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隔着火车站的铁栅栏,一个甜甜的微笑铸成终生的恋情。但
是,命运只服从理性而不理会情感的,为此她付出沉重的代价。回首往事,
她不问苍天不问鬼神,只能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假如你们谈起我们的弱点,请记住,
也要涉及这个黑暗的年代——
你门逃脱的正是这个年代。
——布莱希特《致后代人》
她那美丽的梦一次次被命运击碎。她登着石块踮起脚尖,攀住历史的沟沿儿,偷望自己近切而遥远的人生,竟那般嶙峋那般苦涩那般悲凉,于是清秀而永远孩子气的眸子蒙上盈盈泪水。苦到极处,她也就咬紧嘴唇一身血汗执拗地前行,沿途捡拾梦的碎片,用泪水和血丝缝合。于是成就了这个女人,一位极普通而又极特殊的女人:普通得走进人群就无法再寻找她;特殊得中国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过她。
——尽管那破碎的梦已缝合成一只口袋,里面装的全是未完成未结束的什物。
命运是什么?她一千次地问自己。
第一章1973年夏·一赴广东
(我的整个身心憔悴极了,苦痛极了。那时代就像一架巨大的绞肉机,把我和我的同代人绞来绞去。倘若活着不是人的第一本能,我也许早已把自己送到那不可知的彼岸。我不能不作这次旅行,为的是寻找黑暗人生中的一只萤火虫。列车向江南疾驰,天底下横着苍凉萧瑟的原野。车厢里一片肮脏一片破败一堆堆灰蓝色的人群和一张张呆滞的脸。座位上地板上横七竖八歪着许多探亲的知青,全是变了形的,或者瘦骨伶什面带菜色,或者肥壮得像快要胀破的气球——那是过度的劳累加上过度的积食造成的畸形。清一色是枯草样的乱发,黑而粗糙的皮肤,僵硬的手和凶狠的脾性。一路上谁踩着他们碰着他们,就狼也似地跳将起来,眼珠子血红,把“接受再教育”学来的全套脏话冰雹般倾泻出来甚至大打出手,撒野玩命。每逢这时我的心就流血流泪。我曾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我理解他们。
残阳渐渐落进血色的地平线。夜深了。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单调的响动。我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任思绪缭乱开去。哦,7年了,7年没见到他了。那文静的微笑,那黑框眼镜后面温和敦厚的目光依然历历如在眼前。想到他,我的心才稍稍有些暖意……)
A
仿佛一夜之间,中国轰轰烈烈地发疯了。程小晴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那捉着天使的翅膀发出喃喃甜呓的金色梦,像电影院断电一样突然陷入黑暗。
16岁的程小晴娇娇小小,张大那双秀气灵动的眼睛,望着北京车站站台上潮水般涌来涌去的红卫兵。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她饿极了冷极了,牙齿捉对儿打战。她干脆把白底蓝花裙子套在脖颈上,蹲在栅栏那儿晒太阳取暖。小可怜。
她有点想哈尔滨的家了。在省委工作的父亲是繁忙的,又是慈爱的。母亲一天给她换一条头矮子,一件布拉吉。温柔的保姆阿姨像老母鸡一样,整日围着她和弟弟这两个雏儿转个不停。她整个生活就是一支甜美的歌儿。小学校园里紫丁香如烟如云,进教室要换干净鞋子。要学手风琴,家里就给她买琴。要滑冰,家里就给她买冰鞋。参加了学校合唱队、舞蹈班,到叔叔阿姨召开的大会上献辞,到机场为来访的国际友人献花。哦,她最喜欢游泳,松花江是她蓝色的梦。她太任性也就出奇地勇敢,第一次下水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喝了几口水以后居然就能浮起来,一个月后这个刚14岁的小丫头就独自击浪过江了。当年那些趣事有意思极了!一次下大雨,游人们乱纷纷往回跑,她却把衣服埋进沙滩,欢叫着跑向大江,等游回来在雨浇过的沙滩上再也找不到埋衣服的地方了。还有一次在江心,被隆隆驰过的大船吸进船底,她好镇静,憋住一口气从船那头钻了出来,还像小海豹似地摇摇脑袋跟船上的人做了个鬼脸。嘿!船上的人脸都吓白了。为此事受到学校的通报批评,同学们也送了她一个雅号:“小亡命徒”。她不在乎,还挺得意哩。
进了初中,学习开始用心劲儿了。数学竞赛、语文竞赛都是学校前三名,珠算苦练一周就得了个二等奖。少女的梦是瑰丽的,而她的梦尤其瑰丽,作文里都漾着笑意和关于北大、清华的憧憬。一个任性的小公主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自信一定能干成什么。
突兀地,1966年的红色海洋吞噬了一切。红颜色成了疯狂的颜色血腥的颜色。父亲成了黑帮。她不信,挺着小脑袋跟所有的人辩论,那双大眼睛虎虎生光。全班40名红卫兵集体到北京串联,不让她去。她擦干眼泪,乘夜色从霓虹桥那儿的土坡滚下去摸进车站,红卫兵们只好收留了她。一进北京,出站就有庄严的红卫兵问:“什么出身?”有人嗫嚅:“富农。”“滚回去!”而她一挺胸脯:“革命干部!”终于看到梦魂牵绕的天安门了!浓烈的神话氛围和当时全民族图腾式的崇拜使程小晴好激动,她偷偷照了个像。当夜,全班红卫兵进行了猛烈围剿,“我们的革命任务是串联,抄大字报,你为什么照像!?”“我们都是革命的黄军装,看你,花裙子,花凉鞋,羊角辫儿,纯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她强忍住泪水。不哭,绝不哭。当夜,偷偷逃离了这个热狂的集体。反正回哈尔滨也要挨批,那虎劲儿又上来了,干脆自己串联,到上海去——那是个海市蜃楼般美丽的城市呢!
在车站蹲了一天一夜,也没碰上南下的火车。她不敢出站,怕再也进不来,就这样饿着冷着,小身子缩在裙子里瑟瑟发抖。绿书包里还有五元钱,可不敢出去买吃的。她向栅栏外张望着,咦,栅栏外坐着一个红卫兵。脑袋靠在膝上正打瞌睡呢。
小晴用手捅捅他:“哎,革命战友,我求你点事儿好吗?”他揉揉眼睛,戴上眼镜,用生硬的南方普通话说:“是叫我吗?”“我饿坏了。给我买点饼干行吗?”“行。”小晴把5元钱和3斤全国粮票递了出去。他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等了好久好久,小晴开始后悔了。没问姓名没问地址,他要自己去享受了,上哪儿找他去?又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嗬,他回来了!一身黄军装,腰间扎个皮带,挺英武的,不过那微笑却文文静静,裤腿高高卷起……
“等急了吧。附近商店卖的都是整盒点心,我跑了好远的路才买到半斤饼干和一个梨,6角8分钱,还剩4元3角2分,你点一点。”
那可能是小晴生平最香的一顿饭,半斤饼干和梨一古脑儿下了肚。看到小晴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只是一个劲儿笑。肚子饱了,身子暖了,这才聊起来。“你什么成分?”小晴问,“工人。”“哪儿的?”“广州XX中学初三乙班的。”“叫啥名?”“常河。”“这名字怪好听的,咋你一个人呢?”“和同学走散了。想去沈阳,进不去车站,在这儿等等看。”“我看你这人挺实在的,我去上海,咱们搭伴走呗。”小晴热情地邀请道,她为自己这主意挺高兴,眸子扑闪扑闪地也来了神采。
“不。”常河摇摇头,“我喜欢文学,想去沈阳故宫看看。”怎么也没劝动他,只好作罢。“哎,你的像章挺好,夜明的吧?送我吧。”“不,”他又摇摇头,“我就这一个。你留个地址,我回家弄到,一定给你寄去……”太阳渐渐升高,天空清明澄蓝。这两个16岁的少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栅栏里一个栅栏外,从学校聊到社会,从社会聊到未来……聊着聊着,忽听广播说去上海的车进站了。小晴忽地跃起,“呀,我要上车了。再见!”随即匆匆分手了。
这疯丫头独自一人,悠悠然在上海、杭州、绍兴玩了个够,回来早把那个擦肩而过的红卫兵忘了。初冬的一天,小晴正吃午饭,妈妈交给她一个小邮包。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给她寄东西。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一本《毛主席语录》里夹着几枚像章,其中有她想要的那枚夜明像章,所附短笺上寥寥数语:“君子岂能言而无信,受人之托哪有不办之理……”
