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伞下的梦-爱情,梦里黑土地

漫长的封建历史被轰毁了,弥空的尘烟却凝聚成一个幽灵,长久地在

我们的国土上徘徊。它无形无影,却死死攫住每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于是,

一个女孩跟着自己的爱情,一起死亡了。

历史,被歌德称为“上帝神秘的作坊”,命运在这里演出许许多多极为动人又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在大悲怆大动荡的年月,这作坊就把人生搅得更加支离破碎,添了更多的悲欢离合。本章叙述的故事将向读者印证这样一条真理:生活本身远比所有的文学家都伟大、深刻和富有想象力。

——题记

开篇

世界史上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的移民——中国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其洪潮是从1968年开启并迅速席卷全国的,但源头从五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其后,这潮流时大时小,但从未间断过。坦率地说,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不能称为一种带强迫性质和强大驱动力的、一刀切式的运动。那些年月的上山下乡,还是小规模的,自愿或半自愿的。其中某些青年是因为生活困难所迫或因家庭出身所限,自感继续就学很难,前途无望,只好“自愿”上山下乡,以给自己涂上一种政治“进步”的色彩,这其实是半自愿的。一部分则是真心实意怀着一腔报国热血,自愿“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文革”前的知青上山下乡在性质上还是较为健康的,那慷慨激昂的演说和轰轰烈烈的送行仪式充满了激动人心的英雄主义色彩。

那时代的知青是我们的大哥大姐。今天,当我们回首悲歌慷慨的知青运动时,就不能不以深切的感情关注那些先我们而去的大哥大姐的命运。他们在封闭落后愚昧的边疆、乡村、林区度过更为漫长因而也更为艰辛的岁月,除了极少数坚忍的斗士和幸运儿安然走到今天并成就了一番事业之外,大部分人则被历史的风暴和风尘湮没了。

这里记述的,是一个女人悲惨的富于传奇性的一生。

1983年初夏,都市里的阳光已经十分浓烈了,新绿覆盖的太阳岛因为不断有江风的吹袭,还有些清冷。一个寂寥的下午,刚住进省教师疗养院没几天的霍佳,慵懒地靠在床头上看《乔治·桑传》。霍佳是哈尔滨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对文学有着执著的爱,长久的修养和女性所特有的敏感的心,使得她对人对生活的观察力和感受力都极为细腻和敏锐。

门轻轻地开了。女护理员又送进一位新的疗养者。这女子四十多出头的样子,苍白,瘦削,眼角细细地牵连着一些皱纹,目光沉郁,并且总是低垂,绝不好奇地张望什么,一望而知这是个被生活的艰辛绞干了兴致和鲜活劲儿的女人。不过,那高挑的个头儿,月芽儿般弯垂下来的秀眉和长而温柔的眼睛,还有豆荚般轮廓分明的嘴唇,都教人想到她曾有过很美丽的年华。虽经时光岁月的磨蚀,现今依然隐约亮着几许淡淡的丽色。

跟着进来一位50岁左右的男子,方脸盘,浓眉长目,络腮胡子刮得很干净,穿一件深灰色中山服,举止稳重,透着书生气,像个工程技术人员。引人注目的是,他拄着一支精致的手杖,走路沉重而微显笨拙。细听,右腿膝盖处不时有金属磨擦的微响,哦,那是一条假肢。

两人显见是夫妻。男子很体帖的,眼里漾着深厚的温情,仔细地从包里拿出牙具、梳子、毛巾和一些水果什么的,嘴里轻轻说着安慰和嘱咐的话。那女子身体看来十分虚弱,说话也没气力,只简单地应着。安排妥帖了,那男人便靠床坐下,微屈着身子,像一棵疲惫的老树弯在那里,低微地说些什么,声音好温柔,如同林间缓缓的浅溪,缠绵而逶迤……

傅玉婷就这样寂寂地、仿佛命定地飘进了霍佳的视野。

数天后,傅玉婷的丈夫离去了。霍佳已经知道,这位同室女性和丈夫都在遥远的伊春林区工作。这以后,逢到周末和星期日,家在哈尔滨的疗养员都有许多亲友蜂拥而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从没有什么人来看傅玉婷。她呢,也就孤寂着,默默地看书读报,走动起来也是静悄悄的,好像生怕惊动了别人。阳光足的时候,她就走开到庭院深处或松花江边,静静坐在清凉的长椅上,忧伤的目光在远方久久迷离。尽管同室有霍佳这位女伴,她却像一个小小的孤岛,用缄默的大海远离着一切。

这女人怕是活得很难呢。霍佳的心颤巍巍荡起了怜意。霍佳这年45岁,同丈夫离婚后已经过了15年独身生活。晨风暮雨,日升月落,日子深长地流逝,孤独的心境不时如同冷雾般沉重地积存在她的生活中。亏得她有许多花花朵朵的学生,小鸟般欢叫着簇拥着她,使得她觉着生活中有了更广大的爱并且有了绚丽的色彩,这孤独也就遥远了许多。

她努力亲近着傅玉婷,以一颗大姐般温柔的心慰藉着这位女伴。吃饭,打针,取药,散步,她总陪着玉婷。亲友们送来些好吃的,她总拉着玉婷一起分享。渐渐地,玉婷有了恬静的微笑,有了轻悄而清朗的话语,曾经很美丽的眼睛又显出些许,鲜灵的神采。大事小情,一声声“霍姐”叫着,竟如同鸟儿的呢喃。这个已40岁出头的女人阿,或许从少女时代就压抑了许多柔情许多快乐,如今在霍佳那宽和而温暖的心灵中,终于找到了可以开放和娇纵自己的一小块太阳地。

这天中午吃过饭,霍佳躺在床上正慵慵欲睡,一声热烈的呼叫把她吓了一跳。“哎,霍姐,你看!”玉婷站在她床边,手里拿着当天的《哈尔滨日报》,手指着戏剧电影广告栏给她看。玉婷不知为什么会那样激动,脸色绯红,眸子深处闪闪地放着亮彩。霍佳拿过报纸。哦,哈尔滨话剧院明晚将首演话剧《高山下的花环》。

“你想看吗?”霍佳问。

“唔……”玉婷两颊飞红,欲言又止。

霍佳基地感觉到一点什么:“演员里,你有认识的?”

玉婷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慌乱,“不,是是,有个老同学。”她似乎生怕在这个话题上再延续下去,匆匆转身跑出房门。霍佳坐起身,透窗凝望着呆坐在庭院长椅上的玉婷,心里一阵阵诧异着。玉婷一定有什么心事了,而且一定和哈尔滨话剧院上演的《高山下的花环》有什么联系……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晚霞温柔而阔大地拥抱了逶迤东去的松花江。微风习习,江面是那样恬静,透着微蓝和绛紫,泛着梦样的光泽。唯有色彩斑斓的客轮驰过,带起串串浪花,汇入渐会渐远的层层涟漪,又归于梦的宁静。

霍佳和玉婷手扶船舷,眺望着沿岸风光。客轮疾驰,江风浩荡,撩乱了她们的发丝。玉婷凝神注视着渐渐沉落的浑圆的夕阳,清瘦的脸颊润着淡淡红晕。霍佳端详着她清丽的侧影,伸手替她把飘飞的黑发往耳后抿了抿。

“你好像认识演员里的什么人吧?”霍佳笑吟吟地问。

“唔,认识,不过是老同学。”玉婷淡淡地、沉思般地说。

“谁呀?话剧院的演员我认识不少呢。”

“骆涛。”

随着汹涌的人流,霍佳和傅玉婷步入颇具欧洲古典风格的哈尔滨话剧院剧场。铃声响过,灯光骤暗,紫红色丝绒帷幕徐徐拉开。那扑面而来的战火硝烟,前仆后继的生死搏战,令观众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唏嘘流涕。骆涛饰演的主角赵蒙生,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随着内心冲突的激烈撞击,紧紧攫住了观众的心……

玉婷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抓住坐席扶手,胸部急剧地波动着。时明时暗的舞台灯光投射下来,看得出玉婷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角不时有晶莹的泪花无声滚落。

霍佳细心地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赵蒙生”。临到终场,演员们在观众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数次谢幕,玉婷像忘却了周围世界的存在,仍呆坐在那里不动。

夜色已深,两人没回太阳岛疗养院,就近到了霍佳临近中央大街的家。在那宁静而温馨的小屋,在满窗的月色里,两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你和骆涛是中学时候的同学么?”

“嗯。”

“这个人我认识,是很优秀的演员。你和他只是老同学的关系?”

“嗯……”

“我看不像,你好像和他……”

“是,是,是真的!”玉婷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他不认识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

她竟哽咽了。

直到窗口透进微明的晨光,玉婷这个文静得近乎柔弱、内向得近乎孤僻的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袒露了一直深埋在心灵里的一个隐秘。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东方女性,一个痛苦的灵魂。

上篇

鲜红的团旗火焰般在山头招展。一位老师用手拢成喇叭状,热切地喊:“同学们,加油啊,看哪个班级先占领山头!”

“冲啊!……”山下一片热烈的回应。

哈尔滨第九中学的学生们像一波又一波浪潮,争先恐后向山顶攀登。终于,他们汇聚到高高的山顶。临风远眺,群山如涛,绿野无垠,银色的丝带般的松花江在平野上蜿蜒。傅玉婷,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身穿白衫蓝裤,梳两条齐腰的长辫子,背靠一棵虬枝铁干的老柞树喘息不止。刚才拼得太激烈了,这会儿,她脸颊通红,双唇微张,胸部波浪样起伏,心咚咚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条辫子的红头绳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丢了,黑油油的头发散开在胸前,玉婷只好把另一条辫子的头绳解下来,断成两截,再重新把辫子扎起来。一些勇敢的男同学奋力攀上最高处的山岩,挥舞着旗帜向蓝天向大地热烈地呐喊着,雄壮的声音传得很远,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在这样欢乐的时刻,谁都没注意到大片的铅黑色的乌云正从山背后袭来,天迅速阴下来了。等到一阵凉嗖嗖的劲风掠过,黄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砸下来,大家才惊觉。“快回到船上去!”老师喊道,“下山注意安全,互相照应点儿,千万别着急!”

