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人说:“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历史和生命长河的流动,
决定了它的一切判断,诸如真理、美德等等,都有着无法穷尽的相对性。
错的年月,产生错位的爱情。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美德”,怎样扼杀
了脆弱的爱情。
一、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
——左拉
一阵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肖丽回头一看,朦胧的暮色里,一个家伙摇摇晃晃地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然后走进没膝深的水里,哗啦哗啦地大把撩着水洗脸,鼻子像熊似的直吭哧。肖丽不大高兴地转过身子。酒鬼!
忽然,扑通一声,把肖丽吓了一跳。不好!那小于怎么坐到水里了?不断涌来的江浪淹到他的胸口,大概因为冷水的刺激,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弄得水面上肮脏不堪,酒气熏人。肖丽憋住鼻子,纵身跳进水里,拽住那人的肩膀使劲往岸上拉。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堤坝的斜坡上,凑着江畔的灯火一看,这不是前不久一块从农场返城回来、等着B厂分配工作的那个古怪的黑小子么?看来,他的家长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同是哈尔滨这家数一数二的大工厂的职工。两个多月前,工厂派人到农场,把职工的孩子办回来一大批,可一直没有分配工作。这帮在北大荒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知青”,啥都不惧,天天到厂劳资科办公室去催。肖丽就是在那儿注意到这个黑小于的。别人都吹胡子瞪眼,大吵大闹,拿出一副市井泼皮的难缠的架式,唯独他将两条粗壮的胳膊在胸前一架,斜靠在门口一声不吭。不过,那后削的前额,茅草似的乱发,高高的眉峰,锐角般的颧骨,加上眼窝里又亮又尖利的目光,总叫人觉着有点凶神恶煞似的,不敢近前。
小伙子用手撑住上身,坐在石头上狼一样地猛喘,眼珠子血红。
“你喝那么多干嘛?”肖丽屏住鼻息,厌恶地问。
“你……管得着么!”黑小子醉眼朦胧地盯着肖丽,舌头硬得像鞋拔子,“我怕……明天死了……喝不着了。”他咧咧嘴想笑,却把脸弄成个怪模样。
“想死还不容易!别那么活遭罪呀。”话音未落,肖丽发现他已阖上双眼,颓然倒地睡着了。她恨恨地拨拉他一下,没有反应。总不能把这个醉鬼一个人撒在江边呀,等一会儿罢。她悄悄在一旁坐下了。
夜色渐渐笼罩了浩浩的松花江。弦月从斯大林公园的树荫后面升起,无数光斑跳动在江面,像鳞片似地闪闪烁烁。哈尔滨的夏天,夜风一吹,暑气顿消。肖丽感到微微凉意,她抱着双肘,瞧着睡得像死猪似的黑小子。他睡梦中,也不安稳,不时哆嗦一下,从胸廓深处发出深深的叹息。他一定有什么痛苦埋在心底。肖丽不禁有点可怜他了。
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肖丽有点不耐烦了。“喂,醒醒!”小伙子毫无知觉,依然酣声不绝。“喂!”肖丽急了,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吭吭两声,小伙子憋醒了。他愣眉愣眼地瞧着眼前这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问:“你是谁?”
“你甭管!”肖丽站起来,鼻子哼了哼:“你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再见。”
第二天上午,在工厂劳资科办公室,两个人又碰面了。肖丽笑微微地迎过去:“今天酒劲儿该过去了吧?”
小伙子眨巴眨巴眼,使劲儿在空荡荡的脑子里搜索着昨天的记忆,“你好健忘啊。”肖丽淡淡一笑,“昨天,在江边……”
“噢,是你……”小伙子想起来了,脸不禁一红,“谢谢,昨天我喝的太多了。你也是这次返城回来的?”肖丽点点头。“贵姓?”“姓肖,肖丽。您哪?”“雷超。打雷的雷,超过的超。”……
两个人就这样相熟了。之后,每天到厂里听完信儿,他俩便同行,到松花江畔蹓聊,坐坐。反正现在是无业游民,白天没事儿干,回家又憋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两个人从江畔往回走,为了躲雨,进了一家顾客寥落的个体饭店。两杯啤酒下肚,雷超又沉默了。透过雨水淋漓的玻璃窗,他久久望着街上匆匆往来的人影和不时闪过的车灯,眼神黯淡而忧伤。
“你好像有很多不愉快。”肖丽缓缓转动着面前的玻璃杯,轻声说,“不然那天也不会喝那么多酒……”
昏黄的灯光斜技在雷超棱角分明的脸部,一半明,一半暗,更添了几分苍凉与阴沉。他一动不动,像僵硬了似的。“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肖丽幽忧道。
雷超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然后用双手撑住前额,遮住眼睛,似乎有泪水流下来。
“生活他妈的专跟我过不去!活着有时真不如死了来得轻松……”他的声音喑哑。
肖丽静静地等着。可他又沉默了,紧闭的嘴巴像石缝一样执拗。他从不愿意诉苦,尤其不愿向一个女人诉苦。他宁可让痛苦像蛇一样啃嚼自己的心。
二、猜忌是毁灭爱情的最恶毒的养料。
——巴尔扎克
前不久,雷超从哈尔滨专程赶到地处北安附近的农场,看望老婆玉珍。从一九八三年四月办了返城手续,他和玉珍已经分手两个来月。虽说因为两地分居,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信里免不了有些猜忌,有点不愉快,何况双方还办了离婚手续。但那“离婚”终究是为了返城办给公家看的,内里小两口儿还是小两口儿。结婚整整十年了,又有了一对儿女,那恩爱感情岂是轻易割舍得开的。
下午六点下了火车,因为人多,他竟没挤上场部的接站车。眼瞅着车屁股冒出一股蓝烟飞似地去了,他恨恨地骂了句娘。五十多里路,老子就用腿量罢。他将装满水果点心的旅行袋一背,甩开大步,走上蜿蜒伸进密林深处的山路。
月亮早早地升上天空。登上最后一道岗子,树木疏落多了。夜色中,山下横着一片璀璨的灯火,那就是场部。东南角上,便有他曾生活过多年的温暖的小窝。对这儿,他绝不眷恋。整整十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全他妈的交待给这儿了,这足够他后悔一辈子。但这毕竟是故地重游,目光迷离在那灯火阑珊处,便有异样的温情漾开在心头……
赶到家门前,已是十点多了。三步并做两步,一头撞进家门,喏,玉珍已倚着炕里的被垛合衣睡着了,身边散乱地摊着一副脏乎乎的扑克。平素她就好摆弄扑克算命玩儿,今晚等他来家,闲着无事大概又算他该几时到哩。
“玉珍!”雷超热烈地叫道。
玉珍睁开惺松的睡眼,说:“哟!咋这时候才回来?”她一骨碌蹦下炕,接过旅行袋,“俺看接车站没有,寻思你不回来了呢。”
“没赶上车。走回来的,真累死了!”
玉珍麻利地从灶间端进一盆温水:“快洗洗吧。”她的目光投在丈夫那光亮的咖啡色皮夹克上,又迅速移到下身的牛仔裤,方头黑皮鞋,眸子像被刺了一下似地黯淡而紧缩了。
“瞧你,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拧身坐到炕沿上,语调变得尖利起来。
“这算啥。城里都这样。”
“怪不得你不急着把俺调去,八成儿嫌俺屯是不是?你早勾上个城里大闺女了吧?”
又是她信里翻来覆去那套喀儿!文化水儿本来就不多,除了这几句酸溜溜的喀儿好像就不会写别的广‘少废话!勾上别人还来找你?”
玉珍瞅着镜子里的自己,蓝线衣,杂毛线织的坎肩,灰涤卡裤子,要多屯有多屯,“两个多月了,就让俺在这儿守空房。你可倒在城里穷撩骚……”
雷超火了,猛地把湿淋淋的脑袋从脸盆里抬起来:“你别穷叨叨行不行?”
“叨叨咋的啦?你心虚呀?”
“放屁!”
“不愿意听,你走!”
“你还撵我呀?”
“没人留你!”