“这家伙还挺讲信用的哩!”小晴高兴地提笔给常河写了回信。这以后,两地书便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月一封,不断地传递了。
B
上山下乡的大潮卷着狂热也卷着眼泪,扫荡着都市。小晴翻开地图查找着,查哈阳农场——那是中国第一位女拖拉机手梁军工作生活过的地方,还听说那里土豆有洗脸盆大,大米雪白雪白,清一色机械化作业,根本不用人干活。她意气昂扬地告诉哭天抹泪的妈妈:“你放心,我一定脱胎换骨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便义无反顾地走了。那天列车一动,车上车下满世界一片凄惨的恸哭……
那是艰巨困顿因而布满幻灭与绝望的岁月。一切宣传都是假的。政治的堕落原来这般丑恶与可鄙,不管它打着什么旗号。18岁——小晴的如花如梦的青春被掷到这蛮荒而贫瘠的黑土地上。住进知青大宿舍的第一夜,她躺在滚热的炕头上哭着入睡了,凌晨被灼醒过来——褥子毯子烧出洗脸盆大的窟窿。
连队里没电,每个宿舍只发一根蜡烛。夜夜大家挤作一堆,围着衣箱搭成的“桌子”,在昏黄飘忽的烛光下给远方的亲人写信。小晴有许多信要写,给新疆的战友,给广州的常河,给海岛上一位当了解放军的男同学,给爸爸妈妈……她额前像小鸟翅膀一样美丽的刘海儿因此全被烛火燎没了。生活像学过的几何图形空虚而单调,劳作像古老的风车枯燥而疲惫,写信仿佛是和残存的人间温情唯一的维系……
“接受再教育”就是“左”的教育,“神”的教育。“最新指示”传来,半夜把知青轰起来,敲锣打鼓围着屯子转,声嘶力竭喊着“毛主席最新指示万岁!”然后开进大食堂跳‘叫b京有个金太阳”,凌晨再轰起来下地干活。半疯半傻的中国哺育着这伙半疯半傻的孩子……
娇小而又任性的小晴像受惊的小鸟慌惧了。那年麦收,大雨狂泼数日,她和知青们埋在齐腰深的水里“龙口夺粮”,整整两天一夜。连长还有心开玩笑:“你们姑娘家家的,撒尿不用找地方了。”回到宿舍,腿肿胀得裤子都扒不下来。秋收时,她累得直抹眼泪,便悄悄溜到地头躺下,扯一些干草盖在身上,在那里梦想松花江有层层波浪纹的金色沙滩,清澄碧蓝的水,3分钱一根的冰棍……她睡着了。一台履带拖拉机轰轰隆隆从这片干草上轧过去,驾驶员根本没瞧见底下有人!当机车过去,她从干草下跳起来,驾驶员几乎吓瘫了——幸而小晴是躺在一条垄沟里,才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而且居然毫发无伤……
还一件趣事。那天一间农舍失火,小晴这虎丫头奋不顾身爬上房顶,用洗脸盆泼水。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冷不防一脚踩空,从房上跌下。她挣着爬起来,突然发现一根生锈的长铁钉穿透农田鞋,钻出脚面一寸多长!她顿感痛彻心脾,呜呜哭起来。卫生员说,这钉子拔不得。连长下令连人带钉子底下那块木板一块抬上拖拉机,火速送团部医院!手术室里,医护们立正站好,齐诵“最高指示”,“救死扶伤”云云,然后小心翼翼用剪刀绞开泥糊糊的胶鞋、袜子……蓦地,医护们爆发出响亮的笑声——铁钉不偏不斜恰好从大脚趾缝中穿过!小晴睁开眼抬身一瞧,不禁也破涕为笑了。这事至今想来仍又心酸又好笑……
日子那般愁苦落寞。忽有一天,小晴惊喜地睁大美丽的眼睛:在哈尔滨红卫兵广播站结识的高中生施卫华出现了!他含情脉脉地说:“爸妈不同意,我还是带户口本来了。我是为你来的!”小晴好羞赧又好感动,两颊飞一片红云。终于有个相熟的朋友为伴了,她像水银珠般活泼起来,在宣传队里唱呵跳呵,心里漾起一片春情……施卫华那瘦瘦高高的影子常在她左右,神情矜持而又痴迷。渐渐的,小晴发现,卫华那目光简直就像无形的绳索,死缠着她。她嗓音清脆悦耳,团部要调她当广播员;她聪慧灵俐,营部要调她当通讯员……“不许!”“不许!”施卫华哪儿也不许她动。能够摆脱每日十几小时的繁重的农田劳动,对知青来说就如同上了天堂。而他却把她死死拴在身边,甚至新疆战友来信,广州常河来信,海岛同学来信,他也要撕……她并没有把自己给他,而他这种透着浓重封建气味的极端自私的占有欲,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小晴这勇敢而任性的姑娘,天生是热爱自由并渴望广大的友谊的。愤怒攫住了她那颗激跳的心。一刀两断!
酸溜溜的施卫华困惑而又失望地先她离开了黑土地。尽管一位武汉姑娘深深地爱上了他,甚至为他跳了井,痴迷到精神失常的地步,他也不再回顾……
这以后,海岛那位军人同学渐渐热烈起来。雪片般的来信,给她带来温馨的慰藉和如火的激情。在学校同桌时,她还给这个淘气包补习过功课呢,而今照片上的他那么英武那么潇洒。他说他始终记着那位“笑声响亮、敢独自游泳过江的小姑娘”。悄悄地,“爱”这个美妙迷人的字眼儿,微笑在纷飞的信笺。他发誓说:“永远!”她回答说:“永远!”小晴每天都记日记,记白日的苦辛与郁闷,记夜晚的思念和梦里的欢聚。每记完一本就寄向海岛——她把自己炽热的心,全部情感,整个生命,都袒露和奉献给那位年轻的军官!她每月只有32元的收入,除去饭费和买些日用品,还给远方的海岛寄鞋,寄各种食品。那爱是赤诚的,唯其赤诚才神圣而动人。
边乡的劳苦终使程小晴无法支撑了。父母亲也日夜思念着独生女。母亲一次次冒着风雪北上。1972年,疲惫不堪的小晴返回阔别了4年的哈尔滨。她该欣喜若狂的吧,像小鸟儿回到自己的窝。可她的眸子却漫着深深的哀楚——海岛的来信明显减少,语气也冷漠了。姑娘的心是敏感的——他已调进军部,该不会——
那年秋天,军官回哈探亲。两人漫步到江心岛,坐在空阔寂寥的沙滩上,心境是那样沉郁。江水呈着苍黑色浪汹东流,片片落叶在沙地上飘零。军官只是唉声叹气,“你要是不下乡就好了……”“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啊……”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小晴的心痛楚地紧缩了,以往信里那些“永远”、“永远”呢?那些激情如火的话呢?小晴默默无语,走了。沙滩上一行孤独的足印。
很快,她从同学口中得知,军官爱上部队医院的一位护士。很快,军官来信,退回她的所有照片和日记,信只是寥寥的几句,“我很内疚……”
海誓山盟完了。
直到这时候,小晴才痛切地感觉到,上山下乡竟成了一种耻辱,一种被人可怜或鄙视的理由。这一代知青呵,活得太苦太累。即使返城回来,城里已没有了他们的位置,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头挣扎。他们似乎成了被遗忘甚至被遗弃的一代。
小晴够坚强的了,这时的她也只能整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
新疆那位好友不幸游泳身亡。唯一可以写信诉诉苦闷的只有广州的常河了。他也下了乡,在雷州半岛一个小乡村。他来信说:“呆在家里烦闷,不如到我这儿来散散心,看看迷人的亚热带风光。”小晴心动了。恰好爸爸的一位老战友回南昌,她谎说去南昌住些天,便随那位伯伯出发了。
命运要恩赐她还是要再次伤害她呢?
C
小晴在南昌只住了两天,便登车奔向广东。车窗外一方方水田一层层梯田一座座青山一片片红土如画掠过,她觉得火车好慢好慢。下了火车又上长途汽车,再步行翻过五道岭,来到常河栖身的小村子。
经人指点,小晴登上村西口那幢简陋的竹楼。正在木盆里洗衣裳的常河一见小晴清丽的身影,那双微陷的眼睛刹那间闪亮了!小晴细细打量这位串联时萍水相逢的红卫兵战友,赤膊穿着红背心,一双旧塑料凉鞋,蓝裤腿依然像当年那样卷起,膝盖处打着补钉。他音容笑貌依旧,只是比以前粗犷多了也老练多了。那粗壮的胳膊,宽厚的脚板,方阔的额头,黑黑的脸膛,望来又朴实又亲切。见到小晴,他只是呵呵笑,看出来他打心眼儿里高兴。让坐,沏茶,忙不迭地打水要她洗脸。小晴好奇地环视他的住处,竹子和藤编织的墙,缝隙处用泥抹着。房间里挺整洁,竹床、木桌、竹书架、雪白的蚊帐,仅此而已。晚餐的时间到了,半盆大米稀饭,盐水煮空心菜,他不知从哪儿还弄来了几个香蕉,几个杨桃,一古脑儿堆在小晴面前:“吃吧。这是岭南名果,北方没有的。”
那一夜,两人守着小木桌,聊啊聊啊一直聊到下半夜。北京站的短暂相识,整整7年的阔别,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那么亲切。小晴抱怨起自己的命运,知青的命运,不禁黯然神伤,秀目含泪。常河在这儿虽然也度着类似的日子,却那样豁达、自信、乐观。
“你还在读书吗?我的书都进了废品收购站。”
“还是要多看点书。随便翻一翻就有用的。”
“下乡苦,回城也苦,还有什么指望啊?”
