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编 梦里青纱帐-爱情,梦里黑土地

我们从大荒深处返回城市的时候,都累极了。他则是被抬回城市的。

事业的梦和爱情的梦都遗落在青纱帐,后来他找回了一些什么呢?

(苍凉的脸像土地般粗糙。望着他黯淡的眼睛,紧闭的嘴唇,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纪实作家原来这般残酷。

他拒绝回到岁月深处,拒绝追忆,因此拒绝我。连续许多天,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都像风追赶着空气没有反向。

终于有一天,他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低沉而凝重。“咱们都是北大荒人,随便聊聊。”我故作轻松。

此刻,我们相对而坐。我执意要他走回历史的瓦砾和灰烬之中,扒出那颗久经灼烧的心,要他敲碎硬结的外壳,给我也给读者看里面有怎样的血和苦痛和沉思。

这真是一种残酷。

他黝黑,瘦削,黑白相间的苍发缺少光泽。一双眼睛凝聚着全部的人生经验,孩子气的天真,青春的激情,汉于的刚毅,过来人的悲凉,不死的求索,这一切倏忽变幻,袒露了一个峭拔坚忍而又不安分的灵魂。

长夜孤灯,万簌俱寂。

大荒岁月悲壮地朝我们走来。)

第一章醒来已是尾声?

一个陌生的影子,像纸片剪成的单薄的影子,跌跌撞撞颤颤巍巍出现在老父亲面前,出现在兄弟姐妹面前。

1985年7月,哈尔滨火车站吐出喧闹的人流,也吐出了他。他的脚步踉跄着,拖沓着,两腿软绵得像风中的枯草,没有家人的搀扶就几乎不能行走。

王玉臣张大失神的眼睛,望着这阔别已久的大都市,盛夏的哈尔滨充满了活力,如同嬉戏在绿野中的白马王子,披着金色的阳光,呼吸着花草树木的清香。条条街道华彩缤纷,琴弦般流泻着现代生活的交响,紧张,潇洒,娇丽,蛮野,爱情,金钱,狂欢,悠闲,所有这些音符奇异地组成在一起,在他的眼瞳中流转波动。

他神晕目眩。

家人问这儿问那儿,他本木地只是含混不清地应着。当终于不得不认真回话的时候,家人惊呆了:玉臣怎么像刚牙牙学语的孩童,不会讲话了。

这就是几近20年前满怀豪情奔赴北大荒的儿子么?父亲老泪纵横。

这就是当年像小鹿一样永远不知疲倦的玉臣么?兄弟姐妹们唏嘘流涕。

呵,像做梦一样,又回到这充满温馨也充满苦辛的]2平方米的家,瞧瞧这摸摸那,恍若隔世。接下来的日子里,家人各忙各的,只有王玉臣病着,闲着,孤独着,沉默着。有时,用手撑住窗口,软软地立在那里,凝望清澄辽远的天空,他就会想到远天下那如海的青纱帐。有时挣出家门,艰难地步出小巷,呆望街上汹涌的人流和车流,一种梦游症似的茫然和强烈的失落感便寂寂地漫上心头。

过去、现在、未来,都令他战栗。

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干净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而现在的一切还没开始,甚至不知是否还有开始。他痛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喧嚣绚丽繁忙的世界根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太隔膜太陌生了。像外星人误入地球,像茫茫尘世飘来的一星微尘。

劳累了20年,苦斗了20年,雄心勃勃了20年,蓦然间一切戛然而止凝固不动了,好似一梦醒来,历史突然定格了。不,是他的历史定格了,接下来就是寂寥的令人黯然神伤的尾声

血水汗水泪水里泡过七七四十九回。这条汉子受不了这个。颓然垂下瘦狮般的头颅,他朝回路、朝小巷深处、朝惨淡的夕阳颤颤地走去,脸上有泪水横流。

1.在崇拜英雄的时代,他开始了

1966年7月,知青上山下乡大潮的序幕。

城市的夜是狂热的,荒原的夜也是喧闹的。恣肆狂荡的野风,簌簌震颤的门窗,潮涌般的青纱帐,响彻四野的蛙鼓,轰然作响的蚊阵,叫王玉臣心里发怵。

北大荒黑漆漆的夜色里,龟缩着一群都市之子。

刚刚17岁,还是个雏儿。王玉臣和一个伙伴躺在黑龙江畔的军川农场,躺在四队文化室一张自制的破乒乓球桌上。小家伙眼睁睁瞧着荒野第一夜怎样从门窗缝隙中溜进来又贼一样悄悄溜出去。稚嫩的皮肤仿佛还有奶香呢,勾得蚊虫成群结队向他俯冲。闷热的夏夜蒙上被就汗流如水,掀开被便满头满脸奇痒难熬。

睡不着。只是呜呜地哭,不断地用小拳头抹眼泪。北大荒的初夜把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吓傻了。

当初农场的人到学校里作动员,不是说这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么?不是说“成排的拖拉机隆隆地走”么?不是说“备好了敞亮的宿舍,有床有被能洗澡”么?下了车,他和同校35个伙伴顿时呆了,旷野一片,土房一片,泥泞的路脏兮兮的人油漆剥落的拖拉机,懒洋洋的鸡鸭鹅狗……

那些鼓荡人心的漂亮宣传,在裸体的土地上像烟尘一样消散了。小玉臣第一次品尝到被骗的苦味。如此革命和壮烈的号召竟然也拿谎言做包装和支撑,这不能不使他伤心透顶。后来他才明了那是靠撒大谎行动的疯狂的年代,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得靠撒点谎才能生存。

泪水流了几夜。泪眼朦胧中依稀显出那些激动人心的场景……

哈尔滨第63中学,满校楼大字报大标语和决心书,最响亮的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场场报告一场场动员一个个表态,几乎所有毕业班的班干部、共青团员都被燃烧起来了。都是好学生。都是虔诚而炽烈的心。都有神圣的使命感激荡的青春热血无比远大的理想。

“广阔天地是我家,

冰山雪岭要开花。

不做燕雀居檐下,

誓做雄鹰战天涯!”

这首诗曾经使这群少年多少次热泪盈眶!至今忆起来王玉臣仍是脱口而出,依旧被深深地激动并充满感慨,眼瞳依然潮湿了。

1966年7月27日,63中学总共36名毕业生,一群最优秀的学生“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列队出发了。站台上鲜艳的团旗迎风招展,锣鼓喧天,人声喧哗,一双双含着热泪的眼睛一双双紧握的手一句句叮咛一句句誓言……父亲母亲没来送行,他们怕止不住泪水,打湿了这壮怀激烈的出征。

道路引导他们来到这片土地。诱发和自发的浪漫幻想被贫苦的地平线切割成碎屑,冲动的激情一下子凝固了。埋怨么?后悔么?回头么?少年的王玉臣虽然在哭,却不能不学着做面对现实的独立思考。

他是个刚强的孩子,也是个苦孩子。

兄弟姐妹8个,母亲操劳家务,父亲只有47元的工资。除开过年吃顿饺子,家里总是把粮证上的细粮和豆油拿去换些粗粮回来,再掺上野菜、豆腐渣、糠菜渣和市场上捡来的菜叶子,可8个孩子仍然像8只饿狼。姐姐加入少先队了,母亲愁惨地说:“让别人入吧,咱买不起红领巾……”

玉臣从小就不曾有过新衣服,都是姐姐的,再翻新染黑或染蓝。那个漫长的冬天,冻得打颤的小玉臣整整捡回一冬天的煤核,父亲心疼了,咬咬牙给他买回一双白回力球鞋。酷爱足球的小家伙整日都是光脚丫在街巷里踢球的。可藏了整整两年,没舍得穿,这会儿夹在小行李卷里带到了农场。

苦也吃过,罪也遭过,穷人家孩子骨头就是硬的。他不能也不会忘记自己在团旗下的誓言,不会忘记共产党员的父亲的嘱咐:“你要去就去吧,闯一闯也好。”不会忘记和含泪的母亲的对话:“你去了,可就回不来了。”“我去就是扎根的!”

