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田园里,你是没有做梦的权力的。但是,
她从大山后面看到了蔚蓝的大海。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做梦的
年龄了,可她还是在梦里做含泪的微笑。
我无法判断纪芳的容貌如何。我可以准确地形容她的眉弯细长柔和,眼睛亮亮的,不大不小,鼻子直直的,嘴部也很端正。可这几样凑起来,不知怎么就缺少一种都市女孩的媚气和水灵灵的劲儿。当然,她早已过了女孩的年龄,究竟多大,我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
她进入我的意识圈纯属偶然也是一种必然。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上午,玻璃窗响彻了哗哗的雨声。我正准备出去开会,办公室案头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女性的声音。
我是北京长途啊,请问蒋巍先生在吗?
我就是。
哦……请问,你的爱人叫索玲吗?
是,不过那是她的乳名。
对方的声音一下兴奋起来。那就对了!我的天,这些年我找她找的好苦啊,我叫纪芳,是她下乡时的好朋友,我光听说她嫁了一个作家叫蒋巍的,就到处打听你,这下可联系上了
联系上了就很热烈,往来不断。纪芳坐飞机专门来了一趟哈尔滨,两个女人头碰头躺在床上,扯起当年在北大荒的事儿,没完没了,整夜不睡。已届中年的纪芳透着历尽沧桑的成熟和沉稳,但性格很爽直,我与她也很快成了几乎无所不谈的朋友。我说,你的经历很有意思,有时间我想写写。
她笑笑说,写吧,我就是没有卢梭的勇气,也没有作家的本事,要不我就自己写了,不过你可得当小说写。
真正叫我坐到电脑前的一个因由,是不久前她半夜时突然来的一个电话。
她哭了。
于是妻讲的,她自己讲的,加上我想象到的,合成这样一个女人。
1镜子外面是一个世界,镜子里面是一个世界。只有漂亮的女人才拥有这两个世界
纪芳仰头闭目,承受着这种快感,水线热乎乎地淋下来,涌流过她的肌肤,把她浸润得软绵绵的。一想到浴室外面有个结实的男人在床上等着她,体内就有一种干渴的感觉和灼热的感觉往上涌。她喜欢这种感觉,她愿意让这种感觉多折磨一会自己,所以洗得很慢。好半天,她才裹上湖蓝色棉线浴衣,哼着一个什么曲子,光着脚,摇曳着走出浴室。
那男人裸着上身,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见她出来,赶紧用食指按按嘴唇,示意她别出声。看样子这家伙花言巧语蒙老婆呢。纪芳歪着头,边走边抖开湿淋淋的长发,一直走到梳妆台那儿,坐下来。
夜晚是一个女人幸福不幸福的试金石。不幸福的女人是孤独的。
纪芳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镜子映出她拥有的全部。绵软的土黄色红地毯,全套的意大利进口家具,衣柜里塞得满满的各式时装,床头镶有镜面的柔软的双人席梦思,垫子是充水的,可以保持恒温,在那上面做爱有海浪般令人销魂的感觉。当然,此刻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也是她的拥有,尽管仅仅是此刻。
纪芳缓缓解开浴衣,让它像花瓣一样从肩膊上滑落,又堆落在圆坐凳下。她的身上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半透明的粉红色三角裤衩。纪芳身材娇小,肤色微黑。38岁的生日过去半年了,肌肤不免有些松弛,而且失去了豆蔻年华才有的润泽,但因为没有生育,腹部仍很平滑,胸部饱满而坚挺。倘若夏季穿一件低开领的薄衫,这样的身材还是相当性感的,可纪芳从不敢那样穿。乡村出身的姑娘,上了黑灯瞎火的床上咋样都行,到光天化日里浪去,从根儿上就没受过那样的熏陶。
纪芳光滑的脊背已经感觉到床上那个男人贪馋的目光正在吞噬她的胴体。……
嗒,灯熄了,屋子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那男人没动,只是充满性冲动地喑哑地说,来呀来呀!
隐隐有些失落,她回身默默走过去,上了床。那男人赤裸而灼热的躯体一下便把她压在身下,没有任何细语温柔,没有任何准备,他便贪婪而猛烈地进入她的体内,水床像海浪一样波动起来。38岁的女人了,熟透了,她太缺少也太渴望男性的爱抚和冲荡了。纪芳浑身痉挛着战栗着迎合着,十指紧紧抓着那男人的脊背,像雌兽一样不由自主发出快意的尖利叫声。
完事了。那男人气喘吁吁地一翻身,从她身上滚下来。稍顷,他半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惬意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造物主真他妈的会,把做爱的事儿弄得这么得劲儿!
纪芳软软地躺在那儿微喘,她的情潮还没完全过去呢。她还想要那男人跟她温存温存,摸摸她,说些想啊爱啊之类的话。她多想在这样的情话中甜甜地暖融融地入梦啊。
哎,你的梦之屋最近生意火吗?他揪灭烟头,冷不丁问了个极商业性的问题。
纪芳脸朝下卧在床上,四肢懒懒地瘫软着,一句话不想说,只想睡。
哎,咋不说话呢?