“事在人为。世界上的事都是人做的。别人能做到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做!”……
那一夜,小晴睡得特别香特别沉。在家里,3间大屋,沙发、电话,但她觉得空虚无聊极了;而在这南国简陋的竹楼里,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愉快。
第二天一大早,常河跑来叫醒了她。两人背起竹篓上山采菜。举目望去,南国的山好绿,南国的天好蓝,遍山的亚热带植物啊娜多姿郁郁葱葱。“这叫咖啡树”,“那种是芒果”,“这是椰子树”,“你知道英雄树吗?它们在一起互相比着长,都想长得最高……”“你知道广州为什么叫穗城和羊城吗?五羊是广州的标志……”常河兴致勃勃,他的知识那样广博,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小晴忘却了一切烦忧,欢快得像出笼的百灵鸟儿,在绿丛中轻盈地飞来飞去。
傍晚归来,他们又一起煮饭,然后坐下来聊天。“你知道岭南的四大名果吗?荔枝、菠萝、香蕉、芒果。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皇上就下令用快马传递……”“你们北方的雪是什么样的?吃起来什么味道?”“冬天滑冰好吗?冰棍什么滋味?火炕什么样?”哦,每夜每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风清月明时,两人弄几张大芭蕉叶铺在地上,趴着,坐着,或者肩并肩,或者膝促膝地神聊,他教她闽南话客家话,她教他普通话。他问:“你喜欢这地方吗?你喜欢这里的人吗?”她回答:“一切我都喜欢。’它天,有时她帮他为队里算算账,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小晴暗暗希望算错点什么或抄错点什么,这样重新来过,她可以陪他到很晚很晚。一次下大雨,小晴叫道:“我喜欢在大雨里淋,淋得越痛快越好!”常河笑道:“我陪你!”两人在雨中尽情地跑尽情地淋,回到竹楼里相对哈哈大笑。常河那样会体贴入,一次小晴把自己心爱的钥匙链不小心弄断了,她伤心得落了泪。常河说:“我有办法叫你高兴。”说着咋叭一声,把自己的钥匙链也弄断了。尽管是孩子气的小事,小晴却好感动。
一晃,28天过去了。小晴惊异地发现自己深深地迷恋上这地方。记忆中的北大荒的高中生,海岛上的军官,尽管使她痛苦过,但和好学、稳重的常河相比,是那样黯然失色。和常河在一起,小晴觉得天不热,蚊虫不咬,上顿下顿的青菜汤也不烦。他问她什么时候走,她总说“明天”、“明天”。这一天,常河终于郑重其事地说:“你该回家了。否则家里会着急的。”小晴在北大荒时端过盘子,看会了几道菜。中午,她把常河那一小瓶菜油全用光了,做了一盘烧茄子,一盘熘土豆。过后他回忆说,这两种菜他没吃过,是他平生最好吃最难忘的一顿菜。平时两人有说有笑,这顿饭却相对无言,想说点离别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在小晴的书包里装了一件绿军衣,一个香皂盒(她至今还珍存着),一块手帕和一串香蕉。
两人终于上路了。情切切,路漫漫,相对无言,小晴只是一个劲儿流泪。常河一路上只是反复咦叨:“路上要小心,注意安全。多来信。”他越说,小晴的泪流得越多。看着他那双粗壮的大手,宽阔的额头,小晴多想去拉拉他或者吻吻他呀,可她没这个勇气。此刻,她多么盼望地上再出现一条蛇,因为这28天里,他拉住她的手时都因为蛇。一次在山上,一条酷似蛇的大蚯蚓滑过脚前,她惊叫一声差点吓昏过去,常河手急眼快一把把小晴拉到身后。还有一次在山下的池塘游泳,一条水蛇忽然出现在水面,束手无策时,又是他把她拽上岸。可是这会儿遗憾极了,连个大虫子也没遇到。来时,小晴觉得这五道岭那么长,这会儿却那么短。在公共汽车站,小晴兀自垂泪,两人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一对纯洁无瑕的青年,“爱”这个字眼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神圣因而也太沉重了。
小晴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泪?”
常河答了两句:“男儿有泪不轻弹,有情人岂在朝朝暮暮。”
汽车无情地启动了。小晴含泪从车窗伸出双手要和他握别,却被售票员制止了。她急忙把头伸出窗外频频扬手,常河跟着汽车奔跑着也频频扬手。他还是那样子:红红的背心,高高卷起的裤腿……泪眼模糊中,他终于消失了。小晴禁不住俯在前面的椅背上放声痛哭。同座旅客问:“他是你未婚夫?”小晴摇摇头。“是你哥哥?”小晴还是摇头。他究竟是谁,小晴也说不清。
换上火车,哭了一整天的小晴打开书包,一方纸片映入眼帘,是常河遒劲的字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于里共婵娟。”
我一定再回来,回来找他。小晴想。
第二章1980年夏·二赴广州
(什么是命运?我一千次地问自己。这个古老的命题,古往今来的哲人都无法回答清楚。我觉得命运就是遗憾,就是遗恨,尤其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每个人面对死神的时候,都觉得许许多的事情没能做好,没能完成。而这一年我才30岁,已经觉得命运对我太残酷了,好些事情已经成了终生的遗恨。
列车向南疾驰。我的血像在燃烧,愤怒使我的心爆烈。我浑身瑟瑟发抖,一刻也不能平静。我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南国,飞到羊城。可是,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A
1973年夏,小晴风尘仆仆从广东回到哈尔滨的家。一进门,母亲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死妮子!你疯哪儿去了?没家教的东西!”父亲也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小晴没哭,那个思考了一路的念头此刻脱口而出:“我要下乡。我要到南方去!”“天哪,你还反天了!”母亲哭晕了过去,“我为你的户口,跑了六趟兵团,”“下乡时没人动员你,你偏去,后悔还来不及呢!”“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了这份儿心!”……
望着多病苍老的母亲,愁眉不展的父亲,小晴没再多说什么。
日子慢慢地流逝,两地书传递着两颗思念的心。他写道:“既然你母亲不同意你来,就不要再任性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我翻山越岭,走了好多里路,才找到四粒红豆,寄给你。诗云,此物最相思。”(她也至今珍存着)“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英雄花吗?今天想去寻几朵给你寄去,可惜花期已过,没找见。明年我一定寄,希望在明年!”……
生活依然空虚和百无聊赖。但小晴的精神充实多了,那双眸子又有了明丽的光彩,每天每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收到南国的来信。秋去了,冬来了,常河突然不再来信了!小晴又连着去了五六封信,他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可怕的第三次幻灭。小晴由疑惑而失望而绝望而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白日饮食难咽,夜晚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每每做完家务,她便拿出那四颗晶莹玲珑的红豆,望着流泪发呆。他可能调走了?或许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他肯定把我忘了。是的,不想理睬我了。姑娘那颗柔弱的心经历过两次创痛,这回痛极之后几近麻木了。并不是人人都有良心的,良心值多少钱!世界上的男人就那么回事,谁不想攀高枝?谁不想好中挑好?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幸福?
祸不单行。外面的大世界又因“反回潮”“批复辟”而动荡起来。父亲受到触及,小晴被迫第二次下乡,来到市郊公社一家供销社当服务员。北方的严冬风雪呼啸,滴水成冰。供销社满墙是霜,地面潮冷。小晴单身住一间小间壁房,一两周才能回家一次。晚间连吹带捅,把小炉子烧得旺旺的,第二天早起,脸盆里的水已结了冰。小晴郁郁寡欢,对什么都失去兴致,对什么都没了指望,生命的活泉淤塞了,活着就是活着了。星期日,有时当年的同学相约来看她,或是留城未走当了工人的,或是返城回来有了职业的,好多都是家境不如她学业也不如她的。而这会儿,不无骄傲地晃荡着叮当作响的饭盒,炫耀着蓝色工作服或一身城市装束,临了留给她几句怜悯和劝慰的话。这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怨恨自己的命运多舛。
小晴索性极少回家了。在市郊供销社,她和那些朴实淳厚的当地人,和那里的知青,甚至和附近劳教所里常来这儿干基建活的劳教人员都相熟了。无论心境怎样愁惨,她毕竟是个个性泼辣爽直的姑娘,并且因为自己的诸多不幸而更加同情别人的不幸。她常常把那里的知青召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吃呀喝呀唱唱样板戏呀,胡欢乐一通,也算生活有了些许的亮色。每月开资,她那点钱常被清贫的农民一借而空,还或不还她也就不再问。不知怎么,她对那些劳教人员抱有深深的同情,她觉得都是生活逼的,日子这样艰难,又没有职业,叫他们怎么活呀!他们挨管教人员揍,她看到了就挺身出去管,甚至拿身体护住他们;他们将扁扁的酒壶夹在腋下偷偷来买酒,她就悄悄地卖。有人来调查,她则是一问三不知;有时家属来探望,不让见,东西还捧出来,她就把包裹留下,再悄悄转给劳教……她不知道也不懂得那些自命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怎么会对“人道主义”深恶痛绝,视若洪水猛兽。她只看到兽性大泛滥的“文革”是怎样的血腥与丑恶。天长日久,程小晴成了有名的“仁义姑娘”、“小菩萨”。哪位蛮不讲理的顾客和她吵了架,“劳教”们见了,不吭气。等那人走远了,再追上去狠揍一顿。一天清晨,小晴起床后发现后门被撬,许多烟酒和钱匣子被盗!她慌慌张张报了案,民警们若有其事这里看看那里照照,第二天把小晴抓进拘留所关押起来——他们认定是“里应外合”。审讯,咒骂,吓唬,一连关了3天。“劳教队”里这几日却翻了天,不少人恶声恶气地骂娘:“谁他妈干的赶快交待!干嘛让程姑娘受委屈!”“日他奶奶,谁要装熊老子知道了,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当菜炒!”第三天,作案人偷偷给派出所寄了封信,告诉赃物埋在哪里哪里,声明和程姑娘无关。赃物起出来了,小晴也放了出来。
当她重新回到柜台上的时候,好些“劳教”偷偷跑来向她问好:“大姐,你没受苦吧?”
