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董正昏昏欲睡,叶桥就叫小雷停了车,然后飞快地跑到电话亭,抓起电话问他在哪里。林阿煌说他在公司,叶桥这才松了口气,暗想谢天谢地,没有在刚才的大排档里。接着他问她,你在哪里?叶桥说在去旅游公司的路上,来了个团。明天出。他说,还以为你今天有时间呢,准备约你出来吃饭。叶桥故作无奈地说,等我把这个团送走了再说,三天团,回来后我就不接团了,天天陪你行不行?
“咚咚咚”跑回车里,朱董还斜斜地瘫在椅子上,努力睁了睁眼睛,一脸的不高兴,手里拿着手机晃荡说,“哈妮,回传呼怎么不用手机呢?”叶桥“哦”了一声,说手机忘了带,他说,“你的手机忘了,我这里不是还有吗?”叶桥这才装出恍然的样子,说,“你看,见你醉成这个样子,我一着急,也糊涂了。”
他不说话了,依然环腰抱着叶桥,酸酸地问,“谁呼你呢,是新交的男朋友吧?”叶桥说,“什么男朋友啊,旅行社,要我明天出团。”
车子继续向前开,朱董支起身体,望了外面一眼说,“哈妮,我们回家吧,回天癸园,新房子弄好后,你还没去过呢。”
到了天癸园,小雷和阿昌一边一个,架着朱董上了楼,叶桥闷闷地跟在后面。开门后,他们把朱董扶进卧室,放在床上,冲叶桥笑笑,说有什么事情再呼他们,就告辞走了。叶桥站在卧室门口,望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大房子,望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朱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黎董说喝茶能醒酒,叶桥在厨房找出茶叶,烧了开水,泡了杯茶,端进卧室。见朱董正斜着身体爬在床边,一阵一阵打着干呕,像要呕吐,叶桥手忙脚乱想扶他起来,可他太重,她搀扶不动,只得赶紧到卫生间里找盆子,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得从厨房里拿了只塑料桶,刚跑到楼梯口,就听里面“哇”地一阵翻江倒海,接着是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卧室里传出,叶桥皱着眉头,远远在站在楼梯口,从门外朝里望了一眼,见床前的地面吐了一大摊,又折回楼下,找拖布。
吐了之后的朱董并没有变得清醒些,等叶桥捏着鼻子,清理完地上的一摊秽物,将门窗大开,让空气流通,再拿来湿毛巾为他擦脸时,见他竟浑身颤抖,好像在哭。
认识他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他伤心成这样。回想起初次见他,他那台湾老板的风姿是多么让人着迷,叶桥不仅感慨,有谁知道他背后的隐痛?这么大年纪,抛家别子,独自在异乡为事业打拼,又遭遇到种种欺骗和不顺,叶桥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同情。她扶起他的头,喂他涮口喝水,又坐到他身旁,轻轻拍打他的背。他沉沉地躺着,一只手还搁在她的大腿上,闭着眼说,“哈妮,我心里好难受啊――昨天晚上――你跟我吵架――跑掉了,然后又接到我太太的电话――也在电话里跟我又哭又闹――”
“你太太?为什么呀?”
“唉,她说我要是不来大陆,家里的钱,够我们舒舒服服过两辈子了。现在我来投资,钱没赚到,亏得一塌糊涂不说,一个家还搞得四分五裂。”
说着他侧过脸去,身体抖了抖,又说,“我在日本的小女儿,丈夫在外面有女人了,要离婚,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我太太今天飞日本了,我可怜的小女儿啊,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再活了,山本那个臭小子,我真想一刀宰了他。”
叶桥冷冷地“哦”了一声,想原来这才是他的伤心事啊。
“八百万啦,整整八百万新台币呀,”他自顾自地说,“三个孩子中,我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她结婚,我给了她整整八百万现金作陪嫁,而大女儿结婚,我才给了三百万,山本说要开酒吧,现在竟然在外面找女人,我――我――真想一刀宰了他。”
叶桥本能地想到“报应”二字,心里就有些兴灾乐祸,说,“男人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你看看你自己吧,不是也一样在外面找女人吗?”