累了,她说。
男人很快酣声大作,嘴唇半开着,露出一副傻相。不知怎么,见他死睡过去,纪芳的睡意倒没了。她打开灯,披上睡衣,抱膝呆坐了半晌,又不知干什么好,于是点上一支三五烟,半会不会地吞吐着,末了,又把眼瞳凝在那男人的脸上,乱想。醒着的时候,这是一张挺英气的脸,浓眉,阔嘴,额发微带卷曲,挺直的鼻梁两侧有两点微红,那是眼镜压出的印痕。他是文化局的一个科长,叫潘洪。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他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衫白裤步入“梦之书屋”时,纪芳一眼就注意到他的清雅气质。当他拿起新版本的卢梭的《仔悔录》,靠着书架长时间翻读时,特别崇拜卢梭的纪芳,也就爱屋及乌地一下喜欢上他了。恰巧这时候顾客不多,潘洪很礼貌地问,老板,今天我是顺道进来看看的,没带钱,这套书能不能给我留下来?
纪芳说,如果你真想买就拿去吧,有空儿再把钱送来。
潘洪很感动,第二天来送钱时,两人就很亲近了。以后潘洪来的就很勤,还说要请纪芳吃饭。纪芳笑笑,没吭声。他果真在松鹤楼请她吃了一顿,席间那目光又温柔又热烈,说话也很甜。三天后纪芳回请潘洪吃了一顿明珠海鲜,也是天意,晚间下起了小雨,两人共撑着一把伞,潘洪的胳膊便小心翼翼、柔情蜜意地挽住了纪芳的腰。到这时候,两人上床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两个多月过去,两人缠绵了许多次,潘洪白拿了好几百元的书,白吃了好几百元的山珍海味,但最初的激情却渐渐淡了,情话越来越少,好像就是来干那事的。纪芳虽然渴望床上有个男人亲近,但女人么,总想有点真情实感,有点细腻感觉。渐渐地,她也觉得腻了,上床之前还挺想的,完事之后便觉得特别地空虚无味,甚至有点后悔。她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默默坐了会儿,还是没有睡意,纪芳便下了床,又坐到梳妆台前,漠然瞅着自己那张不且也不美的脸。近些年历经了几个男人之后,她渐渐悟到,镜子外面是一个现实的世界,镜子里面是一个梦的世界,只有漂亮的女人才拥有这两个世界,而她是没有权力做梦的。
临近午夜,潘洪醒了。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弄得骨节咋咋响,然后爬起来套上裤子,从酒柜拿出上次喝剩的小半瓶人;头马,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纪芳一动未动,从镜子里瞅他。潘洪说,你想啥呢?快睡吧,我弄点酒味,回家就跟老婆说赴宴去了。出门前,他敷衍了事地在纪芳额头上吻了一下,便匆匆走了。
午夜,远在哈尔滨的我家的电话响了,妻朦朦胧胧拿起话筒。
喂,谁呀?妻问。
没有回话,只有隐隐的啜泣声。妻一猜就是纪芳,她捂上话筒悄悄对我说,是纪芳,她哭了。
2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知青带来的都市风让山野里的小精灵苏醒了
妻和纪芳是在1974年认识的。妻从北京下乡,先是在北大荒的生产建设兵团,为了曲线返城,托父亲的老战友关系,于1973年转插到黑龙江桦川县红旗公社。
那是五月大搞农田水利的季节,县里从各公社抽调了大批青壮劳力,呼啦啦开进了红星水库工地。挑土篮,抡大搞,两头不见太阳,吃的是玉米面饼子就咸菜。妻又是大队团委书记,脏活累活得抢在头里。一个星期下来,妻一下病倒了,重感冒,烧得满嘴起泡,人事不省,被送到公社卫生院。
天天来给打针喂药试体温的,就是纪芳。她是第三大队的赤脚医生,被临时抽到水利工地上来帮忙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病情有所好转的妻正懒洋洋躺在炕上看一本手抄本《牛蛇》,那是她离开兵团时,一位爱好文学的战友送的,妻爱不释手,常拿出来翻看,不啻是精神上的一种激励与慰藉。
纪芳进来了。又短又瘦的黑夹袄,下襟翘翘着,肘部肩头缀着补丁,袖口脏得发亮。两条小辫,肤色微黑,眼睛亮晶晶的,嘴唇很饱满,很骄傲地背着一个药箱子。这几天,两人已经熟了。
纪芳拧身坐到炕沿上问,索玲,咋样啦?
好多啦。
纪芳机灵地瞅瞅窗外说,别傻了,你就躺着吧,干哈非得拼那个老命去?一年累到头连口粮都挣不回来。我跟大夫说,你还烧着呢。
索玲感激地笑笑,拿出几块玻璃纸包的水果糖给她。那是妻春节回北京探亲时带回来的,在乡下就很珍稀了。纪芳舍不得整块吃,剥了一块,拿在指尖上,小心翼翼探出舌尖舔舔,说真甜真甜,然后又看那红亮的玻璃纸。城里这糖块多吗?她问。
多,有机会你到我家玩去,我给你买一大包。
你家住啥地方?
北京灯市口,有个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家属楼,我家住三楼。
对于土生土长、从未走出过这条山沟的纪芳来说,城市的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啥是楼啊?不怕摔下来吗?厕所在屋里?臭死了!没炕,冬天不冷么?啥叫暖气,啥叫小轿车,啥叫人行道?啥叫煤气灶?啥叫自来水?啥叫王府井百货大楼?啥叫连衣裙?啥叫滑冰?
妻在什刹海体校学过花样滑冰,当她栩栩如生地给纪芳形容,姑娘穿着短裙,足登冰鞋,怎样旋风般在晶莹的冰面上飞驰、旋舞、大跳,纪芳听得两颊绯红,如醉如痴,眼睛都直了。
第二天一整天没见纪芳的影儿,傍黑时候她才兴冲冲地跑来,额角上肿起一块青包。你猜俺干哈去啦?上县城看楼去了!早听说县里盖了个二层楼,没见过,你这一说,俺忍不住,一大早就去了,来回四十多里啊。她趴在索玲旁边,两手拄着下颏,满眼漾着梦一般的光亮,久久沉浸在终于见到楼房的兴奋感里。哎呀那么高!瞅着直眼晕,俺还爬上去了,从窗户往下看,哈,人都变矮了。一个黑胖子真坏,瞪着牛犊子眼睛撵俺走,俺一害怕,从上面轱辘下来,瞅瞅,磕个大包,疼死了,备不住屁股也青了呢!