“妈的,我走!”雷超一声吼,喘翻了放脸盆的方凳。盆摔得叮当山响,水泼了一地。他回身抓起皮夹克,气咻咻冲出房门。
“找你的相好去吧!”玉珍的尖嗓子又追上一句。雷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娘们儿!”蹬蹬向回路走去。来时那股温情,那强烈的思念,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席卷一空。他只觉得怒火焚心,脑袋发胀……
乡村的夜凉气沁人,他裹紧了皮夹克,点燃一支烟,脑子渐渐冷静了。肚里空空,又折腾这么长的路,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他有点后悔了。这是何必呢!玉珍就这么个脾气……他放慢了脚步,企望玉珍能回心转意追他回去。她该知道他已跋涉了五十多里地,而且水米没打牙,再返到火车站得走到天亮……他走几步,回回头。然而每次只看到那深沉的夜色,只听到隐隐传来的犬吠和回荡在远山之间的林涛。他由企盼,而失望,而绝望,而忿恨了。
如果说分手两个多月来,她一个人呆在乡间,独自过着清苦的生活,他为此一直感到有些对不住她;那么经过这一夜,他觉得什么也不欠她了。也许他妈的真到了两清的时候了!他大步向车站方向走去。
天快亮了。
三、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邀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
——毛姆
雷超是一九六八年下乡来到这个农场的,和玉珍一个连队。他开拖拉机,她放羊喂猪,很长时间谁也没注意谁。
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玉珍的母亲突然得了肠绞痛,疼得满炕打滚儿。玉珍心急火燎地找到连长,连长下令要雷超用胶轮拖拉机把病人送到场部医院。雷超二话没说,连夜登程,凌晨二时到了医院。那位值班大夫懒懒地不愿及时处置,玉珍急得直哭。雷超瞪起血红的眼珠子,骂娘了,又赶到院长家打雷似地砸门。
立即手术!好危险,急性盲肠炎已穿孔。母亲终于得救了,玉珍一家千恩万谢,把雷超当成大恩人。自此,雷超就成了玉珍家的常客。但偶尔做点什么好吃的,玉珍就把他找去。雷超成年累月吃知青大食堂,没多少菜,一入冬更是一天三顿豆腐海带汤,清汤寡水儿。喝得眼珠发绿,他也乐得到玉珍家换换口味。
渐渐地,雷超感觉到玉珍对他有了那么点意思。洗衣缝服,嘘寒问暖,温温热热的。有生以来,雷超第一次近切地品味到女性的爱的温柔与甜美。他有些惶惑了。平心而论,玉珍是个蛮不错的姑娘,个头儿几乎和他一般齐,大眼睛,高鼻梁,总是半张着的嘴唇红润润的,像雨后的野玫瑰的花瓣儿,透着山野姑娘的健美和热情。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拿得起放得下。要讲在这儿过日子,找这么个内当家也算祖上烧高香了。可是,雷超实在不甘心扎根在这偏远的山沟里。他自小爱鼓捣个收音机、半导体什么的,脑瓜子有股灵气儿。又极爱看书,文学修养虽不很深,安徒生的童话以及《三国》《水浒》里的英雄好汉,讲起来却也滔滔不绝。他有过许多憧憬,而且因为工人家庭的清贫,那些憧憬便愈加瑰丽:飞机设计师、医生、作家、海军军官……唯独没想过要当一个农民。和玉珍结婚,便意味着一辈子只好做个“地球修理工”了。而且玉珍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乡村里极少有送女孩子上学的,何况她又是老大。这对于雷超来说,也是很难称心的。
可是,返城又谈何容易!比不得那些少爷小姐镀镀金便竞相飞走了,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爹哪有这份儿神通呢!那么早晚得成个家呀。
就这么愁着,犹豫着,他和玉珍若即若离、时冷时热地来往着。正当热血青春,玉珍那健美丰腴的曲线,热辣辣的眼风和有意无意的碰触,常常使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愉悦;但瞻望未来,他又觉得仿惶和可怕……那年代里,北大荒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实在过于贫瘠了,因此爱情和情欲就像雨后田野里的蘑菇一样易于生长。
一九七○年夏,麦收时节。雷超奉命到场部领康拜因零件,正巧玉珍也要去领兽用药品,两人便同行。回来时已近傍晚,没想走到半路,老天忽然变了脸,暴雨倾盆而下,天地间顿时一片白茫茫。北大荒的旷野哪有避雨的地方啊!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一个往年看瓜人留下的窝棚,落汤鸡似的两人便钻了进去。雷超脱了蓝工作服,把雨水绞净。玉珍也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贴身的无袖衫。地方小,两人只好挤坐在一层散发着霉味儿的陈年干草上。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玉珍那赤裸的温软的肩隐偎在雷超的肩头,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身子抖个不住。雷超的心也怦怦乱跳。身子一动不敢动。良久无语。
雨,竟渗进窝棚里来了。玉珍又朝雷超这边偎了偎,转过脸颤声说:“你的身上真热……”口中那温馨的气息直拂到他的脸上。蓦地,一道炽亮的闪电,电光中,雷超瞧见玉珍那灼人的如醉的眸子,半裸的胸口……他的呼吸沉重起来,手怯生生地摸索到玉珍那粗糙而热烈的手。不约而同地,两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紧紧搂抱在一起!晕眩,疯狂……恣肆的夜雨冲去了一切羁绊,野性的青春燃烧着,毫不在乎地跨过了人生的栅栏。
两个月后,雷超不顾家里的反对,和玉珍结了婚。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很快有了女儿和儿子。玉珍极能干,下工回来还忙忙地喂鸡,喂猪,伺弄孩子,结实的脚板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响着,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雷超则依然开着拖拉机,在田野上突突地往来。那些时日,生活当然是艰辛的,又不断地有办回城的知青战友告别,雷超买烟,买菜,买酒,诉一点别情离愁,玉珍那火爆脾气便不时发作。偶尔,雷超想起自己那些书,找出来翻一翻,玉珍又心疼电钱,又觉着无补于困窘的生活,也不愿意。当然,吵起来无非几天别着脸不说话,过后雷超想想,玉珍这个样子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难免的,便罢了。时日漫漫,他就渐渐忘却了那些书,忘却了少年时代浪漫的憧憬,甚至忘却了自己,木然地劳作着,将自己变为道地的农民。后来,场部不知怎的知道了他有点小本事,便调他去负责场部地区的电话维修,家也搬去了。玉珍去副业队做豆腐。他白日里东跑西颠,闲时帮人家修修收音机、半导体、电视机什么的。近几年政策好了,有些奖金,日子渐渐好起来,吵嘴的事也就少了。只是每逢年节,玉珍和许多北方乡村女子一样,愿意去别人家看甩扑克推牌九赌钱,雷超坐在家里,凭窗夜思,想想家乡哈尔滨和亲人们,想想已回城工作的朋友们,想想自己这苦辛而卑微的半生,便有种种凄惶的愁苦漫在心头。
一九八三年春,雷超父亲所在的工厂开了口,可以把孩子办回来,但已同当地农村青年结婚的便不行。儿子已在北大荒度过整整十五个春秋,又有了安稳的家,父母也便不很积极要雷超回来。可面对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的返城机会,雷超怦然心动了。玉珍几次随丈夫回哈尔滨探亲,大都市的繁华,工作的轻松,生活的多彩与清新,也颇使她欲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的日子实在不值得留恋。