想家时劳累时不免还要悄悄抹眼泪,少年王玉臣却铁定了那颗忠诚的小心灵2他相信和崇拜这条道路的神圣,他决不熄灭已经点燃的火把,他渴望干出一番无愧于誓言的事业,他要追随董加耕、邢燕子的足印至死不渝!

这种火焰般的忠诚和激情,今天似乎已经显得那么遥远和陌生了。可那时候,整整一代风华少年都是这种火焰锻铸出来的。那是崇拜伟人和英雄的时代。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王玉臣的整个身心都向共和国所昭示的理想和追求热狂地敞开着……

他毕竟还是一只刚刚闯进人生大世界的小鹿。未来还是未知数。但这条路,他执意要走下去了!

2.18岁的“王校长”

王玉臣把珍藏了两年多的白回力球鞋寄回哈尔滨,给了弟弟。他知道家里的苦辛,同时也以此来象征,他要在远离都市和亲人的大荒深处,独立地大干一场了。走向8月的田野,风从海洋般的一马平川的麦地上掠过,金光灿灿,壮阔而明丽。大豆和小米则汪洋着无边无际的绿色,阳光喷泻进来也被染成半透明的碧绿的液体。满眼一个阔大的时空,澎湃着神秘和沛然四溅的生命力,原始的,充盈的,永不止息的。与都市里被水泥钢筋切割和封闭起来的零碎小空间相比,这里才是可以飞翔和猛进的领地。

王玉臣伸展开胸廓,深深地吸进阳光、风和蔚蓝色的空气,接着弯下腰,向大地虔诚地朝拜了。

汗水顺着镰刀和锄头流淌,生命在日月星辰之间喘息、爆裂的皮肤,烤糊的脊背,枯草般的乱发,血肉模糊的手掌,咬着牙忍着泪才能再弯下去或直起来的瘦小身躯……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无须多说的!

记住这个数字就足够了:17岁的王玉臣下乡第一个月吃了107斤粮!

那顽强和坚忍也无须多说了,只记住这个小统计就足够了:在很快席卷整个中国的“文革”狂潮中,同来军川农场的学生纷纷跑回都市“串联”和“革命”去了,只有王玉臣一个人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父老乡亲喜欢这个孩子。能吃苦,不张狂,而且会念“16条”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会写黑板报。队上的文化教员给打倒了,因为出身富农。队长找到王玉臣:“你别下地了,就教孩子认字吧。”

那是1966年底,共和国历史上最严酷的寒冬,连人们的灵魂都冻结了。第一个早晨,玉臣摸黑起了身,早早生起炉火。四面漏风的土草房漫开缕缕暖意。11个孩子相继到齐,小的9岁,大的跟他同岁,共分小学二、四、六三个年级。17岁的王玉臣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当教师,心慌得不行,眼睛瞅着自己的鼻子,嗑嗑巴巴说了一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接下去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憋得脸通红。

11个泥头花脸的野孩子哄堂大笑……

一颗真诚的心就是万能的上帝。“文革”把所有的课本都扫荡一空,玉臣不知天高地厚开始自编教材。“政治”要突出,于是“3个苹果+5个苹果=?”被改成“3本毛主席语录+5本毛主席语录=?”

拣些破木头自修门窗自制课桌板凳黑板;自己掏钱自印教科书作业本考试卷;给二年级讲完便让他们做作业再给四年级讲,然后六年级,一上午“车轮大战”累得声嘶力竭;而且算术,语文、音乐、体育、美术、政治、生物各学科全开,他一个人如同孙悟空七十二变,把孩子们哄得喜笑颜开……

那是最“革命”的时代也是人民最穷困的时代。好些孩子交不起学费就不来念书,只能在窗口门口挤作一堆,拖着鼻涕含着手指头呆呆地看热闹。玉臣心酸极了,他忘不了姐姐买不起红领巾、自己买不起鞋和铅笔的凄惨模样。一家家拜一家家求,“让孩子来上学吧”,“谁不愿意送孩子念书!可哪来的钱啊……”一声声热切的呼唤换来的是痛彻心脾的悲叹。

“学校不要钱,自己挣!”

石破天惊的一声,启动了一番悲壮而又欢愉的事业。曙光初明,苍茫的荒野上,18岁的王玉臣肩扛铁锹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走向地平线,像老母鸡领着一群不知愁的雏儿。同时上工的爹娘们瞅着这支奇异的队伍,辛酸地笑了,感动地哭了。

露水寒,汗水咸,血水烫。靠大小锹头整整开出30多亩地,眨眼间马铃薯白菜萝卜向日葵茄子辣椒绿了一片。卖给食堂,学费全免!

何止是学费。两三年下来,三间齐整的土教室拔地而起,自制的篮球架,自修的足球场,免费提供全套的课本文具。1969年,学校已有了100多活蹦乱跳的学生,选了3个知青担任教师,刚刚20岁的王玉臣顺理成章成了教师兼校长!

“文革”大动乱,几乎摧毁了整个中国教育。而在这片遥远的绿地,却开创和实行了或许是中国最早的彻底的义务教育。

那时的军川农场已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师11团,4连聚集了来自京津沪哈各地知青近300人。空前的红火空前的生机。盛夏,4连小学举行运动会,各年级学生穿着免费提供的清一色海军运动衫和白色短裤,列着整齐的一组组方阵,踏着乐曲,举着彩旗,雄纠纠步入运动场……

刨了大半辈子垄沟的爹娘们哪见过这等壮观的阵势,叫好的,抹泪的,“阿牛”“阿狗”乱喊孩子乳名的,他们成了最没有纪律的队伍和观众。

夜晚,知青大食堂里挤下黑压压的数百号人。幕布徐徐拉开,阿狗阿牛们演出全场次的《智取威虎山》,小常宝、小杨子荣、小座山雕,个个虎头虎脑神气活现,观众席上欢声笑语一片……

谢幕了。好久好久的掌声,好些爷们儿的大呼小叫,才把腼腆的“王校长”兼“王导演”从幕后请出来。

他向老乡们、向这片热土深深地鞠了一躬。

3.爱情在初恋时离开

殷红的夕阳悄然滑进青纱帐,暮色泛着幽蓝,从枝叶和泥土问袅袅升起。

王玉臣疲惫不堪,汗透的破工装搭在肩头,只穿个背心和补钉的长裤,拖着脚朝远处的大宿舍走去。农场改成兵团后,他又兼了畜牧排排长,连队团支部书记,别人忙时他带头忙,别人歇时他还忙,真有点喘不过气了。

“王书记……”一声突兀而又怯怯的呼唤。

连队上下都亲切地叫他“玉臣”,还没人这样郑重地称呼他呢。王玉臣诧异地扭头一瞧,哦,是季晓莹。傍着路边的小白杨树,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一碰到玉臣的目光,眸子便迅速垂下,一双手不自觉地卷着衬衫的衣角,像是有什么话又羞于启齿。

“有事儿吗?”

