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唯一绝对不变的法则就是:它的一切都在变动。因此,幸福、
爱情、机遇的到来,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该出手的时候不出手,美好的一
切就同你擦肩而过了。本篇留下的,就是无尽的遗恨。
是她。是那双鸽子一样美丽而透明的眼睛。
是他。是那双铁灰色的深峻而锐利的眼睛。
他惊讶地凝住目光。她震颤地凝住目光。
四目相对。历史相撞。人生的河道此刻突然激荡起来,时光纷乱而四溢了。
(我是在云空苍茫大雪纷飞的时候开始记叙这个真实的故事的。窗外微明,隔着湖蓝色的窗帘,分不清外面是黄昏的余辉还是黎明的曙色,是一个故事的终结还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只是注视着昨天今天和明天怎样编织了历史,把短暂变为永恒又把永恒变为短暂。)
“黛玲!”他叫。声音喑哑,惊喜中渗着苦涩。清晨中的喧嚣和涌流中的北京一下退潮了,裸露出苍黄的地平线,唯有她孤独的身影。一株柔弱的小白桦飘零着绿色。很大的月亮没有血色,像纸剪的一样单薄并且微微发抖。“不下不……”黛玲呻吟着却没有躲闪后退,不是被惊悸了就是被苦痛凝结了,鸽子样的大眼睛惨然微阖,睫毛的阴影里滚落出透明的湿湿的绵长的隐秘。他哽咽着,双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仿佛捧着人生别一种追求和幸福,已经裂纹交错纵横的追求和幸福,怕松了手就碎片横飞了。他弯下身子,轻轻碰触了她冰冷而又灼烫的嘴唇,温软润泽得像吻着蔚蓝色的仲夏之夜的天鹅湖,凄凉得又如同风中的两片秋叶。
“仑华。”她低喃。声音轻微,却是大北京此刻唯一的脉动。
一双渴望的大手伸展开,一双努力镇静着自己的小手迟疑着。终于握住了,握住已然远道却未被忘却的历史,握住灰烬下依然红微微的炭火。两颗心悸动着。
“你怎么在这儿?”仑华惊问。
“你,过去我怎么没看到你?”黛玲同样惊异。
“我刚从公司调到部里办公厅秘书处,今天第一天上班。我们通勤车在这儿有一站。”
黛玲嘴唇微微一弯,笑了。那是像豆荚一样轮廓分明的美丽的小嘴,依然像当年一样只是微笑,温婉的微笑。“真巧。我们厂的通勤车也在这儿停。我天天在这儿上车,已经7年了。”
“哦,上帝!”仑华惊叹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他做梦似的仔细看了看立在路边的通勤车站牌,蓝底白字,清清楚楚地立在那儿,闪着一片晨辉。
太阳朦胧而红润地斜偎在天边,用长长的金线编织着一个巨大的梦幻,把人们都牵引到里面做热烈的追求和牺牲。可仑华却觉着疲惫极了,他半躺在鼓鼓实实的麻包堆上,灵魂早已不再理睬霞光中飞来飞去的天使,也不再理会那霞光意味着晨曦还是黄昏,肉体紧贴着切实的土地,所有的对话都是呻吟和沉默。7月的热风从河对岸的荒草滩那边窜过来,呼吸着潮乎乎麦香和水气。正是麦收时节,漫天遍野的麦子摇晃着沉甸甸的和风,被康拜因吸吮进去又瀑布般倾吐到晒场上,扬场,翻场,装袋,检斤,入囤,或者装车运到县粮库去,人声言声机器声大地的呼吸声轰轰烈烈。这当然是北大荒一年四季中最火爆最骄傲也最灿烂的日子。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6师27团B连是全团耕地最肥的连队之一,每年粮食都水淌似的从地里汹涌出来。江仑华和百十号农工、知青整整疯干了一下午没歇气儿,个个大汗淋漓,又粘了一身麦芒草棍灰尘,一张嘴牙缝里都是泥,只有眼白分外灿烂,傍晚,送饭的快来了,大伙也都累熊了。连长下令休息,江仑华和一帮小伙子奔到河边甩掉背心长裤,只留着遮羞的裤头疯进水里,透明的凉意游动在血脉和骨缝里,好一会儿才清清爽爽,唇红齿白,晃着浑身乌金似的腱子肉回到晒场。麻袋上一摊,四仰八叉,舒坦得直骂娘,晕晕乎乎就捉住了梦的翅膀。
田野上静静的。
远远的,一阵细碎的蹄音贴着地面嗒嗒传来。仑华诧异地睁开眼,一辆小毛驴车正从砂石公路上拐进通往B连的土道。怪了,按北大荒习惯,这时节人都起早贪黑一头扎到地里,极少有什么人走动。来个赶毛驴的干什么?