小晴好感动。人世间总是有温暖有友情的,无论在哪里。过了一些年后,小晴常在街上碰到他们,他们高兴地告诉她:“大姐,我们学好了。我当了基建队工长……”“我现在出摊床,万元户了……”小晴打心眼儿为他们高兴。
B
1975年,她招工返城,到一家小杂食店当了集体所有制的售货员。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磨难的缘故,没有欣喜,没有宽慰,依然只有无尽的忧郁和寂寥。整日套一件脏乎乎的蓝大褂,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忙碌着奔波着,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少女时代那上北大、读清华的玫瑰色憧憬已然那样遥远和陌生,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生病住院,看到斯斯文文的实习大学生,她就黯然神伤;卖货时见到佩戴校徽的大学生,她也阵阵心酸。幸运的天使只站在远远的地平线那边朝她冷笑。
不幸与孤寂使小晴渴望着爱,渴望着真正的知友。她不时想起常河的影子,那宽宽的额头,文静的微笑,高高卷起的裤腿。走在街上,她常常想,“哈尔滨250万人怎么没一个像他?”“我要是生在广东有多幸福!”可想终归是想,现实终究是现实。他已经几年不理睬她了,好像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毫无音讯。妈妈开始整日唠叨给她找对象的事,“老大不小的,快找个婆家吧。”“别整天做梦想这个想那个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晴悲戚地认命了。该得到的不想也能得到;得不到的再想也得不到。亲朋好友忙活着给她介绍对象,不行、不行。不行。她根本提不起兴致,她总不自觉地拿常河的影于和走到近前的小伙子相比较……但是,总“不行”也不行啊。她想起一位在北大荒认识的小伙子,强壮,开朗,曾经像兄长一样,照顾过她,但两人先后返城后再没有联系过。去看看他吧,也许……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小晴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小伙子的家,刚进院门口,一阵喧哗的说笑声扑面而来,那位新郎官打扮的小伙子和头戴鲜花的新娘正出门送客呢!小晴迅疾抽步,回身就走……
1976年春节,他来了。赵江,贫农出身,中共党员,相貌端正,因表现良好上过工农兵大学,现在是机关干部。一谈,还是同一中学上一届的校友。“在学校时我就认识你,”他热情地说,“那时你可活泼了,全校都出名。”小晴想打羽毛球,他陪着;小晴要游泳,他不会游,就坐在岸上看衣服,本本分分的。行啊,就这个吧。26岁,该嫁人了。别总等了,而且又有什么值得等呢。他们结婚了,搬进一间只有8平方米的小平房。灰色的时代,灰色的生活,已把这位当年俏丽聪慧、活泼开朗、极富个性的姑娘磨蚀成灰色的人,并且淹灭在芸芸众生的大海里……
平地一声春雷,在她犹如炸雷轰顶——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天,儿子刚刚出世,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读书、去补课。她好悔恨,恨自己怎么这样没耐心,恨自己为什么不晚一年结婚,恨命运又一次捉弄了自己。高考那天,她把孩子哄睡,悄悄跑到一处考场去看,看那些精神昂奋的男女青年抱着书本,捏着准考证,络绎不绝步入教室。人生又一次重大的机会被她错过了!踉踉跄跄挣回家里,禁不住俯在枕上失声痛哭
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庭主妇、妻子、母亲,生活毕竟沉重地摆在面前。和丈夫相处日久,她才痛楚地发现,两人的秉性、思想、追求、爱好是那样不同!“你要考大学,孩子怎么办?掐死啊!”“看什么书,关灯!别人家电费才1元5。什么人家能抗得起你这么破费!”“怎么学还不是个卖菜的!我当了科长,你伺候好我就行了!”最初的温情面纱已荡然无存,在烦琐而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剩下的只是发火、咒骂、甚至拳头。每天中午,小店同事的丈夫会笑呵呵送来热乎乎的饭盒,而她只能在炉子上烤烧饼。晚间,她们的丈夫会等在门口接妻子回家,而她只能在夜色中踽踽独行形只影单,还不知回家又起什么事端、无论回家多晚,锅总是凉的,她便用布带将孩子背着,去厨间做饭……家庭生活愈是不和谐,她就愈发难以抹去常河的影子。一次同事闲聊时说广州人小气,她竟和人家吵得脸红脖子粗,两天不说话。偶尔有广州人来买东西,她便极热情,问这问那,“英雄花开过了吗?五羊很高吗?金鸡岭好玩吗?”为此一位广州人曾莫名其妙地问她:“你好像和广州有特殊的感情哩?”
是的。这曾激动和占据了她全身心的感情确实无法忘却。在粗暴面前她不能不怀念温柔,在忧伤面前她不能不怀念欢乐,在平庸面前她不能不怀念高洁。何况她曾有过那么绚丽多彩而又富于梦幻的少女时代。
几近枯木死灰的生活和小晴的眼泪一起延续着。她愈来愈真切地发现丈夫的兴趣并不在家里……几次“大战”回到娘家,母亲就说那些仿佛已回响了几千年的老话:“出一家门进一家门不容易”,“年纪再大些就会好了”、“咱这样的家庭,离婚多让人耻笑,”“再好的婚姻也不能十全十美”……那就过下去吧,生活没有尽头而生命还是有尽头的。聪明好学的儿子是她唯一的欢乐和慰安。
令人心碎的1980年!那天中午她跑回母亲家吃午饭,记得是要找什么东西,她钻进床下拉出装着破烂儿的箱子,蓦地,她惊呆了,一只旧鞋里塞了厚厚一叠信!信皮上全写着“程小晴收”,“程小晴收”……而且很脏很旧。数一数一共9封。一瞧那熟悉的笔体,底下署明的广州地址,刹那间她全明白了。当年不是常河不来信,不睬她了,而是母亲偷偷把信藏了起来!她捧着这叠信,双手,不,浑身激烈地发抖了!信也不必再拆开;那内容她全知道了!
小晴拿着信,脸无血色冲进母亲房中。她的声音在战栗:“你们都是国家干部,有知识的人,扣压我的信……我……我……你们不只是割断了我和他的联系,而是毁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后半生啊!”说着热泪汹涌而出。
母亲吓呆了。她流着眼泪抱住女儿:“妈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大自私,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啊……事实已经证明我办错了!你并不幸福……让妈说一句对不起你吧……”
小晴哀哭着。猛地,她站起来,口气决绝:“我要立即去广州,找他说明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你们放心,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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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之后,小晴抵达广州。盛夏,这里花红柳绿,流光溢彩,妩媚而俏丽的南国情调,改革开放窗口的绚丽多姿,分外诱人。但心急火燎的小晴没心思欣赏这些。7年没了联系,茫茫人海里哪儿去找常河呀!
先到广州市公安局。费了好一番工夫,终于找到常河的户籍卡。下午4时,一辆三轮车把小晴拉到常河家门口。是常河的妹妹开的门。他正在家拖地板。一晃7年未见,还是那样子,黑边眼镜,温和文静的目光。只是黑发稀疏了,显得额头更加宽阔。裤腿仍高卷着,脚下一双旧塑料拖鞋。见了仿佛从天而降的小晴,常河激动得两眼炯炯放光,一下扔掉拖把:“天!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他拿毛巾擦擦手,就把小晴拉进自己的房间。
来不及说什么话,也没什么中间环节,难以遏制的种种复杂情感像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小晴。她一把搂住常河的脖颈放声大哭,她委屈,她冤枉,她悔恨,她……百感交集,一时间都化做滚滚泪水倾泻而下。
“哭什么呀?”常河惊异了,他抚摸着小晴的柔发,“你瞧,我满屋都是你的照片。我始终记着你哪。下学期我要去东北实习,还打算去看你哪!”听着这些,小晴哭得更加伤心。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静了些,于是边呜咽边叙述,边叙述边呜咽。家里的扣信,痛苦的绝望,无奈的婚姻,家庭的不幸,乃至最后的发现……一个令人心碎的误解,一幕惨烈的人间悲剧,摊开了。
沉默。叫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小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房间里静静的,可以感觉到,常河的母亲和妹妹也在外屋倾听。常河轻轻扶小晴坐到床边,好久好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痛彻心肺的叹息:“实在没想到……唉,你该有一点耐心啊……”小晴还能说什么呢。命运的轮子已把她深深地轧进悲惨的现实。车上两天两夜没有阖眼,这会儿又哭得头昏脑涨,说得精疲力尽,她昏睡过去。
待朦胧中醒来,已是夜半时分。房间里只有她躺在床上。她揉揉眼睛,刚想坐起来,忽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常河进来了。他要做什么?小晴蓦地感到一阵紧张,闭上眼睛不敢动。常河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给她加盖上一条毯子,把敞开的窗扇关好,又悄悄出去了。多好的人呵!小晴的眼角又溢出了泪花……后来她上厕所时,才发现常河睡在走廊的地板上。整夜都听得见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响动……
一清早,常河的妹妹来到床边,眼圈也是红红的:“我哥哥对你好诚心,你的照片一直压在玻璃板底下。谁给介绍对象,他都不看……”“他总向我讲起你,说你开朗、活泼、有个性有勇气,要我学你的样子……”“哥哥是我最佩服的人。初中文化程度,硬啃书本,每天到后半夜。1977年没考上,1978年继续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现在,他已大学三年级了……”小晴默默地听着,心里一阵阵刺痛一阵阵哀伤。事实证明,她对常河是没有看错的。可是,可是……母亲的爱是神圣的,可有时又是多么残酷呀!
