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生活本该是另一种-爱情,梦里黑土地

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就像不能超越自己的皮肤。愿意的人,命运领

着你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你走。无论怎样坚强的人,最终还是要被生

活选择。

我拨通了A女士的电话。

我是蒋巍。您给我写过一封信的……

哦,真没想到!你还挺认真的。我读了你的一些作品,很感动也很冲动,就写了那封信。

我们聊聊好吗?我很想见见您信中提到的那位B女士。她和她如约来到我下榻的宾馆。初识,目光都很礼貌很节制也很有兴趣地观察着对方。A是搞历史研究的,衣着素雅,极善辞令。B娇小玲珑,秀发飘逸,衣着洒脱却透着种高贵的气息。尽管已届中年,可面容娇美,圆圆的前额,小巧的鼻子,微翘的嘴唇,尤其那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光彩照人。

A女士说,我信里写的就是她的经历。B淡淡一笑,很甜,眸子深处却有着说不出的忧郁。A接着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所不知无所不谈。我建议你写写她。知青这一代已成为社会的中坚,但这一代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却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B点燃一支长长的摩尔烟,姿势优雅。她说,A向我推荐了你的作品,我读了,哭了好几次。咱们都是知青,可以聊聊,就算给你提供点素材,你当小说写吧,可以虚构夸张。其实艺术的真实更有力量,有时生活还需要造点假。

是为序。故事假设发生在北京……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如同所有久别重逢的握手一样,时间、力度、姿势,都和别的北大荒战友没有区别。但是,唯有这两只手在接触的一刹那,感觉到历史的震撼和对撞,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流对生命的冲击,感觉到一种潜伏已久的突然觉醒的热烈。

柳荷粲然一笑,露一口雪白的牙,大眼睛里漾着惊喜。你这么多年猫哪儿去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圆润。瞧你,还这么又黑又瘦,越来越像老狼了。

老狼梁羽很厚重地嘿嘿一笑。我就在北京啊,你哪?小猫,钻哪个老鼠洞了?怎么我也总见不到你啊?

小猫柳荷的两颗小虎牙亮亮的。我是82年回北京的,现在搞外贸工作。早就听说你干得不错,当了总经理?什么时候传传经,让咱们也发发洋财。

满屋嘈杂响亮的笑声说话声,都很野都很粗犷都很热烈。不管男女,全一股火辣辣的北大荒味。操!你他妈的还活着哪?哎,你这个混蛋搬了家也不打个招呼?哟,你这个老娘们儿手还这么狠!你别他妈装正经,当年大冬天你从宿舍门缝往外嗤尿,让女指导员撞个正着,哈哈哈……

这是1986年夏,北京海淀区一家平民小院里的情景,当年北大荒知青战友的一次聚会。由头是东道主李海东刚从北大荒晋阳农场把户口调回北京落下,为了庆祝也为了友情,他把北京能找到的本连战友都请来了。20多位吃过一锅饭睡过一铺炕的,此刻聚在一起,小院里热闹得像动物园里的山兽野禽全出了笼子。

一顿狼吃虎嚼。这帮人无论在社会上怎样有头有脸,在单位在家里在孩子面前怎样一本正经儿,聚在这儿便都露了相,露了大野地青纱帐里的本相。猛灌白酒的,还骂这酒赶不上连队酒坊里的烈;大啃鸡腿的,还说不如连队偷来的鸡香。杂错高低的喊叫说笑声中,大灰狼梁羽一如以往,寡言少语,小猫柳荷还是那般活泼热烈。但是,只要两人的眼风一碰,便有凝结的刹那,深沉的刹那,心被对方灼烫的刹那。座中人都相互开着当年的玩笑,但似乎有一种默契,谁都不开她和他的玩笑。他们知道那是碰不得的伤口,是历史错位造成的裂痕,痛苦、危险、敏感。

北大荒的岁月和风雪在这里呼啸狂荡,仿佛把他们的青春年华卷了回来。酒足饭饱,有人喊,小猫唱歌!唱当年咱们的歌!李海东,快拿吉他来!

院子里顿时静寂。吉他发出来自大荒深处遥远的轰鸣。小猫在矮木凳上抱膝而坐,那圆润的歌喉平添了一种熟捻而动人的苍凉:

无边的原野无尽的小路,

你通向何方?

火红的青春美丽的年华,

你为何闪光?

为了祖国为了边疆,

我们离别校园辞别爹娘。

让汗水在大地流淌,

让青春伴着明灭的灯光

…………

这首歌是当年李海东、柳荷几个人编的,旋律低回幽婉,唱着唱着就容易掉泪,很快传开了。后来团部好一阵查,看歌词没啥问题,才没惹出大祸,只是不许唱了。此刻,柳荷幽幽地唱着,每个人的心魂都被歌声牵回那难忘的岁月,泪水在眼窝里滚动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狂猛的暴雨。3个小时,麦田已是一片汪洋。河水也暴涨起来,漫过河床,漫过土堤,与雨水连成汹涌的一片。

电线杆上的喇叭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团部发出了“龙口夺粮”的战斗号令!全连一千多号男女职工和二百多知青全部动员起来,开进水洼地里拔麦子。梁羽是机务排排长,他水淋淋地拔出一抱麦子,送到高岗地上,再水淋淋地回去继续拔。个个都成了泥猴,认不出模样。这会儿,梁羽刚刚捞起一捆麦子,忽见靠近河堤处的水面咕嘟陷进一个人,钻出头刚要喊,又陷进去。不好!那儿肯定是个洼坑!梁羽扔下麦捆连跑带跌一路溅着水花奔过去,果然临到近前脚下没底了。那人像是没劲儿了也被泥水呛住了,只管扑腾喊不出声。梁羽扑过去一把抓住衣服,侧身划水拼力往浅处带,游了十几米,终于蹬住土堤,稳住了身子。他气喘吁吁趴在堤坡上,细一端详,原来是绰号小猫的柳荷、她脸色惨白两眼紧闭,胸部急剧起伏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呕水声。

怎么样怎么样?!梁羽使劲摇她的肩膀。要不要吐一吐?快,爬上来头朝下吐吐!他拽住柳荷的两只胳膊,拼命朝堤面上拉。

几口浑水哇哇吐出来,柳荷渐渐缓过气。睁开眼见是梁羽救了她,嘴角一弯像是要笑,泪珠却不听话地成串掉出来。得得,甭哭了,不是没事嘛!梁羽吟吟地给她捶背。柳荷又吐了几口。

老狼,亏得你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梁羽因为是个刀条脸高鼻子,两只细长眼睛很锐利地瞧人,性格刚烈,皮肤又黑,下乡不久就得个老狼的浑号。梁羽眉头紧皱,你呀你,猫要馋鱼也别不要命啊!