“我等你半天了。想找你谈谈,汇报汇报思想……”

玉臣稍稍犹豫了一下。作为团支部书记,他多少知道点她的情况。1968年来的北京知青,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中有被镇压的。劳动中挺能吃苦,也积极要求入团,可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连武装排的战士都没当上。玉臣能想象得到,她究竟想谈什么,然而谈又有什么用呢,根红苗正的还排班站队哩,能轮上她么。

静静的夜晚,整整两个小时,玉臣看到和认识了一颗和自己同样赤诚热烈的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季晓莹跟了母亲,8岁起就寄宿在学校,一住就是10年。动员上山下乡时,一直过单身生活的母亲舍不得放女儿走,哭个没完,死活不吐口。可在那样火爆那样热狂的年代,哪个血性青年不想献身伟大动人的“革命理想”,何况季晓莹多想摆脱多年压抑着她的家庭出身的阴影。她毅然咬破手指,当着早生华发的母亲的面,含泪写下血书,宣布“脱离家庭关系”,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改造自己”。从那一天起,母亲仿佛傻了,不再哭也不再说了,只是用一种陌生而又惊怯的目光追随着心爱的女儿。

从1968年离家到1972年初夏这个夜晚,季晓莹再也没见过母亲。别的知青总是急着探亲回家,而她一次也没有提出过申请。

“我要以实际行动证明,坚决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彻底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劳动中,我处处抢在头里,从不叫苦。晚间,我天天坚持学毛选,油灯把头发都燎着了。可是,武装排不要我,团也不吸收我,我还有什么前途啊……”

她垂着头边说边哭,肩膀像枯叶般抖动。

王玉臣毕竟在全连享有崇高的威望。仗义执言,力排众议,患有“政治偏执症”的共青团组织终于向季晓莹开启了一条门缝。

麦收后,好不容易盼来个休息日。疯打了几场篮球,大汗淋漓的王玉臣下了场,“咦,我的衣服呢?谁拿我的衣服了?哪个小子给藏起来了?”喊了半天,无人应。肯定是谁和我开玩笑,不管它,畜牧排还有事儿要干呢,玉臣车转身一头扎进猪号、马号、羊号…。

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纽扣全了,破处补好了,针脚齐齐的密密的。不知怎么衣服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生平从未有过的一种温馨一种甜暖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感觉一下子充盈了整个身心!下乡6年了,洗涮缝补从来都是自己忙里偷闲干。忽然有一双充满柔情的女性的纤手伸向他的生活,这刚强的汉子一时竟不知说啥好。

“谢谢,谢谢!”

“谢啥。你是个好人,帮了那么多人,工作又多。以后这点零碎活……”姑娘两颊绯红了。

真善美是发自心灵的光辉,有着最深刻动人的力量。王玉臣凭着那颗无私的心所做的一切,季晓莹都默默地看在眼里,并悄然生发出一种朦胧而又缠绵的温柔。

在这偏乡僻野,红红火火自强不息的办学活动,把全连的孩子100%地吸引、动员到校园,而且学校竟然成了全连的文化中心,成了全师闻名的先进单位。

他的爱心是那样广大和深沉。一个孩子是孤儿,还有一个孩子父母长年卧床不起,是王玉臣数年如一日照料着他们,每天挑水,冬天打柴,入秋抹房子。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也都是他包了。全校男孩子理发都找“王老师”,后来发展到孩子爹也找他理发。连里老老小小都拿他当恩师,逢年过节,只要王玉臣一进门,爹娘就叫孩子跪下磕头,拦也拦不住。

那年4月,北大荒春寒刺骨。一个学生不小心掉进一丈多深的井里,又是王玉臣闻讯赶来,纵身跳下,站在齐胸深的冰水里把孩子举进箩筐。

1971年全连职工大会,党支部搞“吐故纳新”。季晓莹清晰地记得,数百人举起森林般的手臂表达着自己的意志。当党支部书记宣布王玉臣得票最多时,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时,王玉臣流泪了。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从晓莹为他洗衣这一天起,玉臣那总是忙忙碌碌专注于事业的目光里,第一次飘进女性的笑靥和丽影。他惊异地发现,季晓莹原来这般美丽和美好!也许是共青团火红的旗帜拂去心头的愁云,也许是初恋的春泉催开青春的花蕾,晓莹仿佛一夜之间变了,走路轻盈得像舞蹈,笑声清脆得像云雀,人到哪儿哪儿就有从心底流溢出来的歌儿。当了女康拜因手,从高高的驾驶楼上掉下来还格格地笑……

两颗心不知不觉地在吸引,在接近。

那时在知青这支响彻革命口号、充满政治色彩的队伍中,在建设兵团这个“解放军序列”里,爱情多少还是个能公开的秘密。说几句心里话,约会个时间地点,他和她就写个纸条,悄悄塞进对方的手心,或者瞅准对方晾洗的衣服鞋子,把纸条塞进衣袋或鞋里。这一切无须互相提示,爱和被爱的心灵都是聪明机灵的,有时只要远远地飞一道眼波就足够了。

月光下的小路,晒场的粮囤旁,夕阳里宁静的白桦林,两行脚印在延伸。谈革命,谈人生,谈儿时的稚趣和苦涩,两个人分担一个痛苦就只有半个痛苦,两个人分享一个欢乐就有两个欢乐。两人都爱文学,柔情的晓莹背普希金拜伦李清照,激昂的玉臣背屈原李白苏东坡。扛180斤麻袋上四节跳的胆颤心惊,割豆时冰水湿透棉裤手被豆荚扎得血肉模糊的疲惫劳苦,刚来边疆时睡觉戴棉帽穿棉鞋早晨起来一头霜的艰辛悲凉,此刻这一切忽然改变了价值和感受,忽然化为一种欢乐和幸福。

因为倘若没有上山下乡,一个北京的,一个哈尔滨的,‘“咱们两个咋能碰到一块啊!”两人同时感叹。

“感谢毛主席,感谢党!”两人同时呼叫。

1974年初春,风来了,雨来了,黑龙江面的冰层嘎嘎断裂,排山倒海地去了。突然之间,王玉臣和季晓莹脚下的土地像冰块一样游离开来,命运爆开巨大的裂缝。他和她都目瞪口呆。

季晓莹的母亲来了信,说她因工伤瘫倒在床,很可能失去行走的能力,迫切需要女儿回京照料,“家困返城”的手续正在办理,不日寄到,望女儿速办速归,“你就是母亲后半生唯一的依靠了!”

边疆6年严酷而切实的生活,已经变狂热为冷静,化革命壮举为农民式的劳作,一切幻梦似的斑斓色彩都烟消云散,留存在季晓莹心底的只有对母亲的怀念和忏悔,当初为“革命”和“造反”宣布脱离家庭关系曾给孤苦的母亲带来多深的伤害啊!

何况在这荒野深处,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半原始劳作中,她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她终究是个柔弱的女子。

她是不能不回去了。

但是,她真诚地爱着玉臣。他是条汉子,是个好男人,以他的无私品格、好学精神和百折不挠的奋斗意志,走到哪里都是条好汉,在哪里都会崛起。人生路途千里万里,遇上这样一个好人,难啊!

这样的真诚,这样的痴情。玉臣感动极了。山不转水转,有这样一颗执著的心,路总是会走到一起的。

登记了,临别前的登记。眼角噙着泪花,别有一种悲壮的意味。全连为之轰动:“晓莹这姑娘真心诚!”

接下来就忙着打点行装,忙着办各种手续。那时代的青年纯真得可爱,都以为鸣鞭放炮、披红挂彩地仪式一番才算真正的结婚。玉臣和晓莹只是忙,只是说不完种种爱恋、种种未来,却想也没想让青春跨过爱情的堡垒,去点燃神奇而又神圣的光焰……

静静的边疆小站。他和她相对无言,该嘱咐的、该表示的已经重复过无数通。此刻,玉臣望着苍茫的田野,望着伸延向天尽头的长长的路轨,心突然痛楚地紧缩了,觉着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理念中坍塌了。此后天各一方,人海茫茫,面对都市和乡村的巨大差异和不可知的命运,几天来的海誓山盟是何等脆弱,何等渺茫。

铅块般的预感使他的声音喑哑而悲凉了:“或许,我们这就是永别了。”

晓莹兀自垂泪:“不。不是永别,是再见!再见!再见!”