“干脆!咱们也办个假离婚手续!”这样,四月里,雷超带着两个孩子,先行回到阔别了十五年的哈尔滨,一等工作安排妥当,再设法调玉珍进城,然后复婚。就在分手那天,雷超找来许多朋友帮助托送行李,闹闹哄哄的,不多时,家里搬了个半空,玉珍瞅着这零乱不堪的、仿佛骤然被捣碎了的家,瞅着丈夫和孩子那兴冲冲的样子,不禁黯然神伤。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办了一件蠢事。离婚虽然是假的,可法律上是被承认的。谁敢担保将来……
害怕,后悔,伤心,孤寂,使得这个乡村女子心里升腾起不可遏制的猜疑和忌恨的烈焰。开始是自己写信,可表达不出,后来就求别人写,满篇倾泻着尖酸,想象,神经过敏的挑剔。甚至诅咒。乃至雷超风尘仆仆从哈尔滨去看她,竟被她气出家门……
雷超苦恼极了,忿懑极了。
四、把我年轻的灵魂从卑微的事物转移开来的是她,把我用锁链拖住而逼我向上看的也是她。
——彼特拉克
连续几天,这帮返城的知青到厂部催问工作的时候,肖丽都没有露面。她怎么啦?是不是发生什么变故了?雷超的心暗暗地牵挂着。这天下午便依了她先前告诉他的地址,前去看望。
长久地没能安排工作,使得雷超的心情愈来愈恶劣了。他不愿意见任何旧日的朋友和同学。每逢在街头看到那些欢欢乐乐上班下班的人群,听说一些熟悉的名字干出什么名堂,当了什么长,从哪个大学毕业了,他的心里就一阵阵颤痛。生命,对于别人是玫瑰,是微笑,是从幸运到幸运的“三级跳”;对他,却是荆棘,是冷落,是从倒霉到倒霉的“前滚翻”。他甚至整日不愿意回家,看到父母那样大的岁数,还要为养活三十多岁的他和他的两个孩子而不息地辛勤劳作,他的眼眶就充满了泪水。玉珍也长久地不理睬他,只是不时写信给他的父母,问问孩子的情况,寄上点钱聊补家用。
这些日子里,唯一能给他带来一点清新的空气的,就是肖丽。他甚至奇怪,生活如此地落寞与困窘,那月芽儿似的弯眉拢着的眼睛何以总是那么清明淡泊?那挂在圆深的嘴角上的微笑何以总是那样安恬自信?难道她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世态炎凉?难道她有雄厚的资助?不不,都不是。她早已把自己的境遇都告诉了雷超,那境遇比雷超更悲惨,更凄凉。
一九七三年,肖丽下乡到了农场。她性格温柔如水,说话轻声细气,而且长得容貌端丽,一双大大的清澈的眼睛仿佛总在惊异地瞧着这个世寻何以有那么多的肮脏与苦难。那微微翘起的小嘴则似乎在逗人怜爱。她太柔弱了,柔弱得几近一株纤细的水仙,只有一泓清水才能使她悄然生长,何况她的早已去世的生父据说还有点什么“历史问题”哩。在那样的岁月,在风雪弥漫的千古漠野,生活常常只服从强者的意志而很少理会弱者的感情的。连长的人高马大的儿子看上了她,追着她不放。肖丽开始极怕,一望见那半截黑塔似的魁梧身影就战战兢兢地躲。可是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连之长就是上皇上,岂是可以躲开的。肖丽眨着小鹿样的惊恐的圆眼睛,瞧着连长儿子那泛着粗野的微笑的大脸愈来愈切近了自己,带着辛辣的烟味儿和酒味儿……
渐渐地,肖丽发现,因为连长儿子频频出现在她的身边,再也没人敢欺侮她了。而且,连长儿子待她也真不错,时时招呼她到全连最富丽堂皇的自己家里,吃的用的随她便。其实,她把这一切看得都很淡漠,重要的是连长的儿子给她带来了安全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同意了。一九七五年秋,全连借她的光放了一天假,又七碟八碗地大会餐一顿。等到鞭炮成串地响过,喇叭呜呜地吹起,泪花盈盈的新娘子便被送进新房。那一夜,当她像一个轻飘飘的草捆儿被掷上床时,竟哭作一团,昏厥过去……
此后日子在她心灵的伤口上揉进了愈来愈多的苦痛。后来生了儿子小楠,全家的家务活理所当然落在儿媳妇身上。稍不遂意,深冬之夜,丈夫便可以一脚将裸着身子的她踹下炕来;拳头和皮带,常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开始她还使劲地哭,后来想想,哭给谁听呢?谁又敢管呢?写信跟娘家诉诉苦?男人是自己找的。而且从生父去世后,母亲嫁给继父,拉扯着两窝孩子,生活就够糟心的啦……渐渐地她就不再哭,无论怎样疯狂的殴辱都不再哭。她心头的绿荫就是可爱的儿子和作为连队小学教师的她走进教室时那孩子们的参差不齐的清亮的问好。
一九八三年,家里来信说工厂要招职工子女返城,但已同当地青年结婚的就不好办。肖丽犹豫了,丈夫却很积极:“咱们办假离婚!你先带孩子回去。然后我再去,没工作做买卖更有捞头儿呢……”于是离婚证书上写明:儿子归她;财产归丈夫,而且不必给抚养费……
一个月后,一张照片寄到已返回哈尔滨的肖丽手里,上面是无耻地笑着的丈夫和另一个新娘子。肖丽和儿子被欺骗和抛弃了……
雷超轻轻叩响了肖家的房门。稍顷,门开了,露出一个小男孩的圆圆的小脑袋。肯定是小楠,极像肖丽呢。“你找谁呀?”男孩仰起小脸蛋问。“你是小楠吧?妈妈在家吗?”“妈妈病了。”雷超抱起孩子进了屋。肖丽正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双颊和眼窝明显地凹陷进去。见是雷超,肖丽无力地一笑,挣着想坐起来。雷超赶紧抢上一步:“别。你躺着吧。”
雷超环视着这狭小的房间,大约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吧,三张单人床都搭成两屋铺。因为潮湿,门框底下竟长出一串串灰白色的菌类。
“家里七八口人,你们怎么住呵?”雷超蹙着眉峰问。“我和妈妈睡地上,因为没有床。”楠楠抢答道。
雷超心里一阵颤栗。唉,我们这一代为北大荒贡献了人生中最可宝贵的青春,可得到了什么呢?回到城里才知道,我们早已被遗忘了。三十多岁的人,一切还要从头开始……
肖丽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淡然一笑,轻轻说:“这比在北大荒时强多了……尤其对于我,简直就是一种解脱呢。”雷超注意到,肖丽枕畔堆了许多书。他拿起一本翻了翻,是马卡连柯的《儿童教育演讲集》。上面还画了许多红杠杠。
“怎么?你现在还有心思研究这个?”雷超问,“将来能对付口饭吃就不错了。”
“我还希望搞教育。”肖丽沉思地说,“在农场那些年,生活虽然不幸,正是那些孩子给了我安慰和充实。一站到讲台前,什么痛苦都忘了。学生要是打个100分,我就跟过年一样高兴……真的,雷超,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人生难得有大段的空闲时间,抓紧学点东西吧,总会用得着的。你还总喝酒吗?”
“很少喝了。”雷超红着脸说。
雷超告辞了。走在喧嚣的长街上,肖丽跟他讲过多次的话久久回响在他的耳畔。特别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在工厂劳资科跟一个干部吵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要揍人家。肖丽死命地把他拉出屋,第一次那样声色俱厉地责备他“太野性”,连珠炮似地提醒他:“不要自己否定自己,不要自己放纵自己,不要自己毁坏自己!”是呵,同肖丽接触的越多,他觉得一个在漫长而平庸的乡村生活中久已被忘却的自我被唤醒。他仿佛忆起,我不是有过许多瑰丽的憧憬么?我不是有过许多书么?那些书不是曾给了我奋斗的激情,渴望让社会承认我的存在价值么?现在我怎么啦?怎么会沦为一个酒鬼,成了混吃等死的“街溜子”?生活同样困窘,而柔弱的肖丽却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亏我还是个男子汉?
他从床底下翻出那些落满了灰尘的有关收音机、半导体和电学方面的书,好似翻出了一个新觉醒的自我。为此他深深地感谢肖丽,也觉得非常非常迫切地需要肖丽……
他决意和过去一刀两断,重新开始生活!