渐渐近了,到晒场头上便停下来。哦,赶车的还是个女的,一看那泛白的黄军装就可以断定是个女知青。姑娘下了车,怯怯地朝晒场这一片人望。大家不知道她究竟找谁,都懒懒地不动,只是好奇地瞅她,许多的陌生目光使她局促不安。江仑华大小是个排长,还兼团支部书记,见连长正横在苫布上一副“阵亡”的样子,便起身朝姑娘走去。
一只白鸽。那圆润而微凸的额头,又大又黑的灵动的眼睛,纤细挺直的鼻梁,不知怎么一下子教仑华想到鸽子。他甩着书包风一样从学校卷回饥肠辘辘的四合院,背着姥姥悄悄从怀里摸出小半块省下的玉米饼子,拈碎了喂那两只心爱的鸽子雨点和雨花。它们咕咕地欢叫着啄着,他也贪馋地使劲咽着口水,三角形的小瘦脸蛋显出稚气的满足。然后,放飞,听那嘹亮的鸽哨在蓝天回响,看鼓动的羽翅在目光里画出温柔的弧形。于是他的梦他的幸福他的少年时代也就跟着起飞射向辽远。
“你找谁?”江仑华很温和地问。
“我叫沈黛玲。”上海普通话,“从团部副业连调来的,让我今天来报到。”
一声热烈清脆的欢呼从晒场那边响起。“黛玲,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影燕子似的扑过来,一把搂住沈黛玲跳脚欢蹦。她是本连的女工排排长郭雪菲。
“我调来了。”黛玲的眸子忽闪着晶亮了,看得出她发自内心的欢欣。
“太好了!咱们在一块儿了!”雪菲捏着拳头直劲擂黛玲的肩膀,好一会儿她才想到旁边还站着个江仑华。“黛玲在上海和我是同班同学,我俩是最要好的朋友!”她挽住黛玲的胳膊,回头一笑,“我妈妈待她比对我还好呢……”
“走吧,住到我那个大宿舍去。”雪菲拉上毛驴车,和沈黛玲转身走向连队。江仑华的视野里,在一片绿海和苍黄之间,就这样概然走进她清丽而柔弱的身影。时光如水地漫开去,或者秋叶寂寂地飘落一片忧伤,或者风雪凝重地潜入心灵沉思,或者春风悄然唤醒沉睡的小河,知青们总会在劳顿中寻得一点哪怕是飘忽的乐趣。唯有沈黛玲静静的像一个影子。在嘈杂潮湿热烘烘的知青大宿舍里,在伸延到地平线的田垅上,在出工和收工的永远疲惫着的队伍中,黛玲总是很宁静,只会和小草和风和雪花做灵魂的呢喃。毒日头底下,她将纤细的身子弯向地面,握紧锄或镰或锹镐,一路做下去,极少见她直直腰,仿佛没有累和酸痛的知觉。她毕竟一直在团部的副业连,没干过多少认真的农活儿,力又弱,于是天天在队伍后面蠕动,一任这强蛮的土地吮吸她的汗水,教人觉得这活计于她是太难太苦了。渐渐知青里就悄悄传开了她的外号:“慢半拍”。但无论怎样,她总是执拗地一定要做完,做不完九头牛也拽不走,劝多了那黑黑的眸子就有泪漾开,坚决地继续弯下腰去。在一块地的时候,江仑华瞅空就默默帮她一段。黛玲极少说什么,碰着了也就是静静地一笑,眼瞳里透着柔和的谢意。
夜晚,洗去疲惫,姑娘们的青春便热烈地开放了,嚷啊说啊笑啊生命溅起一片喧哗。黛玲还是静在自己的白色蚊帐里,或者读或者写或者望着自己那狭小的空间直到偎进梦里,再无了一丝响动。
仑华站在四合院的棚子顶上目送雨点和雨花在蓝天嘹亮地飞翔,小小的心灵便阔大地展开,尽情品味自由的风自由的羽翼,血脉奔流的全是欢悦。他瞧着这更加广大的空间和小小的身影,世界只有一只鸽子的时候怎么会教人觉着这样的忧伤呢。
鸽子的眼睛依然那样纯净那样沉静那样温婉,只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眼间有了细柔的纹路,像是凝聚了北大荒连绵的雨线,眼瞳里也深沉着过来人的安详和成熟。这在大都市的嘈杂纷纭和局促中尤其显出一种透明的光辉。“我们有……9年没见了吧?一晃真是9年了!”仑华端详着她并且沐浴着她的宁静,感叹着一时说不清楚的许多。“你在厂里做什么?”“搞文秘,在厂长办公室。”一辆清爽的大客车很准时也很突兀地在站牌前戛然而止,在奔流不息的车流中像是跳出来的一朵浪花。“喏,我们厂的车来了,再见。”黛玲静静地一笑,走过去随在同事后面登上车门,又回头摆摆手,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深沉的光亮倏然一闪,车门嗤的一声关上了,车很快转过街角,汇入东长安街汹涌的河流中间,不见了。
世界很拥挤很空旷,很喧闹也很寂静。现代都市迷蒙的天空是很蓝很蓝的,反射着晨光的色彩斑斓的楼海是很绿很绿的。
蓝天和绿荫中间的黛玲穿着合体的白衬衫蓝布裤,尽管领口和膝部打了补钉,依然显得那般明净端丽,婷婷地靠着一棵白桦树凝望着河水瀑瀑流淌。“江排长,”连里知青都这样叫他,她也这样叫,声音是怯怯的,“我给你的思想汇报你都看了吗?”看了。看得很认真,很沉重,甚至很忧伤,可这些是不能说的。“我今天找你,是想向团支部汇报一下我的家庭出身情况。在学校,我做梦都想入团,到边疆来也一直盼望着,思想汇报写了好多好多,可是总没人理解。”她的声音低微下来,圆润饱满的额头下面,一双黑眼睛隐隐地潮湿了,“我调来快一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家都拥护你,我求你好好帮助我……”