列车启动了,渐行渐快。晓莹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泪流满面,拼命地招手:“再见!再见!等着我—…·”

玉臣跟着车跑着,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他一声不吭,只是望住晓莹,跟着车跑,跑,跑……

再美好的语言,再美好的憧憬,命运和现实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碎为齑粉!

苍黄的地平线遮去了车影。满眼皆空。王玉臣的心里也空了,只有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他在小站上的候车室整整呆坐了一夜,像泥雕。

第二章生活是因乱麻

雪夜的哈尔滨是恬静的、清明的,像童话里的王国闪耀着银色的光辉。舞厅里彩灯缤纷,舞步轻曼。酒吧里烛光摇曳,窃窃私语。街上行人寥落,大都是情侣偎依着悄然漫步,视严寒如同暖春,显示着爱情的坚贞、无畏和热烈。

恍然间,北大荒的风雪夜仿佛还在眼前呼吼肆虐,树木为之摧折,顽石为之崩裂,茅屋为之战栗,偶尔远近扯出一声凄厉的狼嗥,叫人的灵魂和神经惊然冻结!

暴风雪进了都市竟也温顺柔和了,我呢?命运的委屈就在于它太像水,它必须适应遇到的某个环境,犹如进入瓦罐。瓦罐是什么样式,命运装在里面就得是什么样式。

王玉臣思想着,感叹着,走回夜间值班室。

这是哈尔滨的老牌号——闻名遐迩的同记商场。老父亲在这里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儿子从乡下回来了,商场念老父亲的功德,同意接收王玉臣。80年代新思想新观念新价值新派头新潮时装新发式新增白粉蜜新新新……苍发旧衣黝黑粗糙土里土气的王玉臣进了同记商场,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整个儿一个“山炮”模特儿。尽管属于干部系列,但待人接物迎来送往搞公共关系这门新科学显然不够风度,何况病态尚未根除,行走逶迤,话语嗫嚅。那就安排夜间值班罢,安全防火巡查保卫,责任很重大。

王玉臣成了专职的干部夜班更夫。

还是应当感谢商场的宽厚博大。中国到处人满为患,70年代末上千万知青潮水般涌回城市的时候,他们痛苦地发现,城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全靠玩命挣扎苦干才渐渐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何况更加姗姗归迟的他!

只是觉得寂寞和悲凉。怎么也无法排解那种半生奋斗尽付东流的忧伤。王玉臣伫立窗前,用手抹抹玻璃上的水气,透过霜花依稀可见街上暗夜的光影明明灭灭。什么也看不清,就像他对自己的未来什么也看不清,一片混沌一片朦胧一片凝重。

呵,当年那些汗水苦是苦,可换来的是光荣,爱情、微笑、掌声和崇敬,是边疆父老乡亲的爱戴和称颂。多少个桂冠,“五好战士”,“优秀党员”,“模范教师”,多少回登上团部、师部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的讲坛,迎来的是红花、锦旗、奖状……他当然不是看重和迷恋那些闪光的头衔和镜头,他本来就朴实得像土地像老树像山岩,可对于自己的奋斗、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求索来说,那些毕竟是令人欣慰的肯定与满足呵!最坚强的战士也需要慰藉……

可现在,时代的轮子急速转向,他的人生之路也猝然中断不得下半道折回。过去的一切已告结束,未来的一切几乎全部重新开始。人们对历史的光荣不屑一顾,甚至发出刻薄的嘲讽。究竟他的道路是对还是错?是出发错了还是回来错了?

王玉臣感到茫然,失落,仿佛立足的土岸在湍急的潮水冲击下正一块块塌落。为了当初的誓言,为了过去的一切,他付出的代价毕竟太惨重了。

1.献给祭坛的心

季晓莹走了。一个温馨的梦被一劈两半。

当然,最初的鸿雁传书,依然荡漾着缠绵的恋情、深深的牵挂和许多甜蜜的回忆。小俩口儿还对登记后那几天的天真和拘谨,相互写了好些开心而又不无遗憾的自嘲和调侃。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眼前的和未来的问题渐渐尖锐起来。季晓莹真诚热切地呼唤他:“妈妈需要我留在身边,我也再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到北大荒,一想到‘两头看不见、地里三顿饭’的劳苦生活我就不寒而栗!……玉臣,你离开那里吧。你已经整整在边疆干了9年,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党了、。只要你离开农村,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连队里两次推荐你上大学,你都放弃了,让给别人了。现在为了我,你也该走了……我天天在家为你祈祷,只要我们能够走到一起,幸福就是属于我们的!我爱你爱你爱你……”

玉臣的心纷乱起来。

是的,玉臣两次放弃了走的时机。1972年,连队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王玉臣是唯一够格的知青,得到全连的一致赞同。但是,他把登记表退了:“我来,就是为在边疆干一辈子的!学生需要我,我不能走!”1974年,又有一个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名额,又是王玉臣全票当选,他又把表退了。

在他,人生没有任何别的追求,只有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的一颗赤子之心!

在他,生命没有任何别的意义,只有那句在日记中写了无数通的心声:“哪里最艰苦,哪里就是共产党员的位置!”

在假大空的语言和蛊惑人心的豪言壮语像泡沫一样堆积和泛滥的年代,王玉臣这条刚烈的汉子却时时都以果决的行动实践着自己的信念和诺言。9年来钢浇铁铸,岿然不动!那么现在和以后呢?

在遥远的地平线那边,在首都北京,尚未共同品尝过爱的甜美的妻子在急切地呼唤,以他这样一个公认的优秀青年,寻找一个光荣离去的机会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奔赴边疆时那火焰般升腾的信念呢?曾经向党、向边疆人民讲了无数次的誓言呢?这些穷苦的诚心诚意爱戴他的农场职工和渴望着文化知识的孩子呢?

干了9年就半途而废,就扑打着翅膀远走高飞吗?

多少个夜晚,王玉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爱情和信念撕扯着他争夺着他磨难着他。他痛苦已极。

一封信说着一颗坚忍炽烈的心,沉重地飞去。“我不能走。我得信守我的诺言。”

沉默。北京长时间沉默。

对于一个真诚的全身心爱着的姑娘和妻子来说,这不啻是一次令人心碎的打击!

数月之后,一封沉甸甸的信寄回来了。8页,满纸是泪痕,是模糊和颤抖的笔迹——

“在边疆这几年,我了解你的为人。你是个好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给了我生的勇气,给了我活的希望!我永远感谢你,永远不会忘记你。我理解和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再回到边疆,在那里过一辈子穷苦劳累的生活,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让我含泪说一句‘对不起’,如果你决心不离开北大荒,那就让咱们面对现实,友好地……”下面是删节号。姑娘不忍心写出那样绝情的话,她毕竟真诚地爱着呵!