这以后,索玲和纪芳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索玲在二队,纪芳在三队,只要没事儿,两人就凑在一起,夏日里下河游泳捞鱼,秋天偷青苞米,上山采榛子,严冬里缩在炕上聊大天。索玲在家没干过什么家务,衣服破了,就用橡皮膏贴起来。这以后,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都由纪芳包了。而纪芳就象一片久旱的庄稼地,贪婪地吸吮着索玲所讲的有关都市的一切,还有书里的故事。《红岩》里的江姐,《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牛蛇》,《安娜·卡列尼娜》,《罗密欧与朱丽叶》,《红楼梦》……讲到伤心处,索玲鼻子酸酸的,纪芳则常常哭成了泪人儿。
一个遥远而奇丽的都市化的梦,在纪芳眼前展开着闪耀着。她尽自己的一切想象力去努力勾勒这个梦的细部感受,却依然像田野上的风一样摸不着也抓不住。说到自己的身世,她一脸黯然,最后总是一句话,谁知俺前辈子造了啥孽,咋落生在这活不活死不死的屯下呢。打祖上就在这儿刨垄沟,几代人没出过县界,家里八个泥头花脸的孩子,她排行老二,还不算死的五个。从四五岁起,她就手里拽着,怀里抱着,背上背着,帮家里带弟妹。活到现今18岁了,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小学上到四年级,家里硬逼着她退学,说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上学也是给别人家上的,没用,还是回家帮着伺弄庄稼带弟妹吧。她哭着求,跪着求,脑袋在残破黑亮的炕席上磕得咚咚响,想把小学念完。
念你妈了个巴子!肚子都填不满,哪来的钱给你上学?再说这一帮小崽子谁带!吼完,爹黑着脸,一口接一口抽叶子烟,死活不吐口。小纪芳还是想念书,那天又偷跑到学校。爹火爆脾气上来,赶到学校拽她回来,她瘫坐在地上,死搂住一棵老柞树不撒手,大哭大嚎。爹就拽住她一条腿,倒拖着把她拉回家,后脑勺的头发蹭没了,头皮也蹭得血淋淋的。娘看着心疼,从炕洞捏把草灰抹巴上了。这不,落下一块疤。纪芳解开小辫给索玲看,后脑勺上果然有块地方不长头发。屯子里的日子太苦了,三妹两岁时有病,又哭又叫,娘一股人,说你哭你哭上外头哭去,顺手把三妹从窗子扔到当院,三妹打这儿就傻了,现今十六七了,还时不时光着身子满屯子跑。唉,在屯下,人命赶不上猎狗呢。在早,俺以为能活着就不歹了,你这一讲城里的事儿,俺才知道山外头和这疙儿不一样啊!到这岁数,兴许家里就得给俺找婆家了,女人家一嫁人,生了死,死了生,跟老母猪似地下一窝崽子,咋活呀!纪芳眼里迷蒙,望着灰暗的雾气沼沼的远山,一声叹气,泪就下来了。
转年春节前,索玲回北京探亲,在家一泡就是半年。纪芳偶尔写封信来,调子总是很悲伤,好像还有点什么隐情不好说。
3饥饿的人总是冲着香味走的
六月间,索玲一回到桦川县红旗公社,队上所剩不多的老插们就跟她说,你那个好朋友,公社卫生院的纪芳跳井自杀了。索玲的眼睛一下瞪得牛大,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老插们神秘地笑笑,又说,不过没死,现在县医院住着呢。原因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天,索玲带上两袋北京水果糖,搭一辆马车进了县城。
病房是一幢旧砖房,很大,肮脏不堪,粗糙的白粉墙已经污秽得像发霉的尿布片,十几张木床都躺着病人,再加上陪伴的,满屋嘈杂,像一个闹闹哄哄的蜂房。纪芳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正在打吊针,也没人陪。她瘦多了,脸色苍白,额头缠着绷带,一见索玲进来,眼圈就红了。怎么啦你?索玲坐到床边,把带来的袋糖放到床头。纪芳无言,软软地握着索玲的手,只是默默地流泪。那天,索玲陪了她一夜,纪芳眼泪汪汪,把闷在心里半年多的隐情和苦痛一泻而出。
纪芳所在的三队卫生所有两个人,护士就是纪芳了,大夫叫杨久晨,是五六十年代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学生。据说,他出身大地主家庭,父亲在土改开批斗大会时被农民一顿棍棒打死了,他就成了所谓“血仇子弟”,不能信用,大学没毕业就给发配到桦川县,文革闹起来以后,又给撵到大队卫生所。索玲去找纪芳时见过他几次。人很清瘦,皮肤白净,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办事慢条斯理,待人很和蔼,有一股知识分子的斯文劲儿。他的医术很高明,又有学问,是全县有名的大知识分子,县医院遇有什么疑难病症,常找他去会诊。
纪芳被选调到卫生所以后,杨大夫说,“赤脚医生”总光脚不行啊,还是要学点东西。他给她开了个课程表,从初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一直到基础的卫生医疗知识,白天晚上没事了,杨大夫就给她上课。一个苦孩子,几代都是种地人,能当上赤脚医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所以纪芳干得小心翼翼,吃苦耐劳,不时攒下点好药,偷偷给大队书记家送去。没想又遇上杨久晨这样热心的循循善诱的师长,她更觉得该烧高香了。晓月昏星,一灯如豆,她拄着下颏,张着那双清纯而如饥似渴的眼睛,一笔一画、笨笨磕磕记着老师说的每句话。平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尽心尽力地照料着老师的生活。每天早晨,杨久晨一进卫生所,一切都已打扫归整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接着一杯热茶就端到桌面上。出诊归来,热乎乎的洗脸水毛巾肥皂什么的,像流水线一样递过来。