去去去,你还有心思开人家玩笑!柳荷伸手去拧发辫里的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领口敞开半截,露出一片雪白、单薄的衬衣湿漉漉贴在身上,耸起圆圆的乳峰。她的脸刷地漾起两朵红云,赶紧扭开身子。少女的羞涩美,曲线美,动作美,在这一瞬间像电光石火般闪耀了。也就在这一瞬间,梁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体内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眼前霍然闪亮,一种朦胧的热望被异性美唤醒并在周身涌动了。他忽然萌起一种冲动,想好好地爱惜她保护她照应她,似乎因为这一瞬间他已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男子汉的责任,在风雪里该为她敞开胸膛,在烈火中该抱她出来……

这感觉太复杂太热烈又太模糊。他呆呆地瞧着柳荷那美丽的侧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远处,麦田那边响起下工的号声。走吧,我们顶堤上回去,梁羽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

柳荷站起来,身腰一软,梁羽赶紧扶住她的手。似有一股灼热的电流,两人都抖了一下。柳荷的明眸掠过他的眼睛,青春年华最亮最意味无穷的一瞬。

小院里灿烂着大片的夕阳,滚沸着杂乱、悲怆而又不失豪情的历史。

大家都知道梁羽现在干得很红火。优秀企业家,上过北京日报晚报电视台。老狼你真他妈的行!当年你就一肚子诡计多端,会动脑子会管人,下乡第一年就熬了个排长干。现在发了吧?百万富翁?坐什么轿子呢?奔驰还是雪铁龙?小猫你咋不显老呢?好像越活越年轻了。你搞外贸,有啥好东西别自己独吞,鱼头鱼尾也给咱分点……满院东一堆西一伙侃起来热火朝天没边没沿。倒是梁羽和柳荷之间反而聊得少,几句寒暄几句打趣就别转头和别人海侃起来。可是,她和他都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每句话每个举动每道眼风对方都看到听到了,两颗心都留意着摸索着探寻着渴望接近着。那段历史断裂了甚至被遗落了,可好像还不是终结。有那样一段绵绵的深情,即便爱终结了,友情也不该终结。

小猫,瞧你体型还这么苗条,还跳舞吗?都成老太婆了,哪有心思跳舞啊。我不信,那时革命舞忠字舞,你跳得最棒,现在什么华尔兹迪斯科霹雳舞的,你准行!

梁羽点燃一支肯特,又灌了一口啤酒,是呵,小猫的舞跳得多么好呵!一身合体的黄军服,秀发塞在军帽里,纤细的腰肢束着皮带,两条颀长的腿像小鹿一样轻柔。在激越的乐曲声中,一个大跳就问到舞台中央,一个英武的亮相,那圆圆的亮亮的秀眼,那丰满的充满青春气息的胸脯,那挺拔的身姿,引起满场多少喝彩声。

晒麦场的几只大灯亮如白昼。庆十一庆丰收的晚会刚刚结束,横空拉起了一块白色大幕布。团部电影放映队架好机器,准备放映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尽管已经看过多少遍,整个晒场还是挤得满满登登。人声鼎沸,人头攒动,热闹得像开了锅。业余宣传队的演员们还来不及卸妆,便披上大棉袄,个个花红柳绿地蹦达着挤进人堆里找地方坐。像是巧合又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力,柳荷挤来挤去,竟坐到梁羽身边来。哦,老狼,让个地方。她嫣然一笑,那描过的弯眉秀眼,那涂了胭脂的两颊,映在灯光里更显得光彩照人。

小猫,你舞跳得真棒!学过吗?梁羽同。

好吗?我跳舞时看你眯缝个小眼,好像要睡着了。

我那是木匠吊线呢,看得更细致。

你可别看瞎了。我当年是北京少年宫的尖子呢,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能上这儿给你看!

咋的,你在哪儿跳还不许别人看哪?

两人嘿嘿一笑。逗归逗,自从麦收那会儿,两人觉着亲近多了。开会啦,干活啦,无论有多少人在,两人目光一碰,嘴角和眼窝便有温馨的笑意漾着。

电闸一拉,灯光骤暗。一束彩光穿过夜色直溅到幕布上,光束里有许多蚊子飞舞,娘子军们的足尖也旋转腾跃起来。一场电影就是北大荒的一个艺术节。人们屏息静气,傻了似的神脖子看。偶有老农吧哒着烟锅子叹出一声,那脚丫子,啧啧,脚趾盖不拧下来呀!知青们就一阵哄笑。

梁羽坐在那里,嗅得到小猫的发香脂粉香,甚至感觉到近旁的少女的体热与呼吸。这感觉真是美丽真是令人沉醉。蓦然竟有一只小手探过来,往他手心里放了几块暖暖的东西,动作温存极了。奶糖,我妈妈寄来的,吃吧,别吭声。小猫咬着耳朵说,声息柔柔的。梁羽好激动,他含了一块在嘴里,舍不得嚼。那时奶糖在北大荒犹如天外之物,何况是她给的,那只小手悄悄塞过来的。他本能地又把剩下的几块塞回去。根本不必细想,他知道她还会塞回来的,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再碰碰再亲切一下那只可爱的小手。仿佛是一种相互推让,假装着一种相互推让,各自欺骗着自己又理解着暗偷着激动着对方,两只手悄悄地紧紧地握住了。灼热,颤抖,荡魂夺魄,紧张有力,柔情蜜意。什么都无须说。

奶糖落在地上了。因为这东西已经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

小院里照旧红火着嘈杂着。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说历史说现在说自己说战友。老狼和小猫也在说,只是说得少。她和他其实都心不在焉。两颗心都在属于她和他的历史里徜徉着激动着温存着。

秋深了,快上冻了,整地耙地的活儿紧极了。全连一万六千多亩地,机务排白班夜班连轴转,累得好些小伙子直拉稀。

这一夜,轮到梁羽和另一个知青夜班。恰好是柳荷和另一个姑娘当班送饭。半夜了,该送饭了。往常都是两个女的结伴而行。这回是梁羽干活,柳荷当然毫不犹豫。行了,我一个人去吧。凭着一股柔情一股热望,她上了路。