旧泪痕上又添新泪痕,王玉臣泪落如雨。

信念悲壮地立在那儿,爱情却粉碎了。

回信10页,同样是满纸泪痕,满纸模糊和颤抖的笔迹——

“你是个好姑娘。我理解和尊重你的选择。你有权利寻求自己的幸福。我一点不埋怨你,感谢你给了我许多美好的记忆

离婚手续迅速办妥。

人生之旅难得真诚的爱。可是面对调然相异的生活抉择,即便是真诚的也难免崩溃了。

王玉臣大病一场,高烧、吃语,水米不进,人再爬起来的时候,形销骨立,衣服里面空荡荡了。

以后数年,有些知青战友去看望季晓莹,一提起王玉臣,她仍然忍不住要落泪。

因为命运,她把纯情的初恋葬进心底。

因为信念,他把美好的爱情献给了祭坛。

就在这种忧伤的时候,王玉臣奉命调往16连。那里又脏又乱又破的学校,太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了!王玉臣也渴望着离开4连,离开这给他许多欢乐又给他更多痛苦的地方。

一步错步步错。他万万没想到,更大的代价还在后面。

2。祸从天降

苦难也罢,悲哀也罢,寂寞也罢,一切不是为了在这条道路上走到底么广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那就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吧。何况他还有更广大的爱,还有一片不竭涌流的真情给孩子们。

16连的学校几近一片废墟。天棚塌了,玻璃全碎了,门窗摇摇欲坠了,桌椅差不多都当劈柴烧了,孩子们像野马一样疯跑在田野,没多少兴致上课了。

新任校长、26岁的王玉臣的讲话是很悲怆的,有一种复杂的苦痛和牺牲意味饱含在里面:“没有什么职业比教师更伟大更崇高了!旧社会穷人家孩子无法上学,新中国的孩子再不能上学,我们还怎样向历史解释?孩子们长大会痛骂我们这一代的。当教师就得吃苦,就得奉献,牺牲!我们不是立志扎根边疆、改变农村面貌吗?那就不能光说不干。光说不干无异于欺骗!……”

他又一次把自己投进如雨的汗水里,为了孩子的未来,也为了忘却。夜以继日带来的是日新月异,16连学校神话般地恢复了光彩和生机,从60%以上的失学率很快转变为100%的就学率。春风又来的季节,王玉臣和高年级的学生又整齐列队,扛着锹镐走向丰沃的田野,载回来的,是金色的希望。

全连的目光,钦佩地、欣喜地、信赖地包围着他。

只要你是涌动的波涛,你就拥有广阔的海岸、王玉臣在新兴的事业面前,心灵复苏而清明了。

在所有那些向他投来的亲切的目光中,他发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一个哈尔滨姑娘,来自重点中学第三中学的姑娘王苏。她读过许多许多书,写一手漂亮的字;同样,王玉臣也读过许多许多书,写一手漂亮的字。在那些孤寂悲伤的夜晚,只有书是他忠诚的伴侣。两人谈起来就海阔天空,云舒浪卷,上下五干年,纵横八万里,各自都在对方的心灵里发现一个多彩的丰富的新世界。在边乡僻野单调贫苦的日子里,这世界犹如充满魁惑的阿里巴巴山洞,犹如沙漠中的绿洲,教人多么欣喜和向往呵!

在人群中,这一双眼睛就常常捕捉另一双眼睛了。每有他在,她的明眸就流盼飞动,笑声就格外清亮,动作就格外轻灵;每有她在,他就极昂扬,极果决,显示出全部的男子气概。有事无事,两人总盼望着“偶然”地撞到一起,说几句这个那个,哪怕是“天气挺好”,“收成不错”,再没内容的话里面也充盈着温柔和亲情。

只差一个小小的契机。只差捅破那张薄薄的窗纸了。

一个闷热的夏夜,玉臣忙完学校的一摊子事儿,回到知青大宿舍,刚钻进蚊帐,隔铺的汪岑探进头来:“哎,玉臣,我朋友管相林挺好学的。你把她调过去当老师吧。去了你也正好帮帮她。”

学校正缺一个教师。王玉臣略加思忖,管相林这个上海知青从气质、修养、文化水平看,还真行。

在边疆,一个整日下大地风吹雨淋汗巴流水儿的人能够调进学校当老师,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幸事。管相林本来就聪颖,文静,好学,这会儿用功极了。为了尽快走上讲台,每到夜晚,她就请玉臣做些指导。有时汪岑陪着来,有时他下地干活累了,管相林就自己来。在静静的教室里,雪亮的灯光下,王玉臣把自己从教9年的实践心得一倾而出。或者相对侃侃而谈,或者在讲台上认真示范,板书一丝不苟,举止端庄大方,讲话从容不迫……管相林像海绵吸水般贪婪和专注,眼镜后面那双明净清丽的眸子紧盯着王玉臣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

这些日子,没有谁知道他默默地爱着王苏,他也感觉到王苏似乎也默默地爱着他。深夜,躺在大宿舍里,战士们鼾声如雷,此伏彼起,满屋弥漫着汗酸味,臭鞋袜味,劣等肥皂加水气味,王玉臣常常难以入睡,一次次下决心明天一定要给王苏写点什么或说点什么,让她明了自己深深的恋情。他设想过无数个方案,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这条汉子的勇气不知怎么又全消失了……

活得都很苦很累,日子也就平静漫长单纯。可是,一天晚上,王玉臣被找到了党支部。书记的脸色是严峻的:“有人反映你想撬人家汪岑的对象,说你俩经常深夜在一起,关系有点不正常……你是个党员,可要注意啊。你调来以后,大家反映不错,千万别搞出过分的事儿,毁了自己的前途……”

王玉臣如雷轰顶,呆若木鸡,嘴唇颤抖着一时不知怎样分辨才好!

“哪哪哪有的事?”他吃着嘴喃喃道,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几乎丧失了自卫的能力,“人家管相林和汪岑在上海就是同学,就要好。我怎么可能……”

“正因为人家有朋友了,问题才严重。”

把一颗火热的心交给边疆9年了!累死累活扒过多少层皮,把全部热情、真诚、汗水献给了这里的父老乡亲和孩子们,肝胆涂地的行动赢得了那么多光荣的称号,并且始终以这些称号高度自觉地规范着自己,升华着自己,锻铸着自己,甚至为此牺牲了爱情和家庭!和管相林,这怎么可能呢!

他跌跌撞撞走出连部,走进无边的夜色……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管相林已经好几天没来找他了,连队里好些人不大理睬他了,一些老师常常窃窃私语并对他发出怪异的笑了,只要他一走出宿舍,里面就响起阴阳怪气的讥讽,背后常有人指手划脚了……

显然,这件事已经像野火一样传遍全连!

在这苦辛、单调、日复一日重复着半原始性劳动的地方,精神世界全然是一片沙漠。开玩笑、打闹的热点大都在裤腰带以下,人们也就拿这类偷鸡摸狗的“风流韵事”当做唯一的精神享受,有的没有的传起来都充满创造力的想象力。

继尔,汪岑把管相林暴打了一顿,无论她怎样哭诉辩解都不信,男人那种强烈的自尊使他发了昏。

继尔,经常有人往王玉臣的被子里撒沙土,扔烂草绳,变着法儿整治他。

继尔,汪岑寻衅对他破口大骂……

曾经在全连人心目中享有那么崇高的威望,这会儿突然如水泻地,只剩了一个被人嘲弄被人冷落被人践踏的痛苦着的灵魂。

无论怎样解释都没用。他也不可能到处去解释。对这类故事,宁可信其有,一向是中国人的一大特长。

又一次支部找他谈话,希望他“注意”,希望他继续抓好学校工作,王玉臣觉得自己被逼到了绝路上,被糟蹋得忍无可忍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血泪飞迸,嘶声喊道:“你们知道吗?我爱的是王苏!是王苏!你们去问问她,她要愿意,我就跟她结婚!”

真诚的爱该是多么细腻入微、神奇美妙,需要多少回小心翼翼的试探、温情脉脉的轻唤。可是王玉臣的爱却在如此悲惨的境况下带着血挑出来了!