五、在所有的自然的力量中,爱情的力量最不受约束和阻拦,因为它只会自行毁灭决不会被别人的意见所扭转打消的。
——薄伽丘
往日天涯沦落的甘苦使两颗心相知相通,觉醒了的憧憬和奋斗的激情使两颗心贴近并相互感到了灼热。人的心灵终究是难以忍受长久的感情上的空落的。
七月的雨后之夜,清爽宜人。松花江闪烁着万点星光,有风徐来,吹送着斯大林公园花草的幽香。珠串似的街灯沿岸排开,直伸到远处,灯光将湿润的林荫路照得一片空蒙。雷超和肖丽聊得有些乏了,便静静地凝望着对岸的灯火灿烂的太阳岛,仿佛沉入逻想。其实,雷超早已激动得不行,如果不是觉得有些胆怯,深埋在心里的话早就冲口而出了。而久久不语的肖丽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
“肖丽,”雷超终于开口了,声音激动得有些喑哑,“我们……我们还等什么呢?我们在一起吧……”肖丽战栗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想,我们会好的。一定,一定!我相信,一定……”雷超几乎语无伦次了。
“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啊。”良久,肖丽喃喃说。
“不不!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
“家里……能同意吗?”
“我们都三十多岁了,用不着家里指手划脚!”
“你和玉珍……”
“不,不要提她了!”雷超激烈地打断她的话,“整整十年啊,那个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生儿育女,干活睡觉。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听得出这话是决绝的。从那次去农场探望玉珍悻悻归来,他就决意彻底分手了。
“将来,我们会很难的……”肖丽轻轻说。
“你说过的,还能有北大荒难么!”雷超热烈地说,“只要我们好,再难也是幸福!”他猛地握住肖丽的两只手,“说呀。我要你同意。”
肖丽没有回答,只是羞赧地柔情绵绵地将身子轻偎过来。哦,这是怎样令人震颤的幸福呵!这是一切烦扰都被忘却的时刻,是时间蓦地停顿、生命骤然开花的时刻。他们紧紧地拥吻了……
第二天,两个人分别向家里宣布了这件事。没有想到的是,竟引起了那么激烈的反对。
雷超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工人,五十多岁,已退休在家,当了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她个头儿高高的,很瘦,走起路来一阵风,屋里屋外双手没有闲着的时候,嘴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因此全家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她头发已经灰白,尖利的颧骨和总是抿成一字形的嘴巴显出性格的刚烈。这个家在她的治理下总是一尘不染,几明窗亮,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火柴盒该放在什么地方,一辈子都不会移动的。雷超的父亲稍胖些,显而易见是老伴统治下最温顺的臣民,唯一的享受就是能够坐下来安安静静卷一支烟抽,当然绝不要忘记一回只能抽一支,抽完立刻把烟灰倒掉。
“马上给我拉倒!”雷超刚刚讲完,母亲就吼了起来,“当初我不让你找个‘屯迷糊儿’,你偏找!找了就不能撇了人家!不能伤天害理,对不起天地良心!……母亲一生气就更坐不住了,在这两屋一厨里溜溜乱转,摆摆这个,平平那个嘴里不歇气儿地高一声低一声吼着。父亲坐在窗前的方凳上,趁空儿连抽了三支烟,边抽边应和着母亲的话。
“那个肖什么还是个离婚的带孩子的?”母亲又冲到儿子面前,“我告诉你,趁早拉倒!只要我活着,就不准那个小娘们儿进家门,别说我打断她的腿!”
雷超含泪走出家门。八岁的女儿圆圆和六岁的儿子方方哭喊了一声“爸”,又回身扑进奶奶怀中嚎哭起来……
在肖丽家,气氛则冷静多了,但冷静得近乎冷酷。母亲心疼女儿,只会哭,继父只有一句话:“家里不同意你找这么个男人。他两个孩子,你一个孩子,将来怎么过!丑话说前头,咱家这情况你也知道,可没钱帮扯你。”
肖丽带上儿子楠楠,也含着泪离开了家……
朦胧的月色中,昏黄的街灯下,雷超将楠楠抱在怀里,凝视着肖丽那泪汪汪的凄楚的大眼睛。她仰着脸,嘴唇不知是发抖还是要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翕动着,两道淡淡的秀眉垂落下来,透着心底的哀伤。
雷超心里仿佛有刀子划过。“怎么办啊?”肖丽嘤嘤地问。
怎么办?退缩吗?不!雷超决定了。偷出户口簿,登记结婚,先斩后奏。
当两个人分别把鲜红的结婚登记书拿回家里的时候,雷超的母亲气得昏厥过去,父亲则目瞪口呆,把烟卷掉到了红亮的地板上;而肖丽的母亲一把抢过证书就要撕掉,肖丽安详地说:“撕了也是既成事实。”继父一摔门,走了。
当夜,雷超的父母同这个不孝顺的道子进行了一次“最后谈判”。刚烈的母亲态度决绝,她向儿子约法三章:“第一,尽快搬出去住,今后不要再进这个家门。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断绝关系;第二,方方和圆圆是老雷家的‘后’,我们老两口抚养。你每月得交二十元,算是还我们抚养你的债。你不许再来看孩子;第三,不许肖丽进雷家的门。只要玉珍不改嫁,我们还认她是儿媳妇!”
这样严酷的“约法”,雷超想也没想到。他痛苦得心都要碎了。“孩子还是我的呀!我不能不来看孩子……”他呻吟道。“不行!绝对不行!”母亲的嘴抿得铁铁的,“想要孩子你就得和肖丽拉倒!我们不能让孩子找个后娘!”
无须多说了。雷超最后只提出一个要求,请父亲帮着给租一间小房。“我们刚返城,没门路。总不能睡到大街上啊。”父亲瞧瞧老伴的脸色,同意了。
那一夜没月亮,风很大,吹得富扇哗哗响。两家人几乎都没有睡……
六、一个美好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
一个,人生在太老的民族中间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他负担极重:有悠久的历史,有种种的考验,有令人厌烦的经验,有智慧与情感方面的失意……
——罗曼·罗兰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雷超和肖丽静悄悄地结婚了。雷超时年三十四岁,肖丽二十九岁。
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煤拌棚改成的住房,两套铺盖,一个新打的梳妆台和一张桌子,就是他们的新居和全部家当。新婚头一夜,两个人简单做了四个菜,买了一瓶红葡萄酒,在那张方桌上摆了一桌“席”。肖丽穿着那件心爱的白连衣裙,乌发上颤着雷超为她插上的一朵红绒花,灯光下显得婷婷玉立,娇艳可人。雷超身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灰裤子,黝黑的皮肤泛着兴奋的光泽。两个人举起酒杯,叫六岁的楠楠也举起一只小酒杯,一家三口共同庆贺新生活的开始。一杯酒饮过之后,这对饱经生活摧折与磨难、已是中年的新人发现对方的眼睛都是润湿的……
这是多么凄苦而又幸福的一夜呵!