如果说以往纪芳对老师的关系还是被动的,教什么学什么,上课时从不多问一句话,怕杨老师笑话。那么在索玲给纪芳讲了许多城市生活、许多书里的故事之后,纪芳的眼界便大大地打开了,心也活跳起来。关于城里的这个那个,老师的家庭、经历,人生的种种疑惑和体味,一天到晚,纪芳围着杨久晨问个没完。索玲只会讲故事,而杨久晨有许多书,譬如《红楼梦》就是杨老师借给她看的,那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叫纪芳哭了好几个晚上。
渐渐地,杨久晨成了纪芳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倘若杨久晨去县里开什么会或外出几天,纪芳就觉得寂寞得不行。一当他回来了,纪芳就会欢叫着“你可回来了”,快活得两眼发亮,恨不得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而杨大夫也不忘给她带回点小礼物,无非笔呀本子什么的。上课的时候,杨久晨一直很耐心,态度亲切温和。瞧瞧,这个字不对,应当这样写。杨久晨拿过笔,给她写个样子,有时还手把手地教她。以往,这一切感觉都像父女或兄妹般自然,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竟有了一种依恋感。晚间,两人都意识到对方不愿意回家,都愿意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手和手的碰触竟莫名其妙有了一种灼热感,眼风与眼风的交流竟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回避与羞涩。纪芳的心怦怦跳了,这就是爱情么?不不,不可能。杨久晨已经是38岁的人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杨大嫂待她也一直不错。而纪芳那年才19岁呀,但是,书中所描写的恋爱男女之间的感觉,怎么那么强烈地袭扰了她的心!
生长在大野地,被风霜雨雪日精月华滋养大的纪芳,早已像熟透的野果一样,就等着人来摘取了。
她的嘴唇起泡了,说话的声音低哑了,两颊总是潮红了,与杨大夫说话时眼睑不由自主地低垂了,睫毛也颤抖了。那是四月里一个春雨浙沥的傍晚,给一个难产的孕妇接生回来,已是深夜。大队部空寂无人,只有萧瑟的夜风和犬吠远近回响。来回跋涉了十多里路,都累了,衣服也湿透了、杨大夫说,你换换衣服吧,我先抽棵烟歇会儿。纪芳便进了里间,刚脱下湿漉漉的上身衣服,停电了,满屋一片漆黑。这会儿纪芳才想起来,她唯有的另一件内衣昨天刚洗过,晾在外屋的药柜边上。
躺在病房里的纪芳对索玲说,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了,是未假思考的脱口而出还是出自朦朦胧胧的渴望,是冲动了还是疯狂了。反正她说了一句,杨老师,我的衣服挂在药柜那儿呢,你递给我吧。
一瞬间的死寂。接着木凳吱嘎响了一声,那是杨久晨站了起来。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的黑暗中,他的脚步声轻缓而斯文地擦过砖铺的地面,近了。
给。
这个乡村女孩的生命停在了这一刻。本能的无意识的窒息般的停。停是为了等。无论等来什么她都是个死。裸着的她仿佛大理石,不响也不动。
微凉的指尖碰触到她光滑的后背,电流般击中了她。一阵迟疑,一阵颤栗,接着是医生所特有的细腻的手,灼热地滑过她的肩头,滑向起伏的胸部。不知是自己仰身过去的,还是被搂抱过去的,随着一声饥渴般的叹息,刹那间纪芳瘫软在杨久晨的怀抱里。当她被放倒在那张病人注射用的木床上时,她满面泪水,紧紧搂住杨久晨的脖颈,啜泣着呻吟着说,咋不早要我呢我给你我给你我爱你……
世界上的一切都跟着这一夜变了。荒野开遍了鲜花,远山簇拥着祥云,卫生所那些简陋的吱嘎作响的桌子木凳也发出耀眼的光亮。纪芳的话少了,眼睛却分外地明亮起来,两颊透着舒心的娇红。可惜严肃的课程再也继续不下去了,瞧着纪芳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杨久晨轻笑着说,哎,别走神,注意听。纪芳就说,亲我一下,要不我就不听。寂静的夜晚分外热烈了,出诊的路分外漫长了,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爱抚,拥吻和贪婪的情欲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填满了。