走向黑沉沉的旷野,听秋风海涛样回响,愈走夜色愈黑,柳荷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了。她使劲摇着手电筒,边快步紧行,边大声唱歌。临近一片林子,已望得见地里作业的拖拉机的灯光,听得见马达的轰鸣了。柳荷高兴地远近一望,天哪,有几双绿眼睛荧荧闪闪地在后面跟着她。狼!柳荷吓得几乎要惊叫出来,毛发忽地竖起,她刚要狂逃又猛地顿住脚步。听老乡说,有狼跟着千万别跑,跑着跑着狼就会搭上你的肩膀,只要手里有亮,有响动,就慢慢走。柳荷压制着恐惧,眼泪却不听话地挂下来。她拼命拿手电筒乱晃,拼命唱歌,那哪是唱歌?那是嚎叫。

许是发现了乱晃的手电筒的光,许是听见了惊惶的喊叫,拖拉机一转向,急速朝这边开来。临到近前,一个身影跳下舵楼,一把抓住柳荷的肩膀。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是梁羽。柳荷浑身一软,瘫在他怀里,接着就孩子似地号哭起来,手电筒和怀里抱着的四个饭盒,哗啦全掉在地上。

别哭别哭,有我呢。梁羽一手扶住柳荷,一手拣起手电筒,又把捆着的饭盒拎起来,连拥带拽地和柳荷进了舵楼。柳荷疲惫地软软靠在梁羽的肩头。老狼,吃饭吧,呆会儿该凉了。她从饭盒里捏出一个油汪汪的肉包子塞进梁羽嘴里。

一顿狼吞虎咽。拖拉机重又雄赳赳地在夜海里游弋,拖在后面的几排耙片在尾灯的照耀下卷起漫天的烟尘。黑夜,大地,轰鸣的钢铁,如云的烟阵,微光里那漫不经心的目光和雪白的牙齿,这一切都是雄性的气概和力量。柳荷娇俯地倚在梁羽的身旁,手指柔柔地爱抚着工装下那一块块道劲的肌腱。无须多说什么了,当手和手嘴唇和嘴唇欲望和欲望心和心相碰触相连接相缠绕相融合的时候,青春便越过栏栅,高举起自己骄傲的旗帜,顷刻学会了生命本原的语言。那时钢铁是温柔的夜色是灿烂的,血脉向胴体鼓起了强劲的风……

带着醉意带着激情重在大荒风雪中跋涉了一遭,跟着额角和眼尾的纹路又摸索回了北京。尽兴了,累了,大家便纷纷起身相互道别,交换名片,相约再聚。

小院里尽是斑驳的灯光月影,仿佛褪了色的青春年华的碎片。

梁羽是开自己的黑色奥迪来的。回去时车里塞了5位,柳荷也在里面,挤得结结实实,教人想起当年的大火炕和伐木休息时挤作一堆取暖的情景,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洒了一路。梁羽也笑,柳荷也笑,只是两人的目光不时在倒视镜里对撞闪烁,完全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相当复杂,复杂得看不出任何内涵和暗示,只是历史的对撞记忆的闪烁人生的交叉罢了。已经过去了。还能有什么呢。

她和他都这样以为。

三天后,电话响了。柳荷漫不经心地抓起话筒。小猫吗?是我,梁羽。啊哈,老狼!亏你还记着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总经理脑子里全是美元马克法郎呢。明天卞午有时间吗?没事儿一块侃侃。

盛夏的北京,天人流溢,地面像滚烫的铁板。热烘烘的世界,热烘烘的记忆里柳荷就是这娇小玲珑的样子。走路如微风拂水纤尘不动,两条腿秀美而富有弹性,一望而知有舞蹈的功底。

一身湖绿色连衣裙,飘飘然走进幽静的吧屋。梁羽已经在那里了。他把自己埋进镣绕的烟雾里,望着飘近的雨影,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冲动。在水泥晒场上,在粗糙的木制舞台上,在田间地头,她曾经怎样美丽地翔舞呵。三天来他惊异自己是如此地激动,一切都记忆犹新,一切都恍若昨日。聚会时那种平静不过是生活需要的外壳罢了。

酒香浓烈。烛光摇曳。

你怎么样?这些年,猫儿。他问。

不好不歹中不溜儿。她故作调侃。

这些年,我一直没忘。

她黯然。

我知道你的一些情况。可一直没找你,也不知道该不该找你。

还生气吗?她低着头,垂飘下来的秀发遮住半边额头二晶莹的高脚杯在纤细的手指间旋动,缓缓的。

不。强求不得的。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这是一出剧名。

不,不是我们不懂,是那个时代不懂或者不许。

是我们不懂,确切地说是我不懂,其实是可以抗争的。她点燃一支长长的摩尔,深吸了一口,又加上一句,生活本该是另一种样子的。她泪光盈盈。

那真是一种疯狂一种燃烧。在那个恐怖而后又痴迷的秋夜以后,生命的洪潮冲决了一切堤防。那时候没有书没有艺术没有文化没有灵魂的栖息地,空中楼阁式的革命理想轰毁之后,精神到处流浪,唯一的慰藉就是爱的臂弯。在风雪弥天伐木归来之后,在淌干汗水筋疲力竭的收获之后,在灰尘蔽空的充满化肥农药刺鼻气息的春播之后,在火药味十足的种种学习与大批判之后,在爱情的小河里陶醉松弛一下心灵该是怎样的安恬呵。于是在小松林在青纱帐在篝火旁在庭院深处在晒场角落在机车舵楼里,她和他留下无数缠绵的足印,留下无数关于邓肯华盛顿拿破仑托尔斯泰家春秋子夜三言二拍以及家乡北京的温馨而零碎的话题,留下无数如云如花的开放如潮如风的波动如雷如电的呢喃。那是野性进发的热狂,那是偷偷摸摸的解放,那是惊心动魄的探索,那是解脱超越忘却迷醉和贪恋。

连队都知道老狼和小猫搞对象了。她沉默寡言,眼圈发黑,瞳仁里隐着黑色的火焰;他瘦骨嶙峋,动辄大喜大怒,锐眼里有尖利的光。

柳荷的母亲从探亲的知青口中风闻了这件事,急急来信询问。柳荷冷静、认真又不失热烈地复了信,说梁羽是思想进步、在连队有威信的好青年,当排长,快入党了,有文化,有能力。恰在这时,她觉得身体不适,精神恍惚,绵软慵懒,吃点腥的就要呕。我怕是有事了,她脸色青苍着悄悄说。黑眼睛老大,惊惶得像瑟缩的小猫。反正家里也知道了咱的关系,请假探亲,想想办法,要不就抓紧结婚。梁羽干脆利落。一只果决坚毅的狼。一句话就叫小猫软软地心安了,快意地笑了。