日子是难以想见的艰辛。好在前不久,工厂为这些青年安排了临时性的工作,肖丽去冰棍厂,雷超去劳动服务公司当电工。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有七八十元。可是,每月小屋的房租十八元,楠楠上幼儿园二十元,还要交雷超父母二十元,所剩那十几元怎够两口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穷有穷的过法儿。雷超烟酒不沾了,肖丽更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算计着花。“咱就别吃肉啦。”“好。都说吃素的和尚活得长远。”可是,家里不给粮证,两个人连口粮都没有,只好到集市上买高价粮,结果连青菜都买不起了。那就吃咸菜,一天三顿,吃得脸和腿都浮肿起来。秋天过去,风渐紧,天渐凉,冬天又到了。煤拌证也没有,又得节衣缩食花高价买,有时穷得到月底把所有的克都抖个遍,连买盒火柴的二分硬币也找不到。早晨从被窝里钻出来,牙刷冻了,缸里结冰了,被头一抖落一片霜……
冷罢,饿罢,穷罢。从北大荒的旷野上走过来的汉子和女人还有什么不能忍呢。他们居然还有心思读读书,她读她的“教育学”,他攻他的“电学”,还空着肚子乐呵呵地给楠楠买回几本《看图识字》和《孙悟空》。有时,他帮人家修修录音机、电视机什么的,忙到深夜,肖丽陪到深夜。饿时,肖丽便轻轻端上一碗被他俩戏称为“延年益寿王筋面”、“珍珠翡翠白玉汤”的面条或面疙瘩汤。肖丽缝补点什么,雷超也总不忘记给她披上点衣服,或把她的手拉到怀里暖一暖。日子是拮据的,爱却是温柔而缠绵的。那种源于智慧、志趣和灵魂深处的和谐与相互吸引,使得清寒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和理想的色彩。
不过,这个家毕竟留有往昔的伤痕。生活毕竟是不完全的。两个人都思念老人,可无法进老人的家。也许老人不惦念这两个不听话的孩子?谁都不曾迈过这个门槛。住地虽隔不远,却是咫尺天涯。尤其是每天晚间把楠楠接回家以后,楠楠像欢乐的小鹿一样在炕上地上蹦来蹦去,不住地喊“爸爸”。每听到这一叫,雷超的心便紧缩一下,隐隐作痛。每看到楠楠那活泼顽皮的样子,他便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圆圆和方方。他愈爱楠楠,便愈不可遏制地思念自己的孩子……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天下午,他抽空匆匆赶到父母家,敲开门,是妈妈!“妈!我……”母亲的嘴角抖颤了一下,随即脸色又铁青了:“你回来干什么?”“我……我想看看孩子。”雷超嗫嚅着。“不行!你没权利看!”门砰地关死了。雷超呆立了片刻,等走下楼梯,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受不了了。每隔几天便跑去一次,可每次都被母亲冷冷地拒绝了。天哪!这是怎样的折磨啊。越是看不到,他越想看。有一次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到学校去看呢?
阴晦的傍晚,他踟蹰在学校门口。放学铃响了,学生们潮水似地涌出来。他伸长脖子瞧啊瞧啊,突然眼前一亮,圆圆领着方方走过来了!“圆圆!方方!”他快乐地叫着,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呵呵,长高了,胖了……”
走回到离父母家不远处,雷超便见母亲风风火火地赶来。“我告诉过你,不许你来看孩子。你不是他爹,你也不配当爹!走!”母亲扯着哭泣着的孙子,回身走了。
雷超傻了似地杵在当街上,瞅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痛……深夜,雷超踉踉跄跄踅回家,他又喝酒了。
对于丈夫这种痛苦的心理和心情,敏感而温良的肖丽早有觉察。她理解丈夫的心。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舔犊之情是怎样地折磨人。她也深知,长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做儿媳的应该努把力,早日得到公公婆婆的谅解和理解,使雷超一家三辈儿早日团圆。那样一切就烟消云散、重见青天了。她曾想亲自去拜访一下公公婆婆,可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婆婆刚烈的说一不二的性格她早知道。连亲生儿子都不许进家门,何况她这个未被承认的儿媳妇。然而,她还是不死心,也不忍心。她偷偷跑到学校去过,按着照片上的模样想认认方方和圆圆。爱屋及乌,她爱丈夫也爱这两个孩子,认出之后想上前说点什么,却又踌躇了,怕孩子不肯认她呀!逢年过节,她和雷超用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一点钱买了酒、点心和罐头,托雷超的妹妹转给老人,并请捎话表示祝福。当夜,妹妹又带了回来,老太太不肯收,连瞅都不瞅一眼,便撑着女儿给退回去!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北国的哈尔滨一片银妆素裹,闪射着童话里的美丽与光辉。夜来了,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窗玻璃水气淋漓,人影憧憧,透出室内的温暖与欢欣。当街上孩子们喧哗着,燃放着各形各色的鞭炮。肖丽见雷超脸上忧郁,知道他又在想方方和圆圆,便让楠楠叫着他,三个人一起来到门外的街上放鞭炮。
雷超强颜欢笑,燃着一个个脆响的“二踢脚”。突然,他瞧见邻居那三个孩子,正围着爸爸蹦着跳着要“十连珠”。那清朗的欢叫声,那小鸟儿似的活泼样子,像箭一样刺中他的心。这是过年啊!方方和圆圆,你们为什么没在爸爸身边啊!痛楚和思念有如洪水淹没了他的灵魂,他呆立片刻,蓦然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爸爸,爸爸!你上哪儿去?”楠楠叫道,想赶上去。肖丽默默拉住了他。稍顷,她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看,匆匆向公婆家走去。她的心也是哀楚的空落的……
雷超咚咚地敲开了门。又是铁面无私的母亲!老太太早有预感:“你还来干什么?”口气是尖利的,冷冷的。“过年了……我来看看……看看爸妈和孩子。”雷超哀求般说。
“我们没你这个儿子!孩子也没你这个爸!”门又砰地关死了。就在这一瞬间,雷超听到儿子方方的一声哭叫:“爸爸——”雷超心碎了。父亲和儿子女儿就这样永生永世被分离开而不得相见了么?骨肉之情就这样被铁门隔开而无法维系了么?究竟是谁错了?莫非我错了么?雷超跌坐在黑黝黝的楼梯口,像被委屈了的孩子一样失声拗哭了……
这黑皮肤的汉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痛都忍过,可这被分割的骨肉之情,他受不了了。肖丽默默地流着泪站在他身边,“天不早了,回家吧。”良久,她轻柔地说。雷超挣着站起来,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墨一样浓重的夜色里去。
寒风从背后尖利地吹来,扬起一片清雪。肖丽瑟缩着拢起双肩,默默地跟着丈夫,脚下的雪发出单调的刺耳的吱嘎声。好冷的夜……
七、人不是仅仅为了爱而生存的,难道男人的全部目标就是为了控制一个女子,而女子的全部目标就是为左右某一个男子吗?从来不是!
——赫尔岑
北国的严冬是冷酷无情的,它掀起狂暴的风雪扑向大地,仿佛要冻结人世间的一切热情与活力。
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单薄的墙壁抵御不住严寒的侵袭,在里层结着厚厚的白霜。入冬的菜又昂贵得一棒子打死人,只好天天捅酱、捅咸菜。这苦行僧似的生活铅一样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房间里再没了往日的欢笑与活力。
肖丽知道他心里苦。还不到半年的操劳。已把一向安然淡泊的肖丽折磨得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与丰润。她理解丈夫那颗痛楚而苦涩的心。他苦的是见不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苦的是这样困窘的死气沉沉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对此,她也无能为力。她只能以自己那颗坚忍而温柔的心,以深厚的爱,以安恬宁静的微笑,给丈夫些许的慰安。她时时觉着这个小家就像一只被细线拴着的风筝飘摇在晦暗的天空,说不定什么时候,线就会被挣断,这个家就不复存在。她忧虑重重……
时日漫漫,一九八四年的春节没有欢乐地悄然过去了。节后的一天深夜,雷超醉醺醺地从外面归来。肖丽知道,他一定又跑到什么地方偷偷瞧自己的孩子去了。她没有埋怨,搀扶着丈夫到床上躺下,接着给他脱衣服脱鞋。突然,雷超一侧身子,哇哇呕吐起来,喷了一床头。肖丽赶紧用脸盆接着。吐完了,又给他用温水擦脸,大概是毛巾不小心刺痛了他的眼睛,雷超圆睁起惺松的醉眼,怒冲冲地喝了一声:“你他妈的给我滚!”一拳挥来,正砸到肖丽的眼眶上。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脸盆的水洒了一身。接着,雷超翻了个身,睡死过去。楠楠被妈妈摔倒的声音惊醒了,呜呜地哭起来。肖丽挣扎着站起来,抱起楠楠又把他哄睡,然后收拾了雷超吐的脏东西,洗净,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了。
她疲惫不堪地坐到桌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整个右眼眶青肿起来,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还有那塌陷的双颊,没有血色的干枯的嘴唇,细瘦的脖颈……瞻望前途,不寒而栗。她伏在桌上,嘤嘤啜泣起来……
第二天一早,雷超醒来。他抬头一看,肖丽竟披着棉袄,伏在桌上睡着。他赶紧爬起身,把肖丽拨醒:“哎,你怎么睡那儿啦?”肖丽转过身子,没等说话,雷超吓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肖丽惨淡地一笑:“昨晚你干的好事呗。”
雷超明白过来,不禁鼻子一酸。他把妻子那瘦弱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凄楚地说:“我不对了!别伤心了,别伤心了……”
已经许多时日,雷超不曾有过这种温存和柔情了。此刻肖丽更觉难过,软软地偎在丈夫怀里哭。被惊醒的楠楠也跟着哭,一时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分外悲切而压抑。
雷超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是苦?是痛?是悔?是恨?也许什么都有了!他蓦地将妻子的身子转过来,悲怆地嘶声道:“肖丽,这日子太难了!没法儿过了!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瞧你给折腾成什么样儿啦?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咱们分手吧,分手吧……那样你也许不会这么苦啦,我也能见到我的孩子啦……”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哭喊了。
肖丽一时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猛地挣扎出他的双手,惊恐地睁大眼睛,颤声问:“你说什么?不!不!不不……我们不分开,不分开!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不能分啊,不!……”身心交瘁的她,昏厥过去了……
这以后,日子又照样默默过下去。但分手这个严峻的问题既然已经被提出,又不是夫妻吵架的一时气话,就不能不像骨刺一样深深地和痛苦地扎在双方的心头。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雷超回来得愈来愈晚,烟抽得越来越凶。两个人似乎害怕同对方讲话,害怕碰到对方的目光。
这是谁都无法长期忍受的枯木死灰般的生活。肖丽虽然有着温热的火种,可碰到的是再也没了理想光焰的灰烬。她悲哀这爱的毁灭,惧怕自己再度离婚的不可知而又可以想见的未来,痛惜转瞬即逝的青春和渺如远鹤的短命的快乐。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好似隐隐地对雷超生了些恨意,可昏昏沉沉地细想,觉得恨的又不是他,仿佛是那位不肯认可自己的婆婆。可婆婆又有什么错呢?