早饭桌上,大家都沉寂着。一人一碗白米稀饭一只咸鸭蛋。常母白发苍苍瘦小干枯,看得出一生饱经忧患。老人家垂着眼睛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广东话,从表情上看,很不满意小晴。儿子白等了她许多年,结了婚还来干什么。每人一只成蛋,唯独小晴没有。常河不言语,默默把自己那只蛋敲开,放到小晴面前。小晴不敢抬头,泪珠吧嗒吧嗒往碗里掉……
中午,上午,一连几天,常河领着小晴观光,黄花岗烈士陵园、中山纪念堂、雄伟的五羊、繁花似锦游客如云的公园……常河好像努力要忘却过去的一切和已发生的一切,每到一处,都如数家珍地为她讲解名胜古迹的由来,跑前跑后地为她拍照,买南国风味小吃和水果。可小晴的心浸在深深的忧伤中,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吃不下,眼前恍恍惚惚只是交错着今天昨天,昨天今天……晚间,家中气氛仍然压抑沉闷,常河便带她来珠江边散心。江面波光粼粼,两岸灯火阑珊,漫步在幽静的长堤,坐在温软清馨的草地,举目望见的部是一对对偎依着喁喁私语的情侣,那亲爱,那甜蜜,那缠绵,更使小晴备党伤感。呵,此情此景,要是在7年前多好。可现在,眼前的一切,那皓月那垦空那如梦江波那婆娑花树包括面前这始终不能忘怀的常河,一切都不属于她了!那一夜,谈着谈着,个晴又哭了。她冲动极了,悲痛极了,她甚至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她搂住他的脖颈,激动地说:“我要离婚,到这里来!你同意吗?同意吗?只要你一句话!”熬过几天几夜的痛楚,常河已经冷静多了。他沉默良久,轻轻解开小晴揽着他的手臂:“别闹那样大的风波了。我们千里迢迢,谈何容易。你父母不会欢迎,我母亲更是个保守的人,她也不会同意的……我们做永远的最好的朋友吧……”“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就让它结束吧……”
几天过去,小晴也渐渐平静下来。到这种时候,人是不能不认命的。在风光奇丽的白云山头,小晴说:“你也该处理个人生活问题了。同学中间有没有合适的……”常河眉宇幽然:“倒是有些女孩子常到我宿舍来,要我陪她们去玩。可是……她们哪个也没你这种开朗活泼勇敢的气质,南方姑娘都是娇滴滴的。”
“那我在北方帮你找一个?”
“你觉得北方姑娘伤我的心还不够吗?”他忧郁地勉强笑道。
20天后,大学要开学了。小晴也不能不启程了。临行前的那一天,他们促膝长谈到深夜。同小晴同龄的常河像兄长一样殷切嘱咐她:“凭你的聪明和勇敢劲儿,是不应该随波逐流的。这不是看不起售货员这个职业,而是你应当有更大的发展。要下决心读书,学习,我相信对你不会看错,好好努力吧。”小晴热泪盈眶,频频点头。
第二天清晨,小晴悄悄在他房中留下一本影集,扉页上写了7年前常河赠给她的那几句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常河在另一间房里,给她书包装满了点心、菠萝,还有新买的手帕、香皂、毛巾,比7年前丰富多了。
一路上仍是相对无言。7年前的送别路,许多话想说不敢说;7年后的送别路,那些话想说不能说了。——呜呼,情依旧而人事非!
月台上,尽管列车员一遍遍招呼,小晴仍恋恋不肯上车。多想再一次搂住他那强壮的脖颈,多想吻吻他那宽阔的前额呵,然而周围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小晴泪水淋漓,使劲扯着衣角,呜咽道:“此一别不是永别吧?”常河强笑道:“哪能。两年后我毕业工作了,有出差机会一定去看你!”列车一声长啸,缓缓启动,列车员一把把小晴拽上车梯。那一瞬间,小晴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
不久,常河寄来一首古诗,工工整整抄录在一张白色信笺上,笔触所及,力透纸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三章1986年夏·三赴广州
(一晃又是6年。火车在江南水乡绿油油的田野上疾驰,我凭窗而望,觉得心境漾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悦甚至是昂奋的感觉。此次休假,由北京而郑州而西安而成都,然后乘船从重庆顺长江蜿蜒而下,到达武汉。由武汉乘上开往广州的快车,去看望那阔别已久的挚友。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座位和过道上闹哄哄挤满了倒爷儿。他们旁若无人高谈阔论,聊起关内关外沿海内地的市场行情真个是如数家珍。那鼓鼓囊囊的腰包,花花绿绿的衣着和挥金如土的气派,与我十几年前面对的灰色与菜色的人群,形成巨大的反差。时代终究发生了激变。连我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绕半个中国玩了一趟,余兴未尽,去看看常河的念头又强烈地攫住我的心。我有自己的家,他也有自己的家了,在爱之路上我们只能默默分手了。但历史就是存在,而历史——那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的一切,是不能也无法忘却的。即便它成了废墟,旧日的风光只能更加令人惋叹更加强烈地牵动人的情肠。我急切地等待着到达广州的时刻。见了我,他还会那样温和而亲切地微笑吗?还会牵着我在街市上走来走去吗?见了他,我还能和他在灯下促膝倾谈吗?还能搂着他的脖颈,告诉他以往使我忧伤的一切,今天使我振奋的一切吗?我无法预先做出设计。我不知见了他我会怎样……呵,什么是命运,这些年我一干次地问自己,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和答案。回首这6年的人生里程,跌宕起伏,有血有泪有汗有笑……我忽然觉得,命运就是偶然之树的果实。这是一棵倒长的树,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从必然的土地汲取原动力和灵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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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走火入魔了。1980年从广州归来,身心交瘁,灵魂布满创伤的她,仿佛坠入失望的深渊之底,本能地向上挣动了。饱尝了苦水之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所得的唯一报偿就是,在历史的瓦砾灰烬上冷落着一个被异化的教人瞧不起的小晴!当年那个玫瑰花般骄傲聪颖的小公主呢?那位勇敢的极富色彩与个性的少女呢?那些朝晖般绚丽的梦呢?仿佛世上根本不曾存在过。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浊流里哀叹,在栖栖惶惶的家庭圈子里抱怨,在为填饱肚子而奔波的社会最底层挣扎残喘——如今只有这样一个小晴,灵魂锈迹斑斑,整个被命运磨蚀成灰色的小晴。这一代被掷向边乡僻壤那贫瘠而苍凉的土地以后,有多少人被苦难浸成了这种可悲的颜色!
或许是常河奋斗的启示,或许是痛定思痛的结果,羊城归来的小晴激动得神经战栗双眸如火了。小可怜的顿悟?灰姑娘的警醒?反正是死灰复燃。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命运一定要毁掉你那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但你自己不能毁掉你自己!
无聊苦闷忧伤抱怨,所有精神的枷锁全部崩落,心灵掣动着电光雷火。小晴玩命了。她开始写,每天写读书笔记文学日记,狂热地人本接一本写,见到第一场春雨写,见到第一片落叶写,见到红领巾扶盲人过马路写,见到倒爷儿胡吹乱骗写,见到种种世态炎凉写,见到种种喜怒哀乐写,然后满世界乱投稿,雪片般寄出去,又雪片般打回来,然后是丈夫及许许多多人的冷嘲热讽她照样写写写……
她到处上学,有学就上,饥不择食,仿佛餐桌上迟到的客人。职工业余大学中文班12门功课,广播电视大学英语班二年级6本书,黑龙江商学院商品知识班会计统计班,电视大学党政干部培训班,业余科技大学化学分析班,甚至业余书法学院初级班……那是怎样发愤的日日夜夜呵!月工资仅仅31元,而她上学全部自费。整日穿着蓝大褂风来雨去,夏天的一双布鞋露着脚趾头,一夏天不吃一根冰棍。还要买许多资料许多书,《辞海》、《中国通史》、《书法大全》,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后来书店的营业员都认识她了,看她穿得那样破,以为是穷学生,便把弄脏的样品书特意留下来折价卖给她……报考党政干部培训班,上级公司的人一见她脏乎乎的蓝大褂,眼白一翻:“你是干部吗?什么人都想来混文凭!”她眼泪汪汪掉头就走,到另一处报了名。而那个公司一窝蜂报了40余人,全部公费,3年后坚持到最后,一堂课没拉,并顺利通过高等教育自学考试(12门)的,只有她一人!