屯子屁大的地方,农民和农妇的鼻子对这类腥味又像狗一样敏感,风言风语很快野火般传遍整个公社。纪芳毫不在乎,心里还隐隐地很骄傲。一个哈尔滨来的大知识分子能够爱上她,这就表明她已经不同于屯下女人了,与那些只会喂猪种地生孩子、一辈子啃土疙瘩的女人相比,她已经从泥泞和粪肥中拔出腿来,向上飞升,触摸到另一个世界。不要说情感世界的充实和愉悦了,连生活习性也变了,早晚开始刷牙(爹总撇着嘴看她刷牙,说你吃屎了,总刷巴你那狗牙干哈?);洗漱后擦擦雪花膏(都是索玲、杨久晨给她的,娘常骂她弄些狐狸精味儿,上哪放骚去!);饭前便后洗手,便后不像过去,用苞米秆随便那么一抹;没事儿时坐在那静静地看看书;夜里上炕再也不光身子贴炕席睡觉;脖颈总洗得很白爽;口中绝不再骂那些“操妈”“操祖宗”之类的脏话,绝不再一口痰飞出老远……
她为拥有杨久晨的爱、为自己的变化而傲气十足。哪怕这爱是畸形的,也足以叫她感觉自己比那些满身灰土、蓬头垢面、耷拉着两个松弛奶子的乡下女人有脸面了。在屯子出出进进,背后投来那么多好奇和尖利的目光,耳边叽叽喳喳响着非议和讥笑。瞧瞧,她奶子大了,男人给摸的。看腰粗没粗,快生了吧。瞧这骚货眼眶发青,整宿和男人干那事,能不青么。
是的,对镜照照,纪芳也看到了,因为熬夜和爱欲过度的煎熬,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因为男人的亲吻和爱抚,嘴唇愈来愈丰润而且有些肿胀,乳峰也高挺起来。但是,愈这样她愈高傲地扬头挺胸,摇摆着腰肢,女人味十足地在屯子里来去。
事情终于传到杨久晨妻子那里。她原是县城白酒厂的临时工,人长得又黑又瘦,酒量却大得惊人,喝多少都没反应,杨久晨形容她“打麻药都不麻”。一个阳光十足的下午,杨久晨去县里开巡回医疗的会,纪芳闲坐无事,正拿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乱翻,杨妻突然闯了进来,脸色冷得发青。
纪芳张惶地站起来。嫂子,你……
小骚货,臭破鞋,操你个祖奶奶的!叫你勾俺男人,给你绞个尼姑头看你还勾不勾!说时迟那时快,黑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饿虎般扑上来,一把抓住纪芳的小辫,把她拽倒在地,咔嚓咔嚓就剪起来。一场尘土飞扬、充满着哭喊叫骂声的恶战,把大队部搅得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如果说与杨久晨相好以后,纪芳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杨嫂的话,那么这场羞辱叫她觉得再也不欠这个女人什么而且鄙视这个女人了。当天夜里,杨久晨兴冲冲从县里直接回到卫生所,一进门,纪芳那狼狈样子叫他大吃一惊。怎么啦?他捧住纪芳的脸。
纪芳瘫在杨久晨怀里,哭得气都上不来。末了,她说,我……我,你娶了我吧。
杨久晨沉默了。两人相差二十岁,他又有三个孩子,要他做出这种抉择,在那样的时代太难了。
转天,大队书记把纪芳找到家里说,你个死丫头犯了啥邪劲了?那么大岁数的老爷们儿你也勾,事儿闹腾这么大,俺不能留你了。
没办法,纪芳流着泪回家了。平时跟着队上种地,谁有些小病就帮着看看,成了真正的赤脚医生。爹听说了她与杨大夫的风流韵事,下黑关紧房门,压低嗓子骂几次,暴扇了她一顿鞋底子,晚上躺在炕上就跟娘商议,赶紧给这个死丫头找个婆家吧,收下二三百元财礼好给老二娶媳妇。娘叹口气说,这丫头身子破了,好人家谁要啊……
纪芳缩在炕梢听得一清二楚,只有偷偷抹泪的份儿。
过后,她找了杨久晨几次,或在出诊的路上等着他,或约他到屯子后山的林子里,哭着要他赶快做出决断。杨久晨却总是唯唯诺诺,一脸的无奈,说难啊,要她等等,再等等,而且再也不碰她一个手指,往日的温情全没了。
纪芳终于明白了,她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都等不来。索玲啦杨久晨啦,城里人讲的那套活法儿,她舍了身子舍了命也够不着了。
纪芳绝望了。一个星期前,就在杨久晨哆哆嗦嗦告诉她,他实在不能离婚,让她原谅他忘掉他的那个夜晚,纪芳惨白着脸木立片刻,月光下眼睛灼灼发亮,像泪水又像烈焰。她一句话没说,回身缓缓走开了。杨久晨呆立在原地,没喊她也没拉她,像个死人。
走出屯子后面那片杂树林,走过死寂的月亮地,纪芳纵身跳进村北边那口老井。
我的天,没想到这半年多纪芳演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场剧!索玲听得好激动,心想这屯妮儿敢爱敢死,活得也够泼辣的。谁把你救上来的?她问。
纪芳凄楚地一笑,说,那天晚上大队书记到一个亲戚家喝酒,有点醉了,走到井边想吐,听到井里有呻吟声,吓得喊叫起来。乡亲们闻声跑来,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才把她捞上来。
4成了精的野狐,死也不肯甘于山里的洞穴了
1975年,邓小平上台执政,各方面都讲落实政策,索玲想乘这个机会办返城,在北京哈尔滨和桦川县之间来回跑,与纪芳就很少见面了。回城以后,索玲给纪芳写过两封信,都不见回音,两人的联系就这么断了。下面这些故事,是纪芳找到我和索玲后,讲给我们的。
跳过那次井以后,纪芳死是不想死了,可也心灰意冷了。认命吧,生来是土里的货,那就土里来土里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咋活不是活呢。祖上八辈儿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一代接一代这么续下来了,据说太爷还当过“胡子”头儿,百米外打兔子一枪一个准,四野八乡闻风丧胆,末了“杆子”里闹内哄,让手下人一枪崩死在后山沟。现今你个丫头片子刚识两个字,闹妖儿又能闹到哪去呢!