而且不是为了宣布爱情,而是为了自卫。

事情传到王苏那里。这样风风雨雨的传闻,这样令人畏惧的氛围,她也半信半疑而且胆怯了。她毕竟还是个单纯天真的姑娘啊。

“不。”怯怯的轻轻的一个字。

又一次全身心的爱毁了。王玉臣的心碎了。

3.苦果

原本那样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站如松,行如风,声如钟,一双锐眼炯炯有神,严肃时和微笑时都透着男子汉的自信和力量。遭遇了这一番风雨摧折之后,王玉臣一下子像一棵伤痕累累的老树,沉默和愁戚了。

管相林更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病倒了,10几天下来,瘦弱苍白得像一个纸人儿。作为校长,王玉臣理所应当去看看她。但是,冰雹般袭来的谣传和非议刚刚消停了一点儿,再接触不是又得招惹一身是非么。在这封闭的乡野,胳膊腿闲不住,舌头也闲不住啊。

犹豫着,徘徊着,终于走进下工后的知青女宿舍。毕竟没有愧对世人的地方,毕竟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为人,怕什么呢!劳累了一整天,好容易有这么点轻闲时间,女宿舍里笑的嚷的说的唱的,喧哗成一片。王玉臣凛凛然一出现,姑娘们都惊呆了,接着眼神里就闪出种种复杂的猜度和感觉。王玉臣走近管相林躺着的炕头,默默坐下。那些姑娘仿佛很知趣似的,赶紧披衣提鞋,一个接一个往外溜。

王玉臣一脸苦笑,心里好悲哀。

管相林见是他,稍稍一愣,接着泪水就成串流下来,嘴角却浮现出惨淡的笑。她苦恋苦盼着的人没有来,她不想见或者说不敢见的人却来了。

“好一些了吗?”王玉臣关切地问。

“好多了,谢谢你……”管相林忍不住啜泣起来,“王校长,不是我对不起你,也不是你对不起我。可是怎么……”她说不下去了,整个哭成个泪人儿。

怎么?……王玉臣也回答不出。走出女宿舍,在暮色幽暗的海潮般涌动的青纱帐边徘徊漫步,他觉着自己好可怜,管相林好可怜。

不久,汪岑返回上海。冷冷的,没有一句话。

不久,王苏也调回哈尔滨。默默的,没有一句话。

这是大悲大喜的1976年。天塌地陷,山崩海啸。先有三位领袖在凄风苦雨中辞世,后有“四人帮”被扫进历史垃圾箱。成百上千万的知青朦胧地预感到某种希望,狂欢不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吼歌,仿佛在准备一场大戏的结束。

王玉臣像一粒卵石,远远地置身于这激动狂荡的大潮之外。他依旧忙学校的事情,东西坏了去修理;有人不安心或闹不团结了,他去做工作;这个老师病了他去代课,那个老师返城了他去代课,于是既是校长又是最忙累、兼课最多的老师。每逢清晨,他依旧带着学生,蹚着露水,肩着农具,去耕耘去收获。16连学校依然实行着彻底的义务教育。无论连队里怎样动荡不安,学校照样书声琅琅笑语喧哗……

心血汗水加倍地付出着。痛苦和挫折即然被称为代价,就一定能换回点什么,既或不是幸福,也是一些坚忍和成熟。

管相林仍在这里教书,寂寂地怯怯地来去,柔弱得像一茎”细草。眼镜后面的眸子失去了以往的明丽清澈,终日遮盖着一层愁惨凄楚的薄云,并且总是惊惶地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尽可能地瑟缩,用缄默把自己隔绝在人生的孤岛。

在中国,封闭的地方就有封建的幽灵在游荡。光是问心无愧并不能赢得绿地和阳光,何况像她这样一个被恋人抛弃的娇弱女子。王玉臣每每和她相遇,嘴上只是淡淡的问候、工作,心里却颤颤地为她、也为自己愁苦。事情的背影渐渐显露出来,后来王玉臣知道了,这场大风雨是学校里一个落魄的大学生挑起来的。学校原先乱成那样子,他以为自己会就此脱颖而出挽狂澜于既倒的,没想到王玉臣——一个破初中生挡住了他的发达之路。于是吹风,散布,写信,轻而易举就搞起一场“倒王运动”……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大学生又调走了,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中国就有这样一类人,要他做学问做事情,便有超群拔俗的才能和力量,可要他和人斗权术斗狡猾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只能一败涂地,落荒而逃。因为他昧不下良心也狠不下心更没有那许多时间和精力。与天斗与地斗,无论怎样艰难困苦他都愉快,一与人斗,他就沮丧软弱得要命。王玉臣便是这种“东郭先生”。

1976年深秋的一天,办公室无人,只有王玉臣在那儿批改作业。门轻轻开了,是管相林,有一件工作要请示。“你怎么脸色一直不好?像霜打过似的,再检查检查吧。”玉臣关切地问。

管相林兀自站着,低下头不响,似有泪水流下来。

“活着真没意思!……”哽咽中冒出这样一句。

两人相对良久无言。

王玉臣蓦地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强烈的怜悯与同情。这两年知青一个接一个地飞走,没几个人安心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在经历了那一番风波之后,再没有人对管相林表示一点亲近。汪岑走后,她就成了“被遗弃的女人”。一个善良的单纯的柔弱女子是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冷落和歧视的!他知道她是清白的,正如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一样。

玉臣激动了,思绪纷纭了,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一种相类似的悲怆感觉一种要同命运同愚昧同压力做拼死抗争的冲动突然强有力地摆住了他……

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命运铸成一枚苦果,注定是要他和她吞食了。王苏走了,汪岑也走了,扔下两颗创痛的心,那就共同承受这沉重的现实和未来吧。让别人说去,两个人终究可以相互搀扶相互慰藉去修补破碎的生活……

管相林也这样想了。她需要有人帮助她支撑下去挣扎下去,否则就要被悲观绝望的泥沼吞没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反正舆论已经这样了……她悲泣不已。

闪电式。两个月之后,即1977年1月凛冽的寒冬里,两个人结婚了。

原来都不曾有这样的憧憬和渴盼。因此也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绵绵情语。命运的潮水把两个人冲到一起。他们需要相互依存。

第三章跌倒在田野的信念

忙碌惯了红火惯了燃烧惯了,回到城市突然之间闲下来,只是晚上管锁大门早晨管开大门夜里巡查几次注意防火防盗,这对王玉臣来说真是难以忍受。

白天无事只是看书,偶尔到街上到松花江畔散散心,怅然望着东逝的江水出神,脑于里纷乱着种种过去,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那是盛夏的雨后,游人们早就四散了。只有王玉臣静静地坐在江畔湿漉漉的长椅上不动。从北大荒回来的人都喜欢清静,在喧嚣的都市里他们总觉得生存的空间实在过于狭小。

“你是……王玉臣!”一声轻轻的惊叫。

“啊,王苏!”两人紧紧地握手了。

在北大荒漫长苦辛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知青都渴盼着早日挣脱“苦海”,离去的时候都发誓不再回来,永世不再踏上这块充满辛酸记忆的土地。但是,回到城里,经过时光的冲刷和沉淀,他们渐渐发现,对北大荒对那里的父老乡亲竟存积着那样深厚的亲情!那里毕竟是踏上人生踏进社会的第一步。他们最可宝贵的青春时代,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毕竟永久地留在那里。经历了那许多的艰辛困顿,回到城里才品出那是一笔极其可贵的财富,真是像《红灯记》说的,有那碗酒垫底儿,什么酒都能对付!