她太好强,不想因上学误工。早班时寒冬腊月早5时摸黑出门,晚班时提前3小时上班以腾出晚间上课的时间。为多攒点钱,还要主动出早市出摊床卖秋菜。小店没报纸,她留意和对门单位的人拉好关系,卖点好货便宜货什么的。午休时招呼同事:“哎,帮我看一会儿柜台。”她跑进对门借了报纸一边啃烧饼一边读……那血汗那苦心呵!腿部的一个瘤动了手术,第二天上课她悄悄从住院处溜出来,到上课地点仅仅300米,她竟走了50分钟,坐到课堂上衬裤已血迹一片……那年盛夏暴雨倾盆,8平米的简陋居室拉起塑料布,她穿上雨衣,给儿子打着雨伞,娘儿俩一起伏案用功。忽地棚顶一块带水泥的砖头掉下来,正砸在她的后脑上,血流如注。第二天戴上个大草帽又去上课。一个星期里连续呕吐,终于有一天昏倒在路上。自此,左耳永远失去了听力……哦,她痴迷到这种程度,家里不慎失火,烧得只剩个放在屋角的写字台。丈夫心急火燎给正在听课的小晴打电话,“家里着火了!”“灭了吗?”“灭了。”“那行了。”她搁下电话又回到课堂上……
尽管还在卖菜卖油盐酱醋茶,但她忽然觉得心境如此地平和安详了,觉着生活如此地充实开阔和丰富了。晚间站在街头卖水果,楼上的孩子拿梨核苹果核打她的头;火爆性子的大学生买东西不满意,骂她“你不就是个卖菜的吗!”混进邻近单位的食堂买点汤菜,被人认出轰出来……这一切羞辱一切嘲骂她都能忍了。在过早地学会叹气之后她重新美丽地微笑了。有了高尚的追求灵魂就得到了净化与升华,心灵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灿烂的世界。
广州的常河依然是她真诚而执著的挚友。那是她的一角蓝天一方绿地一片温暖的湖。“给你买了一本英汉辞典寄去……”“你要的政治经济学辅导提纲寄去,其中还有一条纱巾……”“广州流行太空服,给你选了一件红颜色的,不知你喜欢不……”“寄去中国历史大纲,努力!……”“别人介绍一个航运局统计员,人很温顺,寄照片你看看……”“送你几朵米兰花,夹在书里,告诉我,香吗?……”“我毕业了,这是我第一个月工资,给你买条裙子……”“这位是某研究所的助理工程师,照片寄去……”“今天我结婚了,祝贺我吧……”“你获得了大专文凭,在我意料之中。再努力……”“今天给业余班辅导,其中有好多孩子妈妈,我又想到了你。为人妻子,为人母亲,为人媳妇,又做事业,难矣!……”
一颗温情而宽厚的心。一片纯洁而执著的友情。所有沉重地压在小晴心头的一切,都被南国那友谊的肩膀分担着。是的,两个人分担一个痛苦,只有半个痛苦;两个人分享一个快乐,却有两个快乐。
日子漫漫地流逝,小晴默默地坚忍地努力着。她不知道将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她也不奢望。能够找回那个勇敢的像一团红焰的小晴,能够找回心灵的流畅、宁静与安详。能够充实自己,这就尽够了。1983年的一天,她的一篇只有200余字的稿件竟然出乎意料地在《哈尔滨日报》上发表。小店轰动了,那些朴实淳厚的人阿,差点把小晴抬起来!他们欢叫:“噢,小晴当了作家啰!小晴当了作家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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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思想家蒙田说:“生命是一项不尽平衡的、没有规则的、变幻莫测的运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遇悄悄接近了程小晴。
她的儿子在市政府幼儿园。那里多是官员的孩子。她整日穿着灰尘爆土的蓝大褂来去,没有谁会注意她。倒是省里一家报纸的总编室主任,因为孩子在同一个班,略略有些相熟了,“来啦?”“走啊?”点点头而已。
1984年冬天的一个傍晚,这位主任信步转到一家小店买菜。外面清雪霏霏,店内人影寥落。蔬菜柜台里,一位售货员正抱着本大厚本埋头看,嘴里还叨叨咕咕发出细微的响动。这不是幼儿园里那位孩子妈妈么,“噢,你在这儿呀!”“来了……”小晴站起来,还不知道怎样称呼他。“看什么书呢?”小晴把书递过去,是王力主编的《中国古代汉语》,上面密密麻麻布满小晴的钢笔字。“你还这么用功哪!”主任惊异地扬起了眉头。“小晴是我们这儿的大秀才呢!”旁边一位女售货员插嘴,那语气还挺骄傲的,“她贼用功,自费上了好多学,报纸发了她不少文章哩!”
“噢,”出自编辑的职业好奇心,主任忽然对这位年轻的孩子妈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拿给我看看好吗?”
小晴不好意思地直摆手,“我那些东西算啥呀!”看这位干部斯斯文文的模样,像是有点什么身份。热心的同事生出些朦胧的预感。他们早已觉得“大作家”程小晴整日价在这里卖菜给埋没了冤屈了。他们直劲儿怂恿小晴:“给他看看,给他看看呗!”
“没在这儿,都在家放着呢。明天吧,明天你能来吗?!”小晴也模模糊糊生出点企望,或许……
第二天晚上,主任如约来了。他仔细翻阅了那一本本读书笔记文学日记,看了总共11篇的剪报(都是“豆腐块”式的小稿子,最长不过300余字),又问了问小晴的经历。小晴从北大荒讲到市郊农村供销社,从干过的种种临时工讲到小店里的工作,从生活的困顿讲到学习的艰辛。围拢在一旁的同事们连顾客也不管了,七嘴八舌给小晴做着补充,为她抱委屈。一条渗着血汗的惨淡的人生之路,一个女知青的发愤苦斗的形象,那样真切地展示在这位报社总编室主任面前。他不仅为小晴的经历深深激动了,也为她那些同事的热心所感动了。当年作为记者,他多次到北大荒去过,对那些知青创痛累累的心,有过深切的认识和理解。从行家的眼光看,小晴的文字虽然有不错的基础,有一种难得的灵气儿,但文笔还嫌稚嫩,间杂着星星点点的错别字。不过,可敬可叹可信的是她这种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
“好吧。”他站起身,笑着说:“你,还有你们大家把我感动了。小程同志,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希望你继续努力!”
1985年10月,一份短短的通知书寄送到小晴的手上。这家报社要招聘记者编辑,通知她去报社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实习,不合格者仍将退回原单位。
人生能有几次搏?这就是一搏了!数年含辛茹苦的奋斗能否结出丰硕的果实,关键在此一举!同事们为她高兴,要搞欢送会,她慌忙说:“不不不!”可这些同甘共苦的朋友说:“我们就是要断你的后路。就是不要你回来!”热泪涌上她的眼睛……
小晴怯生生地,然而又是抱着决死一战的决心,跨进矗立在市中心的报社大楼。这里,白天是静悄悄的,记者们像鱼似地在社会生活的大海里游弋;夜晚,办公室灯火通明,甚至通宵达旦。一个月的实习期,何其短暂又何其紧张呵!所有来实习的都玩了命干,一篇接一篇见报。小晴却奇怪地闲着。那位负责指导她的记者根本没有给她创造独立采访成稿的机会。每日只让她编编来稿,学学报纸……
报社内部不愧是一群消息灵通人士。风言风语在各个办公室流荡:“来实习的都是各单位的通讯员、报道干事,怎么还来了个卖菜的?”“听说她爸是省里的什么干部,肯定是走后门来的!”