同学们纷涌着向山下跑去。玉婷和几个同班女伴沿着坑坑洼洼、乱石裸露的山坡一步步往下蹦。忽地,她想起刚才因为跑得浑身太热,把外套脱下来顺手挂在树枝上忘了拿。她又急忙回身上山,等再跑下来,女伴们早已没影儿了,只剩些胆大的不怕雨的男生嘻笑着蹦蹦跳跳还滞留在后面。雨愈下愈大,山坡溜滑,玉婷有些着急、一不小心被凸露在地面的一段树根绊了一下,跌倒了。咝——,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膝盖好痛,裤子上也沾满了泥巴。她正要挣扎着站起,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就势一带,玉婷便站了起来。

“没事儿吧?”

“没事。”

“咱们快走吧。”

这是一位陌生的男学生,另一只手撑着一把棕红色油布雨伞。玉婷下意识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他的声音真好听,那么浑厚,柔和。他把雨伞移到两人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依然拉着玉婷,两人匆匆继续下山。这时的雨已经织成密密的水帘,漫山遍野雾气茫茫,山坡水流四溅,分外难以下脚。跑着走着,玉婷又一个趔趄,身子直门下来,幸亏那男生早有精神准备,把肩膀一横,又伸出胳膊一拢,玉婷便撞到他胸前,没有摔下去。到了山下江边,雨下得更大了,雨声雷声中,谁都没顾得上说什么,那男生松开手,只向傅玉婷点点头,又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得耀眼的牙齿,便急匆匆地撑着那把棕红色雨伞跑开,去寻找自己的班级了。

已经集合起来正准备上船的同班同学们正在清点人数,见傅玉婷和一个男生远远赶来,便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玉婷答应着,回身朝自己的队伍跑过来。就在这时,她的脚步突然蜘蹰了,一个念头强烈地攫住了她。她想跟他说点什么,或许只想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许只想说声“谢谢”,或许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再细细地瞧瞧他。她猛地收住脚步,回头望去,他已经跑远了,刚刚站进自己班级的队伍里,映入玉婷视线的,只是那把圆圆的棕红色雨伞。

“他是谁呀?”女同学们都看到那个男生拉着玉婷的手跑过来的,纷纷好奇地问。在那个年代,男生和女生拉拉手都是很大的事儿啊。

玉婷的脸不知怎么忽地绯红了,她赶紧摇头:“我也不认识,我摔倒了。幸亏他把我扶起来……”

大家都上了船。归途上,船舱里歌声一片笑声一片,唯有傅玉婷凭窗默坐,任目光随着汩汩江波和岸边风光流连。弯弯的秀眉下,那少女美丽的眼瞳,此刻分外朦胧而迷离了。江上的景致,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只清明地映着那个男生温和的微笑。呵,细细一想,她才发觉,他长得是那么清俊,白净的脸庞,黑黑的浓眉,挺直的鼻梁,一双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他的声音又那么好听……他的手握着我的手的时候,那么温暖又那么有力。哦,我滑倒撞到他时,他的胳膊一拢,就把我拢到他那宽阔温热的胸前……唔唔,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总在想他,玉婷的心怦怦然急跳了,脸颊泛起一阵阵红晕。

这或许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爱的萌动?玉婷羞涩地觉得,这男生的清俊的微笑,这棕红色的雨伞,自己再也不能忘记了。

后来,她知道了,他叫骆涛,是大她一年的高三学生,全校有名的文艺积极分子。偶尔,两人在走廊、在校园里迎面碰到,玉婷的心就怦怦跳得不行,想站住说点什么,可少女的羞赧又实在令她难以启齿。骆诗呢,看来是把这件事全忘了,只是觉得和这位清秀的姑娘有些面熟,于是见面就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匆匆地擦肩而过,再也没给纯情的玉婷留下点什么。

不久,就是1959年的“五四”青年节。在全校纪念大会上,演出了文艺骨干排练的《黄河大合唱》。幕布拉开,玉婷的眼前一亮,是骆涛领唱!

“他谁呀?”“骆涛呗!”“真行!”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听得出那语气里都含着由衷的钦敬。骆涛,这位众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英俊挺拔地站立在舞台正中。那高亢的歌声,久久在玉婷颤动的心弦上回荡。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

听着听着,玉婷眼前,仿佛又闪现出那倾盆的大雨,泥泞的山坡,那棕红色的雨伞,清俊的微笑……

歌声,雨声。雨声,歌声。

很快,端午节到了,恰好又是傅玉婷的18岁生日。那天中午,玉婷和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在食堂吃饭,边聊天边把玩着各自的香草小荷包。那年代,每逢端午节,女孩们都要制一个小荷包,或者在腕上系一条五色彩线,以示吉祥。她们正欢快地争论着谁的荷包更好看,忽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使得玉婷仿佛—下子停止了心跳。那是骆涛的声音。

“都多大了,还玩小姑娘的玩艺儿?”

“嘿,讨个吉利呗。”一个女伴笑嘻嘻地应道。

“骆涛,”又一个男生逗趣道,“用你那个粽子换个荷包吧,也讨个吉利。”

骆涛真就拿出个粽子,笑微微递到玉婷面前:“来呀,换吧。”

玉婷顿时羞得两颊绯红。这时刻或许就是她一直悄悄渴盼的,可它来得实在过于突然。玉婷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那时代的女孩儿啊,面对爱是不能也不会做任何表示的,她只能做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玉婷一扬手,推开骆涛的粽子,连声说:“去去去!”

粽子掉到地上了。

骆涛顽皮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假嚷道:“不换就不换呗,干嘛还给个不吉利!”大家哄地笑了。

端午节以后,玉婷那颗情窦初开的心愈来愈无法安宁。夜里,她曾无数次下决心,明天一定想办法见到骆涛,一定在放学时,在校门口那儿等到他,对他说点什么,譬如“谢谢!”——为山坡上那把棕红色雨伞;譬如“对不起!”——为端午节被她推掉在地上的那个粽子。然而第二天,放学后一想到自己真要触目地站到校门口那儿迎候骆涛,心里又惶惧得不行,一点勇气也没有了。有时真的碰到骆涛迎面走来,她的心只怦怦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赶紧羞红着脸远远走开。

就在这强烈而又隐秘的、不断生生灭灭的期待中,1959年的7月到了,骆涛高中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骆涛代表全校毕业生在大会上致词。那宏亮的声音宛如透明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在大厅里、在玉婷心海里激荡。直到这一天,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也没勇气去找他,哪怕只说一句“谢谢”。当骆涛满怀依依借别的深情,对全校师生说“再见”的时候,玉婷的眼眶涌满了泪水。

她明白,她永远失去了那把伞,也永远忘不掉那把伞了。

一年后,傅玉婷也高中毕业了。

这是艰难困苦的“瓜菜代”的1960年,整个中国在饥谨中挣扎着。

靠蹬三轮车养家糊口劳苦一生的父亲,终于抗不住,瘫倒病榻仅半年便溘然长逝。那位在玉婷3岁时嫁来的继母,也离她而去——为了活命,领着小妹,再嫁到郊区一家农户。父亲去了,不会再来;母亲去了,不会再来,在哈尔滨道里区中国四道街45号大院,在那间低矮而一贫如洗的小平房里,只剩下孤苦伶什的玉婷。没有收入,大学是不能上了。为糊口,她到一所小学做了代课教师。来到那些天真可爱、充满求知欲的孩子们中间,她才觉着在情感的荒漠中寻得了一块小小的绿洲。入夜,坐在幽暗的灯页仔细地批改学生的作业,在她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生活因此有了些意义并充实和丰富起来。

但是,刻印在心底的影子是任什么也冲刷不去的。一个雨天,在校园里,玉婷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罩在一把伞里,手拉手亲热地说笑着朝院门那儿走去,她的心蓦地抖了。时光如水地流逝,骆涛已经那样遥远那样缥缈了,她却不肯忘记也无法忘记。她甚至痛楚地发现,自己依然抱着一点点微茫的希冀。不,不是希冀,是幻想。幻想在公共汽车上,在商店里,在江畔、公园,意外地遇到他;幻想他奇迹般走进她那孤寂的小房间,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翩然而至。其实玉婷知道,这样的意外和奇迹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但在她寂寥清冷的生命里,这一丝丝回忆和幻想也是一种温慰呢……

做孩子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幸福;

做大人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悲哀。

没料到,另一个他出现了。

傅玉婷所住的四道街45号大院,约有三十多户人家,都到临街一家姓王的卖水站买水吃用,一分钱一担。过去,都是玉婷和小妹一桶一桶地去抬,如今小妹走了,她又挑不动一担,只好用手一桶一桶地提。

那天傍晚,玉婷又去提水。装满了水的桶好沉好沉,19岁的姑娘提着,身子要尽可能地斜过来,真是吃力。而且不知道水桶什么时候漏了个小洞,一条水线射出来,把鞋面淋得透湿。

“傅老师,你的桶漏了!”“得补补啦。”排队买水的邻居们关切地在身后叫。

玉婷忽然觉得有点心酸。愈是举目无亲、心境孤寂的人,愈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她不吭声,咬着嘴唇拎着满满的水桶一步一挣埋头走,纤细的手指勒得生痛。

拎第二桶水的时候,“你不用来了。”从卖水站敞开的窗口传出这句冷冷的话,声音低沉喑哑。怎么不用来了?哦……哦哦,玉婷一下明白过来。

玉婷知道,说话的是王家二儿子王国明。两年前高中毕业,因家境艰难,没考大学,在附近一家工厂当了电工,闲时就帮家里看管水龙头。玉婷去提水时,常见他一边捧着书本看,一边给大家放水,从不多话。他个头儿几乎高出玉婷一头,粗壮的脖颈,宽宽的肩膀,络腮胡子很重,一双不大的眼睛锐利而凝重。他的两只胳膊比一般人长许多,院里孩子都叫他“长臂哥”,大人都叫他“二小”。虽是老邻居,玉婷和他从未说过话。

好不容易把第二桶水提回家,这洞眼儿可咋办呢?玉婷沉吟一会儿,便扯了点棉花,准备把洞眼先塞住。这时,门开了,长臂哥送水来了。他担了两大桶,先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拿眼睛找水缸。待他放下扁担,玉婷忙过去拿开缸盖,又伸手想帮他倒水。“不用。”他边说边用肩膀挡住玉婷。

他又挑了一担,第三次又提了一桶。玉婷家的大水缸便满满的了。

“谢谢。”玉婷不过意地说。

“不用。”他眼睛都不抬就走了。

以后,每隔几天,长臂哥就把那口大缸装得满满的。对话仍然只是“谢谢”,“不用”。玉婷从窗口悄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温温热热的,仿佛觉到了一点什么,可又说不清。