雷超更受不了这沉重的苦涩。他不愿回顾往昔,以品品自己是否有需要自责和悔恨的地方。他只朦胧地认为自己所决定的一切都对,而现在想要分手,那也不是他的错。他受不了,同时也不忍让肖丽和楠楠继续跟自己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更不愿瞻望将来,那是一片迷茫和虚无……
沉默与回避终究是不能长久的。雷超又小心翼翼地、委婉地提出过几次,每次肖丽都哭着说:“不!”“不!”“不!”……
又是二十多天过去了,两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备受煎熬。这天晚上,雷超下班回家,一推门,愣住了。桌上摆着一瓶红葡萄酒,四盘炒菜,一盘冷拌菜。肖丽靠在床头,正在缝补着他的蓝工作服。一顿饭搞这么多菜,而且有肉、有鱼、有蛋,结婚半年来从未这样“铺张地”开过“斋”呀!
“怎么回事?”他惊异地问。“甭问了,吃吧。”肖丽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凄惨地一笑,坐到桌边。雷超瞧着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房间,缝完之后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枕边的几件衣服,明白了,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屋内热烘烘的,炉子呼呼作响,烧得正旺,想来所剩的那点煤都填进去了。雷超默默脱掉棉袄,在桌边坐下来。楠楠在家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哩,快乐得直叫:“爸,妈,快来吃呀!”雷超拿起捕桶面前的空碟,给他夹了满满一碟子。肖丽呆呆地瞅着,仿佛没有知觉。雷超启开酒瓶,把两只玻璃杯斟满,接着迟疑地举起自己那只消丽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举起自己的。两只抖动的、荡着血红液体的、冰凉的酒杯,缓缓地接近,终于碰触,发出轻微的撞击声。这声音此刻听起来那么可怕,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接着一仰脖,一饮而尽。肖丽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喝空了的酒杯,突然双手蒙面,发出被竭力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哀哭,瘦削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枯草。雷超也是泪流满面,哽咽不上。楠楠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愣眉愣眼地瞧瞧爸爸,又瞧瞧妈妈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八、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不爱人家……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倒还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罗曼·罗兰
第二天,即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日,冷冷的太阳从地平线下爬起来,透过凝重的雾障,照耀着从冰雪下醒过来的哈尔滨。这是漫长严冬的迟迟不胄离去,春消息怯生生的不敢露头的时节。
雷超和肖丽先用自行车把楠楠送进幼儿园,临别时,楠楠响亮地叫道:“爸爸,妈妈,再见。晚上早点儿来接楠楠。”两人的心都像被刺了一下,骤然紧缩了。眼瞅着孩子蹦蹦跳跳消失在门污,雷超和肖丽凄然而分明地意识到,他们的家从这一刻开始了可悲的解体。两人回转身,向隔着三条街的街道办事处走去。肖丽在前面走,雷超推车在后面跟着,脚步都那么沉重、迟缓,都知道愈来愈临近了一个非常惨痛却又无法逆转的终点。肖丽明白一切都无望了——跟在身后的这条汉子,体内有什么东西已经被生活的轮子压垮了,轧碎了,再无修复的指望。她可怜自己也可怜他,但似乎恨不起他。她只深深地悲叹这个自己所钟爱的男人远不像她当初所想象的那么强壮和坚顽。
这条路,他们不知走了多少回,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漫长,这样难行,仿佛没有尽头。然而,临到街道办事处的门前,他们才觉得这条路又太短太短!半年前,仅仅是半年前呵,他俩曾手拉手含笑从这门里走出,觉得天地是那样开阔,街道是那样宽敞,生活到处洋溢着醉人的芬芳。这扇油漆剥落的普普通通的木门犹如天堂的入口,把他们引导着带入一个清明的世界。如今,追求像殒星似地坠落,面对同一扇门,他们又觉得像地狱的人口一样难进。
两人迟疑着、踌躇着,仿佛谁也没有勇气迈出头一步。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位围着灰蓝长毛围巾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她像是有事要出去,一见这两人,又站住了。“有事吗?”
“嗯……”
“来吧。请到屋里谈。”
门就这样轻易迈进去了。
“请坐。什么事啊?”
“我们……我们想办协议离婚。”雷超红着脸嗫嚅。中年妇女解开围巾,蹙蹙经过修饰的眉尖:“结婚多长时间了?”
“半年。”
这位办事员惊异地扬起眉:“这么快又要离,因为什么?”
“我,我不想再过了,”雷超结结巴巴,困难地选择着词汇,“这日子实在……实在熬不下去了。”
“你爱人有什么不好吗?”
“不下不!她对我好!可我……我没办法再……”雷超吭吭哧哧、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生活经历讲了一遍:玉珍,肖丽,父母,他的两个孩子,困窘的生活,精神的折磨……讲得又苦涩,又杂乱,又零碎,木木的像是没有情感机器人的错乱的告白。在这样痛苦而难堪的时刻,他的心底只剩下一片瓦砾。那暴风雨般的真实情感已然远道,仿佛只在别的一个遥远的心灵里呼啸和悲泣。他毕竟是来离婚的呀!
似乎是必然的,这位善良的妇女对被冷落在边乡的玉珍萌生了深切的同情:“噢,这我就得批评你了。一进城就变心,不想要农村媳妇了,这在道德法庭上是要受到谴责的!你父母的态度是对的,体现了我们民族的优良品格。不过,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敢于痛改前非,说明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伙子。好吧,我来给你们办手续。”她把目光转向肖丽,仿佛面对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口气是冷冷的,“喂,你就是……肖丽?你同意协议离婚吗?”
从进屋时起,肖丽就木然坐在角落里,泥雕似的一动不动,仿佛已不能活动,不能思想。
“肖丽,你同意协议离婚吗?”中年妇女提高声音又问一遍。
肖丽猛然惊觉,赶紧垂下眼帘,低微地说:“同意。”那声音颤颤的,游丝一般柔弱。
“你有什么要求?”
“没。没有。”
“财产都有什么?”
“两套被褥,一个梳妆台,一张桌子。”雷超插话,“那是我为她打的。”
“我不要。”肖丽幽幽地说,像梦呓,“我走,只带我那几件衣服就行……”
“不,全给她!”雷超跳起来叫道,“我净身出户。她自己还带个孩子啊!”