家里托人说媒,邻近村屯都知道纪芳名声,没人家肯要。找来找去,终于在南边兴隆公社找到一个三十四岁的光棍,很愿意。这家伙姓陈,长得五大三粗,蛮牛一样壮,就是不愿意种地,穷得叮当乱响,一直说不上媳妇,后来一气之下跑进兴安岭林区干临时工。苦干两年,丢了左手的三根手指头(大原木砸的),才揣回千八百元。订亲那天,老陈穿一身灰涤卡,拎了四瓶罐头四盒点心,把四百元往炕沿上一拍,纪芳爹那布满核桃纹的脸就开了花。
国庆节那天,纪芳嫁了过去。她不喜也不悲,两眼木木的,任人摆布。出门前,娘抹着眼泪悄悄劝她想开些,说庄稼户的女人想啥都瞎扯,伺候男人养活孩子就是咱的本分,又说你嫁了家里才能给你二哥娶上媳妇,就认命吧。纪芳毫无反应。闹腾到晚上,老陈喝得醉醺醺的,进了新房。那房子是“弯着腰驼着背,披头散发掉眼泪”的草顶土坯房,墙上糊了一层白报纸就算新房了。瞅见纪芳呆呆坐在炕沿上,老陈上去就是一耳光。操你个妈的是木头人啊,一整天冷个脸子给谁看!告诉你俺是花五百元把你买来的,给俺放规矩点,要是到外面放骚,小心俺打断你的狗腿!
纪芳捂着火辣辣的脸,哭了。
哭,哭,哭你妈了个巴子!老陈气咻咻地撕开她带来的包裹,一看她带的牙刷牙膏雪花膏什么的,叉骂起来。瞅瞅你放了几天骚,还学了些洋本事,俺养得起你吗,少来这花花样儿!
一古脑儿,这些东西全顺窗子扔了出去。
纪芳愣了愣,猛地,她抓起地上的凳子,疯了般朝老陈砸过去。老陈用胳膊一架,凳子咔嚓一声散花了。接着,那家伙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手提溜纪芳的脖领子,一手提溜她的腰带,轻飘飘把她扔到炕上。
那不是结婚,那是兽类的强暴。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瞅着老陈整日喝大酒,泥身泥腿子地就上炕睡觉,一口痰射出老远。每天晚上都在她极不情愿甚至激烈反抗的情况下,把她整得死去活来。那家伙有蛮力,纪芳抵挡不住他,两人就常在互相咒骂中干那事。
你不是人,猎狗不如!
你这个臭娘们儿,俺是猪,你就是老母猪!
干完事,老陈一翻身死睡过去,纪芳含着眼泪赶紧下炕洗下身。她恨死他了,压根儿就不想给他生孩子。
见纪芳刷牙洗脸擦香膏,饭前便后洗手,他就龇着牙骂个不停。你真小姐身子丫环命,擦啥抹啥也是个下贱货!
婚后第六十八天,头一场大雪过后,老陈打点行装又进山了。走前那天晚上,他盘腿坐在炕上,闷头灌了半斤烧酒。喝足了,血红着两眼,筷子往炕桌上一拍,仰面朝天躺在炕头上抠着脚气说,你给俺老实儿在家守着,回来俺要听说了啥,就剐了你!
第二天大早,老陈前脚刚走,纪芳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收拾收拾(老陈的东西一点没动),打了个包裹,也走了,自此开始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后来听说老陈从山里又拐回个女人,也就没再找她。那是些艰难苦辛的日子,黑龙江东北部的六七个县城,她都走遍了。到饭店帮工,到砖厂烧砖,到建筑工地上给工友们烧饭,帮医院洗病服和脏被单,给哪个机关当清扫工。不怀好意的男人调戏,吃冷剩饭,住风雨难遮的工棚,什么苦累她都忍了,不管怎样,她铁了心,绝不肯回到那个蛮野丈夫的家,更不肯再回到乡下去。她觉得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梦里,索玲、杨久晨给她讲的城里故事和城市光景,还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亮着。
1979年,听说知青大批回城了。纪芳靠这两年卖苦力,除去给家里寄的,自己攒下三百多元。她想来想去,一个女人家,一辈子靠到处流浪打短工也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还得回乡下嫁个男人养鸡喂狗去,那又何必从老陈家逃出来呢?索玲回北京了,还有好些在乡里认识的、她给看过病的知青也都回城了。干脆进北京找他们去。见识见识城里啥模样,哪怕能呆上三月五月的,圆了这些年向往以久的城市梦,这辈子也算不白活了。纪芳站在地平线上,遥望很远很远、又那么诱人的西斜的太阳,嘴角抿得紧紧的。
5在都市的缝隙里生长,与在乡间田野上生长,滋味真是难说啊
两根又粗又硬的短辫,一身灰突突的带补丁的黑棉袄,肩上挎着蓝花布包裹,手心里死死摸着汗湿的火车票,纪芳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进了北京。一出站,我的妈啊!这么高这么密的楼房,四股八岔的街道,肩擦肩腚撞腚的人流,来往飞跑、好像撞死人不花钱的汽车,站在这钢筋水泥人流车辆的缝隙中;司,纪芳的腿立刻酥酥地抖起来,额上也冒了汗,犹如进了入秋的高粱地,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蒙了。
好不容易接地址摸到索玲家。索玲的姥姥说,她不在,已去哈尔滨上学,走了半年多了。
幸好,终于找到一位曾在红旗公社插队的男知青。小伙子还记着这个圆圆脸、性格活泼、当过赤脚医生的乡村姑娘,当年她给他开了不少病假条呢,如今就算第二故乡的乡亲了。小伙子热心地安排纪芳在自己家住下,然后东跑西颠地帮她找事儿干。那时不少老干部刚落实政策或刚恢复工作,事情多起来,家里需要人照顾。小伙子便把纪芳介绍到一家当保姆。这家男人是核专家,长年在西北工作,女的姓何,是从延安来的“三八”式、北京市副局级干部,还有一个刚上学的小外孙。纪芳的任务就是做家务,烧饭和照料孩子。她是吃过苦的人,手脚麻利,生活会精打细算,在大队当赤脚医生的那一段经历又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家里天天伺弄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何局长(纪芳称她伯母)下班一进门,纪芳已经等在门口接公文包了;吃罢晚饭,伯母在沙发一坐,一杯热茶就端了上来。等伯母想睡觉了,一盆温热的洗脚水已经摆到床边。没事的时候,纪芳就找书看。当初索玲、杨久晨在乡下给她讲过的那些名著,什么《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红与黑》、《春潮》、《青春之歌》,她都如饥似渴地一本本读。不知为什么,她最喜欢的是卢梭的《忏悔录》,许多警句式的语言都能背诵下来。