一天,长臂哥正往缸里倒水,院里一位婶婶拉长声音喊:“到居民组长家,领豆腐渣票啦!”那种年月,人人饿得直打晃,能有一点豆腐渣填填肚子也是好的。于是在长臂哥转身朝外走时,玉婷也跟着向外走。长臂哥猜到玉婷要去做什么,他回过身,踌躇了一会儿,轻轻说:“你……别去了。一家三口人以上的,才发一张票的。”他那一向冷峻凝重的眼睛,第一次闪出一丝说不清的柔和的光亮。

玉婷站住了,“谢谢。”她揉着辫梢低低地说。

第二天中午,他来了,玉婷很觉意外。除了送水,他从未来过的。

“给。”他手里捧着两团白生生的豆腐渣,用纸垫着。“我妈让我送来的……我妈说,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和在玉米面里做饼子吃。”

“不,我不要。”玉婷慌乱了,两颊泛红,连连摆手。

“你就别……”他垂着眼睑,轻轻地、乞求般地说,好像唯恐伤着姑娘的自尊。说完,他执拗地站着不动,双手就那样捧着,抬眼望住玉婷,满脸透着挚诚。玉婷看看那两个团子,又把目光移上去,碰到他那和善而又坚决的眼睛,泪水一下蒙住她的双眸。她想再一次说“不”,长臂哥索性把双手伸到玉婷面前,硬是不动。

玉婷终于伸出双手,接过这两个沉甸甸的豆腐渣团子,泪水同时就蒙住眼瞳。

“谢谢……”她低下头,怕长臂哥看到她眼中的泪。

“不用……”他回身就走,怕玉婷觉出他看到她眼中的泪。

第二天,周日。上午洗了一大堆脏衣物,中午,玉婷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盘白爽爽的炒豆腐渣,两个黄橙橙的玉米面掺豆腐渣饼子,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糊糊粥,再加上一碟炒雪里红。肚子好久没这么充实过了,饱食之后,额上微微出了些细汗,玉婷斜身靠在床头,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和寂寥宁静的窗外,天空高阔湛蓝,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像老人般弓着身子,静静听小鸟在枝叶间啁啾。慵懒之中,傅玉婷油然而生出一种新的朦胧的“饥渴感”,精神的饥渴感。但究竟渴望些什么,她也弄不清。

午后,本来晴朗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很快噼噼叭叭掉起了雨点。晕乎乎沉在睡意里的玉婷蓦地想起院子里还晒着衣服床单什么的,她一翻身跳起来,冲到院落里,正见二小的母亲拿把雨伞匆匆向外走。

“大妈,下雨啦,您去哪儿呀?”她问。

“二小快下班了,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俺去给他送伞。”

“大妈,您等等!”

没半点犹豫。玉婷只想为这善良的热心肠的一家做点什么。她急忙把湿衣服送回家,又赶回来,几乎是从二小母亲手中把伞夺走的:“大妈,您回去吧,我给他送去。”

二小所在的工厂坐落在松花江畔的友谊路上。雨愈下愈急,路面溅起万点水花,玉婷尽管撑着伞,随风飞荡的雨水还是把她穿的白短袖夏衫和浅灰色裙子打得精湿。

玉婷匆匆赶到工厂门前。因为下雨,下班的工人都挤到大门两侧的自行车棚底下避雨。哦,这么多人,哪儿找得到他啊?玉婷把伞稍稍抬高些,睁大黑亮的眼睛四下张望。近前的工人都好奇地瞧着这个秀气的姑娘,有人还调皮地喊:“哎哎,谁的对象来了?”

玉婷羞得两颊绯红,抬头抬不得,走又走不开,婷婷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好。正迟疑间,人群中有人叫:“傅老师!”声音瓮声瓮气,正是长臂哥。‘他从一群人背后钻出来,笑盈盈瞅着玉婷,络腮胡茬上还挂着晶亮的丽珠儿。“傅老师,您找谁呀?”玉婷一下倒被他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大概感觉到旁边的工人哥们儿都在用羡慕的眼光瞅着他,长臂哥显得格外兴奋,他竟一反老实巴交的常态,开起了玩笑,“哦,是给对象送伞吧?我先借借光吧。”说罢,他弯下身子,一头钻到伞底下。

玉婷窘得低眉垂眼,满脸通红。她微嗔道:“是给你的,你妈让我给你送的。”说着,她把伞塞给他,转身就跑开了。大雨如注,天地间一片哗哗的雨声,玉婷跑出去几步才蓦然想到,自己怎么不拿把伞?

她飞快地跑着,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在身后甩动,满街积水溅起一朵朵水花。

“站住,傅老师!”长臂哥一边追,一边心急火燎地喊。可他愈喊,玉婷跑得愈快。

终于,他还是追了上来,一把拉住玉婷的胳膊说:“瞧你,淋成啥样了!”他似乎有些动气。玉婷也实在跑不动了,浑身湿淋淋站在那儿,急促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伞,撑开了,倾盆大雨中,隔出一个圆圆的无雨的小天地,她和他罩在同一把伞里,走着,走着……

雨点密密敲打着伞面。满街是蓝色的雨,雨中游动着棕红色的伞。

玉婷的心蓦地抖了一下!

伞,又是伞!同样的雨,同样的棕红色雨伞,而身边不是那个骆涛,而是一个别样的人!生活怎么这样捉弄人,老叫我忘不了那个他。玉婷禁不住簌簌发抖了,她将两手抱在胸前,牙齿格格响个不停。长臂哥以为她冷,便麻利地把自己的蓝色工装上衣脱下来(其实那也是湿的),要给玉婷披上。玉婷目光迷离,嘴里呢喃道:“不,不用。”闪开身子又想跑,胳膊又被抓住。长臂哥瞧瞧玉婷,湿透的裙衫贴在身上,他想,大概姑娘家和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打一把伞这样走不好意思吧。他苦笑着摇摇头,突然把伞塞进玉婷手里,自己钻进密密的雨帘,撒腿跑去。

玉婷怔住了。望着雨中只穿着红背心的长臂哥远去的背影,她感到歉疚了。

等她走回院子里,长臂哥正光赤着肌肉强健的上身,站在屋檐下拧着工装的雨水,大妈嗔怪他:“你怎么不好好找找玉婷?”

一见玉婷进了院子,长臂哥抢先说:“傅老师,谢谢你,咱们走两岔了。”

玉婷和他,都笑了。

大概叫雨激着了,当天夜里玉婷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中,她眼前晃动的全是伞: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伞中的自己,伞中的那个他;伞中的自己,伞中的这个他……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玉婷觉着有只温暖的手在额上抚摸。她缓缓醒来,大妈坐在床边。他,长臂哥两只手握在一起站在门边,担忧地瞅着她。“瞧你烧的,一准是昨天淋的!姑娘家身子骨嫩,大妈就不该让你去送伞。”老人家疼爱地说,“来,稍坐起来些,喝点热粥吧。”说着,老人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小米粥和一盘煎得黄澄澄的刀鱼,“闺女,吃吧。”

母爱,久已陌生的母爱,热流般淹没了玉婷那颗孤寂的心。那深深的温慰使她又心酸又感动。她一下偎进大妈怀里,呜呜哭起来。大妈抚着她,说不出什么,只是陪着流泪,长长地叹息。二小的眼圈也红了。

吃了热粥,身子暖乎乎的,迷迷糊糊,她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吱吱咯咯的响动把她弄醒了。玉婷无力地睁开眼睛,见长臂哥正蹲在那儿,用铁丝绑牢唯一的那把椅子的断腿。

“哦,你醒了。吃药吧。”他端过一杯水,又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片药。

“谢谢,”玉婷软绵地坐起,靠在床头上,“你也受累了,坐吧。”

他环视着这空荡荡的小房间,不禁幽默起来:“坐?坐哪儿呀?”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躺在地当中的那把断了腿的椅子,都笑了。“那就坐床上吧。”话音刚落,玉婷的脸就红了,可她还是往床里挪了挪身子,给长臂哥腾出点儿坐的地方。

长臂哥觉出玉婷有些不好意思。“天不早了,不坐了。我把这把椅子修完也该回去了。”

窗外黑沉沉的,很静。马蹄表的指针已经悄悄移过八点。椅子修完了,长臂哥把它拎起来立在那儿,又坐在上面试了试,很满意。“我该走了,明天下了班我再来看你。学校那里,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

门轻轻地关上了。他那沉实的脚步声远了。房间清明的灯光里,只剩了玉婷一人。可她头一次感到充实和慰藉。她觉得自己好像融进一片温暖的蔚蓝色的湖里,生命变得轻盈、舒展而恬适……

这以后,他担水来,玉婷不再说“谢谢”。

他又送白爽爽的豆腐渣来,玉婷不再让他用双手托那么久。

玉婷和玉米面,他就帮她往里掺豆腐渣。两人一起做窝头,可谁都不知道底部那个小洞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于是就用擀面杖捅。她一捅,漏了;他一捅,碎了。两人都发觉对方笨得可爱,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孤零零的小屋呵,在清冷寂寞的大海上漂流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驶进欢乐而温馨的港湾。

1961年端午节,是玉婷21岁的生日。头天,玉婷和长臂哥相约,清晨过江踏青去。

哈尔滨人因为靠着一条美丽的松花江,历史上又受俄罗斯风情的影响,玩兴是很大的。眼下这年月日子过得艰难,肚皮空空的,踏青全不像往昔那般红火,但曙色朦胧时分,依然有许多人影络绎不绝地朝江边走去。玉婷和长臂哥觉得江南岸人太多,便租了一条舢舨,划过江,登上还在沉睡的宁静的太阳岛。

正是昼夜交替的混沌时分,树影和草地染着浓浓的墨绿。采了几棵清香沁人的艾蒿,玉婷说:“一会儿我们看看日出吧。妈妈说,我就是在日出时出生的。”长臂哥笑笑说:“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日子,让我们记住也让太阳记住吧。”他掏出一方手帕铺在江堤石阶上,让玉婷坐下,两人便静静巴望着那庄严的时分。

先是紫焰微燃,把大江尽头染得一片丹红,渐渐红焰升高,拉长,化为光柱迸射,异彩纷呈,但见鹅黄姹紫嫣红把东方天际泼洒得流光溢彩,汹涌斑斓。望去似乎一切都凝然不动,可转瞬间一切又全然不同。突然,一条弯眉似的巨大红色弧形浮出江面,江面顿时如熔化的金属,金灿灿光华四溅,然后,那金属溶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提升力所吸引,向上,向上,终于聚合成一个圆圆的火球,跃离了江面。伟大的诞生完成了。旭日和大江之间那最后一线光柱的连接,就像婴儿和母体之间的脐带,渐细渐弱,并在刹那间剪断了。巨日巍峨地走向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目睹这辉煌的过程,玉婷和长臂哥都被震慑和感动了,她和他久久地静默着,咏叹宇宙的恢宏罢,咏叹时空的无限罢,咏叹青春的美丽罢,咏叹人生的短促罢。玉婷感慨着激动着,觉着一股莫名的热力在体内奔流冲荡。明丽的朝晖中,她的眸子闪闪发光,使得她那清纯而端庄的脸庞格外圣洁动人。

“玉婷,”长臂哥第一次这样亲近地称呼她,声音有些异样,他的脸不动,依然望着东方绚丽的天际,“今天是端午节,又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玉婷一时有些疑惑,一路同行,她没见他带什么东西呀。

长臂哥继续说:“参加工作以后,爸妈过生日,我送过酒和蛋糕。师傅师娘过生日,我送过酒和蛋糕。你过生日,我要送你一件从未送过别人的礼物。”

“什么呀,这么特殊?”玉婷笑盈盈地,仿佛预感到一点什么。

“别急,你先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等我说‘好了’,你再睁开。好吗?”