老战友相逢,已是中年。青年时代因为单纯因为脆弱而产生的种种误解歧见早已冰释,激动在心里的只有患难时的相知和友谊。聊起回城后的各自经历,生活和工作,聊起当年那种种苦难、悲壮和迷惘,禁不住感慨万千,心潮起伏。

都是过来人了,话可以敞开讲了。

“你呀!”王玉臣长叹一声,神色苍凉地道,“当初救我一把就好了。那时瞎造的舆论那么厉害,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没办法,我只好向党支部宣布我爱的是你。那时,只要你肯定一句,证明一下,我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以后你跟不跟我好,再说呗……”

王苏叹息着:“也是。不过当时我真吓坏了。舆论沸沸扬扬,弄得我也半信半疑。”

玉臣深沉地望着江上渐渐变红变暗的夕阳,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哪知道生活原来这样严峻。真的,从那以后,命运就把我打垮了……”

毕竟是知友,有过美好的朦胧的情感。玉臣忧伤地倾诉着后来的一切,王苏不能不潸然泪下了。

1。死活不回头

历史大转折的1978年,中国知青运动开始了大溃退。

倡导青年知识分子同工农群众相结合无疑是正确的,但作为“文革”伴生物的那场知青上山下乡大潮,则显然带有非科学、非理性的悲剧色彩。

返城手续雪片似地飞来。每到早晨,还等在农场里的知青就盼着能接到返城通知,不知哪个家伙忽发奇想,带了个头,大家面朝北京方向,齐刷刷单腿跪下,虔诚地向“邓大人”请安,感谢他让老百姓过上个安稳日子,并祈祷自己能早日回家团圆。

通知到手的,便大笑,或者大哭,闻之令人变色。有的把自己的破衣烂袄脏鞋被褥搬到空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有的扔给了老乡、未走的战友。除了留点路费钱,剩下的办一桌酒席,哥们好友的大喝一场,北大荒的烈性酒灌了个一醉方休!醒转来,情感复杂难以名状地最后望一眼北大荒青纱帐,嗓子劈裂般地骂几声“娘”,便几乎是赤条条地走人,比来时还要轻装。

别了!别了别了别了,北大荒!

仿佛是大海的退潮,疾掠的飓风,眨眼间农场便空荡荡了,连队里有如败兵溃逃,灰飞尘扬一片破败狼藉。

军川农场16连原有200多号知青,像做梦一样,睁眼再看,只剩下王玉臣,管相林两口子和刚刚1岁的女儿!

冲击是可以想见的。

管相林无论如何不想再呆下去了。大上海走来的姑娘,已经在这里付出了整整9年的青春和血汗,生命中鲜润的汁液和光彩已经煎熬殆尽,再继续呆下去,呆一辈子甚至果几辈子,想到这儿她就不寒而栗。何况,偌大个连队知青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回城里讨饭也比在这儿挨苦受累强。咱们走,一定得走!”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叫了。

王玉臣像石头样沉默,刀劈斧凿般梭角分明的脸阴郁着沉重着,内心里却电闪雷鸣风暴雨疾。

走吗?或许是该走了。苦斗了12年,为这块土地为这里的乡亲,可以说是呕心沥血肝胆涂地了,走也不愧对自己不愧对世人。而且自从那场风波之后,人们已经明显地冷落他,心情就再没舒展过。况且大家都走了,自个儿还坚持个什么劲儿,何必要牵累妻子甚至要影响女儿的前途。

他凶猛地吸着烟,一支接一支,在空荡荡的沉寂的连队里久久徘徊。知青大食堂空了,再没有袅袅的炊烟和蒸腾的热气升起。知青大宿舍空了,再没有往日的喧闹和活气了。篮球场上那些龙腾虎跃的身影呢?水井边那些姑娘叽叽喳喳的笑语呢?田野上那打打闹闹充满朝气的上百号人的队伍呢?

他觉得好凄凉好孤独。

蓦地,在学校门前,他站住了,心里不禁一阵颤痛。这是他一手干起来的红火事业呵!如今,知青教师哗地全撤了,绝大多数孩子被迫停学,整个学校几乎全部瘫痪!

还有,卫生所没人看病开药了,拖拉机康拜因大部分没人开了,电工没了通信员没了文书没了……农场被问得好苦啊!这样巨大的空位,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农场人该怎样对付啊!

这一切,走的知青们是想也没想过的。

此刻,王玉臣却目睹了这种悲惨这种破败。

顽强地留存在心底、始终不曾泯灭的信念突地又像烈火般升腾起来!

当初是在全校师生面前表达过自己的决心的,是在鲜红的党旗下宣过誓的,是在全团、全师的先进模范会议上表过态的。那决不是逢场做戏!他从来不是逢场做戏的人!那追求那信念那意志早已钢浇铁铸般矗立在心底,是条汉子就绝不能退缩绝不能食言!知青上山下乡大潮是对还是错,留待历史去评说吧。只要边疆人欢迎我,我对边疆人有用,那就死活走下去,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不回头!

他又一次庄严而郑重地宣布:“我不走!”

妻子愤怒了,而农场人感动了。

每个人都是时代的独特产物,都是历史中的“这一个”。差异是到处存在的,正如世界上找不到两片相同的叶子。多少次平心静气的商讨,多少次火冒三丈的争论,为了家为了孩子,妻子暂时打消了走的念头,但情感上的裂痕却在这只生活小舟上出现了。我们无法苛责谁。不能要求王玉臣在既定的航道上向后转,也不能要求管相林嫁了王玉臣就必须跟着他在乡野里呆一辈子。在那样的地方,女人活起来比男人更难,为了丈夫和孩子,她们需要付出加倍的牺牲!

暴风雨过后,生活的表面平静下来了。两个人都沮丧地想,就让这只孤独的小舟在青纱帐的海洋上漂泊吧,漂到哪里算哪里,至于未来,谁都难以逆料,谁都不愿深想。听命吧。

这一年,经过考试,农场掏钱,王玉臣进入鹤岗市师范专科学校读中文专业。一去就是3年。

2.别无选择

1981年夏,玉臣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径直返回军川农场,被分配到场部第一中学教高中文学课。

响箭只会飞行,蜡烛只能燃烧,旗帜只渴望招展。王玉臣根置于黑土地,只会做忘我的近乎痴狂的奋斗,要他停下脚步,要他徘徊惆怅,要他做和尚撞钟,那就不是王玉臣!

这时候,大张旗鼓地宣传“扎根模范”、“献身边疆”,一朵朵红花一顶顶桂冠纷至沓来的时代已经过去,英雄和先进典型的灵光似乎不再引人注目。当年以行动赢得一系列光荣并被广为宣传的王玉臣,如今已被人们遗忘,成了茫茫星海中一颗黯淡的小星。遗忘就遗忘吧,黯淡就黯淡吧,王玉臣依然像下大地一样舍出命苦干。夜以继日,不是学生围着他,而是他围着学生,灰心的去鼓励,丢课的去补习,困难的去帮助,不断地自出考题自刻考卷以锻炼学生的应变能力和创造性思维。走上讲台挥动着一支粉笔不翻书本不看教案,口若悬河广征博引把学生镇得目瞪口呆,成篇的屈原柳宗元成百首的李白杜甫开口成诵。他以赤诚和才学魁惑着吸引着感召着乡村的孩子们……

这当然要付出代价。

旧话不断重提。妻子仍然要回城市去,为的是孩子的前途,且孩子已送回上海姥爷姥姥家,她就更加牵肠挂肚地思念孩子。玉臣又那样忙,几乎全身心地投入,无暇顾及家里,更不愿意为走和留的古老话题分心思,在他这已是不可动摇的意志。

一个幸福家庭所应有的种种条件,或者先前就不具备,或者因去留的尖锐分歧而渐渐瓦解。气氛冷了,情感淡了,因过度操劳玉臣身体也日见孱弱,实在没气力伺弄家里家外。妻子愁苦,玉臣也郁闷。

