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错乱的时代摧折了她的一切梦想。她到达的每一目标,其结果都
和预想恰恰相反。因此,她的承受同时也是别一种抗争;她的抗争也就意
味着承受。
大龄女?
至今,我仍旧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微垂的眼睑里,掩着郁郁的愁绪。
那是午休时分,整个报社的七层楼静静的,记者和编辑们的办公室大都锁着。初秋的日光很薄,从窗口流进来,投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有宁静而柔和的反照。我噼噼啪啪地下完一盘围棋,很快。出了办公室,便看到她。
绿盈盈的薄绒外套,灰色长裤,齐肩黑发梳得很齐整,发梢微向内卷曲。人清瘦而端庄,眉细且弯,像是稍稍做了点修饰。鼻子细巧,嘴唇很薄,线条清晰柔丽。尤其眼睛,长长的,瞳仁大而黑,那里有忧伤和不安的影子,隐隐含着。
“您找谁?”我站住,问。
“我想找办《家庭园地》专栏的编辑老师。收发室让进来的。”她很局促地用指尖将出入证展平给我看,“唔……我有点事情。”
这女人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
“您稍等一下,那位编辑很快会到的。”
几天之后,报上的《家庭园地》专栏刊出编辑的一篇文章,记述了一位来访女性的苦处。她对编辑这样说:“请你介绍我做个保姆吧。只是白天我得上班,早晚我可以给人家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可以白干,不要钱。”
编辑疑惑了。有工作的人,还要白白给入家做保姆,为什么?文中接着写道,这女子只求有个住处。她是下乡返城的知青,今年32岁,未婚,家居狭小,哥哥成了婚,弟妹又渐大,不方便。“到别人家做保姆,只要给个地方住就成。”情辞恳切,令人同情,这样一个大龄女。编辑说:“我会帮助你的,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她微微抖了一下,神情就有些惶乱。职业的敏感使编辑警觉了,便试探地问:“你还有别的为难的事情吧?”
大龄女无言,眼里有泪涌漾,接着就啜泣,低低的。良久,稍稍平静,她说:“原谅我。我是离婚的……”哦,不是大龄女。
文章接下来说她的遭遇,怎样坎坷,眼下又难,等等。我暮然忆起那天在走廊遇到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一问,果然。大概因为同是历尽艰难的知青吧,一种同情她,想写写她的心念油然而生。
报告文学常讲些出类拔萃之辈,讲些揽日月忘生死的壮举。而这女子太卑微,几近半生,一事无成,做工人也不算出色,只是按照工艺流程尽她那一道关的气力罢了。活着,平凡得像大森林的叶子难为人注目;死去,也极可能像落叶一样被时空遗忘。但世间毕间有这样一种人生,英雄毕竟极少,而像她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爱?
1982年7月,正热的时候。即便是塞外的哈尔滨,轻衫薄裙,也汗涔涔的。日光阔大而热烈,横在这充满异国情调的大都市的上空。
她,秦芳,眉尖微锁,眼神木木的,头微垂,缓缓走在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的,她脑子里还轰轰然响着昨夜家里的混战。道外区贫民窟似的一条巷子,七扭八歪地拐进去,进一个数十家集居的大杂院。心惊胆战沿楼外吱嘎有声的残破楼梯登二楼,瞎子般摸进漆黑楼道,最里间便是秦芳家。一间20余平米的住室,隔作两室一厨。大屋哥哥结婚住了,带一个孩子。小屋娘和妹住了。秦芳和25岁的弟弟就只好搭一层小阁楼(北方叫吊铺),在上面睡。每夜登梯上去,坐着不能抬头。冬天还好,夏天热极,光板赤身躺着,不动,汗还整夜地流。阁楼仅有3米多宽,弟弟也成人了,不方便,中间便横一条布帘。秦芳夜夜就钻这棺材样的黑洞睡;气都喘不透,于是每天早早爬起,挣到院子里换气。如此蜗居,天又是浓烈的秋热,人自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烦躁。勺子碰锅一响,哥哥那边就说吓着孩子,打雷似吼起来。妹妹吧嗒掉了梳子,弟弟便在阁楼上焦躁地踹脚,娘跟着又骂,嫂嫂听不得,又摔物件,一家人乌眼鸡似地叨咕怨闹,此伏彼起,不得安生。
因为这样的家境,弟弟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整日火爆神一样恶声狠气。新近别人给介绍了一个,模样虽一般,可难得,整日天仙似地哄着。姑娘日前想到家里来看看,弟弟怕露丑,每每顾左右而言他。昨夜归家,满脸通红,喷一口酒气,晃晃摇摇,想起自己有对象也不敢往家领,便摔门踢凳地撒气,张口闭口“他妈的这个穷家!”娘听不下去,骂他“没良心,没能耐”。小妹也烦,尖着嗓子叫“别吵了,烦不烦!”哥哥气咻咻地吼过来,要“收拾这个上八蛋”,孩子闻声哇哇哭。弟弟委屈不过,蹲在当地捶胸嚎哭,声震屋瓦。娘哀衷地抹眼泪,说“前世造的孽啊!……落这么个穷家,你们嫌不好,咋都不出去过啊!”