“这怎么办?给谁呀?”中年妇年索性放下笔,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给他吧。他两个孩子呢……”肖丽低着头,夹在膝间的两只手不住地相互绞动着。
“不——,你就给她吧!她家苦啊……”雷超泪水盈眶,几乎在哀求了。
“好吧。给女方。”中年妇女决定,“请过来签字吧。”
雷超哽咽着拿起笔,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飞快地签上名,眼睛都不敢抬就把笔放下了。肖丽恍恍惚惚走过去,也在协议书上签了名,随即颓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以手支额,剧烈起伏的胸腔里发出深长的压抑不住的哀泣……
“咱们走吧。”雷超过去扶起她向门外走。肖丽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仿佛没有知觉。那位中年妇女诧异地注视着这对儿离婚人,不觉有些疑惑自己刚才给办的手续是对还是错。这种工作她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情意缠绵徘侧的离异……
冷风彻骨的长街上,雷超和肖丽就这样偎抱着走,对路人投来的惊异的目光完全没有感觉。终于来到她家的小巷路口。分离的时刻到了。
“丽,我……我对不起你。”雷超脸朝着别处,泪水无声地流。
“别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肖丽幽忧道,“咱们恩爱一场,将来就做个朋友罢。”
“不。我不配做你的朋友!”雷超痛苦地摇摇头,“如果做朋友,我们心里的伤痕一辈子不会平复!”
泪眼相对,久久无语。
“好啦,结束吧。”肖丽凄然一笑,“你多保重。走吧。”
雷超不动,泪水夺眶而出:“你先走。”
“这一步本来是你先迈的。你走罢。”
雷超无言。他缓缓转过身,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走过十字路口,走到对面的街上。远处,他回过身,见肖丽依然木立在街口,朝他这边呆呆地凝望着。冬日清冷的阳光照着她苍白、清癯、端庄的脸庞,宛如一尊圣洁的受苦受难的女神雕像。
第二天,他才想起自行车还锁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
九、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没有,他还是富有;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有,他还是贫穷。
——有人这样说过
雷超昏昏沉沉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久违的父母家中。开门的父亲见儿子神色有异,没敢多问,便让他进里屋歇息,又赶紧到厨房告诉正在洗衣服的老伴:儿子回来了,好像有点不对头……
老伴用围裙擦着手,匆匆进了里屋。孙子方方和孙女圆圆已然快乐地冲到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爸爸,你不走了吧?”“这些天爸爸住哪儿了?”雷超顾不上回答,只是用胳膊将两个孩子紧紧揽在怀里,用黑瘦的脸颊贴住孩子的柔发,潜然泪下
望到这情景,母亲喉头不禁一阵抽紧。整整半年没有这样近切而仔细地端详儿子了,他瘦得两颊塌陷,黑皮肤没有一点光泽,眼如浑水,发似乱草,嘴角的深纹和浮肿的泪囊显出身心的颓败。母亲的心痛得一阵颤抖,可怜的儿子!她真想走过去,把儿子的头抱在怀里,好好哭一场。可是,不行……
“你回来干啥?”母亲别转脸,拿出冷冷的口气。
雷超缓缓抬起头,望着母亲。母亲也瘦多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两鬓又添了缕缕银丝。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的潮水不禁漫过心头,有思念,有痛苦,有怜悯,有爱,还隐隐有点怨恨。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薄薄的协议离婚证明,放到桌上,呻吟般地说:“我离婚了……”
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抽烟的父亲一愣,赶紧过来拿起那张纸,细细瞅了一遍,然后兴奋地递给老伴:“嘿,真的,离了!”
母亲也认真地一字一字看了一遍,阴郁的神情豁然开朗,连那些细细的皱纹都颤动着舒展开来。她一拍手:“这不就结了!这不就结了!俺寻思俺孩子不能没良心公……快,还坐着干啥?”她冲老头儿一瞪眼,“还不快弄点饭去!”老两口儿兴冲冲地进了厨房,不大功夫,摆上四盘菜和一瓶啤酒。
“快吃吧。”母亲递上筷子,又把酒杯斟满,“这半年熬坏了吧?瞧你瘦成什么样了!”
瞅着堆得满满的菜碟冒着蒸腾的热气,雪白的酒沫溢出杯子又慢慢消失,雷超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昨夜也是这样一桌席,也是这样难以下咽。人生的苦酒呵,怎么这样多……丽丽呀,你带楠楠重回那昏暗而狭小的家,面对整日被生活拖累得唉声叹气的母亲和漠然的继父,怕是连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呵。走时,家里怕受拖累,反对;回去,吃住还是负担,很难安生。这愁苦,这孤寂,何时得见尽头?……
雷超呆呆地不愿动筷。在母亲和方方圆圆的一再催促下,才勉强抿了一口啤酒。母亲坐在桌对面,心酸酸地说开了,边说边擦泪。
“你一定怨妈,心咋这么狠。其实,这半年妈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妈就你这一个儿子,能不想么?能不挂记么?妈夜夜睡不好觉,哭醒不知多少回……每次你回来,妈硬着心把你赶走,可回头就跑到阳台上,看着你走,妈真想喊你回来……有好几次,妈忍不住了,深更半夜跑到你租的那间小房,在外面转啊转啊,想看你一眼,想进屋瞧瞧你,日子能不能过……天冷了,妈惦着你穿没穿棉袄,屋子烧得热不热;下雨了,妈又寻思你那破房子漏不漏……妈心疼啊!”说到这儿,雷超想起那些艰辛困苦的日子,不禁孩子似地呜呜哭起来,父亲在一旁也抹起眼泪,方方和圆圆靠在雷超的膝边,更是哭得不行。
“可是,妈想来想去,还是得忍着。你爹和你妹劝过我多少次,说算了吧,认了吧,人家小两口儿已经过上了,于嘛还老那么别劲儿,终究是自己家儿子,受苦受难你不心疼啊?哪个妈不疼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妈一想,认了就是给方方圆圆认了个后娘!谁敢保以后不遭罪!再说,玉珍虽然缺点文化,可能干,听话,孝顺,这样媳妇儿咱能养住。她给咱老雷家留了‘后’。咱就不能撇了人家,干那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你也知道,妈就这个脾性,说了话就得算数。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也得挺着……你快吃啊,要不都剩了。”
母亲抹抹老泪,把菜盘往儿子跟前推了推,接着说:“唉,妈的心也是肉长的,挺还能挺到什么时候!昨个晚上,妈和你爹还商量了,总这么着,你们过不好,家里也过不好。干脆认了吧,方方、圆圆整天想你,念叨你,哭哭咧咧的,妈听着心里也不好受。原想这两天就去找你来家的,都搬过来算了……这下好啦!你回来了!瞧瞧,你和那女的果然过不长远……真是老天爷有眼。明个儿妈就上农场去,把玉珍接回来。你们复了婚,一家团圆,好好过日子吧……”
雷超傻了一样,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袋里只像轰雷似的响着“这两天就去找你来家的,都搬过来算了”“干脆认了吧”,“认了吧”“认了吧”!……呵,天哪!假如我和肖丽再挺几天,就几天,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一切的一切!命运啊,你怎么这么残酷地捉弄人……
仅仅一步之差。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第二天,大雪纷飞。老太太只身登程,去农场接玉珍来哈市复婚。五天后,玉珍跟着婆婆进门了。她几乎还是老样子,大眼睛,高鼻子,红润润的丰厚的嘴唇,只是皮肤比以往黑了些,身板儿更壮实了一些。大约因为农场实行开放,受了城市风气的影响,这次又要来哈市复婚,玉珍那被风吹日晒得有些发黄的浓密的长发梳成了披肩式,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一走一过,芳香扑鼻。不知为什么,雷超像是不愿,又像是不敢正面看她,目光只是浮泛地、拘谨地朝她那边掠一下,便迅即垂下来。他觉得她那么陌生,这个家因为她的壮实的身躯的出现,仿沸骤然变得狭小而充塞,连活动和呼吸都极困难。
“来啦?”