以往不时掀些小风暴,接着还有雨过天晴。现在风暴没有了,晴空也没有了,小家庭的顶上整日是阴郁沉重的愁云。这是最可怕的。

到这份儿上,离异己不可避免。夜深人静的时候,王玉臣兀自坐在灯下,忆起许多年来的种种坎坷辛酸,身心衰颓地沉入深深的悲哀。或许这婚姻本身就有着一种先天不足,本没有爱,两颗心各有各的倾慕和眷恋,只是种种误解和命运的错位,叫两个人走到一起,为的是在艰难中相互依存。那时候的艰难过去了,新的艰难又迎来而且还会不断地来,这个家就很难抗争了。同时,他也觉着,自己矢志于留在黑土地青纱帐,走完自己要走的路,却没必要也不应该要妻子陪自己走到底。与城市比,特别与大上海比,乡村的苦处难处何异于天壤之别!常人难于坚持,能走的都想走,更何况是城里人,更何况是女人。

呵,少年时在校园慷慨宣誓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确立一种信念实践一种信念坚持一种信念,竟要付出如此沉重和悲惨的代价!

爱情毁了,光荣毁了,家毁了,身体也毁了。

离就离吧。强留她在身边,自己终生不会平静,也会有难以平抑的歉疚的。

1982年,两人默默地分手了。眼泪已经干涸,悲苦和凄凉就尤其深长。

这以后,王玉臣就发疯似地全身心在工作中,只要不躺倒就去忙,忙得瘦骨嶙峋,忙得弱不禁风。

熠熠生辉的才智源源不绝的生命力倾注进学生的血脉。一个偏远的小小农场的中学,竟培养出几十名大学生,1984年77个高中毕业生竟出了44个大、中专生,在整个农场管理局系统位居第一(这里当然还有许多同事的心血和汗水)!方圆几十里的孩子纷纷“拉关系”、“走后门”,想方设法要进入这所中学了……

忙碌之中,王玉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1985年春,一个有雨的日子。王玉臣照例准时走上讲台,开始讲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那浩大的气势,澎湃的激情冲击着他也冲击着孩子们,朗读时声音高亢,两颊潮红,讲解时手势有力滔滔不绝。突然,那只挥动在空中的手僵凝了,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粉笔从手中掉落下来,接着胳膊滑了一个软软的弧形,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倒在讲台上。

他昏死过去。

后来知道,是几十个学生、老师流着泪抱他背他抬他,把他送到场部医院的。整整两天,昏迷不醒。等他再睁开眼,医生沉痛地告诉他,诊断是“癔病性瘫痪,运动性失语”!

也就是说,他不能动也不会说了!废了!

农场震惊了,也仿佛突然醒悟了。人们这时候回顾王玉臣在军川农场所走过的道路,才深刻和痛心地意识到,他的品格、他的追求、他的信念、他的牺牲,是何等崇高、何等无私、何等可贵呵!

人们为之泪下了。

农场的学生和家长们是一直深深地挚爱和敬仰这位师长的。许多天里,从几十里以外,从4队、16队,从四面八方,来探视他的人像潮水一般涌来。10几年了,有的父子两代都是他的学生。大家都念着他的恩情,都记着他怎样白手起家,搞起了红红火火的“义务教育”,都忘不了他怎样没黑没白地操劳……

“他是为咱们农场人累垮的!”

家长带学生进来,见他这病残的样子,都禁不住失声恸哭。有的就叫孩子跪下砰砰地磕头。各种慰问品堆成了山。家长、孩子争着抢着轮流在床边守护照料他。

人流几乎淹没了整个医院。

院长慨叹:“我们建院20年了,看病号的从来没这么多!”

护士长下死令:“禁止探视。不然就把病人累死了!”

可人们照样悲痛地涌来。玉臣不能说,就只好在纸上写。护士把纸笔没收,他就用手指甲在被上、墙上画……

目睹着感受着这潮水的暖流,多年来抑郁不欢、几近冰冷的心融化了,复苏了,并且又激动不已了。

管它多少苦多少难,终归是没白干!从那一双双含泪的深情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看到了用真诚换来的真诚!

这就足够了。

他已经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大干一场了。

多方治疗无效。医生做出最后的判决:“这种病以后也许可以痊愈,但无法在这高寒地区长久生活。别无选择,只有回城市去!”

一直顽强、坚忍地挺立着的信念,终于跌倒了……

他被抬着、搀扶着,回到了哈尔滨。不能行走,不能说话。

农场人悲怆地说:“王玉臣站着来的,躺着走的。我们忘不了他!”

第四章尾声还是序曲?

辗转彷徨,苦思苦索。

在繁华热闹的同记商场,王玉臣躲避着一切繁华热闹。每天只是默默地早晨开大门,晚上锁大门……

这就是我的归宿吗?后半辈子就这样寂寥落寞地虚度时光吗?生命在哪里还能找到它的价值和意义?

一个北大荒青纱帐里走来的铮铮汉子。

一个在班级最早入团、在学校最早下乡、在农场知青中最先入党,又是最后被抬回来的热血男儿。

一个不断被命运摔倒、又不断地爬起来重新投入战斗的猛士。

一个从粗犷的黑土地汲取过力量、在狂嚣的暴风雪中锻铸过意志、在穷苦的人民中间陶冶过情操的老知青。

这样的家伙此后到底该怎么个活法儿呢?!

一切凄凄惨惨戚戚都不该污浊和软化了这身硬骨!

不狂妄地去设想、追求什么辉煌。看透了,一切辉煌都是过眼烟云,人生永远是未完成式。只有切实地努力,只有坚韧地前行……

血在,总是要奔流的。

王玉臣又拿出了自己的本色。默默地、认真地把大门开了锁,锁了开。间或写写商场的黑板报,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搞搞调查报告。

那一天,商场经理丛锡芳颇有兴趣地反复看着案头的一份调查报告。字体端正,语言简洁,条理清晰。

“这是谁写的?”他问旁边的人,

“那个从乡下回来的……”名字却叫不出。

“你把他找来。”

一次长谈,一次考察。对于这位爱才的经理来说是一个欣喜的发现,对于淹没在700多号职工中的王玉臣来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契机。

他荣升经理室秘书。

不到3个月,是又一次发现又一次契机,他调进哈尔滨市政府商业委员会。

一个敢说敢干、能吃苦的整日奔波在基层的科长。

大时代激浪千迭,浩荡奔流。

停滞封闭的生活腐蚀人糟蹋人蔑视人;呼啸猛进的生活创造人解放人升华人。面对广阔而清新的地平线,王玉臣的心灵前所未有的舒展了宏大了。

他想起了——或者说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难友和曾经是妻子的管相林。她早已返回上海。

在苦辛的岁月里,他和她毕竟相互依存过支撑过,那何尝不是最可宝贵、弥足珍念的爱的经历?思来想去,是惨痛的坎坷和重压抑郁了两颗善良、单纯和美好的心,是命运制造了离异的悲剧。今天,实在该重新审视以往的生活,摒弃以往的歧见,珍重以往备受摧残的真诚和美好了。

他婉言谢绝了一些亲友的热心,向上海发出热烈的呼唤!

同样的反思也在黄浦江畔发生着、深沉着、滋润着。

管相林带着女儿翩然归来。

饱经患难之后,两个老知青重铸幸福。

化尾声为序曲,是奋进者才有的幸福。

花朵般的女儿好撒娇,现今的娇儿都是渴望拥有一切的帝王。于是王玉臣给她讲北大荒,讲青纱帐。

女儿总是点着他的脑门儿笑答:

“爸爸,你又讲‘长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