小猫启程返京。母亲是北京一所中学的校长。父亲是地质勘探队的工程师,大跃进年代在西北的崇山峻岭中不幸遇难。这以后母亲就独力挑起全家的生活担子,而且居然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里里外外显不出一点窘迫穷苦的样子。母亲婉言谢绝了所有红娘,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投给她的学校和两个女儿。职业的习惯和生活的遭际练就了她果决干练、说一不二的性格,一切都有计划分步骤按既定方针办。柳荷就说妈妈把学校办成了家,把家办成了分校。

在柔和温暖的灯光下,面对母亲早生的华发和严慈的目光,柳荷坦述了一切。女儿讲得那样动情,那样热烈,那样虔诚。但是,母亲沉思半晌,摇头了。

柳荷的心猛地抽紧了。母亲习惯于替女儿计划安排一切,从发式到袜子的颜色。她的决定从来不存在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厨房里的牙签都永远固定在一个位置上。母亲站起身来回走动着,眉头紧锁。小伙子可能不错,我理解你们年轻人的感情,但是出身小业主家庭,父亲又是右派,这绝对不行!感情用事都只会犯错误。你不可能在东北那儿安家落户,你最终的目标得回北京。结了婚就栽那儿了!事到如今,妈妈不想多责备你。当机立断,把孩子打掉。我早年的一个学生在黑龙江的部队里当官,我已经同他说了,把你的关系转到军马场,再想办法推荐上大学……一切有妈妈安排。

柳荷泪如雨下。她天生就是个小猫,不会决绝地做事。她也知道,哀求哭闹在妈妈那儿都不起作用,姐姐在陕西插队交了一个朋友就是妈妈不由分说硬给割断的,前不久姐姐刚被妈妈的一个学生家长调到通县,回北京指日可待。

母亲要她安心住着,不必再回北大荒。一来做了人工流产需要养息,这是绝对不能让农场知道的;二来北大荒那种“早晚看不见、地里三顿饭”的劳苦日子,柳荷也真是惧透了。她留了下来。

一封长信寄给梁羽。做人工流产的时候,她流了那样多的眼泪,可在信中她只能说没有怀孕。她怕负不起如此沉重的责任,怕老狼不答应。她把母亲的态度如实写了,但真诚地发出一颗痴情之心的海誓山盟,永远爱你,我永远是你的!狼!她在信尾划了大大的惊叹号,滚落下来的泪水又把它润开,浸成了一片模糊的蓝色。

乐曲凝结,烛光凝结,时间凝结,血脉凝结。梁羽听得呆若泥雕。他完全相信了那封信,以为他和柳荷真的不曾有过孩子。从73年到86年整整13年,他对那条可怜的未曾出世的小生命一无所知!

这汉子自成年以来就极少流泪。此刻他禁不住潜然泪下了。浅绿色的君度酒弥漫出苦涩的气息。小猫揿灭摩尔烟,也垂下头像受伤的小鸟一样任泪水长流。老狼望望小猫,那秀发半遮的白如大理石的前额,那泪水濡湿的扇状的睫毛,那燃着黑色火焰的大眼,一切当年都是他所痴爱所拥有所熟悉的美。然而命运呵……他心里蓦地涌起一阵热潮,好像还是初恋时的热潮,只想好好怜爱她珍视她保护她娇纵她让她快乐。

孩子多大了?你家男的怎么样?过得好吗?老狼问。这是他极不情愿又必须问和极想问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很妒忌那个和小猫一起生活的男人;他也知道,只要那个男人对小猫好,使她过得惬意,他也就释然了。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可命运只能分给你一小份甚至根本不睬你,哪怕你曾苦苦地奋斗过祈求过。这是奢望不得的。

我们没孩子。我们正在闹离婚。

老狼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桃李满天下的母亲凭藉她在学生心目中的崇高威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女儿的关系从北大荒转到河南省的一个军马场,而且无须她和柳荷奔波劳顿,是部队专门派人把手续和行李一起送到军马场的。母亲嘱咐女儿,到新地方好好干,有上面关照,选派你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这期间,柳荷给梁羽写过几次信。往昔的初恋还在心里温热着,但母亲严厉而决绝的态度和临行前明确的叮嘱也不能不使她预感到这爱的艰难、困窘与渺茫。从幼儿园时她就习惯于母亲的安排与设计,因此在信中她热切地期望梁羽赶快设法走出那片苍凉而遥远的黑土地,入党上学返城,赶快干出点名堂,以博得母亲的认可和欢心。我相信你能,你的刚强、智慧、胆魄我是了解的,希望你杀开一条血路闯进北京!信尾照例是大大的惊叹号。

但那个畸型的时代,人是难以靠本事能力知识出人头地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和虚情假意常常决定着人的命运。小业主的家庭背景和“摘帽右派”的父亲,注定了梁羽无论怎样拼命,享有怎样崇高的威望都难有出头之日。他的回信只能讲决心又讲现实,讲憧憬又讲艰难,讲爱的执著又讲爱的苦痛。他不肯为自己也为这个倒霉时代罩上虚假的光环。

一年以后,柳荷按预定计划被推荐到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学英语。北京与北大荒,宁静的图书馆与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爽风里飘逸的裙衫与风雪夜眉头凝结的冰霜,舒适的小家与大宿舍潮热的火炕,绿荫下的大学生与毒日头下的农工,这一切距离实在太遥远了,即便是两颗相恋的心也难以跨越。

信渐渐少了,冷了,断了。她是因为畏缩;他是因为自尊。

母亲调动了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为女儿挑选如意郎君,或者说是她心目中的如意女婿。那是那位在部队当头儿的学生,带来一位军训参谋,英俊、强壮,家在河北农村,出身贫农,穿上军装是英武的军官,脱下军装是能干的汉子。在那种彻头彻尾政治化的年月,军人是最令人艳羡最高尚的职业。母亲第一眼就相中了,柳荷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感,曾经历过火热之恋、而现在心境寂寂的她,似乎也盼望生活充实和热烈一点,潜意识里躁动着一种对异性温存的渴望,以求得忘却与慰藉。每当周末军官到学生宿舍去接她回家的时候,引来许多女生惊羡的目光,她也隐隐地感到满意。