玉婷点点头。她转过身,闭上眼睛,双手背到身后,良久……

突然,她的两只手被长臂哥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玉婷的心,甚至全身都激烈地颤栗了。稍后,长臂哥又扳过玉婷的双肩,深情地望住她那因羞涩而红云泛起的脸庞,一字一字地说:“我把我这颗真诚的心给你,这就是我的礼物,我爱你,爱你!你知道吗……我想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玉婷不敢睁开眼睛。她觉到长臂哥那炽热的目光,她几乎被这突降的巨大的幸福冲倒了。她的身子软软的,像春天的一片嫩叶,在温情的晨风中微微发抖。

长臂哥伸出长长的臂膀,把玉婷拥在怀里,灼热的嘴唇雨点般印在她的脸上。

玉婷哭了。玉婷醉了。泪水,喜极而泣的泪水,冲涤着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孤独和辛酸,流过脸颊,打湿了长臂哥的嘴唇。

“你怎么哭了?”长臂哥一时有些惶然,乞求般喃喃道,“玉婷,回答我,这个生日礼物,你愿意要吗?”

玉婷两颊绯红,双眸半阖,娇羞地、轻柔地吻了吻他,然后小鸟依人般偎进他的怀里。长臂哥狂喜地紧紧拥住玉婷,“我会一辈子好好爱你的,是的,我会的会的……”

稍顷,长臂哥掏出一个纸包,笑意灿烂地说:“今天是端午节,昨天我让妈妈做了一个香草荷包,你戴上,希望它带给我们一辈子的幸福!”

玉婷伸出光洁的手腕,任由他……

“我还带了两个粽子,里面有红枣呢,让咱们永远香甜地在一起。”

玉婷的心,仿佛被什么刺痛了,蓦地紧缩了一下,那双被幸福感迷蒙的眼睛也突然黯淡下来。香草荷包,端午节,粽子……这遥远的一切仿佛涌流般把她的心带走了,带回到当年学校食堂那个朦胧而又近切的、笑声朗朗的端午节——

她把玩着自己的荷包……

骆涛英俊的面容,浑厚悦耳的声音……

他伸过来的手和手上的粽子……

被打掉在地上的粽子和他爽朗的笑声……

还有山坡上那把棕红色的雨伞……

玉婷怔怔地,神情恍惚,目光迷离在远方,良久无语,只听江涛拍岸,晨风猎猎。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长臂哥一时不解。玉婷霍然惊觉,她寂寂一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哦,天很凉,有点冷吧?”

“不,不冷。”玉婷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走神了,想得那么远干嘛,那都是过去的一切了。她想重新焕发出舒心而热烈的微笑,可是不行,两颊方才还漫着的红晕已然苍白和凋落了。“我们走吧。”她说。

“不,你坐在这儿别动,吃粽子。”长臂哥站起身,“等我回来!”

只一会儿,他捧回一大把五彩缤纷的野花,然后蹲在那里三拧两拧,一个美丽的花环做成了,绿叶青翠翠的,花朵颤巍巍的。“献给你,我未来的新娘!”长臂哥将花环戴在玉婷的头上,目光充满爱意。

“长臂哥,”玉婷神情戚然,目光低垂,仿佛在自语,“我怎么觉得这个有点像……花圈呢,将来,我死的那天,你能送我一个用鲜花扎成的花圈吗?”说完,她自己也惊然了,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嗨,挺好的日子干嘛说些不吉利的话。”

玉婷扑进他的怀里。她怕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她低微地喃喃着,想说点什么给他,想告诉他关于那个他。她觉得说出来才会轻松些,才能抹去眼前和心底里那个长久不去的影子。可沉浸在幸福感中的长臂哥,用炽热的双唇阻止了她。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两人约好一起吃晚饭。下午,长臂哥便过来打扫房间,傅玉婷则出去买菜。待她回来时,房间已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长臂哥伫立窗前,面朝窗外,对她进来仿佛没有知觉。

“瞧,我买了多少好吃的!”玉婷欢快地说,把买来的蔬菜—一摆放在桌上,“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

长臂哥仍不动,也不响,宽大的后背像一堵墙挡在窗口。

“你干嘛傻站着?过来帮帮我呀!”

仍无反应。

“干嘛摆大丈夫的架子?”玉婷笑盈盈走过来,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后背上,手抚摸着他的肩膀。他竟火烫似地闪开了。

玉婷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了?”

长臂哥回转身,脸盘阴郁得像块生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可又紧紧地抿住了。那双细长眼睛尽管背着光,依然灼亮得吓人,好像要看透和穿透她的灵魂。

“我现在才知道,你爱的并不是我。”长臂哥涩涩地说。他的目光转到桌上,玉婷的目光也跟过去。哦,她的墨绿色封皮的日记本打开着,摊在桌上。玉婷心里一震,那是前几天端午节记下的一页。

今天我年满21岁了。

生活曾那样长时间地冷落我,今天终于给了我最大的快乐!他——长臂哥闯进了我的生活,他说他爱我!呵,他的真诚,他的朴素,他的热烈,深深打动了我。在太阳岛上,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他那强劲粗犷的拥抱和热吻,驱散了我心头的一切阴影,一切恍惚。生命忽然变得充实极了!生活忽然变得美好极了!

是的,命运之神对我这个弱女子还是仁慈的。唉,可是,今天我干嘛还要想到他,那个校园里的他?为什么忘不了他?忘不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端午,忘不了在山坡上他为我撑起的那把雨伞……生活真是折腾人,他和他都是难忘的伞,难忘的端午。整整两年了,不知他在北京学习的好吗?

玉婷明白了。她隐隐地有些不快。他不该未经自己的同意就看她的日记。那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而又神秘的小天地。当然,她无须隐瞒。她是想同他说的,那个他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曾经吸引过她的目光的遥远的影子。可此刻,面对摊开的日记,是多么地叫人尴尬和窘迫!

“他是谁?”长臂哥终于冷冷地开口,“你们什么时候?”

“他……不是,是长我一年的校友……我们没什么……我只是……”玉婷想从容地把事情说清楚,可急迫间又难以说清。潜意识里,姑娘的自尊使她难以启齿,说她对他仅仅是一种单相思。

长臂哥恼怒了。他连珠炮似地发出尖利的质问:“你怎么不说呀?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到底爱谁?”玉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她好难过。她走近小窗,背对着他,说了,艰难地说了。学校的那次春游,那把棕红色的雨伞,那个笑声朗朗的端午……

“别说了!”长臂哥激烈地打断她,“多浪漫啊,山坡啊,校园啊,歌声啊,荷包啊……对,还有伞!难怪那天你病里不断叨咕伞,伞的。我真笨,真傻,我还以为你念叨的是我那把伞……啊,去找他吧,去找他那把伞吧,你心里不是装着他吗?去吧!”

咣当一声,他摔上门,走了。

玉婷遭了雷击般呆住,那远去的脚步声一下下踩在她心上,那么重那么痛。小屋死一般寂静。那爱的温馨才荡漾过几天啊,那清朗的笑声才响亮过几次啊,他又突然把这一切都带走了,而把孤独、加倍的孤独掷给了她。玉婷把前额抵在凉凉的玻璃窗上,两行清泪无声地流过脸颊。

玉婷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哭了又哭,末了,她想,长臂哥的爱是很执著很真诚的,平静下来他会理解她的,说清楚了他也会原谅她的。不,谈不上原谅。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而且纯洁和单纯得无可指责。美丽、清新和切实的爱,难道不属于她和长臂哥共同的现在和未来吗?

第三天晚上,玉婷努力平静着自己,走进长臂哥的家。从窗口吹进的晚风招展着她的白色带小紫花的裙衫。她脸色苍白,清丽地微笑着,手里拿着一块布料,说是让大妈帮着裁一条长裤。长臂哥王国明在家,见了她,他神情极冷峻,脸色像石头一样平板,几天没刮的络腮胡子青森森的。他只点点头,算是勉强打个招呼,便转身走开。大妈也没多少话好说,灯影里苍老而多皱的脸漫着愁苦,不时深长地叹息。

没想到他这样执拗,这样不肯理解人。王婷的心好凉好苦涩。呵,前不久那炽热的爱,那满腔的柔情,已经晨雾般消散了。

以后,长臂哥再也没来送水。她去提水时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他躲着她,她也就躲着他。同一个院落,她住南头,他住北头,可两颗心变得那么遥远,如同分开在南极和北极。

夏去了,秋来了,1962年的夏天到了。这年的夏季雨特别的多,呼啸的暴雨或连绵的细雨把城市淋得温湿的,雨点敲响的门窗只好总关着,使得小屋愈发显得清冷而孤寂。渐渐的,玉婷的心冰冻般凝结了。从小是个苦孩子,早先的孤独,她本是撑得住的。但是,在经历了爱的欢欣又遭受了爱的摧折之后,她就再也承受不了这带着深深创痛的孤独了。夜里枕头每每被泪水浸着。她悲叹自己的命运怎么会如此凄苦,悲叹哈尔滨这个生养她的城市怎么不给她一点点温馨的绿荫。在街上踽踽独行,在院落寂寂往来,一切都叫她不能平静和忘却。校园里的他,院落里的他;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总不时在她眼前晃动,而命运又把她和他或他分隔得那样远,似乎执意叫幸福远离她。那么好吧,命运要抛弃我,我就受着吧,把自己抛向天涯海角;命运要折磨我,我就朝苦难的漠野走去吧。离开这里的人们,这地方,甚至这世界也毫不足惜。

那年夏天,国家又大张旗鼓地号召青年学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哈尔滨一大批学生热血沸腾地响应了。玉婷想,自己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生活、爱情、事业什么什么都没有着落,留在这里苦苦挣扎还有什么意思呢?揩去泪,她咬紧苍白的嘴唇,执拗地仰起瘦削的脸庞,把目光投向深邃而死寂的夜空,仿佛临近殉难的女神。她决定走,离开这座城市,让生活忘记她,她也忘记这儿的生活。她找到自己原来的中学,说愿意跟应届毕业生一起到林区或农村去。学校说,这次下乡是到伊春林区,那莽莽苍苍的大森林很苦很寂寞的,你愿意吗?