秦芳不敢出声。她知道娘话里有话,把她捎带上了。她也知道自己早该走,早该找个婆家嫁出去。29岁了,还在家里占地方,她觉着心亏理虚,因此无论家里怎样开锅似地闹,都怯怯地不响,大气儿也不敢出;或者躲出厂];要是躺在阁楼上,就不动。昨夜一家大小翻江倒海地哭闹,秦芳缩在自己的黑洞洞里,落泪不止,又听娘说桑怨槐,心里更是刺刺地痛。漆黑中她咬住枕巾,怕哭出声。
这些年,她何曾不乞望命运赐给她一个稍微满意点的男人,好早早地开始自己的生活啊!可是,1971年,17岁的她下乡,去了市远郊一个穷得跟原始部落似的生产队。不干活还好,干了活反而复生产队的钱,没电没油没粮,苦熬得知青们都往城里跑,没人肯在那鬼地方找对象。找农民?她也怕,怕这儿的穷苦也怕这儿人的粗野。自小喜好读文学书的她,临到这地方才晓得许多作家都好扯谎,有意无意扯谎或被迫扯谎,把“牛羊肥”、“稻谷香”之类的“金光大道”写得天花乱坠,天堂般美好。真到这些地方里,才知道饿不死就算好的。她呆了,从此对文学对作家就不敢十分崇敬,怕再上当。顶不过那乡村里的穷饿,她也就间或回家蹲着。总不能长年白吃饭,靠母亲养着吧,不时地就上街找点零活儿干,挣得的血汗钱不敢私存一文,如数交给娘。爹多年身子骨不行,心境又苦,不久便抱憾终天,剩下守家的娘支撑这一老四小,日子真真是苦水苦泪和着吞。秦芳户口还在乡间,城里小伙子自然不肯相就。一晃八载。1979年,户口好不容易搞回来,她已然是26岁的大姑娘了,而且人生在她有太多太重的愁惨,印痕太深,灵与肉也便极少青春的光彩。行路缓缓的,在人群里神情总是郁郁的,沉默寡言,偶尔一笑也是淡淡的,短短的,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小伙子怎么会注意到她?
孤寂的心常常也就孤傲。太粗俗的,她绝不肯俯就,总暗暗企盼能遇上一位相知,方得白头偕老。成家的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来,时光也就把人日复一日地朝秋叶满地的光景里拖了去。1980年进了工厂,同事们介绍了几个,都不成,家里就渐渐生了怨忿,骨肉亲情也淡了,发起火来有时就指着鼻子骂,往外撵。年岁越大,愁苦也就积得越多,她几乎夜夜难以成眠,常常泪流到天明,叹家贫,叹命苦,叹人生难……昨夜,娘半明半暗的责怪,听得她伤心不止。她知道怪不得娘,娘也难啊。想了一夜,末了横了心:不挑了,嫁吧,好歹找个男人就是了。
就在那个阳光火辣的日子,秦芳红着脸,缩在一位同事家的小沙发里低头不语。介绍人——工厂里胖胖的女组长不断地端茶、糖和水果上来,热肠热嘴地聒噪:“张志诚人好着哩!聪明,写一手好字,身板儿也壮,能干……俺们秦芳啊,不说模样标致,人也巧,炕上地上人前马后,样样有光有彩……”
秦芳脑子里乱糟糟的,昨夜家里那场乱仗还搅得心神不定,介绍人的话什么也没听进去,同时对面那年轻汉子那贪婪的目光刺在脸上和身子上,让她觉着像光着身子般难受。
稍一坐,她便起身告辞。胖女人高声大嗓送出来,又咬耳朵问怎么样。秦芳迟疑着,终于木木地点点头,然后便急急地走开,怕眼里的泪涌出来被那女人瞅见吃惊。
其实,那男人的模样她都没看清。
新婚之喜?