这一切都令伯母十分满意。她是延安过来的老干部,对平民百姓感情很深,见纪芳这么好学,就说以后晚上没事,我来辅导你学习吧。一年以后,何局长又送纪芳进了夜校高中补习班。
1983年,纪芳27岁了。何局长觉得姑娘大了,试探了几次,问她想不想回家,是不是该回去找个婆家了。纪芳把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说伯母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在你家呆一辈子,家乡那边太穷太闭塞,回去嫁了人,成年累月围着锅台转,再拉扯一帮孩子,这辈子就毁了。何局长觉得纪芳说的也对,就说,你在我家干了四年了,吃了不少辛苦,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你还年轻,总做保姆也不是年久之计啊,我给你在外面找点事情做吧。到外面视野宽点儿,锻炼也大,说不定能遇上个好小伙子呢,只要你愿意,就住在我这儿……
纪芳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这以后,纪芳在外闯荡了两年,饭店服务、医院后勤、街道办事处帮工、公司职员,虽然部是临时工,可她干得兢兢业业,为人又精明,到哪儿都把关系处得妥妥帖帖,而且从举止言谈到穿着打扮渐渐都市化了。那一口流利的京腔,听来就像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1986年,何局长属下一家公司有一间门市房要出租,地点在朝内大街。何局长灵机一动,跟纪芳说,你不是爱看书么,是不是可以把这间房子租下来办个书店?我这辈子没利用职权给自己办过私事,就为你破一次例吧。
书店很快办起来了,起个什么名字呢?纪芳想到当年听索玲讲的城市故事和由此引发的瑰丽的都市梦,想到祖辈世世代代没走出过穷山沟的一个乡下苦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进了这个梦,想到自己为此付出的青春年华、无尽的眼泪和汗水,真是百感交集,说就叫“梦之书屋”吧。
随着一阵鞭炮的繁响,纪芳像来自山里的一只野狐,闯进了北京风云变幻波涛汹涌的商品经济大市场。她有农民式的狡猾和观风测雨练出来的机敏,有咬住一个铜板死死不放的精打细算的本事,有在苦水里浸泡得死去活来的磨励,有决意在大都市里站住脚的顽强的生存意志,更有对书的酷爱和永远新鲜的感觉以及对每本书的经济价值的准确的判断力。她成了批发商,如何在图书市场上捷足先登,如何以金钱换取权力的支持和各个管理部门的睁一眼闭一眼,以灯红酒绿、驾歌燕舞的夜生活来摧毁客户的意志……所有这些她都不肯细谈。在与我和索玲的彻夜长谈中,这些殊死竞争与拼搏的过程,她只是淡淡地一带而过,神情中透着疲惫,也透着对种种不规则的商业行为的厌恶和无奈。与索玲这样的早年交下的清纯的朋友,她不愿意说那些肮脏卑下的事情,尽管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做。
不管怎样,进入九十年代,纪芳不显山不露水儿地成了暴发户,买了一辆蓝色的桑塔那,一幢分成上下两层、八间房、两个浴室和两个卫生间的公寓,“梦之书屋”也大大地扩大了。
说到这些年奋斗的结果,纪芳淡淡地说,下半辈子我怎么活都够了。
但是,从她的言谈和眼瞳中,我和妻都隐约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意,像灰尘一样遮蔽在她心头。这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和因为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
相处久了,我们发现,纪芳与那些只会赚钱、品位不高的个体老板有很大的不同,对市井之徒,除非生意上用得着,她理也不理。她愿意交往的都是知识界人士,记者编辑作家画家医生干部啦,只要有机会,能把这类人物约到什么大酒家聚聚,她一掷千金眉头都不带皱皱的。
海阔天空古今中外时代大势文化流变文学走向现代意识,当文士们涨着酒红的脸高谈阔论时,纪芳总是静静地听着,不时插上几句卢梭怎么说,雨果怎么说或托尔斯泰怎么说,说完眼睛就亮亮地瞅大家,听反应。倘若大家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或争论下去,她就极兴奋而且满足,买单时显出更加的豪爽和英勇,绝不许别人跟她客气。聚的次数多了,偶尔就听圈子里传说,谁谁和纪芳好起来,而且好得一塌糊涂涕泅交流。这时候你瞧吧,纪芳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面色潮红,目光润泽,眉开眼笑,整日拉着索玲逛商店,让索玲帮她挑选各种时装,两人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也尽谈些人生爱情命运什么的。
但是,好像成了规律,过个三五个月或半年,这件风流韵事就告终结。或是男方借口老婆孩子事业如何如何,把交往淡了下来;或是纪芳觉出对方激情已过,只是虚与委蛇地应付她,她便愤然而去。当然,钱已经花了不少。这种事让纪芳一次次陷入极深的苦痛,本文开篇所描写的那个夜晚,就是纪芳后来含泪讲给索玲的。末了,她恨恨地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索玲安慰她说,那你就不要一次次总上当受骗了。
吃饭的事情也是这样。这年头凡是有点层次的人,都不缺酒局,多了也烦。渐渐纪芳品味出,她打电话约谁谁到什么酒家吃饭,对方总要问,你都约谁了?要是桌上没什么有味道的女记者女作家或风韵十足的小姐,只有她和一帮男士,这事儿就惨了,对方会立马编排一些“紧急事由”,说对不起,我不能来了。后来再组织什么酒局,纪芳总要先拉住几个风流娘们儿,男性们才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地雄赳赳如云而至。
桌上当然照样地欢声笑语,卢梭康德,舞姿翩翩,卡拉OK,可席终人散之后,纪芳与索玲(有时还有我)打“的”回来,她一下就沉默下来,神情又倦怠又抑郁,像刚刚做完一件不愿意做而又必须做的无聊事情。索玲想把她的情绪挑起来,找些有趣的话题说说,纪芳好像没听着,眼睛默然瞅着车窗外,毫无反应,有时咪当一句就把索玲撞回来。别说了,累不累呀,烦死了!