玉婷说,愿意。

可是,正当青春年华,姑娘的心不会那么轻易死寂的。她依然怀抱着一丁点希冀。她东奔西走,忙着办下乡的手续。邻居们听说了,都问她,她说是。她悄悄地企盼着邻居把事情传给长臂哥。只要长臂哥依然爱她,只要他一句话,说要她留下,她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是的,她毕竟眷恋自己的热乡热土,毕竟渴望爱和被爱。有时在家独坐,她多少次想象门会轻轻打开,长臂哥憨笑着走进,她会又哭又笑地向他扑去,投进他的怀抱,亲他,捶他,怪他……

然而,这一切终于没有发生。

在她临近出发的日子,在她终于要走而对故土愈加感到难以割舍的时候,在她悲苦着喟叹着痛楚着而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留下的时候,执拗的长臂哥竟回山东老家探亲去了。入秋,出发的日子到了。那一天残阳如血,黄叶遍地。傅玉婷提着行李,和那些情绪热烈高昂的中学生们登上北去的列车。列车启动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一下涌满了泪水。她急急地揩去眼泪,目光在站台上逡巡着,似乎想搜寻到谁。

可是,她又能找到谁呢?

别了,哈尔滨。

别了别了别了别了……

玉婷,一只离群的孤雁,投入大森林的怀抱。

在基层林业局教了几年夜校之后,她被调进伊春市一所初级中学当了教师。住的地方在这座幽静小城的边缘,出门不远,就是连绵着漫延向群山的郁郁葱葱的森林。课余饭后,玉婷常到林中散步。那透过枝叶散落在地上的日斑月影,摇颤在叶片草尖上的晶莹露珠,那浓郁清新的花草的芬芳,枝丫上鸟儿的啁啾,给了她许多宁静和温柔,在这绿色的梦境里倘祥,她觉得自己整个消融了,消融在大森林平和而宽厚的呼吸里,有如一缕清风,无牵无挂,透明地生活在天地之间。

平静中(或许仍有怀恋,但也是平静的怀恋),她给长臂哥写信,告诉他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以往美好的一切”,她是不会忘记的。不久,回信来了,长臂哥说父母给他订了一门亲事,他已决定结婚,希望玉婷届时能回家看看。这位长臂哥哟,竟会有这样的邀请。玉婷觉着人家已经有了人家的幸福,那就不该打扰人家了。她再也没有写信。

在这远离尘嚣的边乡僻壤,生活像原地打转的轮子一样慢吞吞地转动着。1965年盛夏,学校放暑假,玉婷有了许多空闲时间,便来林中消磨。那一日中午,她带了本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信步走进林子里,靠着一棵老柞树坐下,读着。远近是绿茵茵的芳草,耳边是温婉的微风,渐渐地,一阵困意袭来,玉婷便枕着突露在地面上的树根,将书垫在脑下,朦胧睡了。过午的日光斑驳地洒在她的白夏衫和浅蓝裙上,温暖着一个安恬的梦。

恍惚之中,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身旁悄悄走动。睁开惺忪的睡眼,咦,头上怎么会罩着一把伞?

她急忙坐起来四下张望。“傅老师,”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沉缓而凝重,“这儿不能睡。地面有潮气,会着凉的,再说中午阳光正热的时候,也容易中暑,还是回家去睡吧。”

玉婷惶乱地整理一下衣衫。那男子从树后走出来,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我怕你出危险,在这儿站了一会儿。”他是个中年男子,白衫灰裤,方正的脸盘,肩膀很宽,戴一副黑框近视镜,像个知识分子。

“谢谢。”玉婷说着,赶紧站起来。风迎面吹拂着她的齐耳短发、薄薄的短袖夏衫和裙据,苗条的身姿像白桦树一样美丽。

“以后注意,别在草地上睡了。”说完,那男人转身走了。

凝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树影中,玉婷一低头,发现他的伞还在脚下。她蓦地心里一悸,他是谁?他从哪儿来的?伞,伞,怎么又是伞?是神差鬼使还是偶然的巧合?它曾给了我那么多的不平静,而这回又预兆些什么呀?

玉婷脸色苍白了。“同志,等等,你的伞!”她喊道,那惊惶的声音把自己都吓着了。

“你先拿着用吧,我会找人捎给我的。”那男人大声说,他已经走得比较远了。

玉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把黑布伞,慢慢地向林外走去。瞅着手里的伞,她心里惊悸得不行。伞,伞,干嘛总像影子般跟着自己?他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姓傅?

松林穿过去了,前面仍然是密密匝匝的林子。再回来找自己刚才睡下的那棵老柞树,也找不见了。来回转了几圈,四周全是青森森的参天大树。大慨因为刚才走神儿,玉婷迷路了。

“喂——,同志,路怎么走啊?”她心慌地喊,发颤的声音在林中久久回荡。

“别慌——,我来了。”远处传来了应声。不多时,玉婷听到愈来愈近的沉稳的嚓嚓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迷路了,是不是?”他和蔼地一笑,“来,跟我走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惊惶,玉婷把伞递过去:“喏,给你吧,我不用了。”

那男人也不伸手,“林子外面阳光很毒的,你先用着。”说罢,他头前走了。

玉婷跟着他在看不出是路的“路”上走着,心里一下就安稳多了。头上是茂密的树冠,只有星星点点的日影投下来,脚下是岁月沉积下来松软的枯叶和嫩绿的新草,散发着潮湿的带泥土味的气息。听着自己和他的嚓嚓的脚步声,瞧瞧手中的伞,心里不禁又惊叹起来。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这回又是伞……

终于走出林子,前面是缓缓的山坡,下了山坡,再走过一片开阔地,那边就是学校的二层楼和一排红砖房——教师单身宿舍。

“这回认识路了吧,”那男人说。

“认识了。谢谢。”玉婷不好意思地笑笑。

“再见。”“再见。”

回到宿舍,玉婷觉得累极了,好像跋涉了很远很远的路。她躺下了,可又睡不着。瞧着立在墙边的伞,她觉得那么迷离,对这不可知的命运感到骇然……

第二天,同校的一位老大姐张老师来宿舍看她。“昨天又去林子啦?”张老师神秘地眨眨眼睛,“迷路了吧?”

玉婷好纳闷,她怎么知道的?但同时就意识到,她就是取伞的人。“张老师,那人是谁呀?昨天幸亏他了。”玉婷端上一杯茶,好奇地问。

“他是林业局的技术员,叫周刚。是东北林学院的大学生,毕业那年和女朋友陈霞一块来的,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说到这儿,张大姐叹息了。“前年,陈霞领着五岁的儿子到林子里采蘑菇。玩着玩着,儿子跑没了,陈霞发疯似地去找,娘俩一块失踪了。第二天,局里撒下大网,好不容易找到了。真惨啊,娘俩儿都被黑瞎子掏空了

玉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打那以后,”张老师接着说,“周刚就常常一个人到林子里转,整天寡言少语的。别人问他,他说是散散步,可大家觉得,他是想陈霞和孩子啊……两年多了,他就一个人这么过着,命也真够苦的。”

没想到这男子的生活有这么悲惨的一段。玉婷感慨唏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哦,请代我谢谢他吧。”

“听说昨天你们碰上了……”张大姐口气轻松起来,“也真巧……”

玉婷凭直觉意识到张大姐要说什么,她赶紧岔开话题。张大姐见状,也便拿了伞告辞了。后来,玉婷在林中又碰到周刚几次。有时点点头,有时寒暄几句,接着就各走各的,各想各的心事,各自在林子的幽静和神秘中寻找平静和寄托。那宽广而深邃的大森林呵,春天是清新的,夏天是热烈的,秋天是成熟的,冬天是庄严的。25岁的傅玉婷在其间漫步,觉得摈弃了尘世的一切烦恼、痛苦和虚幻的追求。她把年轻的心深深锁闭在这山林的怀抱中,于是她就不觉得寂寞或者不害怕寂寞甚至渴求寂寞了。

疯狂的大动乱年代。

1966年9月,秋风萧瑟、秋雨连绵的一天,孩子们学了一上午“语录课”,又唱着尖利的“语录歌”,放学了。玉婷疲惫不堪地跟在他们后面,她回宿舍吃午饭,正好送孩子们一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道路是泥泞的,玉婷的心也是泥泞的。

忽然,一个学生惊叫起来:“傅老师!你瞧,那儿躺着一个人!”

玉婷赶紧跑上前。果然,一个男人浑身泥水,脸朝下倒在路旁的水沟沿上,脏乎乎的头差一点儿就浸在水里。他一动不动,像死在那儿了。

一快……”玉婷招呼几个胆大一点的学生,吃力地把他翻转过来。首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用铁丝挂在他胸前的木牌子,上面黑墨淋漓地写着:“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周刚”。

周刚?!玉婷一惊,他满脸泥水、血水,双目紧闭,一声呻吟都没有。贴胸口听听,哦,还有心跳。

好不容易把昏迷不醒的周刚用手推车推到他的家。玉婷和张大姐谢了那位热心肠的学生家长,又把几个孩子打发走,就赶紧侍弄周刚。他的房间不算小,但空空荡荡,乱七八糟,桌子歪着,椅子倒着,衣箱扣着,遍地书籍、纸片、衣物和碎玻璃片,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周刚!”“油炸周刚!”之类的标语,显见这个家经过造反派很彻底的洗劫。

张大姐叹息着,烧了热水,给周刚洗敷伤口。玉婷伏下身,一匙一匙地喂他白糖水,又喂了一匙压碎了的药片。

渐渐的,周刚的嘴唇恢复了血色,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醒了!”玉婷惊喜地叫道。

周刚真的苏醒了。他目光浑沌地瞧着张大姐和玉婷,肿胀的脸浮现出痛苦而惊愕的神情。他梦幻般地呻吟着轻唤着:“啊……陈霞!我的妻……回来了,回来了!霞……”

喃喃着,两颗大大的泪珠滚出了眼角。这是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的思念啊!张大姐禁不住哭出声来,玉婷则被他的呼唤和幻觉惊得呆住了,惶惑了。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刚想走开。蓦地,周刚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揽在怀中:“不,不!别离开我,别离开……霞,我的好妻子,别……”他满脸泪水淋漓,发狂似地吻着她的秀发,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玉婷的心痛楚得仿佛被撕裂一样,此刻她已不能思想,不能动作。她不知怎样办才好。她只知道这时候不能挣脱,不能躲避,不能让这个身心备受摧残的奄奄一息的男人从幻觉中再跌进绝望的深谷。她不动,听凭他吻着,拥着,急切地爱抚着……

他的泪流在脸上。她的泪流在心里。

“霞……霞……”周刚呻吟着,渐渐安静下来,又昏睡过去。

玉婷慢慢直起身,刚要挣开,他恍惚中像害怕再失去什么,又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别怪他。”张大姐揩着眼角的泪,“他昏迷着呢。听说连斗了两天两夜,不让睡觉……可怜的人!”