1978年,柳荷大学毕业,进了外贸公司。为解决军官转业留京的急迫问题,两人结婚了。度过最初的兴高采烈之后,日子缓缓地漫过去,她才本能地意识到,这种爱这个家的根基浅,只是情欲上和政治上的需求而矣。这用理智的天平秤过的婚姻,放上了一些非爱情的砝码。

夜深了。整个北京一片灯海。梁羽的黑色奥迪静静地在长街上滑行着。这是个正在发生巨大变动和深刻变革的大都市,当代中国的聚光点。人们的思想观念情感世界与这片土地一样,到处都是轰轰隆隆的工地和匆忙搭起的脚手架。人们正忙于破坏和清除一些旧的什么而代之以新的和闪闪发光的什么。

那时候,我们太单纯,太想做听话的孩子,对世界对生活对爱情实在什么都不懂。柳荷幽怨地说。

我们拗不过那个时代。梁羽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很理解地说。

车嚓的一声停在柳荷母亲家门前。

北京长城饭店迪斯科舞厅。这是凭外币或外汇券才能进来的地方。乐池那儿是走穴到中国来的菲律宾乐队,在节奏强烈火爆的舞曲声中,两位袒胸露怀穿超短裙的菲律宾小姐边唱边扭动着娇小的身条,蛇一样。黑黑的眼圈,褐色的皮肤,长长的胳膊和腿,一口雪白的牙,半隐半现的乳峰;银色高跟鞋踢达着,像浪花一样溅落,很刺激。舞池不大,聚集着一群各种肤色的老外和中国男女。舞池外围则是点着蜡烛的幽暗的座席,坐在那里的人可以一边谈交易,一边欣赏舞池里的疯狂。

梁羽和柳荷坐在远远的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里,一杯黑啤酒一杯粒粒橙两碟开心果加上两个人,自成体系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隔着一阵阵摩尔烟带清凉味道的云雾,映着烛光,小猫那化了妆的脸庞依然很清丽,两只大眼睛晶亮而迷蒙,有梦样的光辉。

你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谈谈自己?小猫说。

先听你的。我们分手十多年了,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然后再听我的。

婚后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没味极了,就像闲极无聊在纸上的乱写乱画。柳荷轻叹了口气。他在区工商局当干部搞外勤,管个市场什么的。过去靠家庭出身、党员的牌子当资本,还有点上进心;现在形势变了,没本事没文化不行,专好杯中物。每天晚上二两,喝完就絮絮叨叨讲部队那时怎样器重他吹捧他,现在风气怎么坏了没人理他了。我学外语他烦,陪老外谈生意,跟贸易团公出,他都骂骂咧咧,整个儿一个酷坛子!他不敢打我,只会砸碟摔碗。头几年还骂我不是个娘们儿,不能给他生儿子,一检查才知道是他的问题。这以后精神上就彻底垮了,萎靡不振,吊儿郎当,连上床跟我睡觉都打怵。我母亲也烦透他了,老太太知道她把女儿的生活安排错了,把女儿一生砸了。但我从不责怪她,路终究还是自己走的。我几次提出离婚,他不干,现在就这么僵持着。

算了,不谈他了,谈起来怪烦的。谈谈你吧,你这几年春风得意,也不容易吧?

是的。太难太难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梁羽呷着啤酒沉吟着说。他的目光凛凛,嘴唇的线条绷得平直,刹那间又教柳荷忆起了当年老狼那副桀傲不驯的样子。

你知道我到北师大去看过你吗?

不,不知道啊!小猫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是76年6月,我探亲回北京,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看你,和你聊聊,希望我们还能好下去。因为我忘不了你,忘不了咱们那一段情!

老狼的眼睛湿了。他点燃一支烟。

我知道你在北师大,我曾在校门口那儿徘徊好几天,想看到你又不想进你的宿舍,怕我那土豆皮似的肤色、茅草似的枯发、糙裂的双手和满身的土气教你难堪教你厌烦,教你的同学耻笑。

怎么会呢!我也是从那种环境过来的,小猫叹道。

转悠两天,没见你的影。我忽然想到你周末一般是要回家的。那天从午饭时候,我便坐在校门对面的马路边上,像个打零工的盲流,吃着三分钱一根的冰棍等你。在北大荒做梦都馋这种冰棍。大概吃了有20多根吧,肚子凉心也凉!瞧着大学生们夹着书别着校徽,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走出校门,一副天之骄子的派头,我越来越感到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同时又是强烈的自尊灼痛着我的心。你已经不写信了,不理睬我了,你已经回到北京进了大学了,我这个土老冒还来找你干什么?我真太傻太蠢太不知好歹!老老实实回北大荒种地得了。我刚站起身要跟卖冰棍的老太太结账,忽然见你从校园里走来了,白衬衫,紫裙子,白短袜,扣带黑布鞋,拎个网兜,打扮还是那样朴实无华,却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一百倍!我激动极了,什自卑呀自尊呀全忘了,我们曾经热烈地相爱过,我们曾经把自己全部给了对方,我们曾经相约白头到老!这一切怎么能轻轻地就抹掉了呢!我不相信,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我们的爱!我刚要喊你,突然,我发现你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军人。他推着自行车,和你说说笑笑并肩走出来,那亲热一望就知不是一般关系。我傻了。我下意识地还瞟了一眼他的上装,4个兜!是个军官!我呆若木鸡,仅存的一点期望也轰毁了。我甚至忘了躲开,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过你手中的网兜挂到车把上,你坐上车后座,笑着去远了,消失了。你走向天国,我却留在地狱。我清醒过来,恶狠狠地嘲笑自己真他妈的傻冒,咬咬牙转身就走。卖冰棍的老太太直喊:“小兄弟,你还没算账呢!”我把兜里那张10元票子甩给她,剩钱也不要了。我原想用那点钱请你下小馆呢。

梁羽一脸苦笑,满眼悲凉,可转眼就克制住了。神情又成了一只历尽沧桑的老狼。他要了两杯黑啤酒。

这一幕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和创痛。后来,每当遇到什么难处,每当到了奋斗的当口儿,每当面临失败的威胁需要咬牙的时候,我就想这一幕,用那时的惨痛那时的自卑刺激自己,就像受伤的狼在草丛里舔自己的伤口。我要证明我是条汉子,不比别人矮一截!