雨点那天放飞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消融在蓝天里。雨花咕咕地整整悲叫了一夜,第二天雨花自己在云天里飞,飞得那样苍凉,那样张惶,那样跌跌撞撞。他仰望云天,小脸上挂着成串的泪水,姥姥喊他回家吃饭,可他痴痴地不动。天空里只有一只鸽子该是多么孤独啊。
“我是个孤儿。”黛玲戚然说。
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得了,都是外婆告诉我的,外婆是我最爱的亲人。我也有个最慈祥的姥姥,仑华想。爸爸解放前听说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少校,因为违抗上级军令被解职,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杭州。1952年妈妈生我不久,爸爸就被抓走了,再也没回来。那时生活挺难挺难的,吃不饱,妈妈只好改嫁给郊区一户农民,留下我给外婆抚养。外婆待我真好!不小心我摔了个杯子,小姨打我一巴掌,外婆就赶过来,打小姨一巴掌,又递一个杯子给我说:“玲子,不哭,再摔……”我叔叔在上海工作,婚后好多年没孩子。1958年到杭州公出见了我,挺喜欢的,把我带到上海当亲生女儿养着。后来,婶婶接连生了3个小弟弟,我就成了小保姆。衣服穿旧的,饭吃剩的,活是没完没了的,3个小弟弟都是在我背上长大的。婶婶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冬天上海屋里好冷,我一星期就洗一大盆衣服,手冻得又红又肿……后来在中学,我常到郭雪菲家去,她妈妈见我没爸没妈,待我可好啦!她给雪菲做衣服买鞋做好吃的,宁可自己家省着,也给我带出一份,我和雪菲就像亲姐妹一样。调到这个连,有雪菲姐在,我真高兴!看到她进步那样快,真的,我也想……我家庭出身不好,可我几乎都记不得爸妈的模样了,我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要是没有党没有新中国,我这个孤儿说不定早不在人间了……
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梦一样深,蓝天在里面清澄着,小河在里面明亮着,灵魂在里面透明着。仑华第一次结识了这样纯净而虔诚的眼睛。这时候一批批干部子女已经跟着季风飞远了,许许多多知青的眼睛也已经熄灭了最初狂热的火焰而变得阴沉或者世故了。中国和人生都倒立着,那么为了返城为了镀金为了换一个哪怕是好一点的工种,许多知青也开始学着教灵魂倒立。入党入团的热烈后面躲闪着别一种目的。唯有面前这双明眸,真诚得教人心里发痛发颤!可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相信组织”之类,“重在表现”之类,“继续接受考验”之类,说过许多许多遍了。他觉着是在对天使撒谎。他早已向党支部建议过多次,沈黛玲应当发展入团。连长(指导员因患肝炎长期病休)喷出一口口浓臭的关东烟,脸上很鄙夷地一歪,“他妈的黑五类子女还想入团?靠边稍息吧,先发展根红苗正的!”江仑华默然。潺潺的河水流过黑土地,流进心底,积沉着深深的悲哀。他觉着对不起这双真诚的眼睛。对不起真诚,这世界就真的倒立了。
雨花孤独地在云天里飞翔,他的小脸挂满泪水。其实不是雨花的孤独,而是教雨花孤独的这世界的孤独。
怎么会想到孤独?人生到了这分儿上,事业也正红火,在成干上万的知青中无疑是个幸运儿……仑华怔怔地站在通勤车站牌下,目光和心绪都被消失在车门后面的那双眼睛牵引着,伸向阔大的空间,很空很空的空间。可这空间又如此狭小,小得他和她居然在一块站牌下等车,而且此后要天天在这里相聚。原本以为已经遥远和淡然了,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轨道,就像地球的南极和北极……老天!一定是冥冥中的命运之手在这儿插了块牌子,把他和她都招了来。为什么偏偏这样?是要她痛苦还是要我痛苦?抑或让两个人都痛苦?宇宙间万物什么都不会过去,一切都作为历史留了下来。
那时两颗心是相通的,痛苦也就是相通的。她的双眸在那个夜晚满溢着泪水。眼睑低垂着,睫毛颤动着,人仿佛不堪一击了。但是,有那么一瞬含泪的眸子朝会场一闪,仑华吃惊地发现,那目光深处燃烧着怎样的倔强和坚忍啊!