玉婷木然点点头。

这以后,玉婷和张大姐就常来照料周刚。那年代活着本来就难,何况他这样一个家庭出身不好、又屡遭批斗毒打的单身汉呢。洗敷伤口,喂药喂饭。“大革命”的狂潮一次次把他掷进炼狱之火,玉婷这位26岁的姑娘以其纯洁、善良、美好的心,一次次又把他从死神那里搀扶回人间。“大革命”残酷地要他死,姑娘执拗地要他活。红袖章们被激怒了,被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纯洁、善良、美好激怒了。那一日,把正洗血衣的玉婷和躺在床上呻吟的周刚堵在屋里,踢翻了粥锅。纸糊的高帽,墨写的黑牌子,浑身浇上浆糊墨汁,手里塞了一面锣游街示众。皮带在周身呼啸,堂,堂,堂……一人一面锣,两人四行泪,一步锣一声,两颗心俱碎!

他们走过了人头攒动的愚昧疯狂的长街,唾液和嘲笑冰雹般投向他和她……

两人被推上广场中央的木台,当众批斗。

“跪下!”皮带呼啸着……

周刚不跪。唯求一死。蓦地横里踹来一脚,周刚瘫倒了,昏死了。他的右腿齐膝处永远失去了……

“跪下!”皮鞭呼啸着……

玉婷不跪。唯求一死。她倔强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这样凶残。啪的一鞭,玉婷瘫倒了,昏死了。她的左耳下永远留下一条凸起的血色的鞭痕……

羞辱够了。武士们累了。不久武士们又血红着眼睛相互杀戮了。玉婷和周刚被遗忘了。在患难中两颗伤痕累累的相知的心悄悄贴近了。

别样的追求别样的梦幻别样的憧憬,什么都不需要了。两颗心唯有相濡以沫才能够存活。

1968年,周刚右腿安上了假肢,自此那人生路便愈加显得艰难滞重并且永远响着金属摩擦发出的悲鸣。每当山风拂开垂耳的秀发,玉婷的左耳下便赫然暴露那时代凸起的鞭痕。就在这一年,秋雨潇潇的一天,两个带伤的人将各自拆洗过的被褥搬到一起,静悄悄地结合了。此时玉婷28岁,周刚38岁。

道路是泥泞的,空气是润泽的,雨丝是寂寞的。张大姐含着苦辛的微笑,陪他们穿过林子走向周刚那简陋的住屋。透明的雨中,周刚撑开自己那把伞……

哦,伞。这离去而又来,再去又再来的伞啊,这莫测的命运莫测的人生呵。

下篇

遮着水绿色窗帘的窗口,漫进一片晨光,薄薄的亮亮的。

玉婷讲完了。房间里静静的,许久两人都不说话。两颗心同在一种灼热而又苍凉的情感中沉浮跌宕。这情感虽然从遥远的岁月的深处涌来,却依然使灵魂发着震颤。

“啊,玉婷,你这头半生真是的,真是的……”霍佳感慨着,叹息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一夜以后,玉婷和霍佳几乎形影不离了。在曙光熹微的松花江畔,在夕阳如丹的太阳岛深处,在月色如水的疗养院庭院,她们没完没了地聊爱,聊人生,聊女人和男人,聊各自早年的憧憬和后来的苦辛,更多的是聊那三把伞,不时发出浩叹和沉思。郁结在心底的许多年的情感的波折,终于向一位知友酣畅地倾吐了。

但是,玉婷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总要谈,情不自禁地谈过去,尤其在重睹了“第一把伞”骆涛的丰采,得知他已成为哈尔滨话剧舞台上的伎使者之后,就更加怀恋那金蔷蔽般的少女时代,追念校园里那许多次稍纵即逝的爱和被爱的、想。骆涛浑厚悦耳的歌声,说话声,还有那雨中为她撑开的伞,这一切一切她都记着,而且今天想来更为鲜明和美好。她常常激动,阵子里跳跃着近乎亢奋的火焰。她常常不能入眠,愈益削瘦和苍白,可双颊总漫着两片病态的红晕。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纹丝不动,凉啊热啊都不觉得,目光迷离着,神思那样恍惚和辽远,非得霍佳去推她唤她,她才猝然惊觉。她的身体日渐孱弱,走走就觉得累,可她的灵魂日夜不得安生,总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呼唤着什么躁动着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有时她笑自己,“身子这样累,心却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飞来飞去,怕是要身心分裂了吧。”

她决定出院,回伊春去。医生不同意,霍佳也不同意,“你这样子不行!还需要再养养。”

“不。我必须离开。”她执拗地对霍佳说,“许多年来,我一直想法躲开和忘却这些记忆。可这一个月,我这是怎么了!不不,我得走。也许走开了我才能平静。再说,周刚腿脚不方便,一个月来看我两三次,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太累了!我们的儿子在部队上,他一个人在家多冷清,多不方便。我一生有这样那样的遭遇,但最爱我的是他,为我付出最多的也是他呀……”

傅玉婷终于还是出了院。霍佳要她到自己家里住几天,在哈尔滨转转。霍佳的家离话剧院很近,每次路过那里,看到宣传板上赫然写着的《高山下的花环》,主演:骆涛,玉婷便激动得不行,或驻足流连,或频频回眸,或紧张地瞧着院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能看看他不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我也就满足了。”她说,“咱们站一会儿,看他会不会出来……”“再站一会儿……”她的手抓住霍佳的胳膊,不要她动,不要她走开,“只一会儿……”玉婷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奇异地发亮,双颊涌着一阵阵潮红。

霍佳深深地受着感动。一个女人到了40多岁的年龄,又经历了那样多的磨难,却依然对自己少女时代初恋的对象怀有这般深厚、这般灼热、这般美好的情感,真是难以想象。别看玉婷看起来那么文弱沉静,她其实是火焰般热烈的女人呵。倘若命运让她热烈地去爱并赢得同样的被爱,人生该是多么完美,霍佳想。可是人世纷纭,芸芸众生中又有几个能完美呢,何况是在东方,何况是东方女性。她们从小学得最多、学得最彻底的本事就是封闭自我约束自我压抑自我,并且认为这就是完善自我。于是许多幸福和完美就眼睁睁从身边放过了,让它们溜走了。剩下的就是任由命运的驱使,让生命像随风漂泊的孤舟,冲到哪儿算哪儿。醒过来的时候,看清楚了的时候,成了过来人的时候,留下来的就只有深深的遗憾和悲凉。

霍佳觉得,让玉婷总处于这样躁动不安的情绪中,于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好处。她苍白瘦弱得像纸人儿了,体内已没有多少东酉可以长久做这样炽烈的燃烧了。霍佳甚至有一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觉得玉婷留在人世间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得让玉婷平静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抹去少女时代留在她心底的遗憾,把那些没有完成的东西做一个了结。

霍佳通过自己的学生,辗转找到骆涛。骆涛诧异地迎接了这位陌生的访客。他白面长身,丰仪潇洒,因为人到中年而更添了一种成熟的男性美。霍佳把一切和盘托出,并希望他能和玉婷见一面,聊一聊,以平慰她那颗被生活伤得太苦的心。骆涛震惊极了。他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不记得那把伞,不记得端午节的香草荷包和粽子。一切都不记得。高中毕业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后在哈尔滨的话剧舞台上,在银幕和荧屏上叱咤风云。他的世界太广大太丰富多彩太变幻。校园里的一切只留下梦一般恍惚的记忆。使劲儿回忆,才有点朦朦胧胧的影子,如那青翠的山,那透明的雨,那从家里带去的伞……

但他全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默默地爱着他,记着他,竟达二十几年!并且因为这爱,生活遭受了那样深重的摧折和那样多的磨难!他感慨万端,仔细瞧着霍佳带去的玉婷少女时代的照片,那甜柔的微笑,那如梦如幻的大眼睛,那稚气的两条短辫,似依稀记得又扑朔迷离。他愿意见一见,叙叙校友的旧谊,“难得有这样的纯情,这样的执著……”他慨叹不已。

霍佳回到家里,带着神秘的微笑告诉了玉婷。玉婷惊得那双眼睛瞪得老大,双颊涌潮般一阵阵绯红,一时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绪。激动、惶惑、亢奋、悲哀、凄楚,什么都有了!“哦,他要来?真的?……可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啊!……他会笑我的……他不会记得我的!……年轻的时候他不记得,现在我老了,更不能见他……”“你们是老同学,叙叙旧有什么不可以?”“是,见见吧……不知他现在会怎么样?……可是我……这样好吗?……”玉婷激动得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了。

在霍佳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见了。入夜,两人躺在床上,都不说话。玉婷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临近天明,她才朦胧过去,嘴里不时喃喃着,似乎呼唤着“周刚”“周刚”,有时又是“骆涛”、“骆涛”。一个多么不安的灵魂呵。

第二天,她变了,不肯见了。望着她眼周的黑晕,苍白的脸色,霍佳心疼地说:“还是见见好。否则你不会平静的,它会成为你一生的憾事。反正你们都是过来人了。以后你们保持一种校友的友谊,生活也会充实些。我想周刚会理解的。”

玉婷默然良久,点点头。

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的晚上,在霍佳的家里。“你一定不要走开,陪着我。”玉婷嘱咐道。

二十多年漫长的思念呵,尽管它一直在心底沉睡着,一旦醒来却如此的强烈,以致于这两天的等待比那二十几年还要漫长和苦痛。玉婷出奇地沉默了,整天一声不响,时而坐在窗前凝思,时而坐在镜前望着自己削瘦的脸庞发呆。虽然年轻时清丽的面容依然留有它的影子,但毕竟时光和磨难不饶人啊。而左耳下那条红的鞭痕又总带她回到痛苦的记忆。整整两夜,她完全不能入睡。

第三天早晨,她一起床就风风火火地收拾行装。

“你干嘛?”霍佳吃惊了。

“走。”

“今天晚上……”

“不不!我不见了。毕竟时过境迁了。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干嘛还去唐突别人呢!他没有责任。他没有必要一定来看我。不是他走进我心里的,是我悄悄把他装进心里的。他答应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他了。他是个好人。请转告他,我谢谢他,我从心里谢谢他!……”玉婷激动地说,话音哽咽,泪水溢满眼眶。“我走了,现在就走。霍姐,谢谢你!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我永远记着你,永远爱你!……”

玉婷哭了。霍佳也哭了。

“既然骆涛知道了这件事,出于礼貌,你好像留个信儿才对。”等平静下来,霍佳说。

玉婷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霍佳便走开去。玉婷拿起笔,写了,撕掉,再写,再撕。几乎费去了半本信纸,而且总有泪水噼叭噼叭掉下来。一个痴情而纯洁的灵魂在极复杂的心境中辗转挣扎。末了,竟只是短短的几行:

“蒙生哥:

作为一个观众,我感谢你。我们是校友,但是你不会记得我。我一直一直记着你的那把伞……谢谢!