这话题太沉重了,柳荷凄楚地一笑,说。如同他不知道她曾怀过他的孩子一样,她也不知道他曾在北师大门口目睹过那样一幕。

我们跳跳舞吧,干嘛活得那么累?小猫说。

正是子夜,疯狂的迪斯科里有一只疯狂的小猫。她的黑眼睛里闪着悲伤的快意。

怀着历史的种种遗憾,怀着朦胧的期望,梁羽和柳荷一有空暇就常在一起了。

柳荷心境不好,工作三天打鱼两日晒网。梁羽那个企业集团有许多外贸业务,常接待老外,他便请柳荷做参谋做翻译做大公关。柳荷绰约的丰采流利的英语广博的业务知识以及谈判中的机智幽默,不仅令梁羽,也令他的男女助手们为之倾倒。

闲聊中,柳荷知道了梁羽直到1978年返城前夕,才同一位老实巴交的哈尔滨知青结了婚。那时他患急性阑尾炎,住进师部医院,认识了这位柔顺细心的姑娘。返京后,他进了一家街道小工厂,亏了几位知青战友的鼎力相助,才把分居两年的老婆调进北京一家企业的卫生所。老婆身体不好,生了个儿子又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不好使,很操心。1983年街道工厂负债累累濒临倒闭,全厂二百多老少职工一致拥戴梁羽出任厂长。梁羽上台后,大刀阔斧推进改革,先是靠电子玩具一炮打响,接着开发了系列电子产品、时装、儿童食品、家具、装璜设计等,如今梁羽已是一家有相当实力的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多项产品打入海外市场,年产值数千万元。柳荷赞叹地说,你真是一只精明狡猾的老狼!

梁羽笑了,我是来自北方的狼,北大荒环境恶劣,把我逼上梁山了。逼我的当然还有你。

小猫娇嗔道,你少含沙射影,纠缠历史旧账。

因为频繁的业务活动,两人的接触愈来愈多愈来愈密切。两人都在对方的生命中发现了更为广阔更为绚丽更加生机勃勃的新世界,两人相辅才能相成、比翼才能齐飞的世界。不愧是一只猫一条狼,一个更灵利一个更沉稳。柳荷来帮忙的几个月,迅速开拓了几项中外合资的大项目,整个事业蒸蒸日上神采飞扬。

事业会使人年轻,使人昂奋,使人焕发出全部的魅力和光彩,也使冷寂的历史苏醒。眼风相遇时开始深情、热烈和隐隐含有一种默契了,手和手的碰触开始紧张敏感和灼热了,海侃忆旧时刚刚触及那段热恋时节便突然沉默了,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寒问暖实则已漾着深沉的柔情了……两个人都感到一种对对方的需要和渴望。要是咱们携起手来,我可以向上帝挑战!梁羽说。

相对而视的深情的眼睛,都从对方那儿看到北大荒火热的青纱帐和一颗透明的心。

那是10月金秋,北京最美最宜人的季节。柳荷好几天没到梁羽这边来了,秘书打电话问外贸公司,说请了病假。梁羽赶紧把业务安排处理完毕,下午匆匆开车拎了些水果赶到柳荷母亲家。他知道她和丈夫分居后一直住这里。

柳荷开了门,穿一套乳白色丝质睡眼,乌发垂肩,脸色白兮兮的,果然是病恹恹的样子。

怎么啦?

发烧,好厉害,39度多。托邻居打了个电话,动弹不了啦。

你母亲呢?

市里组织个离休老教师访问团,到深圳、珠海转转,走了一个星期了。

嗨,打个电话给我呀。家里没人,我派个人来照顾照顾也好。你家那位没来看看?

来了。不过不是来看病号的,来商量协议离婚的,双方终于签了字。过去我一直想要房子,本来是外贸给我的。现在我也不要了,跟他拖不起。他居然很受感动的样子,要把电视机、洗衣机给我,我实在控制不住眼泪,叫他滚,就这么结了。

一阵沉默。

柳荷满眼泪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苦苦奋斗了几十年,小时候没了父亲,现在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场空……

别这样。梁羽握住她的手。你这是因为有病,心境不好,干事儿的时候你不是挺快活吗!

不不。那是假的。装的!也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能高兴高兴。可一回家,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她深深地啜泣了,肩膀像秋叶般抖动。

梁羽的心颤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一个聪颖而热情的姑娘,曾有过那样难以磨灭的火样的初恋,然而命运令她和他擦肩而过,留下深深的创痛和遗恨。苦难有时会创造美,但有时也破坏美摧残美。

梁羽轻轻地抚着柳荷的肩膊。别,别这样。振作起来。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懂得生活本身就是不完美,人就是因为这才总是不断地追求和奋斗么。

柳荷猛地翻转过来,满面泪痕,双手紧紧扣住梁羽的手。梁羽,你还爱我么爱我么?过去的失误就不能弥补么!你知道我爱你我始终爱你你知道吗!她一下扑进梁羽怀里声泪俱下了。

梁羽紧紧拥抱着她爱抚着她。仿佛辽远的热烘烘的青纱帐又铺天盖地而来,晒麦场夏夜那羞涩的一钩弯月又摇摇曳曳地飘来。整整十几年的苦恋思念回味,此刻是如此疯狂如此饥渴如此喷突出来。这是全身心的激荡、燃烧、死灭和再生,是冲出火焰的凤凰涅槃。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仿佛潮热的泥土还在和野风一起呻吟,秀发和胸部还沾有麦芒和花瓣,半阖的眼睛还溢满泪水,她的嘴唇还带有毒日头的灼烫和野草的香味……

沉寂已久的生命力突然勃发并且波涛汹涌,心魂在向上飞升,飞升,云霞灿烂,光芒眩目。蓦地,她响亮地叫喊了,生命仿佛一下又坠入无尽的深沉的蔚蓝色之中。她昏晕过去。最后一声喃喃的呻吟是她的渴望。

让我们在一起。

十一

柳荷欢欣得像一只云雀了。最美的歌声最美的舞姿最美的装束最美的微笑,一切一切都归来了。她走在阔大而喧闹的北京,仿佛就像在旋舞。人生真像一种旋舞,很累很难地舞了一圈终于又回到起点,充满憧憬和希望的起点。仿佛过了一夜跳下床拉开窗帘,看鲜活的太阳冉冉升起。呵,诗人说得多好——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她几乎把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爱都投进老狼这边的企业集团,每日尽可能地和老狼呆在一起。周围的人们都发现柳小姐变了,像春天的白玉兰般粲然开放了。秘书助手公关小姐们也发现一向不苟言笑冷冰冰像个铁面人的总经理也变了。只要他和她在一起,那热辣辣的眼风那暖融融的柔情便不可遏制地表现出来,甚至和老外洽谈也显得分外机智幽默,对部下也分外宽和春风满面。当然,老狼毕竟还是老狼,对工作效率和质量的要求照例一丝不苟。譬如要求办公桌上的笔尖朝里放而不许朝外放(这样拿笔的时间可以节省0.02秒),上班时间不许看报不许喝茶(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和场所),电话铃不许响过两声,接电话必须先报本公司的名号等等,这些都是铁的纪律。