连长铁青着脸,摆一副凶神模样,在大食堂前面一张圆桌后面正襟危坐,风纪扣一如平日紧扣着,勒得公牛样粗壮的脖子血红。全连300多号职工,知青坐在条凳上,惶然张顾,大气也不敢出。屋外,暴风雪狂荡恣肆,撕扯着北大荒的夜梦;屋内,一个个发言进行着轮番轰炸,“背叛毛主席的知青上山下乡革命路线!”“和反动家庭穿连裆裤!”“可耻的逃兵!”……会场前面,沈黛玲和哈尔滨知青李淑英木然肃立,听凭着暴风雪的呼啸。
几天前,李淑英接到家里电报,“母病危,速归。”逢到年根儿上,这样的电报是一概不予理睬的。李淑英哭着磨了几天,连长的睑板得就像一块石磨。昨天夜里,李淑英悄悄收拾了行装,一大早就直奔团部的长途汽车站。正巧黛玲到团部医院看病,遇上满头大汗的李淑英,便帮她搬啊扛啊,把行李袋运到车站。一进售票口,小李傻眼了,黛玲也蒙了,连长派来的两个人正堵在那儿。一向暴烈凶狠的连长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大批判的机会,铁的纪律铁的统治需要铁的手腕,否则以他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是很难控制这300多高中初中“兵团战士”的。雨雪迷漫的北大荒,硝烟弥漫的大批判会场,江仑华坐在下边,怒火一阵阵翻腾。北京的老高中生,“文革”的第一批“红卫兵”,马恩列斯毛的书烂熟于胸,到北大荒不久就以出色的口才和出色的组织能力被知青推崇为他们的头儿。连长这套愚昧加强权的统治,他早就不满了,但是为了生存和找一条光荣的出路,他只能忍着龟缩着顺应着。
火力愈来愈猛。郭雪菲坐在会场的一角悄悄抹眼泪,好些老职工也垂着头愁苦着脸。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又敢说什么呢。沈黛玲硬硬地挺在那儿,一向温文柔顺和怯弱的她,泪水盈盈,却不做任何申辩和检讨。李淑英仓惶出逃,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此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死咬着嘴唇,任泪珠儿成串儿滴落。突然,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倒在黛玲的肩头上。黛玲一把抱住她,这才哭得出了声:“淑英!淑英!”
“站好!装什么洋相!”一声怒喝,连长噌地跳起来,一把提住李淑英的衣领,用脚“叭叭”地踢她的腿,要她继续立正站好。全场都惊呆了,震慑了……
“不许打人!”一个极其沉稳而又威严的声音在会场中间响起,犹如一声炸雷。连长猝然回首,黛玲惊诧地转过脸,会场上所有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一个焦点:
江仑华稳稳地站在会场中间!
从来没有过的,也从来没人敢发出的第一次挑战!随后是一片怯懦而又勇敢的、压低而又抬高的、齐整而又混乱的声音,“对,不该打人!”“打人犯法!”“接受再教育不是挨打!”……
连长的脸歪斜了,苍白了,目瞪口呆了。他以及在场所有的人都朦胧地意识到,有什么一向很庄严的东西在这块土地上坍塌了。有时候人们愿意看到某种东西的毁灭而更喜欢它的废墟。暴风雪的呼啸愈加尖锐和绵长,仑华感觉到雨花的美丽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含泪的感佩,严冬的太阳。
太阳温柔地爱抚着1986年8月的北京,思想和情感都热烈而丰盈地攀援着金色的光线生长,每颗心灵都在舒展的呼吸中发现以往竟那样紧缩、僵凝和窒息。第二天,仑华早早地来到通勤车站牌下,期待着昨天,并且莫名其妙地陷在一种隐隐的激动和激情当中。远远的,黛玲出现了,在汹潮的人流中时隐时现,圆圆的前额,黑黑的眼睛,豆荚般轮廓清晰的嘴唇,白色连衣裙像云朵一样舒卷,步履轻盈而沉稳,一种成熟的女性的美在清新的早晨中荡漾。他提前了10分钟,她也提前了5分钟,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去想为什么。“命运有时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波澜壮阔的自行车大潮在眼前涌流,“有时让你擦肩而过,有时又让你不期而遇。”她淡淡而又深长地一笑,言语里仿佛孕含着无声的叹息:“有些事儿都是命定的……其实也不是命定,都是时代造成的,谁都难以逃脱。不过,”她转过脸,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仑华,“那时候你给我的帮助和支持,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时候我也太弱了……”“不不。”仑华苦笑着连连摇头,“你看起来挺弱,其实真够倔强的,九头牛都拽不动……”