傅玉婷83.7.23”

就在这天中午,玉婷匆匆登上北去的列车。站台上,霍佳和玉婷泪水盈盈,相对无言。

玉婷回到了苍茫深邃的大森林,回到了周刚身边。

二十多年了,在大森林里,在那个仿佛远离世界的小城边上。春的葱绿,秋的金黄,遮蔽着她,抚慰着她,爱怜着她。她觉得温馨与宁静,也有着淡淡的寂寞与忧伤。但是她能忍耐。如同所有的东方女性,她是文弱而又柔韧的。无论怎样的苦难与艰涩,都能淡淡地静静地走过去。何况周刚深深地爱着她,既有丈夫的体贴又有兄长般的温和。他总觉着因为他,这个娇弱的女人才滞留在这个遥远而贫寒的边城,左耳下才留了那血色的鞭痕,才承受了如此漫长沉重的岁月。但这单调而困顿的生活,终于过早地把她拖垮了。

这一次,玉婷从哈尔滨归来,体力精力实在不支,不能教书了,就请了病假。白天或读点书,或到林中散散步,等周刚下班回来,就尽一个主妇的义务,端上热的饭菜。自己吃不下多少,便陪坐一旁,以手支颐,清明地亮着眼睛,听丈夫讲厂里或城里的新鲜事。日子如和风般缠绵地过去,什么都是老样子。今天就像昨天、前天甚至老早以前。可是玉婷的心里却有些新异的东西起着微澜。日里,有时往事如烟地拢来又散去;夜里,早已辽远的话声、歌声和心跳不时就真切地响起,于是一惊,醒了,就再不能睡。不久,霍佳来信,说玉婷留下的短笺已转给骆涛。又过些日子,一封陌生的信翩然而至,发信的地址是“哈尔滨话剧院”。玉婷的心怦怦跳了,手有些颤了,心绪竟一如少女时代那般激动和灼热。

老同学:你好!

多知道一位中学时代的学友的消息,对一个昔日在同一个学校度过一生中最美好时光的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慰藉。是啊,人到中年了,大家都有了很大很多的变化。但是就在前年,九中的校友曾聚集了四十余众,在松花江畔又唱又跳,又吃又闹,很畅快,很自由。五十年代的中学生是纯真的一代人。我的情况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不过,你居然还记得我,还能从舞台上把我认出来,我很感动,谢谢你……

骆涛1983.10.6”

泪水蒙住玉婷的眼睛,又掉落在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校园里那远逝的年华呵,她只悄悄地爱着,孤寂地爱着,苦痛地爱着,什么也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做。如今呢,能说的能做的,无非就是“当年”那些林林总总了。把当年擦肩而过的,回过头来坦诚地捧给对方看一看,看看那是一颗怎样鲜灵炽热的心,也就尽够了。别的则无须说无须做了。她和他毕竟有了各自的归宿,并且为营造这归宿付出了那样多的爱和心血。历史没有给当年那颗少女的心开辟通达彼岸的航道,或许是命定的,或许因为历史天然是破足的,永不会走理想的直线。那就敬重历史的选择罢。何况在这方面,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比得上我们这个民族的虔诚。

不过命运终究发了慈悲。少女时代的爱在孤独了二十余春秋之后,终于给了一点友好而近切的回音,教人不能不伤感。玉婷幽幽地哭过,又反反复复看信,字里行间宛然飘下山坡的雨,绽开橘红色的伞……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婷的身体愈来愈弱,躺在床上的时间也愈来愈长。那寂寥的空暇便被许许多多斑斓的回忆充填着,心思也就常常悠远起来。她找来些桦木,劈成条条,然后软软地靠在枕头上一刀刀削,再细心地刮过,做成一双双洁白的桦木筷,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18双筷子寄到霍佳处,托她转赠给骆涛。那是采自大森林的新鲜桦木,洁白柔韧,莫不是表示着已植根在大森林的纯真的情愫?而18双这个数字,莫非象征着18岁时那春情萌动的少女的心?不过这是猜测。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写,只是从遥远的北方寄来这18双质朴无华的筷子……

端午节快到了。又捎来一些糯米和红枣,依旧是给骆涛的。唔,她当然一直记着校园里那个端午节……

从骆涛回了那封信后,玉婷就再没给他写信。她在给霍佳的信中说:“校园里的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永远是美好的和不能忘却的。但历史和生活毕竟把那一页掀过去了。那就掀过去吧。我不能唐突人家……”

她一直信守着自己的话。

1985年秋,满城黄叶飘零。玉婷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两颊凹陷,肤色苍黄晦暗。只那一双眼睛,在丈夫讲些快乐的事时,在儿子从部队上来信时,依稀还有些清明而温柔的光亮。

经诊断:晚期肝癌!

霍佳攥着电报,焦灼地等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出站口。电报是前天中午接到的。

“霍佳姐:玉婷病重,火速联系住院,8日到哈。周刚。”

玉婷的病情发展这样迅速,实在出乎意料。霍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她奔波了一整天,终于在省肿瘤医院联系到一个床位。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时近午夜。即便在火车站这样商贩聚集、喧声嘈杂的地方,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从伊春来的车进站了,提包背篓的人流涌出又散去,依然不见王婷和周刚的人影儿。电报打错了?行期改了?霍佳正疑虑着,站口出现了最后两位旅客的身影。周刚吃力地搀扶着玉婷,一步一挪地走出来。

霍佳的心一沉,又痛楚地紧缩了。玉婷已然是形销骨立,如同秋风中簌簌抖颤的枯枝。“玉婷!”霍佳凄切地叫一声,抢上前扶住她。玉婷拉过霍佳的手,握住,头便俯在她的肩上,低微地啜泣了,霍佳也潸然泪下。

午夜时分,公共汽车早已停运,出租车也都被先出站的人叫走了。省肿瘤医院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这可怎么办?”咱们等等,”霍佳安慰道,“出租车很快就会回来的。”

初夏的夜风依然很凉,空气中飘浮着紫丁香的芬芳。玉婷深深地唤着故乡这令人沉醉的花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她的身子不停地瑟缩着。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省肿瘤医院。”“太远了。不拉。”

又一辆停住,“不顺路,对不起!”

霍佳有些焦急了:“喂,同志!”她紧赶几步,想说服司机,可司机摆摆手,车疾驰而去。可是霍佳这一喊,倒有一辆米黄色出租车看样子本想开走的,一下刹住了。

“同志,上哪儿?”司机探出头,灯光里显出宽宽的脸盘和寸长的一圈络腮胡子。

“省肿瘤医院。”

“上车吧。”

“谢谢!谢谢!”霍佳和周刚扶着玉婷,吃力地坐进去。司机发动了引擎。

“等……等等。”玉婷忽然低微地叫。

霍佳、周刚和司机都怔住了。周刚揽住她瘦削的肩膀,“玉婷,你……”他温柔地问。

“我想到……”玉婷的声音喑哑而微弱,“想到道里区……中国四道街……看看。”

周刚一时没明白,“四道街?”

“霍姐……让我……去吧。”玉婷微喘着,仿佛在乞求。

霍佳的心掠过不祥的阴影。玉婷这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最后一次去看看自己当年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屋呵!应当让她去看看……可天已经这样晚了……霍佳在犹豫。

“我……想去看看……”玉婷双目半阖,声音微弱得像在呻吟。

司机默默地听着这一切,用打火机燃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车上的倒视镜正了正,一双锐利的眼睛从镜中瞅了瞅霍佳,又瞅了瞅玉婷。

“还是去医院!”霍佳下了决心。去四道街会使玉婷更加伤感的,“玉婷,等你身体稍好些时……”

“不。还是现在……以后,我不会,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

“玉婷,冷静些。时间太晚了……”周刚劝道。

“不……”

“先去哪儿?”司机忽然轻声问,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我不着急,反正没别的客人……”

“四道街……”玉婷执拗地说。

“去谁家?”

“哦……不,不去谁家。……在门口……停停就可以……”玉婷的声音好凄楚。

霍佳、周刚竟一时插不上话了。

“不。”霍佳决定了,“还是去医院。走吧。”

车开动了。长街上阒无人迹,路灯璀璨。司机不再吭声了,可车却开得好慢。

到了医院门口,司机抢先跳下车,替霍佳他们打开车门,然后注意地一一看着他们下了车。霍佳掏出钱,刚要算账。“不忙。我回去也是空跑,”司机连连摆手,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还得回去吗?”

“好,那就谢谢了。”霍洼点点头。她注意地瞧瞧司机,在他靠在车上点烟的那一瞬间,她愕然发现,他的两臂好长啊!

长臂哥?!

霍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玉婷软软地靠在周刚肩膀上,已疲惫得不行。霍佳不好多问,急忙扶着玉婷进了医院。等一切都安顿好,已是凌晨二时许。周刚留在那儿陪玉婷,霍佳便告辞了。

车在宽阔而寂静的柏油路上沙沙行进,很慢很慢。

“去哪儿?”开出很远,司机才想起问。

“四道街××号。”霍佳清晰地回答。

车猛地刹住。两人都沉默着。良久,司机才慢吞吞地问:“你好像不住那儿吧?”