索玲好不愉快。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她说话哪敢这么冲。
6越活你就越明白,人生说到底就是个不如意
去年秋天一个雨后的下午,纪芳风风火火来到索玲在北京的住所,一进门就说,走走,陪我到赛特(购物中心)去转转。
怎么了,这么急?正想睡午觉的索玲又从床上爬起来。
纪芳对着镜子左照有照,眉眼漾满了激动。你知道吗?杨久晨来电话了,他出差到了北京,明天想来看看我。
哦,老情人来了,怪不得这么激动。
不管怎样,杨久晨是我的初恋,而初恋是最难忘却的,纪芳深沉地说。
第三天晚上,纪芳又来了,一进门索玲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她脸色泛红,眼睛呆滞,神情那么凄伤那么落寞那么寂寥,举止也有些失控的样子,久久坐在沙发上不吭声。
见着杨大夫了?索玲给她倒了杯茶。
我不要茶,我要酒。
索玲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你好像已经喝过了……
纪芳就像没听着,自个儿走到酒柜那儿,倒了一高脚杯人头马,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进去。别心疼,她格格笑着说,回头我再给你拿两瓶来。接着,又一杯进去了。
纪芳别喝了行不行,你已经多了,索玲生气了。
纪芳靠着酒柜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安静点安静点,坐下歇会儿。索玲扶住她坐到沙发上。
稍顷,纪芳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知道,当初我对杨大夫的印象是多么美好,在那样肮脏贫穷封闭的农村,只有他满肚子学问,穿一身白服,文质彬彬地走来走去,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圣洁,那么与众不同,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他的!这个印象一直在我心底,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可是,这次见了他太叫我失望,太叫我震惊了。皮肤那么黑,脊背也弯了,头发灰突突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干净,指甲缝里全是黑的。昨天第一眼看到他,当初那美好的印象一下全轰毁了,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真奇怪,当初像天使一样引导我感召我的人就是他么?是他变了还是我记错了?
纪芳把那杯凉茶又灌了进去。
唉,你呀你呀,人总是要变的,索玲说。你让城市改造了,杨大夫也让农村改造了,何况他也老了,让人家还像当年那样潇洒是不可能的,他怎么样了?
一切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纪芳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还在县医院工作,日子还是很难,话里话外透着无奈和寒酸,还有点求援的意思,完全不像当年那个高我许多的有文化有风度的男人了。临走时我给了他三万元,不过不是出于爱,完全是出于怜悯。这些年,我心中唯有的这点美好的记忆,完全没了……
行啊,就别伤感了,你还得感谢人家,当初那么真诚地打开了你的眼界,用文化提升了你的精神追求,要不,你敢闯到北京来?你能有今天?
纪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不过这笑很冷很勉强也很凄凉。她说,是的,还有你,你们老三届知青下乡,把城市风带来了,把文化带来了,没有你们的影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闯出农村,闯到北京来,而且成了个富姐。没有你们,我肯定安安分分地做个乡下的良家妇女,生儿育女,养猪烧饭,到老了,一把骨头扔在大野地里毫无遗憾。可是,我现在就幸福吗?纪芳的目光空虚地望着前面的墙壁,语调那么沉重,仿佛在自言自语。是的,房子、车、钱,我应有尽有了,全国飞来飞去,山珍海味吃了个遍。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还像在农村的旷野里流浪,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和你们这些文化人交往,我总有进不去的感觉,被排斥的感觉,遭冷落的感觉,就像油和水一样,我无法和你们溶为一体。说到底,我是进城了,可还是个城里的乡巴佬!有篇文章说那些个体户老板“穷得只剩下钱了”,我就是这样的感觉。现在,我连个能爱的或爱我的人都没有,在乡下,如果有个安安稳稳的家,没有奢望,没有梦想,那不也是一种幸福吗。可是因为你,因为杨久晨,我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我不知道到了今天,是不是该感谢你们……看到杨久晨那样子,我不后悔我走出来;但走出来又有多少幸福可言呢?
纪芳深深地垂下头,凝在幽暗的暮色里。
索玲也沉默着。她无法回答。
1996年3月30日于衔泥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