“嗯呐。”
仅此一句对话。方方和圆圆却欢呼着冲了上去,围住了妈妈……
没过半个时辰,玉珍已经系上围裙,将长发塞进便帽,在婆婆的指挥下,挥动着条帚对天棚地角开始了大扫除。整个房间响彻了她那又高又脆又亮的乡村味儿极浓的嗓音。还是那股子风风火火的爽直劲儿,偶尔露出点儿没文化的愚钝……这几天已经稍稍平静下来的雷超默默听着,瞧着,苦涩的心头慢慢唤起了一种零碎的遥远的记忆。这记忆和肖丽那凄楚的眼神、恬淡的微笑、纤弱的身影交叠着,错乱着,使他的心境重又纷乱起来……
但是,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再做什么也无用了。已经开始的毕竟开始了。那么,该忘却的就忘却,能宽容的就宽容。生命,生活,无非都是一个过程,总要渐渐流逝的。快乐也好,烦闷也好,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是一样地流逝。每个人作为砌在社会结构中的一块砖,是不能要怎么的便怎么的。
父母和玉珍当然注意到雷超的郁郁寡欢与缄默。为了使这个小家的日子过得红火起来,父母掏出多年积蓄的三千元钱,为小两口儿在市郊买了一处房子。玉珍没工作,又买回两口猪和二百多只鸡,让她在家饲养……发生在哈尔滨这座大都市里的一个普通家庭的不寻常的生活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不多的几位当事人在人生的路途上绕了一小圈之后,包括爱情上的和情绪上的,又返回到各自的轨道,平稳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许多个同样的明天迈进了。
只是偶尔还有一点小波澜。有那么两次,雷超和带着楠楠的肖丽在街头劈面碰上了。两人默默地、默默地凝视良久,似有许多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事后细细一想,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说)。倒是稚气未脱的可爱的楠楠,快乐地高叫着“爸爸”,要扑过来,叫得雷超心直颤,直痛,眼泪不禁就涌上来。肖丽开始拽着不放,后来挣不过,楠楠又要哭,便松了手。雷超一把抱起他,紧紧搂在怀里,那甜酸苦辣的种种回忆交叠着在心里翻腾,他想对孩子笑笑,泪水却流下来。楠楠也抽抽咽咽地哭,要“爸爸回家”。末了,雷超抱他进了附近的商店,将他所有的口袋塞满糖果,再送出来。肖丽则在远处静静地立着,不近前便看不出她的嘴唇和睫毛的颤抖,依然有如分离那日,仿佛一尊圣洁的受苦受难的女神雕像,一动不动,被清明而柔和的晚霞照映着,显出颔首忧思的美丽的侧影。
十、人生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件十分沉重的事情。
——托尔斯泰
故事到此似乎就该结束了。但是,它的曲折,它的悲欢离合,特别是它的结局,不能不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和思索。中国,由于悠久的历史沉淀,闲人多,闲暇也多,闲事更多,而爱管闲事的人尤其多,这国土便成了特别能流传故事、并善于发掘其深刻内涵的地方。于是,事隔不久,街道办事处举行了一次“五好家庭经验介绍会”,雷超母亲被请到台上,她的发言引起了台下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听说了这件事。记者这个行当,使我变成尤其爱听闲事也爱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家伙。我当然不会漠然置之,放过这桩母亲终于使浪子回头、儿子儿媳破镜重圆的动人故事。
我见到了雷超的母亲和父亲。母亲的话是真诚的,心是善良的,母爱是深厚的,性格和意志和她的行动一样是执著而果决的。讲到伤心处,她黯然泪下;讲到欢喜处,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便波浪似地荡开去,透出一种舒心的光辉。老实巴交的父亲静坐一旁,默默地抽烟,偶尔补充一两句,那双粗糙的骨节凸现的微微有些笨拙的大手,显示着岁月的艰辛、性情的拘谨和劳动者的可爱的质朴与单纯……
之后,我来到雷超和玉珍的家。这是一幢地处市郊的旧砖房,进了屋,最显眼的是富有农村气息的一铺糊了牛皮纸、刷了亮油的大炕。粗糙的水泥地面很脏,尽是尘土。靠墙摆着一张淡黄色方桌,两只黑色人造革面沙发和一个紫红色旧立柜。从窗口可以看到后院很宽敞,二百多只鸡叽叽呱呱挤在一起,争着在木槽里啄食。雷超见我来访,便招呼玉珍一起把我让进屋,端水沏茶。玉珍双颊红润,衣袖卷到肘部的胳膊粗壮有力。她或许不善待客,或许不愿多谈什么,寒暄几句便回到后院继续饲弄那些鸡公鸡婆,留下雷超陪我坐着。
我说明了来意,并告诉他已经同他的父母谈过,还想听听他的。半晌,雷超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紧锁的眉峰下,两只狭长的眼睛阴郁地凝视着窗外。
突然,他恶狠狠地冒出一句:“你想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那声音喑哑得可怕。
“我老远来的,当然希望你说真话。”
“那好。”他把烟屁股踏灭在地上,“活到三十五岁上,我觉着,对我最好的女人就是肖丽!我和肖丽过的那半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一辈于忘不了!我不愿意别人‘埋汰’她,‘埋汰’我们那段生活!我的心本来就够苦的啦……”
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倾泻内心的苦痛和郁闷,他从头讲起,那悲怆的叙述、深沉的回忆像开闸的洪水淹没了几近惊呆的我。我忘了吸烟,甚至不敢做笔记,怕干扰他的情绪。玉珍有时进屋来拿什么家什儿,他也不理会,兀自讲下去。玉珍也不吭声,只是垂下眼帘将黯淡的眸子遮住,再走出去,仿佛丈夫讲的是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这故事远非尽如人意的凄惨的一面在我面前赤裸裸地揭开了!
“今后,你怎么想的?”末了,我问。
“跟玉珍,我不会再离了。她也没啥大毛病,是个好人。”雷超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带着长长的叹息将烟吐出来,“这日子就这样了,怎么不是过……不过,我知道,我欠了肖丽一笔债,一辈子无法偿还的债……”
离开雷超的家,我又迫不急待地找到了肖丽。她那么纤弱文静,黛眉秀目含着淡淡的忧伤,提及往事,眷恋中含着幽怨,宁静中杂着悲戚,温和中透着坚忍。她告诉我,她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可生活并不觉得特别的孤寂与落寞。工厂根据她的请求,已把她调到幼儿园。她可以从事心爱的教育工作了。身边有了那样多的花花朵朵的孩子,心里觉得充实和宽慰了许多。“我这个人也许太弱,总得靠爱点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她沉思地用指尖在桌面上无目的地划着,“那么,现在我把爱给了孩子们,这是更广大的爱呢……”
“回过头来看,你觉得雷超这个人怎么样?”我问。
她思忖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好男人。不过,他也许本来就不该和玉珍分手……”
告别了肖丽,心情一时难以平静。我来到松花江畔。秋天了,江水是那样平阔,缓缓东流。有几只小舢舨在江心艰难地向上游划着,走得那样慢,从岸上望去,就像纹丝不动,僵滞在那儿了。萧萧的秋风掠过沿岸的垂柳,枝条虽还柔韧,柳叶儿却已瑟缩地低垂和飘零了。江畔的草坪已呈墨绿色,微黄的草尖在秋风的粗野呼吸下驯服地摇曳着,并以它的胆怯的窸窣声向高悬的秋阳致礼。
江水缓缓地流着,太阳缓缓地落着,树叶缓缓地飘着,一切都那么平静而沉缓。我忽然想到,那些雷霆、闪电、暴风雨,其实部很软弱,最终都无法战胜这生活的平静与沉缓。但是,我又想,或快或慢,生活终归在前进。宇宙中的一切不都是过程么?
[附记:鉴于各位当事人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已恢复平稳而安静的生活,笔者不想再给他们掀起什么波澜,特将他们的真实姓名隐去,期望不致使读者对本文的真实性发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