10月,秋风飒飒地吹过东北大平原时,秦芳和张志诚旅行结婚半月,踏上归程。此刻,列车咣当咣当单调地响过一节节铁轨,窗外的山水村镇、鸡鸭猎狗卷潮似地退去。一个美丽而遥远的青春时代的梦便很切实地被轧碎,碎片随风飘落在黑褐色的地平线后边。
以往,不管怎样,总还有梦想的权力,梦想的怎样美丽都可以,生命因此总有一块小小的绿地可供歇息,让灵魂孤独而宁静地漫步。如今这个权力是没有了。秦芳凭窗凝眸,喟然轻叹,满眼是苍茫的沉郁。志诚坐对面,伏案酣睡,唧哝有声,露出颈后一圈脏黑的白领和公牛般粗实的脖颈,且毛发丛生,扎撒着吓人。秦芳回眸瞧着,心里泛起阵阵凄惶。
其实,她不想求什么了。只要人好,健康,能做好工,朴朴实实的也就行了。她和他由相识而成婚,两月有余,见面不过五六次。每次,她走,他相跟着,口中呐呐,话极少。一抬头,总见他呵呵地笑,露一口雪白牙齿,满脸浮着憨气,眼神却贪馋地盯看她。秦芳便羞红了双颊,赶紧低头匆匆走,觉得那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但毕竟没有别的恶感。人憨点儿,老实就行啊,何况听说他家有房子,秦芳也就应承下来。爱?不,不不!她知道这情感太神圣太纯洁也大要命,那是比身家性命还要金贵许多的灵魂上的银冠,绝非随便什么男人就可以给。新时代,嫁就该有爱。而她,是岁月欺人,命运欺人,家境欺人,她不得不嫁,谈不上什么爱。这是到了这种境况的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为选择的话。这样的嫁或许会毁了自己,或许会作践了心底珍藏的无数次梦想过的那至高无上的爱,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逃脱呢?
秦芳咬牙同意了做嫁娘。回家时,娘关切地问怎样,泰芳说“还好”。回身上了幽幽的小阁楼,便忍不住哀哀地哭泣了,单薄的身子秋草般瑟缩。
红绒花颤颤巍巍,录音机咿咿呀呀,秦芳和张志诚拜了公婆。酒席虽然简单却照例有嘻嘻哈哈的热闹,应酬中泰芳是含羞且含笑的,但那笑稍稍地有些呆板并透着疲惫,仿佛走了很长路途的人终于到了驿站的感觉。当天下午,她和志诚登车南下旅行。上了车,劳累得不行的志诚便靠窗大睡。秦芳坐对面,相识以来第一次得便细细端详她的这个男人。头发茂密粗实,发梢略显棕黄,额头宽而厚,透着一点灵气。八字浓眉和厚厚的嘴唇,却又显着些许的傻气和憨样。人终究不是很丑。唉,人生走到这一步,那就走下去吧,怎样活都是活。结婚这件事体,说到底无非男娶女女嫁男然后生儿育女,理想不理想本是无所谓的。亏得她主张旅行结婚,明着是趁青春未老再风光一回,内里却是畏惧那没有爱的难以承受的初夜。或许,沿途湖光山色可以填充空虚的心灵,跌宕的浪漫情调可以唤醒爱的沉寂。秦芳陷在长久的沉思里。