柳荷已经办妥了协议离婚,自此她更加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把全部的情感投在梁羽身上。

但是,小猫也知道梁羽的难处。他和妻毕竟有过一段患难与共的生活,家里又有个病孩子,企业和他本人又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婚姻生活虽无激情却也无大的裂痕和冲突,他的妻是柔顺的缄默的尽职尽责的,典型的贤妻良母。在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伤害了她,因此她怀有深深的歉疚和负罪感;但在情感上,她又如此地渴望梁羽全身心的爱。她陷入一个怪圈。她自身成了一只疯狂旋转难以自拔的陀螺,一个双重性格和价值取向的矛盾体。

她在等待和企望着,希冀梁羽能够慢慢淡化家庭生活,能够寻找一种契机,最终和她走到一起。只有依存关系和社会责任的婚姻该解体就解体,应当让位于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她说。她无所顾忌全身心地奉献着燃烧着自己,但绝不安于一夜风流的满足,绝不想扮演偷偷摸摸的情妇的角色。

梁羽难极了。他热烈地爱着小猫。她的聪颖才智活泼热情,她的美丽气质风度甚至做爱时的激情乃至在事业上给予他的创造力和支撑力,都是妻无法比拟的。但是,每当一进家门,看到妻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看到妻深夜还在等他归来,还在细心地辅导儿子做功课;每当早晨醒来,看到枕边已经叠好的衬衣袜子,桌上可口的早餐;每当看到儿子抱着一条病腿去上学,然后带回一张张满分的考卷和优秀的评语,他就一句绝情的话也说不出。想到前些年和妻患难与共的生活,想到这些年的安恬平稳,他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借口来撕碎这和谐的家园。甚至回家后怀着一种默默的负罪感,对妻儿更加温和。他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同样处于撕裂和矛盾的煎熬之中。他似乎也在等待,只是他知道这等待太虚无缥缈太无止无休太软弱无力。他只能拖下去。

但是,这旷日持久的等待对小猫来说就意味着痛楚的煎熬。人世间最难控制收束的情感就是爱情。小猫变得喜怒无常了,有时快活得像阳光下的一朵浪花,转瞬又阴云密布泪眼汪汪,烟也抽得愈来愈凶,酒也喝得没有节制。

那是一次公司内部的联欢晚会。小猫和老狼满面春风地跳了好几场舞,但是,渐渐的,好像酒喝得多了,她竟颓坐在沙发里呜呜地哭。

别,别这样,小猫,冷静些!这么多人呢。梁羽软声软语地哄着她。

不不!她使劲摇晃着肩膀,好像要摆脱压抑在心头许久的烦闷与重负。我够冷静了我够冷静了还要我怎么样!我又不是什么狗屁第三者——

我是第一者!

十二

风声终于不能不传到梁羽妻子的耳中。她出身贫寒,在城里和北大荒都经受了许多的生活磨难。这个家和这个家的今天对她来说太宝贵了。她知道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夫妻之间尚存的情感和这块属于儿子属于她和丈夫的唯一的芳草地。她不吵不闹,反而加倍细心温柔地尽一个贤妻良母的义务,仿佛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饭菜照样热热的,衣服照样洗得干干净净叠得齐齐整整,家里照样一尘不染井然有序,也从不责问丈夫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或者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静静地出现在柳荷家,手里拎了些水果和点心。

我是梁羽的爱人。

哦。柳荷稍稍有些惶乱。

我听闻了你和梁羽的一些事情,我也不想责怪你和梁羽。你们过去在北大荒的那一段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女人,我理解。你有才华有能力,对梁羽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梁羽在家没少夸你,我也打心眼里感谢你。但是,这些年我和梁羽走过来是很不容易的,我又有个残废儿子,一旦发生什么变故,让我和儿子怎么活呀……她哭了。

我不封建,我不反对你和梁羽保持友谊关系。但是,我求你……你还年轻漂亮,有能力有前途,将来肯定会比我们更幸福。真的,求你了!给我那残废儿子留个父母双全的家吧。当初你们没成,那不是我的过错,不要让我承担这份罪责和痛苦吧……

她哭成个泪人儿。

柳荷无言以对。

这件事,柳荷没有告诉梁羽。她真诚地爱着梁羽,同时她也是个善良的女人,不想用这件事去制造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承认现实吧,认命吧。强求那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如同要抓住风抓住阳光一样,末了总是一场空。还是让自己来承受一切遗恨吧。在流了许多眼泪之后,她开始认认真真在外贸上自己的班,并以各种借口推脱梁羽的邀请。她不想夹在一个能继续维持和稳定下去的家庭中间,那样太尴尬太伤她高傲的自尊心;她不想让那种没有指望也看不到归宿的爱继续发展,因为这种情感带来的是短暂的欢乐长久的痛苦。

但是,梁羽受不了了。命运尽管使他和她分离,柳荷毕竟是他最早也是唯一他全身心热恋的永难割舍的女人。柳荷愈是不见他,他愈是心急火燎地想见她。她愈是远离他,他愈是像一只狼一样追逐她。上班的时间等在她母亲家的路口,下班的时候等在她单位的门口。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小猫不回答,只是走,兀自走走走。像一个冷艳孤傲的公主,像一名受伤累累把自己与人世隔绝起来的修女。问急了,她猛然顿步。

你想有个稳定的家庭,在社会上像个正人君子,可我呢?你想让我扮演什么角色?

老狼默然。

这样一时半刻地见见面有什么意思!你能离婚吗?能和我结婚吗?能结婚我立刻跟你走!