人流车流绵延不绝。人生就是人流,流过去就流过去了,无论幸福还是痛苦,都是很容易擦肩而过的。黛玲的通勤车到了。“明天见。”“明天见。”她和厂里的同事们鱼贯登车,晨风吹拂着她雪白的裙裾,像月色一样明丽。
月色把晒场染成一片透明,高悬在电杆上的大灯又添上一片惨白和零乱的阴影。巨大而陈旧的康拜因猛兽般蜷缩着。批判会草草收场之后,连长不动声色地宣布,江仑华带领沈黛玲、李淑英等几个知青打夜班脱谷,“任务很紧,更有利于知识青年在劳动中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
谁都明白,这是赤裸裸的惩罚和报复行为。寒冬腊月打夜班脱谷,是北大荒最可怕最折磨人的劳动。连干4个晚上了,康拜国发疯似的吼叫着抖颤着,几个女的装备着厚厚的冬装,江仑华则只穿一件棉线绒衣,满头满身霜花,玩命地挥动着钢叉,把一片片豆铺子挑进康拜因黑黝黝的大口中。机器不停人就是不能停的,只要干上半小时就一身透汗,一歇气浑身衣服又冻成冰甲,真是干也不是歇也不是冷也不是热也不是。半夜时分,连长居然裹着羊皮大氅幽灵似的出现了:“下半夜这四垛豆子都干完。明天还有别的任务呢。”吃夜班饭的时候,江仑华就注意到沈黛玲眼窝发黑,嘴唇青紫,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深陷的眼睛像两个黑洞,上下牙捉对儿打战。“你病了吗?”他问。黛玲摇摇头。显而易见,她在硬挺着,倒下一个,别人就得多干多受累。都是难兄难弟,她不愿意那样。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在仑华心中升腾,瞧着连长晃晃荡荡远去的背影,他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灰尘满布的脸露出一口惨白的牙:“X你妈的!咱走着瞧!”
黎明前最黑暗也是最冷的时刻,空气和灵魂都冻僵了。几个人已经累得近乎麻木状态,抖颤发软的手依然机械地喂着贪婪的康拜因。好像是李淑英的胳膊肘不小心一拐,轻轻碰着沈黛玲。沈黛玲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在地上。大家惊呼着围拢过去,江仑华伸手去搞她的双层口罩,口罩已经冻结在她的脸上……康拜因依然在轰叫,因为空转那轰声就更加蛮野而急促。怒火终于爆裂,江仑华猛地跳起,抓起一把钢叉,一甩手扔进康拜因的喂入口,霎时只听一阵咔嚓咔嚓的铁器碎裂声,接着嗡地一声问响,康拜因和拖拉机同时停止了吼叫。机器一停,才觉出北大荒的冬夜是这样沉,这样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寂了。
只有不知名的乐曲在这幽暗宁馨的空间飘荡,旁边的了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在悄声争论这曲子是莫扎特的还是斯特劳斯的,江仑华和沈黛玲对此都没有发言权,他们在可以迷恋音乐的芬芳时正好到了没有音乐的乡间。他们只好跟着感觉走,随着自己的情绪去感受和发挥,甚至会在优美清朗的旋律中找到惆怅或悲哀或凝重或沉思的潜流。夜北京华灯齐放,一片光的海洋,唯有这咖啡厅,摇曳着几支红烛以创造一种返璞归真的安谧的氛围。
诗人说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可对于江仑华和沈黛玲来说,这些日子太阳每一天都是重复和短暂的。每天早晨都在通勤站上相逢,都撩起一片回忆和思潮,可每次都只有10分钟,“你好!”“再见!”在这两者之间,还能容纳些什么呢。一个巨大的历史跨度,一个复杂而激动的情感漩涡,一个决定命运的抉择,都是在那个冲动的年代和不成熟的年龄发生的。如今不论是否还有什么现实意义,重温它们、重新审视它们、重新咀嚼和品味它们,让历史在理性的轨道上反思自己的幼稚和莽撞,对这两颗心灵来说都是不可遏制的热望和要求。每天的10分钟,那太零碎太短促了。于是江仑华提出邀请,“好好聊聊吧。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似乎有些累。许许多多难以忘却的酸甜苦辣的记忆被烛光照耀着灼热着。你在副业连没有经验,那年秋天在晒场一只老鼠钻进你的裤腿,你吓得吱哇乱叫满场乱跑哭得泪人儿似的,等到把老鼠抖出来,它也吓昏了……记得记得,那次吓死我了,第二天你送了我一副绑腿……那天在女宿舍开大会,你躲在炕角睡着了,散会了谁也没注意。等到女生们快睡觉了,发现你像一滩泥似地睡在那儿,女生们一顿喊叫,你才红着脸狼狈逃窜,我们女宿舍整整笑了半夜……