上海到了。在人流中挤出狭小的站口,去找哥哥当年的知青战友家。秦芳肩上手上大包小裹,是给人家的礼物。没走出多远,柔弱的泰芳便要命地喘,汗也涔涔地流。可张志诚只拎着一只提包,东张西望,目光痴痴地瞧那红男绿女,半张的嘴露出一副傻相。初时秦芳还要强,不做声,只自己问了头扛东西。终于挺不住,便叫:“志诚,你帮一帮。”他恍然顿悟,忙不迭地接过来。
气喘吁吁摸到哥哥的战友郑海鸣家,原来居室也很窄,容不得一对新人,张志诚便另住附近一个知青家。”
哥哥下乡去北大荒的头几年,秦芳还是中学生,刚刚十六七岁,出落得花一样水灵娇鲜。南方知青们探亲回家,都要在哈尔滨落脚,中转歇息。泰芳家自然成了哥哥战友们的中转站。素芳本就是苦人家的孩子,能干,又热心,起五更爬半夜,借辆三轮车帮着拉行李,汗湿了小布衫,依然明丽地笑个不停,不时还哼几句“小常宝”或“李铁梅”。拉到家,又脚不沾地地忙进忙出,端汤送水,招呼着洗脸吃饭,“哥哥”、“姐姐”叫得甜生生的……哦,那些艰辛而困顿的漫漫时日啊,小小的美丽的秦芳,曾给那些知青寂寥苦闷的心里,留下难以忘怀的慰藉和温情,印下鲜灵活泼的情影。他们都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来去匆匆,总要留点什么小礼物。上海这位郑海鸥,便是小秦芳多次接送过的。这会儿招待起秦芳和张志诚,也就分外热情。住处无奈,只好分开,吃则聚在郑家,郑海鸥尽着自己心意,让新婚两口子吃得高兴。
可没几日,志诚就直惹人生气。人家把饭桌摆好,就等他。好不容易等来,一问,吃了。晚间,他闷头坐着,迟滞地就不说走,夜很深了,人家的姐妹也不敢脱衣服睡。末了秦芳催他,他便吭吭地发粗气,一脸不愿意的样子,叫主人和秦芳都觉着难堪。真是怪了,近30岁的汉子啦,怎么这般不明事理!还一次,两人走在街上,一家饭店立在门前的菜谱招牌写了个错别字,那饭店已经歇业了,张志诚非要敲开门,让人家改过来。秦芳怎么劝也不走,只好站一旁听他咚咚敲门。
10多天的日子便这样憋憋屈屈、奇奇怪怪地过去。原计划还要去苏杭无锡等地的,可秦芳全没了兴致,索性要回家。志诚咧嘴笑,快活地同意了。泰芳猜到他想什么和急着做什么,很觉恶心,一种灰尘样的反感阴郁地弥漫在心头,于是别过脸不说话,一路默然,全无新婚燕尔的欢洽心境。风尘仆仆地到家,晚饭后瞅个空儿,她问婆婆,志诚怎么这样不懂事。婆婆那多皱的脸显出惶惊和可怜的苦相,她吞吞吐吐告诉儿媳,志诚本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下乡时有一次打井,绳子断了,志诚连人带筐裁了下去,头直插进松土里,脖颈挫伤。那时以为会终生瘫痪的,幸亏治得好,能动了,可从此神经就不大好,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老人家泪汪汪央告儿媳妇,好生照顾他吧,夫妻了,一条绳子拴住了,以后日子过得和顺,志诚兴许能好起来的。
轰的一声,秦芳目瞪口呆,好似脑袋里炸开一个响雷。吃苦,挨骂,忍着孤寂,捱到29岁上,竟懵懵懂懂找个半傻的男人做丈夫!她站起,跌跌撞撞走出屋,泪水便涌泉似流出来。
夫妻?
