白涧,进了大西河套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前半夜了。因为没有考虑到会走夜路,所以没有带灯火之类的东西,于是骡车在土路上走得很慢,好在路都还平坦,多少有些担心的蒋万斋到这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带了两个女人,所以极怕碰上劫黑道的。现在好了,离玉斗只有十几里路,半夜差不多就到了,而蒋家是养了护院家丁的,如果大老爷回来晚了,他们一定会迎出来的。
骡车前面是骑着大青骡的高鹞子,高鹞子带了一把火枪,是打铁砂的那种,一般情况下只来得及放一枪,也有人管这东西叫火铳子,但这足以让他的胆子壮了不少。高鹞子这时候的心态跟大老爷一样,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段已经过去了,现在离玉斗已经不远了。
白老三不敢坐在车辕上,手里紧紧抓着辕骡的缰绳迈开步子跟着车走。骡车上的轿围子在夜色中颠簸摇晃着,他知道车里的两个女人很重要。
春夜很静,因为月初,没有月亮,所以天上的星星格外显得明亮些。偶尔从玉斗镇里传来几声犬吠,尽管听来有些遥远,但所有人都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近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所有跟大老爷去赶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人都记得,就是在听到那几声隐隐约约的狗叫之后出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听到狗叫声,他们大概会早一些听到对方急剧而又散乱的马蹄声,但当他们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概有二十多骑人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几匹骡子立即发出咴咴的惊叫声。
高鹞子险些被大青骡子从背上掀下来,他用力抓着缰绳,在惊诧之中,看着一干人马倏然之间把他和后面的骡车包围了。他心里天塌般地一声轰鸣之后,明白出事了。
对方清一色的快马,这在太行山区很少见。这里的人习惯骑骡子,骡子又能驮又能拉,在京西太行山,骡子比马值钱。但是,现在骑骡子的人被骑马的人围住了,马上的人哗啦啦一片声地拉开了枪栓,他们是快枪,而骑骡子的大老爷一行人只有一杆火枪,并且已经被人用枪逼住的高鹞子再没有任何胆量从怀里抽出那杆尺半长的像根柴禾棒一样的火药枪来了。
站住!不许动!马上的人用枪齐齐地对着高鹞子和大老爷蒋万斋。白老三惊得大张了嘴巴随口支吾说,没有,我们没动。大老爷很镇静,在这之前他已经悄声告诉车里的两位太太不管出什么事千万不可出声。大老爷正想问对方什么来历,就听嚓的一声,一枚火亮打着了,跟着,一盏山区人极少见到的马灯把所有人的脸照亮了,然后嘭嘭嘭地五六根火把也轰轰地一齐燃烧起来。
大老爷蒋万斋一行人彻头彻尾地看清了骑在马上的人是身穿灰布军衣的大兵!这大大出乎蒋万斋的意料。京西多匪,但极少见兵,兵属皇帝,皇帝有章法,从这个意义上讲,遇兵要比遇匪情况好得多。于是,大老爷蒋万斋拱手抱拳,用颇为得体的话说,在下草民,因赶庙会误了时辰,荒郊子夜幸遇贵军,得以避免匪扰,实在感恩不尽,但不知贵军官有何见教?大老爷这么说是想用高帽子撑住对方,以免生出是非来。
我们是革命军,我们没什么见教!一个阴阳怪气的大兵忽地从背上抽出一柄马刀,火光映得刀面亮光闪闪。先割了你们头上的几条驴尾巴再说!他说。
蒋万斋吓了一跳,男人把头上的发辫看得极重,即使遇了劫匪也轻易不说割头上的辫子,要说割辫子的话,意思就是割脑袋。
车把式白老三已经吓得双手抱着头哭起来,他说,千万别杀我,我只是个赶车的。他想说,要杀你们就杀东家,东家才有钱,他们在北京有典当车行,在天津有货栈买卖,在保定有药铺生意,要杀就杀这样的。但是他慑于蒋家的威势,终于没有敢说出来。
事实证明白老三没有这样说是对的,因为革命军货真价实地只是要割他们头上的辫子,而不是割他们的脑袋。两个大兵首先从大青骡子上拽下高鹞子,一个大兵双手按住他的头,像按住一个窝瓜,另一个大兵一手揪住高鹞子头上并不粗长的发辫,一手操着马刀在贴着他后脑勺的地方一抹,就听得咝啦一声,他那条基本上跟猪尾巴粗细差不多的小辫子一刀两断了。已经窝了一肚子火而又无法施展功夫反抗的高鹞子倏然之间觉得脑袋轻了一半。
马上的大兵都哈哈大笑,然后又如法炮制地割了白老三和大老爷蒋万斋头上的独辫子。感到虚惊一场的白老三在看到大老爷和高鹞子头上那一�长的披头散发,又摸摸自己蓬散开的头发,再看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革命军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跟着高鹞子也笑了,最后大老爷蒋万斋也非常无奈地带着哭腔笑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应该是平安无事了,但是,一个好事的大兵从马背上探下身来用枪杆子挑开了车帘子,于是灯火之下他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相拥在一起瑟瑟发抖。大兵哈哈大笑,说,长官,好东西都在车上,我看他们不像本分百姓,说不定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是吗?我看看,长官拨了马凑过来用鞭杆子也拨开车帘子看,借着火把的光亮,他验证了刚才士兵的报告果然千真万确,他说,哈,真是好东西,把这几个强盗就地崩了,把车押了走。
这时候大老爷就想起来庙会上那算命先生的话,生逢乱世,不求此子也罢,果真就应验了,于是忍不住一声长叹说,可惜我保和堂蒋家无后,可叹我蒋万斋死在这荒郊野地!大老爷当然没有想到那看相算命的先生还说过二太太满脸福相,并且还说龙凤呈祥,这种预言当然不可能是在荒郊野外挨枪子儿。
后来的事情就像说书的情节一样,某某英雄好汉要被砍头,临死前由不得喟然长叹,无意中自报家门,结果刀下留人,原来是一场误会。大老爷的情况与此基本相同。也许是一个比刚才下令枪崩他们的那个军官还要大的官发话了,他说,慢着!然后问大老爷,你可是玉斗蒋家的蒋万斋蒋大老爷?