仿佛一下子回到青年时代,依然是大荒岁月中两颗灿烂的心。黛玲轻轻旋转着面前的玻璃杯。纯巴西咖啡的香味儿游丝般潜入身心。有些微醺。有些慵懒。有些温柔。她听仑华讲这讲那,一双明眸深沉地散漫地瞧着烛影里的他。真挺怪的,瘦长的个子,刀削似的平平的前额,细小的眼睛,高高的鹰钩鼻子,隆起而开阔的嘴,绝不是一个英俊男人。其实挺丑挺丑的。可当时在连队里居然令好些姑娘倾倒,他跟哪个女生聊了几句什么,都会成为女宿舍里有意无意的炫耀。是他的内在气质,那种从容不迫的沉稳,叫人可信赖可依靠的感觉和渊博的知识博得了姑娘们的尊敬和好感。和周围那些毛头小伙子相比,他真像个男子汉。只是黛玲,总默默的和远远的,孤寂得像路边的小草。但是,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全然变成另外一种人。康拜因毁坏了,连长暴跳如雷,派人把江仑华押送团部,并报告说他“蓄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是“反革命行为”。江仑华出奇的镇静,有理有据地反控连长“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歧视迫害知识青年”,鉴于康拜因的问题,是让“连长折磨得太累了,钢叉不小心脱手被卷进了康拜因”。言语之间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费尔巴哈云山雾罩有模有样地排列着,都站在他一边。团长、政委几乎忘了事情的原委,只觉得这青年真是了不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沈黛玲带着几个当夜在场的知青,转天也风风火火杀到团部上访告状,历数连长“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种种罪行。几个战友都呆了,沈黛玲那奋不顾身咄咄逼人的态势,滔滔不绝叫人动情的陈述,哪还有一点柔弱寡言的影子啊!殊不知家庭出身的阴影给了她孤僻文静的外表,而苦难孤独的少女时代却给了她坚韧顽强的性格和意志,灵魂是一团不死不灭不屈的火。
知青一旦骚动和反抗起来,那是谁也不敢慧的。官司打胜了,江仑华无罪开释,连长被免职调离,全连欢声震动。又一曲悠扬的旋律,飘进透明而朦胧的烛影,进入仿佛刚经历过激战的松弛的心魂,大荒岁月的一切苦辛疲惫都融在甜甜的软软的咖啡里,水一样荡漾在脚下。黛玲定定地沉静地望着江仑华的面影。是的,绝不是教人倾倒的形象,却依稀可见当年的岩石般坚硬的气质,那双细小的眼睛依然锐利和灼亮,充满锋芒。她仰起脸庞,望住夜色里他的眼瞳的光亮;他微微低下头,望住她鸽子一样美丽的眼睛。风雪在大地在暗夜中回旋,可她和他都感到对方的灼热。“谢谢你!”她柔声呢喃。“谢谢你!”他轻轻说,饱含深情。除此而外什么都不必说了,两颗软软的温热的心,两句天堂里的清响,两对凝住的目光,把两个生命纯洁地连结了,于是初恋的潜流带着朦胧的温馨,带着羞赧的愉悦,悄然充盈在以后的时光里。宿舍前,食堂里,田拢上,见面时那会心的一笑,缝补洗涮时她的无言的热心与细腻,春种秋收时他的默默的帮助,都是一种灵魂的语言。
长街华灯齐放,行人已经寥落,远近的夜空矗立着难以计数的高楼大厦的身影,古香古色的北京已经消失在现代的光影之中,珍存在高高的红墙后面和收费的院庭殿堂中间。沈黛玲和江仑华缓缓并行在街道上,默然凝望着北京也凝望着遥远的大荒。急急火火前来赴约的路上都觉着心中汹涌着一闸洪潮要倾泻,相对相行时却忽然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什么都说不清,说什么也没用处。过去的人生如同一串串系死的绳结,不论有多少不如意,面对它们只有记忆和感叹,很少有人再有勇气和时间去解开它们了。重逢后的第3天,黛玲才鼓足勇气问:“雪菲好吗?”江仑华淡淡的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还好。”接着话锋陡转:“你呢?”“我爱人在首钢。你不认识,是新建连的,返城后跟他一起来北京的……”“这我听说了……”默然良久。“孩子多大了?”黛玲问。“没有呢。”黛玲惊异地扬起眉梢。“她在北大荒时坐了病……”江仑华黯然说。
静静的长街,两个人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灯光月光交融着漾在路面,水一样丰满和清明。