秦芳咬着唇,满脸悔恨,悲惨地在街巷里走。
怨谁?怨扮红娘的那个胖女人?好歹是你自己点头的,怨不得人家。怨自个儿?没有那许多难言难忍的苦痛和家人的相迫,她怎么会同这男人只见了三五次面就嫁了,连他的颜面都没看清,有病都不晓得。怨母亲和兄弟?那样一个困窘而狭小的家,叫谁不生烦躁!近30岁的大姑娘了,干嘛还挑挑拣拣,挤在家里不出门……
谁都不能怨,就怨自己命太苦吧。她孤零零地走在僻静的小巷里,低着头,怕行人看到她脸上的泪。太阳西沉了,晚霞暗红了,夜雾弥漫了,行人寥落了。不知几时,她疲惫不堪地踅回家,心凉胆战,怕得要命,怕丈夫还醒着,怕那可怕的初夜。细一看,志诚已经和衣躺床上睡了,想是等她来着,终于耐不得寂寞和困意。秦芳双手抱着肩,浑身秋叶般抖着,蹑手蹑脚悄然挨到床边,抽出一条毯子,赶紧溜到墙边的长沙发躺下。月光透窗而进,洒满屋满地凄凉。新屋新家具新被褥,黯然有微光反照,更加显得夜色阴沉沉的。墙上红喜字赫然在目,似乎就要滴下血来。泰芳骇怕地蜷缩在沙发里,隐约一点什么响动,她就抖得不行,渐渐她朦胧过去。
不知何时,她突地觉得胸前凉嗖嗖地有什么在动。一只手!张志诚的手摸到她衣服里了。秦芳惊恐地叫了,腾地坐起,瞪得老大的眼睛骇然瞧见面前的黑影嘻嘻笑,亮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别、别怕,我。”他吃着嘴说。
泰芳猛地缩后躲开,哆哆嗦嗦地说:“不不不……”
“不啥,蜜月……都快过完了。”
“不,不不!”秦芳猛烈地推挡着那只手,决绝地不肯,“都半夜了,快睡觉吧。”
“好好,”志诚无可奈何了,“那就明天再说吧。睡觉。”他脱光衣服钻进被子,稍顷便酣声大作。真是个傻心眼的人。秦芳裹紧毯子,又在沙发里躺下。
第二夜,又是这样子,一个要做,一个不肯,推来挡去挣了半天,又各自睡了。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冲动和要求愈来愈强烈的张志诚再也忍不住了,眼睛血红,毛发蓬乱,要用强,甚至将秦芳的内衣内裤撕成条条碎片,可秦芳就是不肯,拼命厮打抵抗,一边还哀哭着求忐诚“别,别,我不行不行……”
张志诚野兽般发着低吼,屋里山摇地动,稀里哗啦地响,又有吼叫,吁喘。只隔一层薄墙的邻居被吵得不能睡,便咚咚地敲墙。可不抵事,夜夜有激烈而无言的争斗,张志诚是冲动的撕扯,秦芳是含泪的抗争。
可是,秦芳心里明白,她这样待他是不公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毕竟是志诚的女人了。志诚也不是什么坏人,甚至非常非常值得同情。当年上山下乡的苦难留给他终生的不幸,活泼泼的小伙子就成了半个残废人。她和他都是从那样的年月熬过来的,同为天涯沦落人。入夜,瞧着他那痛苦和不解的样子,秦芳也常常自责,觉着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晚间不能做一个好妻子,日里就好生照料他的生活吧。下班早早地回家,做好饭菜,再用盘子扣上等他。有空儿就大盆大盆地洗衣服,给他织毛衣、做棉裤。一次志诚受寒发了高烧,素芳昼夜不离床侧,端汤喂药,温声细语。待他稍好些,秦芳松口气,又扶了他去外面散步。夕阳依依地照着她温婉的微笑,志诚便觉着这家里显出希望的微光,今后或许会渐渐好起来。他心里明事时,就说些热烈的话,秦芳听了却默默无语。
是的,她同情他怜悯他,但这绝不是爱情,也代替不了爱情。秦芳不爱他,从不曾爱过,因此就难以同他过同床共枕的日子。没有爱,秦芳便做不来。白日里有时秦芳也想,行啊,不管怎样也是夫妻的名分了,晚间躺在床上两眼一闭,他愿意怎样就怎样罢。可是怪了,入夜只要志诚一碰她,哪怕摸她一下,她浑身便陡然起了反感,像不能忍受一种毛毛虫在身上爬似的,不由自主地做出本能的激烈的反抗。
于是,这个家好生奇特:日里和和气气,秦芳温顺娴淑得如同道地的中国式贤妻良母。可一到夜间,这对夫妻便仇敌似地厮打个不停,内衣内裤的碎片扔得满地满床,一片狼藉。及至入冬,秦芳索性裹了棉衣棉裤睡。
有时,志诚觉着无趣,便回母亲家去。秦芳这才松口气,锁了门,或者躺在床上想心事,或者昏昏沉沉睡10几个小时,得以休息残喘。在这畸形的家庭生活里煎熬,真是苦痛极了疲惫极了。每逢这难得的一刻安宁,秦芳总是想得很多很多,想自己的一生,想自己曾经遇到的好男人,又怎样地擦肩而过。记得旅行结婚住上海郑海鸣家时,一次家里无人,只有她和海鸣在。闲聊中,海鸣深情忆起小秦芳当年为他们接送站的情景。“你记得你接送过我几次么?”他问。
“不,不记得。”秦芳摇摇头。
“我探了三次亲,你前后接送过我六次呢。”
“那时我还小,哥哥的战友来往的也多,记不住。”秦芳笑笑说。
“最后一次你送我上车,我第一次像对待成人一样,和你握了手,叫你‘芳妹”,记得吗?”