一种出自于对不正之风的强烈反感,无形地围困着不明就里的程小晴。她只是干着急,却因初来报社,不敢随意行动。一个月过去了,报上没有一篇稿子署着“程小晴”。报社编委会很快要开会定人。绝不能让这次机遇白白滑过自己的身边!小晴找到政工处长,搬去自己的所有笔记和剪报,激动地叙述了这些年的苦斗以及这个月的奇特境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善良的人们总会被真诚和执著打动的。
编委会为程小晴的去留展开激烈的争论。那些笔记剪报全部摊开在那儿,经受着这些新闻界专家的严肃评判……
那天,电话机响了,是总编辑的声音:“程小晴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你留在报社工作了。”
生命终于张起高高的风帆,冲进激浪干迭的广阔而多彩的大海!小晴缓缓放下话筒,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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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了6年的广州,就像毕加索的画布,现代的丰姿现代的气派现代的色彩汹涌着扑面而来。闪闪发光的高楼伟厦比肩而立,五颜六色的外国轿车风驰电掣,千姿百态的新潮时装令人眼花缭乱……
常河不在母亲家。见到小晴来,常母和妹妹热情极了。她们不能不为小晴这种执著的情感所感动,特别是听说小晴已当了报社的记者,更觉得早年常河对她的评价是对的——小晴是个有志气有毅力的姑娘。
小晴在旅店里住,每天出外游览都弯到常家来坐坐。常母每次都竭力留饭,而且搞得很丰盛。小晴也就留下。她多希望再呆那么一会儿,常河就会推门而进,微笑着翩然来到她的面前。但每次她都失望了。走出常家,她还要在街口多流连一会儿,怕错过返归的常河。但依然是一次次的失望。常母绝口不提她的儿子,老人家显见不愿儿子与小晴见面。常河的妹妹同小晴特别要好,陪她玩了两天,路上谈起哥哥和嫂子,隐约露出点口风。嫂子挺反对丈夫和小晴的交往,为此闹过好几次不愉快。常河是坦诚的,把以往的一切都讲了,但妻子依然总疑心丈夫和小晴那时已越过了爱恋的栅栏,因此绝不允许常河和小晴再有丝毫的联系,以致于后来常河的信那样少……
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习俗的积淀同样古老而且凝结成厚厚的岩层。男女之间除开爱情是不承认也不允许有任何情感的,健康的也罢纯洁的也罢,一律问斩。
小晴怅然若失。那天走在街上,忽然发现有一路公共汽车通往常河所在的研究所。他家就住在那个院子里。她情不自禁抬腿上了车。在研究所门口,她却踟蹰了。他的妻子是那样一种心态,见了面只能给常河带来许多麻烦和烦忧。自己不会平静,常河也不会平静,但只能说些礼貌性的客套话,你好我好孩子好,仅此而已。这对她与常河之间那种纯真而深厚的友情无异于一种亵渎和窒息。她不愿意那样做,要活就应该活得真实!别进去了,别去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了。小晴痴痴地在门口留连了2个小时,希望能碰到常河,哪怕只那么一会儿,说几句真诚的心里话,然而,她失望了。
第二天,雨夜;第三天,月夜。小晴依然在这里徘徊留连,依然是失望。夜色沉沉,人影寥落。她那孤寂的身影一会儿被路灯拉长,一会儿被路灯缩短……
白天,她出去游览,不知不觉沿着1980年常河带着她的路线走下去——
在雄伟的五羊雕塑前,她默立着。空中清晰地回响着当年常河那深沉的声音:“这是广州的象征。希望你以后见到它时就想起我……”此刻,她的心在回应:“我在这儿了。我从未忘记过你……”
在那间冷饮厅,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时她和他争着付钱的情景,最后服务员笑了:“算了,你们别一争了。我收谁的就是谁的——当然得由男士付钱。”两人相视响亮地笑了……此刻,她的心在呻吟:“我又来到这里。却听不到你的笑声……”
在黄花岗烈士陵园的自由女神像前,她伫立着。耳边清晰地响起他那充满信心的声音:“可惜,这儿的自由女神像‘文革’中被砸了。你再来的时候,她一定会重新站立起来!”此刻,小晴的心在颤抖:“这座美丽而崇高的雕像已经站立起来了,但自由与民主的光辉并没有光顾还在黑暗中的角落。你也会痛感到这一点的……”
在公园那片清碧的湖边,小晴凝思着。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有趣的一幕:那年玉莲也是这样盛开着摇曳着,常河指着那圆圆的巨大的莲叶,一本正经地说:“这叶子可以承载45公斤的分量。”话音未落,小晴已纵身跳了上去,紧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湖中,激起周围游客一片笑声。常河慌忙伸手把她拉上岸,笑道:“我说了你就信哪,疯丫头!”此刻,小晴的心在回应:“我信。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还会跳下去的……”
6天。短暂而又漫长的6天。小晴就这样热切地来了而又郁郁地走了。常河,咫尺天涯,你在哪里?
第四章1988年夏·四赴广州
(此次休假南行,我带着采访本和11岁的儿子,同时也带着一个决心:一定要见常河一面!前年从广州回到哈尔滨,我的心情极为忧郁,那种深深的孤寂感像影子一样时时刻刻跟着我。有时,同一些知心的朋友谈起广州之行,谈起常河,她们都嗔怪我,“你小晴不是很勇敢吗?不是很个性吗?怎么那样瞻前顾后的,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真诚纯洁的友情更重要呢!”听了这些话,我好后悔。
一路风光,美不胜收。上海大世界、南京路、城隍庙,厦门鼓浪屿、望海楼……白天游览回来,夜里整理采访笔记、记日记、写报道。紧张、劳累、充实,从当上记者那一天开始,我就这样工作着生活着。因为我热爱这个职业,也因为我企盼用工作占据心灵的全部空间和时间……)
A
记者是历史的速记员,时代的弄潮儿。
报社接到许多群众的电话和来信:“国家提倡储蓄,可储蓄所服务质量太差,存、取款十分不便!”一位女记者出发了。3天时间,跑了大小30余家储蓄所,并带着200元现金,先后在上班后、中午、下班前存、取款17次。一篇充满现场感的报道《你到储蓄所存款满意吗?》见报了……
中央大街为民药店的夜间售药窗口,26年来一天未间断过营业。他们是怎样工作的呢?一位女记者出发了。白天详细采访了店主任,夜间寒风刺骨呵气成霜,她又在窗口外站了两个多小时,现场观察现场采访,然后踏着积雪回家,连夜成稿……
春节前,报上刊登了10家商店节日期间将昼夜为群众维修电视机的消息。除夕之夜,这位女记者做好饭菜,便披衣出门,挨家调查,发现好几家商店关门下锁,根本无人提供服务。只有家用电器批发商店说话算数。于是她来个“随军采访”,跟着维修工人走了3个区,17家,从晚8时到凌晨2时……第二天,《电视维修工人的除夕之夜》和《谁家言行一致,谁家表里不一》两篇报道见报了,在商店和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响……
早晨6时,女记者换上收购员的旧工作服,和废品收购站的一个小伙子出发了。他敲皮鼓,她推车。行人厌恶的眼光,社会各行业管理人员的喝斥与白眼,坐在树荫下纳凉的一位中年妇女瞪眼吼道:“收破烂的,离远点,敲得我这个心烦!”午间,小伙子买来两个面包。女记者的肚子早咕咕叫了,可一看到车上堆满的烂骨头,脏酒瓶,瘫痪病人穿破的棉裤,发出霉味的鞋,一口也吃不下。可是,她饱含感情写下这样一篇报道:《收购工人需要理解和尊重》……
她就是程小晴。一个从北大荒草莽中走来的女人,一个在卖货摊旁整整站了10年的女人,一个饱尝生活艰辛、同平民百姓血肉相联融为一体的女人,一个不断被命运摆布又不断同命运抗争的女人。她或许还缺少把自己的笔化为倚天长剑长河奔涛的本事,但做一支小箭一朵浪花总是可以的。虽小,毕竟有它的锋芒,它的美丽,它的穿越大时代的轨迹。每月,她都见报两万字左右,有时一天的报纸上就有她三五条稿件。她被同行们誉为“全天候记者”……
丈夫渐渐能理解她了。“我的妻没白学没白干!”但他也有自己的事业,长年在大江南北奔波劳碌,无暇顾及家里。小晴依然自己带孩子做家务,以柔弱的肩膀支撑着家庭的重负,日夜播洒着辛勤的汗水,匍匐在一页页稿纸上呕出一颗真诚的心。
有时候,夜阑人静,孩子睡了,稿子写完了,她会取出5大本影集,细细欣赏那数百张色彩缤纷的旅游照片,那是她的欢乐她的梦她的生命的独特印记。
或许是少女时代就闪耀着对大世界的向往和憧憬,或许是以往的生活过于寂寥沉郁,一年一次的休假旅游成了她找回青春找回欢乐找回色彩的强烈追求。日子曾那样拮据,几个月不吃晕腥,一年不添一件衣裳。哈尔滨姑娘的服饰素以勇敢和时髦著称,而小晴从未对新潮有过什么反应。工作还要拼命加班加点,一夜常常只睡四五个小时。积攒下来的钱,除了交纳业余上学的学费外,全部花在每年20天的旅游上了。
1979年夏,第一次出来旅游,一路逛山海关,玩北戴河,身在壮阔的山海之中倘样,人间的一切烦忧都抛在脑后了。最后来到北京,住进一家小店。当小晴在旅客登记簿的“外出事由”栏里填上“旅游”二字时,管事的老头儿睁大了一双老花眼,怀疑地把她上下好一阵打量。那年月,“旅游”这个词儿对中国人来说犹如不明飞行物一般神秘和高不可攀,何况她那穷兮兮的样子:旧衬衫、布裙子,黑扣带布鞋,背一个黄书包。果真半夜就来查夜的了。民警直奔她的房间,二话不说,把她带到派出所。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家庭地址……拍桌子瞪眼好一顿审问!搞到凌晨实在没发现什么“破绽”,末了来一句“一个女人单身出来逛什么!回去吧。”于是用她的钱给她买了张返回哈尔滨的票,算是“押解出境”,可小晴是何等样个性的人物!到了火车站,押送的人一转身,她猫下腰扭头钻进人群,然后卖掉车票,悠哉游哉继续自己的旅程。登长城,攀烽火台,望万里关山好不心旷神怡;游故宫,观十三陵,看皇家陵阙真觉往事如烟……