透明的迷濛的如注的大雨……黄澄澄的麦子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地头上垂着湿漉漉的旗帜,上面写的“龙口夺粮,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已经和雨水一起流泻了。知青们蠕动在齐腰深的水中,一抱一抱地拔麦子,镰刀完全派不上用场。郭雪菲一如既往,奋战在最前列。黛玲常常充满爱意和敬佩地瞧着这位亲姐妹样的战友,奇怪她哪来的意志和勇气,任何活动都英勇地冲在第一线,像一团流动的火一股强劲的风一道炽亮的闪电,是全团有名的“铁姑娘”标兵。
“龙门夺粮”之后,雪菲病倒了,高烧不退,两颊通红,连里分派黛玲留下照料她。那是一个静静的下午,知青们都下地了,阳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阔大而充盈。雪菲整整昏睡了一上午,这会儿似乎好了些,黛玲喂了她半碗稀粥,那秀气的眼睛有了血色和活气,烧得干裂的嘴唇也润泽多了。似睡非睡,雪菲半阖眼睑,突然问:“黛玲,你爱江仑华吗?”黛玲吓了一跳,在那样的年月和那样的年龄,“爱情”这个词像火一样烫人的呀!黛玲本能地脱口道:“不不……不。”“连里好多人猜测他好像挺喜欢你。”黛玲拨郎鼓似的摇头,脸涨得通红:“我……不知道。”
“黛玲,咱们这些年一直像亲姐妹,我什么都不瞒你。”雪菲睁开眼,灼灼地望定黛玲,“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直一直爱着江仑华!从到北大荒那天起,在你没调来之前,我就偷偷地一直爱着他……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这样拼命干,什么事都冲在前面?为的就是他,我要让自己优秀起来,让青春放光彩,决不落在他后面!他当团支部书记,我当副书记,他当排长我也当排长,他入了党,我也入了党。现在他当了副指导员,我们在一起研究工作时,思想观点都那么一致和默契……可是?我一直不敢说,不敢表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我觉得他挺喜欢我,离我很近很近,有时又觉得离我很远很远,我真苦恼死了!将来,我和他要是能够走到一起,那该多幸福,活这一辈子也就值了……”雪菲阖上双眼,沉浸在甜甜的梦想中,口中依然喃喃着,“我们在政治上、感情上、事业上都会比翼齐飞……黛玲,好妹妹,你帮我出出主意,该怎样办呀?……”
黛玲呆若木鸡。心绪一片纷乱和灼痛。脑子也一片空白。雪菲竟然默默爱着江仑华,而且爱得这样久这样深!她这么拼命干原来都是为了他!老天,我该怎么办?泪水猛地蒙住她的眼眸……昏沉中,雪菲又辗转不安地睡去,紧蹙的眉尖,抽动的嘴角,苍白的脸色,含混的呓语和呻吟……一个好姐姐,一个焦灼而苦痛的灵魂,一颗渴望着爱和幸福和成功的心,一个为了爱和争取被爱而几乎拼垮的柔弱的身躯……黛玲陷在巨大的矛盾惶遽状态,心灵日日夜夜难以安宁。上海同窗时她和她的母亲待自己的亲情和无微不至的照料,一个孤女对这一家人刻骨铭心的感戴,边疆几年来对这位姐姐的敬重和钦佩,对如此深刻和炽热的爱的震惊……一切一切都搅起在心头,冲撞挤迫着她,把她逼进了几乎不能呼吸的死角。是的,还有“政治”,雪菲还提到“政治”。那时代的爱情不能不想到“政治”,仑华和雪菲都是“红后代”,都是有光明前途的共产党员。而她的背后,一辈子得死死跟定在“出身反动家庭”的阴影里,她配得上他吗?他能不在乎她的出身问题吗?能总是不在乎吗?爱尚且没有谈到,这样尖锐的问题更难以提及。在苍凉困顿的北大荒,人人都痛苦地琢磨着寻找着窥探着各种出路,爱情这东西相形之下显得多么脆弱多么渺小多么不堪一击啊!姐姐既然爱仑华,她干嘛要跟姐姐争!仑华肯定是有发展前途的,她干嘛要高攀他牵累他!
泪水和着夜色一回回打湿了枕头。柔弱而又坚韧的黛玲终于做出了抉择:躲开让开离开,让幸福的人幸福会,这年月原本就没有我的幸福,日子苦到这份儿上那就苦下去吧。何况雪菲一家一向待我如亲骨肉,这大恩大德是不能忘的,无以报答,我就远远地走开吧。“该分手了。”黛玲站住,眸子幽幽地望着仑华,“这里面6层5号就是我的家。”啊,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家……轻轻的一句话却教仑华顿然悲怆了。爱情,无论怎样刻骨铭心纯真美好的爱情,倘若不能以家的形式去继续,甚或被家的墙壁所阻隔,这爱情就完全成为苦痛和凄惨的东西,如荒野上流浪的风没有归宿。仑华望望黛玲身后那幢大楼,它含羞地伫立在星空下,一扇扇窗口灯火灿烂,犹如招展的旗帜,飘着各式各样的梦。无论甜美的凑合的还是悲哀的,无论走对了房间还是走错了房间,都是人选择了自己的历史过道,怨和海又有什么用呢!