蒋万斋说,正是鄙人,不知这位长官如何识得鄙人?
就听得那军官哈哈一笑,翻身跳下马来,他说,果然是蒋家的大老爷蒋万斋,蒋老兄。他的话有些不伦不类,你可认得我是谁?他问蒋大老爷。
蒋万斋觉得其声果然耳熟,睁了眼睛细看,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段四,想起来了吧?那军官摘了大檐帽,仍然开心地笑着,然后说,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于是蒋万斋就想起段四来了。
十二年前段四是绿营兵的外委,可能相当于后来的连长或者排长,带着十几个兵驻在板城,后来迁到林清寺,掌管方圆百里的民事治安,也有人管他们叫皂隶。段四是可以设堂审案的,要是出了人命大案,段四就领着皂隶将一干人犯用枷锁了送到涞水县衙去。段四是个具有实权的人物,但是段四从不敢惹保和堂蒋家的麻烦,这不仅是因为蒋家从不犯事,即使牵扯上了事端,段四也不敢管,因为县令每年都下帖子邀请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去涞水议事的。段四每年八月十五和春节必定带着两名随从到蒋家来拜贺新年,有时提一坛好酒,有时提一条猪肉或者从山外大地方买来的稀罕物儿,从不缺了礼数。当然,蒋家回送段四的东西远比他送来的厚重,一般情况下都是一张数额不少的银票,还有一顿丰盛的酒饭。段四怎么可能不认得保和堂蒋家的大当家大老爷蒋万斋呢!十二年前,段四带着一班皂隶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勾结易县的土匪,把清西陵的一座墓盗了,官府正在缉拿他。也有人说早把段四送到北京去砍头了。
蒋万斋当然不会想到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外碰到段四,更不知道段四竟然成了革命军。想起来了,你是段四段爷?蒋万斋说。
段四说,事隔十几年,想不到老兄还是儒风依旧啊,十年前小弟摊上了件案子,得罪了上司,于是就污了我盗掘皇陵的罪过,这罪可大呀!要送到京城菜市口砍头的,我只说再也见不到蒋老兄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半路上被革命军的人劫了,现在兄弟跟吴佩孚吴大帅干,我们从张家口过来,要赶涞水去,军务繁紧,所以没登门拜望,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见到老兄,刚才让老兄受惊了,因为黑灯瞎火没有看清,还望老兄多多原谅,日后定要专程登门谢罪。
蒋大老爷宽然一笑说,段老爷过谦了。
段四命令士兵从地上捡起蒋万斋的那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递给蒋大老爷,多少带点揶揄的口气说,辫子是好辫子,不过现在不时兴了,大地方的人都剪了它扔进水沟子里了,不过还是送给蒋兄收好了,以后留个念儿,我们还要赶路,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声唿哨,就听噗噗噗的几声,五六根火把同时打灭了,马灯也熄了,立时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杂沓而去,渐而远了。
大老爷蒋万斋手里攥着那根割掉的沉甸甸的大辫子,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半天回不过神来,像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梦。
还是白老三反应得快,他伸着手哆哆嗦嗦地掀开车帘子,对二位太太说,没事咧,甭害怕,他们走咧。
从始至终没有闹清是怎么回事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在听到白老三的话之后,同时嘤的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大老爷仍然不明白革命军为什么把他们的辫子割了,这辫子又碍着谁了呢?其实大老爷什么都不用想,二年后,民国八年的新文化运动把所有人的大辫子烂裹脚扫荡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