这以后每年夏天成了惯例,后来儿子稍大些就带儿子一块走。中国式的“初级阶段”的旅游,公费的当然不乏好喝好吃,不亦乐乎。像小晴这种自费的实在得有点苦行僧云游四方的吃苦精神。背个水壶,带两件换洗内衣,一本《中国地图册》,一部《中国名胜辞典》。为节省开销,尽量晚间乘车,白天游览,有时到理发店、饭店求个人情梳梳头洗洗脸。有时玩乏了,躺在公园、路旁的长椅上就睡过去。
苦是苦点儿,但那乐处和益处也难以名状。
在黄山。迎客松迎风而立,飘然若仙。幽深的古洞之上,横一座满身黛绿的拱桥。仿佛刚有骑驴的古代文人骚客,在此吟哦而过。望着那满山浓绿如瀑如云,她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这绿云绿浪一起奔涌跳跃,好似从中获得了永恒的生机……
在华山。从下午2点开始攀登,沿着闻名天下的“华山自古一条路”一步步艰难前行,路只有二尺宽,一侧是千仞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她和儿子的草帽都被吹落到山涧之中。许多游客中途而归,而她和儿子终于在第二天上午11时攀上华山峰顶!呵,这里远离喧嚣的人世,当她和儿子快乐地朝寥廓江山呐喊时,那连绵的回声也仿佛是天宇的回响。在这里,她感到了超脱感到了宁静,同时也感到了人生搏战的欢欣……
在乐山大佛脚下,她觉得她看到的不是极乐世界的“佛”,那巨大的坐像没半点仙风道骨。憨厚的面容,壮实的身躯,疲惫地搁在膝上的大手,简直就像个干累了活的庄稼汉,坐在那儿歇息。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无数生息劳作在黄土之上的劳动者中的一员……
从1979年到现在,她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不必说东北的镜泊湖、天池、棒槌岛了,西安兵马涌、南京雨花台、苏州虎丘塔、杭州岳王庙、曲阜孔圣府、厦门鼓浪屿,还有青岛海湾、桂林山水、武汉东湖、绍兴酒店、长江三峡,还有黄山、庐山、华山、泰山、峨嵋山……以后两三年,她还计划去新疆、青海、西藏,那样整个大陆的名山胜水,她就走遍了!有朝一日当然还去台湾……
难以名状的艰辛又是难以名状的快乐。似乎在超脱什么又似乎在追求什么。一个普通女人自费游历着整个中国,历史上似乎还没有过。
仅仅因此她也感到骄傲。
B
两年了,常河家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简朴那样沉静。白底碎花的门帘依旧飘动着,窗台上几盆南国花草依旧摇曳着,甚至玻璃板底下依旧压着小晴的照片,不过只有一张了。
只是常母苍老了许多,发丝如银,步履螨珊。见到小晴来,比起上一次又热情了许多,鸡鸭鱼肉的,做个不停。常河仍住在研究所的大院里,只是星期日抽暇回这里看看。
小晴留在这儿过夜。老母亲守着她,像见了远方亲人一样喋喋不休地唠这唠那。儿媳妇外出讲学了,要一年的时间……平日里挺好学,就是不大干家务活儿,事情都推给常河……头一个孩子得病死了,常河半年时间没个笑脸……眼下,常河自己带着第二个孩子,又当父亲又当母亲,柴米油盐家里家外忙得团团转,累坏了,疲多了,心情也不好……可苦了常河啊……说着说着,老人落下泪来。这些事情,小晴在来信中稍稍知道些,但常河没有详说也不肯详说。难道是命中注定,生活怎么都过得这样不易?小晴劝慰着老人,自己也不禁潜然泪下。
老人接着幽幽地说,以前,常河同家里人谈起小晴,总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但是,前年小晴走后,他回家才知道这个消息。他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末了回身跑到自己的房间失声痛哭。泪水滴滴落在玻璃板上,他一遍遍擦净,望着小晴的照片……“闺女呀,因为你,常河的心苦死了……你来了,就是见了他,也还要走的。可他怎么办啊!什么事情他都会想起来的,他不好过……”老母悲悲切切难以成声。
小晴明白了老人的心。老人愿意她和儿子见面,常河的日子本来就艰难,心情抑郁,再见小晴,情感上会受着加倍的折磨。想到这儿,她的心也苦涩极了。这次来不是下了决心的吗?不是一定要见常河一面吗?已经8年了!难道8年前的一别竟是永别;难道这次千里迢迢地奔来,又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难道如此纯真深厚的友情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永无维系的权利,永难为世人所容?!
第二天夜晚又是同前年一样的雨夜。雨渐渐沥沥,路面反射着朦胧的灯光。小晴披着雨衣,在街上踽踽独行,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滴还是泪滴。不知不觉,又来到常河住的研究所大院门口。她泪眼朦胧,凝望着院子里灯光通明的宿舍楼,心里争斗得那样苦。她多想多想跑进去看看8年来朝思夜想的挚友啊!他变得什么样了?头发又少了吗?额头还那样宽吗?裤脚还高高卷起吗?此刻,只有常河和孩子在家,扑进去她或许什么也不会看,只想搂住他大哭一场……但是,眼前又浮现出常河母亲那苍老的面容,凄苦的目光,耳边又响起老人那些哀伤的话语。是的,老人的话是对的。他有了家,我也有了家。天南地北,各在一方。就是见上一面,匆匆地还要分手。相见难,别更难啊!生活已经这样子了。过去的虽然不曾过去和忘却,已经开始的毕竟早已开始了。回首往事,环顾现实,除了流泪和叹息,除了使心灵的伤痕再进裂再流血,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来时的决心整个粉碎了。垮了。雨愈下愈大,小晴一步一回头,泪珠滚落进嘴角,苦涩得像血。千里迢迢的南北之隔,那样容易就过来了,而这近在咫尺的一步之隔,却没有跨过去!
第二天,小晴带儿子奔了海南岛,到了著名的“天涯海角”。背后,椰林婆娑,细沙如银;面前,海天茫茫,波澜壮阔。翡翠色的海浪扑打在峥嵘礁石上,发出雷一般的轰响。小晴伫立良久,思绪万干。无论中国多大,我已走到了天涯海角,可是,常河,我们竟无法相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好悲怆。
星期六上午,和儿子返回广州。要一位朋友订的是星期一的飞机票。临行再去告告别吧。进了常家,老人照例会忙活好吃的,妹妹悄悄跟她说:“我哥哥明天星期日可能回来,你来吧……”
小晴蓦地无比激动了!什么顾虑、担忧、犹豫,全然一扫而空。为这一时刻,她等了8年,盼了8年,就这样空落地归去,不行不行!一定要见,要见!
女人的心是多么柔弱啊,而情感又是多么难以捉摸和控制啊!小晴跑到理发馆,吹了吹头发,又跑到商店买了件素雅的花衬衫。她焦灼地激情地等待着明天到来。
临近傍晚,有人敲门。朋友送票来了,提前了一天,是星期日早9时的机票。
小晴傻眼了。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不动。失去这苦等了8年的机会吗?不不不……可是广州的机票那样难弄,假期已到,一推又不知多少天。再望望老人那瞒珊的弯弯的背影,愁惨而劳累的面容,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她不能违逆老人的意愿。只能走!
气氛一下子变得令人窒息。小晴默默地帮老人准备晚餐。老人忽然吞吞吐吐地问:“听说你们的烧茄子挺好吃的……你教教我,好吗?”泪水刹那涌上小晴的眼眶。这是1973年她离开常河插队乡村时,给他做的最后一道菜呀!他当时说,那是他生平吃得最香的菜。时隔15年,常河竟还记着这道菜,跟母亲念叨着这道菜。——一切他都没有忘记!
虽未见面,又是离别时,又是这道菜。小晴强忍住泪水,手把手教老人怎样切,怎样过油,又把一道道程序写好,压在案头上。
夜里,小晴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2时,她披衣而起,摊开信纸:
常河:
一别8年,记得上次分别时你说过,那部小说《第二次握手》中的人物分离了8年,但愿我们不会那么遥远。然而,8年后我又一次来到广州,仍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以后来广州的机会怕不会有了。我只有一个愿望:此一别不是久别。能再见你一面或许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再见!保重!
小晴草于凌晨3时
写罢掷笔,她已是泪不成声。接着,她从玻璃板下取出那片已经发黄的竹叶。那是1973年她和常河上山时采撷的,常河留存到现在。她决定带走它。她要永久珍存着,永久。她那少女时代的照片则还留在那里,永久带着如梦的微笑,永久。
第二天,广州航空港候机厅。小晴和儿子刚刚步入,广播中传出女服务员甜柔的声音:“开往哈尔滨的班机因故延至下午4时起飞……”呵,命运怎么这样无情地捉弄人!还有整整7个小时,为什么不去看看常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拉着儿子转身冲出大厅,挥手叫来一辆“的士”。但是,11岁的儿子把她拉住了,他当然不会明白母亲的心深藏着怎样的苦痛和热望。这位跟母亲走遍了半个中国的“小旅游家”只怕误了飞机:“妈,要是飞机提前了呢?……”
是呵,这也是常有的事。何况去也匆匆,走也匆匆,何况老人家那深深的忧虑,何况见也不会快乐的,命中注定是不会快乐的。沉重的脚步托着沉重的心,她领着儿子回到候机厅。
下午3时,三叉戟客机滑过跑道,怒吼着昂首冲向万里碧霄。巨大的前冲力使小晴紧紧贴在椅背上。她阖上双目听凭着命运的摆布,向北,向北……她觉得她的心被撕裂了。
命运究竟是什么?这古老而巨大的问号,她问过自己一千次,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她只觉得命运对于她和她的同代人实在过于严酷,让这一代艰难地活在新世纪和旧世纪的夹缝之中。他们的生活中到处回响着旧时代的忧伤的挽歌,而他们又怦然心动地听到:不远的地平线那儿已升起新时代的嘹亮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