“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回答我!”他几乎是在咆哮了。荒草甸子上全无遮拦,野风尖利地掠过地面,齐腰深的蒿草发出海潮样的喧响。黛玲只是急匆匆地走,绝不停顿也绝不回答。仑华怒火冲天地跟在后面,两眼血红,乱发飞飘,像一匹野马。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麦收后不久,黛玲突然要求调走,要调到最艰苦的东大甸子上的新建连去。那里地多人少活累,团里当然一路绿灯。没留下任何话,黛玲就不辞而别了。新建连的头头见沈黛玲写的一手娟秀的字,连里正缺这样的人,就安排她做了通讯员兼文书。更教仑华弄不明白的是,从新建连到团部,B连是必经之路。可黛玲每次到团部办事,绝不走这条路,身单力薄的她宁可去膛没有人烟、狐狼出没的荒草甸子。几个月来,这甸子里竟然被她踝出一条小路!团部和新建连有人来往,渐渐也都走这条路了(现今这片荒原已经成为耕地,这条小路也已经辟成很正规的砂石路)。仑华恼怒地觉得,黛玲在有意躲避他!他好多次跑到这条路上堵她,质问她。黛玲都不予回答不予解释。她一次次决绝地消失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地平线上,抛下他呆立在烈风和荒草之间,脸上有泪横流。
可在今天的北京今天的咖啡厅今天的幽静的夜晚,人到中年,第二次握手,似乎不大会流泪了。生活已经煎熬过锻铸过洗礼过他们。又一次静静地成熟的长谈。“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么?”仑华点燃一支香烟,问。许多年来他都是“玩烟”,偶尔吸上一支两支,这几个月衣兜里却不能不装烟了。
黛玲默然点点头。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团部大楼会议室窗口投出的微弱的光。这仿佛是命运给予他和她的最后的机会,不,是诀别的机会。在团部开会的仑华竟在路口碰上了黛玲。“黛玲!”他叫。声音喑哑,惊喜中渗着苦涩。“你为什么不理我?几年的友情你全忘了吗?为了你我毁了康拜因给押到团部,你为了我到处奔走上访告状,这一切一切你都忘了吗?到底因为什么你说你说!”冲动中他双手一下揽住她的腰肢。“不不不……”黛玲呻吟着却无力躲闪后退,鸽子样的大眼睛惨然微阖。他不可遏制地弯下身子,轻轻碰触了她冰冷而又灼烫的嘴唇,温软润泽得像吻着蔚蓝色的仲夏之夜的天鹅湖,凄凉得又如同秋风中的两片枯叶。“告诉我为什么!你变心了吗?有别的朋友吗?”他几近哽咽了。黛玲猛然挣出身子,嘴唇翕动着,良久,终于没有出声。最后的凝重的惨绝的一眼,她一下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起风了,路旁高高的白杨树哗哗作响,江仑华的心死一样沉寂。辽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空阔中再也看不到雨点、雨花的影了,少年的仑华哭着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去寻找去呼唤。此刻,创伤累累的他只能黯然伫立在白杨树下,再没有气力去奔跑去呼唤了。
转年,即1975年春,江仑华和郭雪菲被双双推荐进了北京师范大学。生活的路已然明摆在脚下,和雪菲在边疆和大学朝夕相处多年,相知甚深。雪菲的家在上海,课余只能到江仑华家落落脚,她又那样勤勉能干,充满热诚,永远像一团流动的火。都市校园生活又渐渐恢复了她的江南女子的清秀。1979年,两人举行了简朴的婚礼。遗憾的是,边疆的劳顿加上雪菲的拼死拼活,她永远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空间回旋。微明的烛光里,一对对情侣偎依着窃窃私语,品尝着充满咖啡香味儿的爱的甜美。新一代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像江仑华沈黛玲这样的中年人,何以相聚在这里,相对而坐,时间是那样的绵长,话语又是那样的寥落,仿佛一句顶一万句,只一个简约的提示或话头,就包含了一个巨大的历史跨度,一部人生的悲歌,甚至整整一代人的辛酸。
“过去我常常问雪菲,当年黛玲于嘛要突然调走呢,她也不知道。到现在这还是一个谜。”黛玲惨然一笑,声音是低低地静静的稳稳的:“我家庭出身不好,想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改造自己呗。”
江仑华不解地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不理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默然良久。“人生能如愿的事情很少,道路还是很多,命运让你走哪条路就走哪条吧。”黛玲幽幽地说。
北京的早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晨。太阳每一天都是短暂的。10分钟的相聚又分手。“你好,”“再见。”“你好。”“再见。”一声声一次次在漫漫时光中延伸和流淌,永远剪不断的回忆,永远解不开的谜。永远没有答案的明天,永远沉静而又沉重的思绪……
(1990年秋,沈黛玲来哈尔滨公出,在当年的知青战友——那个和沈黛玲一起挨批斗的哈尔滨姑娘李淑英家里住了几日。老友重逢,百感交集,忆起当年那些悲壮、苦辛和稚趣,彻夜难眠。沈黛玲第一次向人袒露了那时的全部真情和这几年通勤站上日日相逢对她的情感的折磨。她痛苦极了。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泪水始终不断地流。)一个星期日,李淑英引荐我认识了沈黛玲,饱满圆润的前额,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又大又深又圆的眼睛,真教人联想到美丽的鸽子。只是20年的沧桑在这张真诚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我问:“你为什么不向江仑华解释呢?当初离开他的原因……”
“我不能。”黛玲决然地摇摇头,“我不能伤害他和雪菲的平静,即或不是幸福。”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种时代或许对你来说也不能有别的选择。那么,明天呢?以后呢?”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