“是的。我是替刚才那位病人去看看那地方。她小时候住那儿,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离开了……”

“病人是从伊春来的?”

“是。”

“是叫傅玉婷吗?”

“是。”

车又缓缓行进了,速度渐渐加快,后来简直就像飞似的,风驰电掣地冲过沉沉夜幕,冲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四道街××号院门口戛然而止。两人都没动。

“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问,声音喑哑沉涩,“她在哈尔滨好像没什么亲戚……”

“是朋友。我们一同住过院。”霍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王家二小,‘长臂哥’……”

他用沉默肯定了霍佳的猜测。

“她什么病?”

“晚期肝癌。顶多还有几个月。”

长臂哥把头俯在方向盘上,久久无语。“我还想更多地知道点玉婷的情况。”他抬起头,眼睛湿湿的,“明天下午两点,在马迭尔咖啡厅见。行吗?”

“好。”霍佳同意了,“结账吧。”

长臂哥长叹一口气:“这账,不好结呀!……”

第二天,两人准时见面了。长臂哥要了酒、菜。整个一个小时,他把自己埋在烟雾里。他痛苦地忏悔了,忏悔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他叙述的和玉婷讲给霍佳的,就像两个学生复述同一篇名著一样,一个情节都不差。霍佳深深地惋叹了。她告诉他玉婷到伊春后的情况,告诉他这许多年来玉婷生活得挺好,也挺苦。但玉婷心灵深处的创伤似乎一直没能平复,否则,她或许不会刚刚人到中年就患上了这样的重病,生活把她拖垮了,轧碎了……

王国明像孩子似地悲泣了。他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揩着泪。他悲怆地说:“当时,我真蠢!我啥也不懂!”他垂着头,手指痉挛地抓住蓬乱的头发,“就因为一篇日记,仅仅是一篇日记!其实,在江北太阳岛,我们端午节踏青时,她说她爱我的!她说过的!她是多么纯洁美好的姑娘呵!可是就因为那篇日记,我把什么都抛弃了!……她走了,我知道她是因为我走的。我也很痛苦。我草草结了婚,父母从农村给我找了个媳妇。这两年我觉得在工厂干得没劲,就开上了个体出租车,多挣点钱呗。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是我把玉婷毁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这辈子我还不清欠玉婷的债了……我对不起玉婷,对不起她啊!……”

王国明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使劲压抑着自己,可阔大的胸腔仍然发出可怕的冲动的呜咽声。“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霍佳成然摇头,“或许,让她安静些更好。”

他醉了。他扔下几张10元的票子,站起身,晃荡着长长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出餐厅。那宽厚的脊背微屈着,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负压得他伸不直身子……

那以后,王国明几次开车到医院找到玉婷的病室。透过门玻璃,看到玉婷清癯的病容,泪水便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默然伫立着。他多渴望像周刚那样,为玉婷端水送药,喂汤喂饭,俯身坐在她身边,直望着那双清澈安详的大眼睛,同她温柔地低语……可他没权利这样做。没权利。如同他此刻只能站在门外一样,他永远是门外人了。

他热泪横流。他知道自己注定要为此痛悔终生。

白色的病室。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单。同样苍白的脸庞。

连续好几天,玉婷一直处于半昏厥状态。医生已经表示无能为力了。这一天,玉婷终于醒转来,甚至觉得精神好了许多。霍佳明白,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这会儿周刚带着从部队赶回来的儿子上街去买些食品,只有霍佳留在她身边。

玉婷又断断续续谈起了骆涛,长臂哥,那第一把伞,第二把伞……几年来,只要玉婷和霍佳单独在一起,这就是永恒的唯一的主题。东方女性的心灵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像云朵般舒展。透窗而进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许久不见的微笑,一种极安详极平和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边,照耀着她美丽的灵魂和大理石般雪白的前额。

“真奇怪。我一生的爱怎么总和伞联系在一块儿……山坡上的伞,马路上的伞,林于里的伞……或许我的命大苦,上帝可怜我,便总给我一把伞让我避避风雨罢……”

“我的不幸在于我的怯懦。”她的嘴唇弯曲了,微微有些颤抖,“后来我才明白,只要不伤害别人,你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那些美好的东西。即使幻灭了,也安静了,总比后来感叹‘悔之晚矣’要好得多……”

“爱情的委屈就在于它太像水。”她凝眸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而生活就像一个罐子。罐子是什么样子,爱情装在里面就得委屈成什么样子……”

“想想这一生,我真累。”她幽幽地低语,仿佛断断续续的梦呓,又仿佛哲人面对暮色的沉思,“我懂了,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对男人时常不公平;对女人呢,总是不公平……”

“不要说这些了。”霍佳劝慰道,她决定无论怎样,要在玉婷弥留之际满足和了却她的一切心愿,“我找到了骆涛,也找到了长臂哥。他们都想来看看你……”

“骆涛,长臂哥,”玉婷喃喃着,眼角渐渐溢出泪花。“不,不要……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唔,告诉你吧,”霍佳泪水盈盈地说,“那天你和周刚出火车站,就是那个长臂哥……”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玉婷的唇边现出凄楚的微笑,“他怎么开上车啦?我因为他走的……他又把我接回来了……可,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玉婷,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好的!……”霍佳低声叫着,泪水夺眶而出。

玉婷摇摇头,右手缓缓抬起,从枕下摸出一个紫红色小首饰盒。“你替我保存吧……告诉他,我永远记着他,感谢他……他给我留下那么美好的记忆……”

霍佳小心地打开小盒。她震惊了。一枚闪闪发光的水钻石胸饰,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哦,是骆涛写给她的那封信!

“胸饰是我的,信我一直保存着……”

“你一直带在身边吗?”霍佳惊问。

玉婷点点头。

“老周知道吗?”

玉婷摇头。

“他,会原谅我的……”半晌,她说。

1986年9月13日,玉婷的脉搏渐跳渐弱。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玉婷!”“玉婷!”周刚、霍佳在悲唤。“妈妈!妈妈!”儿子小军在哭喊。

玉婷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目光竟是那么温柔清澄,瞅瞅儿子、丈夫和霍佳,她微微笑了。稍顷,她又吃力地侧转过头,瞧了瞧病室的门口,眼光是那样迷茫。门打开着,那儿没人。

霍佳明白了。周刚仿佛也猜到了。“玉婷,你要见谁?”“说吧,你要见谁,我们去找……”

“不……不要,”玉婷阖上眼睛,微微摇头,眼角挂着泪珠,“我……只要你在……你在,抱住我……我……”

周刚伸出双臂,把妻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霍佳和小军也泣不成声。

“我……要去了……哦,伞……”喃喃着,她睡了,永远地睡了,睡在丈夫的怀里。最后的一刹那,她含着笑,那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显出天国中才有的清明的光辉。

微笑是她生命最后的花朵,永远凝固在她的唇边。

十一

王国明的车发疯似地在通往城郊殡仪馆的公路上疾驰,车上坐着霍佳、周刚和儿子小军。后面跟着殡仪馆的车,上面躺着长睡的傅玉婷,一个默默无闻地生来又死去的极普通的东方女性。

妻子辞世不过数日,周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年长玉婷10岁,万没想到她会先他而去。他目光呆滞,神情凄惨,整个儿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竟没有发现司机就是那天把他们从火车站送到医院的人。霍佳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二十多年来周刚一直深深地炽烈地爱着妻子,她不愿刺伤他的心,特别是现在。开始她曾表示不同意王国明来,但王国明是那样一条执拗的汉子,眼睛一下就血红了,几乎吼起来。霍佳知道,他也极悲痛,而且因为掺和着深深的悔恨,就更难平静自己。

玉婷弥留之际,骆涛也一直牵挂着、惦念着这位默默爱了自己数十年的女子。他想来看望她。但从霍佳口中得知,玉婷一直没吐口,一直信守着自己的话:“不要唐突人家,不是他走进我心里的,是我悄悄把他装在我心里的。”骆涛也担忧见面会使玉婷太激动,会刺伤周刚的感情。那么,没有霍佳的、特别是玉婷的首肯,他也就没有来。就在玉婷去世前几天,因为拍电视剧要出外景,他又匆匆离哈。这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也够冷峻的,从开始似乎就不肯为这痴情的女子和骆涛安排点什么缘分,哪怕见见面叙叙旧也好。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憾事阿!

殡仪馆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从那里出来极目望去,秋空寂寥旷远,满山一片褐黄,到处是缕缕的青烟,点点的白花,飘忽的纸钱。

到这里就是人生的终点,是生与死的分界了。对死者来说是一了百了,对生者来说则是如泉的眼泪,如瀑的悲伤,无垠的空落,无限的哀思。

当周刚捧着玉婷的骨灰盒,在霍佳和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跨下高高的台阶,又恭恭敬敬置放在一杯黄土上的时候,他已是悲痛欲绝,肝胆俱碎了。这女人是那样美丽,那样贤淑,那样冰清玉洁,她该有许多幸福许多快乐的,但跟了他,二十多年里毫无怨尤地承受了多少创痛,多少酸辛,多少困顿呵!如今刚刚46岁就撒手而去,她奉献了一个女性所能奉献的一切!

周刚垂首默立,泪如雨下,一头苍发在秋风中瑟瑟飘拂着。

王国明神色悲怆,打开车后盖,长长的双臂抖着,捧出一个用各色鲜花扎成的花环,上面结着一条红纱巾。他把花环默默地放在玉婷的骨灰盒前。他依然鲜明而痛切地记着那年端午节的一幕……

周刚、王国明以及远方的骆涛知道,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晚了。

人生真像一只口袋,等袋口封上的时候,人们会发现,里面装的全是没有完成的东西和令人遗憾的东西。

一年以后,即1987年秋,玉婷周年忌日前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笔者先后结识了富于同情和理解的教师霍佳,当年那位“白马王子”骆涛,长臂哥王国明,以及从伊春赶来的周刚。除骆涛仍然在他的艺术大世界里奔波闯荡之外,其余三人常在一起相聚。因为玉婷,他们成了好朋友。玉婷,这位极普通的东方女性虽已溘然长逝,但依然鲜灵地活在他们心中,并时时掀动着他们情感世界的波澜。她是他们心中圣洁的女神。有时,他们在一起,翻阅着玉婷留下的那几本日记,各自都有许多感触。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在东方,在我们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爱情是最受磨难的。可是,爱情的解放,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的解放的标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