“真对不起,”秦芳歉疚地摇头说,接着眼睛一下亮了,“哦哦,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被人当成大人,跟人握手,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那时我真想留下来,或者带你走……可就是带你走,能走到哪里啊?和我,和你哥哥一块下乡种地,又有什么意义呢!”郑海鸣忧伤地说,“我记得,在你家的时候,我给你背过许多诗,普希金的,郭小川的……有时,你站在地当中,小辫子一甩,给我们演李铁梅……今天想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两人都不作声了。
呵,那难再的时光哟,虽辛苦而栖惶,却因少女时代的美丽和纯真,留下了几许温馨、如缕情思、绵长友谊给人生回味。牵连地一一回想,那时自个儿真单纯得如一泓清泉,无忧得似一只云雀,有无数如歌的梦想,飞翔在朝霞初升的地平线上,觉得爱情的树林是那样广大,可以做种种浪漫和自由的选择,还有后悔的权力。但是,在那个贫瘠而封闭的山村,生命被挤进一个灰暗而狭窄的石缝,青春只能像滴滴孤泉,顺着粗砺的石壁无望流淌。熬到今日,华年已逝,难道就这样子下去么?后半生就囚禁在这没有爱的婚姻里,陪着半傻的丈夫生儿育女了此一生么?
不,不不!那样还不如就不曾在这世上存活过,不如死了去。没有爱,单靠怜悯是无法维系婚姻的,那样也太难太苦,两个人都难都苦。这算不得薄情……
想了一夜又一夜,撕拼了一夜又一夜。苦捱了四个月,秦芳一咬牙,写了要求离婚的状子,递进法院。这是1983年3月阳春,她正好30岁。
离异?
我们的法院都是菩萨心肠,最不肯拆散人间对对鸳鸯,于是秦芳要离婚就极难,夜里花力气抵抗志诚的猛烈进攻,日里要去厂里劳作,要给志诚洗衣做饭,还要一次次申诉,听调解,耐性子等待。
志诚他全家当然不同意。那样一种身体和神经状况,拣到想匆匆离家的秦芳做媳妇,实在是运气。如今她要飞走,张家当然是极不情愿的,于是就拿眼泪,拿乞求,纠缠着拖。这不合不散的日子更见难熬,秦芳整日见不到一丝笑意。入夜凭窗而坐,久久不动,看着没一些活气。
家里气氛愈来愈僵冷阴郁,渐渐的,志诚家也觉着没指望了。强扭的瓜不甜,秦芳那颗心不是张家的,那身子也不是张家的,拖下去还有什么用呢。一年多以后,志诚点头了。那是一个春雨连绵的潮湿的夜晚,志诚说:“离就离吧,反正我家也养不下你。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不照这条件办就不离。”
“说吧。”泰芳漠然说。只要能离,莫说三个条件,三百个条件也成。
“第一,咱们对付了近两年,你想散伙儿,得赔偿我损失费1000元。”
“行。”
“是你不想过了,家里财产都得归我,你净身出户。”
“行,都给你。”
“第三,”志诚别过脸去,吞吞吐吐道,“咱们应名儿是夫妻,可从来没……那个。以后,我是离婚的,你也是离婚的,空担这个名声,我不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结婚咋回事。咱俩怎么也得……过一次‘生活’,不然就别离!”