老狼呆呆地站住。柳荷走入喧嚣的人海。

柳荷话说得狠说得硬,可她是怎样炽烈地爱着梁羽呵!这拒不见面的日子对她来说也是极大的压抑极大的苦痛。多少次她动摇了犹豫了,一听到老狼沉郁的声音一看到他瘦削的面容深情的眼睛,她就难以抑制地激动,渴望投入他强有力的怀抱,哪怕只有片刻。她终于无法再忍耐这种想见能见而不敢见不能见的煎熬了。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此刻,她决定远离北京,远离梁羽,远离这乱麻似的情感和生活。

这是1989年岁尾的严冬,一个清雪飘飘的日子,她孤独地登上飞机,含泪向母亲挥手告别。母亲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但只能保持沉默。女儿走到今天这地步,老人不能不深深自责当年那武断的母爱。

行前,柳荷给梁羽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做孩子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幸福;做大人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悲哀。

信尾,她引了缨塞的一句话——

爱你而又抗拒你的女人是爱你不深;爱你很深而又抗拒你的女人是自知你爱她不深。

十三

柳荷走了就是不打算回来了。她在深圳,日里把自己埋进高频率高强度的公务里,夜里则汇入深圳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忘情地唱忘情地舞忘情地海聊直到凌晨。

她依然那样娇小明丽,圆圆的前额下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又深沉。颇有些中外阔佬频频约她到舞厅到吧屋到高尔夫球场到度假村到海滨浴场。她也不拒绝,只要潇洒痛快、新奇刺激就行。

她唯求忘记自己。

但是,她绝不是随便跟男人上床的轻批女人。她需要而且只服从爱的召唤。她并非不希望能有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出现在面前,像抓小猫一样俘虏住她的整个身心,抹去历史,创造未来。但是,时日一天天地去了又来,男人们流水似地来了又去,她从不曾怦然心动为谁倾倒过。

终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刻骨铭心地恋着梁羽。她无法把北大荒把老狼的影子从心里抹去。老狼那瘦骨嶙峋的身影冷峭的面容和火辣辣的爱,满满地占有了她的全部生命。每天上班下班经过收发室,她都下意识地瞅瞅信箱,当有一天老狼那刚硬的笔迹映入眼帘的时候,她才惊喜却又惊惶地发现,自己盼望的就是他的信他的消息!

老狼没多说什么,只是关切地问问她的情况谈谈自己的情况,语调苍凉而沉郁。

柳荷哭了。

半个月后,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辞去在深圳的工作,返回北京。

听天由命罢,她想。

十四

柳荷重又把自己抛进漩涡,像一片落叶沉不下去也浮不出来。梁羽也陷在这漩涡里,一面是他痴痴钟爱的女人,一面是名声事业和共过患难的妻子病残的孩子:真是见也难不见也难爱也难不爱也难。柳荷变得愈来愈神经质,一会儿炽烈如火,一会儿冷若冰霜。刚刚通了电话说下班后在某地某时见面,没过5分钟电话又响了,她说不见了。

入秋,梁羽到广州、深圳、珠海办业务转了二十多天回来。两人约好到长城饭店跳跳舞聊一聊。分别了一些时日,都怀着思念和柔情,在幽暗的灯光里,两人相拥着缓缓起舞,脸颊碰着脸颊,心和心应和着跳动,忘却了人生的一切负重和烦忧,一任心灵在如梦的空间缠绵和邀游。

夜深了。梁羽开车送小猫回家,一坐进那辆黑色奥迪,小猫敏感地发现老狼不像以往那样,把随身带的公文包放在手边,而是一扬手扔到车后座。

怎么?里面有钱怕我看啊!小猫逗他。

没啥没啥,干嘛那么多心。老狼启动了车,可声音稍稍有点紧张。

恋人都是敏感的。

你不让我看我偏看。小猫回转身一伸手把公文包拎了过来。

得得得,甭翻了,没啥。梁羽伸手过来抢。

松手!小猫瞪圆了眼睛。

一叠彩照。是梁羽和妻子在广州、深圳、珠海留的影。白天鹅宾馆大厅里的瀑布,深圳锦绣中华的微缩景观,珠海白浪涛涛的岸边……梁羽和妻微笑着,或行或站或坐,透着悠闲自在和愉悦轻松。

小猫有如五雷轰顶!

你不是说只带助手去吗?她声音沙哑地问。

她非要去,我也没办法。梁羽紧张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这美妙的夜晚美妙的心境刹那间全破碎了。梦撞到了现实。泪水滚滚而下。

好哇,临走时你还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让我别心急,你却带着老婆去游山玩水把我干在家里俊等你傻盼你。我说你怎么二十多天没电话,原来是和老婆乐呢。我本来就不该和你好!滚你妈的蛋!小猫不可遏制地暴怒起来,痉挛的手开始一张张撕那些照片。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这个家还维持着就得这样啊。梁羽无奈而又无力地劝慰着,一面慢慢开着车。

行!你维持吧你当你的正人君子吧,你还老找我干嘛?!

撕完照片,小猫又抖开长长的底片。梁羽慌了。照片撕就撕了吧,底片千万别,我回去怎么交待啊?他几乎在哀求了。

你不是会撒谎么!你就撒呗,两边骗呗!小猫浑身发抖怒火冲天,转眼间底片又毁了。

萧萧秋夜,寂寂长街,一辆轿车的窗口撒出一团雪片般破碎的梦……

老狼沉默了,直视的眼瞳深深隐着恼怒的光;小猫哀伤地啜泣着,泪水成串滚过苍白的面颊。两颗受伤的心不约而同呻吟着同一句话——

生活本该是另一种。

以往在情热如火的时刻,他和她无数次感慨过这句话,那是指梦想。

此刻他们呻吟感叹着这句话,那是指不该梦想。

3个月后,经女友介绍,柳荷认识了加拿大某公司驻中国的一位商务经理,43岁的独身男子。1个月后,两人结婚了。柳荷住进了专为外国人建的高级公寓,她在金发碧眼的丈夫充满爱意的目光里,在珠光宝气和应有尽有的现代电器的闪光里,开始了一种优握却又陌生的生活。

许多中国女人和男人对她投以艳羡的目光。柳荷也觉着人生的小舟终于驶进一个平静的蔚蓝色的港湾。过去她太累了,这会儿该在这世界的一角里歇息了。她对女友A女士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一切都无须提起,一切都不会忘记。

直至今天,柳荷和梁羽如同她和所有朋友一样,有时无聊就通通电话,有时众友相聚还见见面。不过双方都很平静,好像世界上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子。

长谈之后,A女士对我说,所有知道柳荷和梁羽这一段恋情的朋友对她和他的最后选择和归宿歧见纷纭。有人说,梁羽没能为爱情毅然打碎他那个家,不是个男子汉;有人却说,梁羽宁可失去自己的爱而坚忍地负起自己的责任,这才叫男子汉。

A女士笑着说,这问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