秦芳脑袋里轰的一声,呆住了。想不到张志诚会提出这样苛刻而又令人难堪的条件。也怪,此刻张志诚的头脑这般清醒,他别过脸瞧着窗外依依轻拂的柳丝,粗壮的脖颈突起一道肉棱,显出一种近乎愚钝的执拗。秦芳知道,这汉子脑筋只走一路,钻进去九头牛也拽不回。她默然走出屋子,沿夜巷的小径踟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是东一块西一块亮晶晶的水洼,潮冷的风很快打透了薄绒衫。路灯昏黄,把她的身影投在地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秦芳瑟缩着,寂寞地走,脑子里像极度的空白,又镣乱着悲怆纷纭的思绪。唉,将近两年,过着这种真不真假不假的怪异生活,细细一想真是不寒而栗。
秦芳拖着脚,沉重地走回,觉着心里苦涩得不行,好似有泪渗透,可眼窝干辣辣的,怎么也哭不出。她觉得灵与肉都冷极了。
数日后,离婚证书终于开出。当夜,闭了灯,秦芳拿被子死死捂住头和上身,任泪水无声地流,把自己给了那已不是自己丈夫的汉子。夜,浓墨一样黑,志诚完了事呼呼睡去。秦芳净过身,穿好衣服,木木地偎缩到沙发角落里,仿佛一具无生命的木乃伊,只有那双大而深陷的眼睛偶尔眨动一下,有泪光盈盈。
这离异的最后一夜呵,竟和新婚的初夜重合了!
秦芳呆呆瞅着床上志诚酣睡的身影,听他时起时伏的浊重的呼噜声。这半呆的男人呵,一旦满足之后,便对以后孤独而漫长的人生全然不觉了。想到这个,秦芳反而觉得志诚真是有些可怜了。
天亮了。志诚醒了,怔怔地坐起来。秦芳已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他备好了早饭,摆在桌上,用报纸盖好。
“我走了,”秦芳凄然说,“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我。我不帮我的哥哥弟弟,也得帮你。我开工资的日子是每月10号,你记住,有急事就去吧……”说到这儿,秦芳已是潸然泪下。她扭过头,匆匆回身推门走出,屋里响起一声哀叫:“秦芳——”她猝然停住脚步,稍顷,终于还是走了,而且愈走愈快,很快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大都市的生活浪潮泛着泡沫吞没了她。感情上和心灵上的桎梏终于解脱,可走在喧嚣的街市上,她觉不出有一丝的轻松。
解脱?
秦芳又回到幽幽的小阁楼。弟弟阴沉着脸,把拆下的布帘重新挂起来。
家里依然绝少欢快的气息,还是不时有吵闹声充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逼迫得人心阵阵发颤。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一件沉重的不好看的事情,这就叫家人更加觉得不光彩。一有什么事情引起火来,母亲便叨叨唠唠说些不好听的话,哥哥弟弟又讥讽她“自作自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泰芳只好躲进那幽暗的小天地默默流泪。过后,家人自然也后悔这样粗暴地待她,便分外给她些安慰和笑脸。她听着,心里痛楚,脸上却不能不堆出木然的近乎讨好的笑。
大杂院的邻居们也个闲着,见结了婚的秦芳又回来了,整日进进出出的,便生出种种猜测。每逢秦芳低了头匆匆走过,老太太们的叽叽喳喳便灰尘似地腾起,直送进耳朵里。泰芳只好躲着她们,下了班,先在街上徜徉来去,直到天黑下来才敢进院子。冬天日短还可以,夏天就难了。深夜时分还有邻居摇着蒲扇,坐在当院纳凉。秦芳天天这样熬着躲着,身心疲惫孱弱得如同苍白的纸人儿。
她就这样苦苦挣扎着,在厂里默默地认真劳作,从不迟到早退,从不请假。她说,那是她一生中唯一有价值的事情。
秦芳的故事到这儿似乎就结束了。在报纸和妇联的帮助下,她终于寻到一户人家,可以住在那里打打零工。临去工作的前一天,傍晚时分,她来报社致谢,呐呐的几句话后,便悄然离去。
灯光成串成片地辉耀、交织、流动,把这城市之夜点染得光怪陆离,斑驳而绚丽。她脚步匆匆,径直走进人海里,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间。她太普通,也就易于被人淡忘。她本来也希望人们尽快把她忘却——对于社会,对于生活,她所求不多,只要自己能够支撑,苦也罢,难也罢,都自己撑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