“我也在外面找女人吗?”他怔住了,眼睛瞪得圆圆地,侧过脸来盯着叶桥,好像从不认识她似的。
叶桥说,“你在外面没找女人,那我是谁?”
他摇了摇头,好像不愿面对现实,又长长唉叹了一声,才慢慢转过身体,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叶桥的衣服上,黯然的眼睛突然一亮。
“哈妮,”他惊叫一声,伸出手来摸她的裙子。那是一条新买的琥珀色丝裙,点缀着一些隐隐的暗花,领口一条长长的飘带直垂胸前。他拉过她胸前的飘带说,“这是我小女儿的裙子吧,是她最喜欢的那一条,记得她刚去日本留学,回来就穿的这条裙子,快乐得像个小天使,现在你穿上,也像她――”
他闭上眼睛,往事历历重现眼前。那时他事业兴旺,家庭合美,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期。叶桥知道他喝得太多,心里仍是十分不快,想他眼里怎么总是他小女儿。连她新买的裙子,也被当成他的淘汰品。可见他真是长了一双狗眼,看什么都低。她冷冷地说,“你睡吧,我该走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出团,七点钟就得去码头接客人。”
他突然一把又拉住她,睁开眼睛哀求道,“哈妮,今晚不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已经站起身来,用力推着他的手说“留下来陪你我吃什么?我得工作挣钱呀,如果我有你小女儿十分之一的好福气,我就会留下来陪你了。”
他依然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却垂下眼帘,不吱声。
叶桥叹了口气,含泪望着天花板说,“我跟你都快两年了,我问心无愧。可是你――好了,我也不想多说了,希望你今后少喝点酒,即使遇到不开心的事,也不要再喝这么多。酒精对身体没好处,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想想要是你身体垮了,你的小女儿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一句话又触及到他的痛处,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像要哭了,说,“哈妮,今晚你就不要走了。给公司打个电话吧,明天的团队就不出了,好不好?明天,我跟你一起,把这房子的名字改过来,改成你了,还不行吗?从明天起,你就不要再做导游带团了,呆在海口开始筹办公司吧。”
叶桥瞪大眼睛,不太敢相信他的话。他却突然侧过身体,一只手伸到屁股后面,掏了半天,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来,递给她说,“这个,你拿着,里面有我的台胞证,信用卡,如果我说话不算话,你就把它们统统扣下,让我回不了台湾,还不行吗?我朱正旭说话算话,不会像小曹和张先生那样,只会骗人。”
叶桥的心里“格咚”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她没有伸手去接钱包,只说,“这事你还是多想想吧,到时候别说是酒后失言,又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我老朱办事从不后悔。”他狠狠地说,好像在跟自己生气,把钱包往叶桥的手里一塞,说,“哈妮,这套房子,我本来就是为你买的。写你的名字也理所当然,只是因为我害怕过早失去你,怕你爱上年轻小伙子,不要我了,我才犹豫,暂时写上我的名字。其实这算什么,我小女儿结婚,我一次就给了她八百万新台币,这套房子才值几个钱。哈妮,只要你待我好,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叶桥又把茶杯递过去,他伸过头来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脸上立即布满红光,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叶桥看他这样高兴,就说,“那好吧,我听你的,今天晚上就留下来陪你,我给旅游公司打个电话,就说病了,把明天的团推掉算了。”
“推掉――推掉。”他把手一挥,“损失的钱――我给你补上。钱算什么――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说罢他把钱包里的钱全掏出来,塞进叶桥手里,又叽哩咕咙,说一长串数字,让叶桥记下,说那是他信用卡的密码,凭这密码,叶桥可以随意支取他卡上的钱。
叶桥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电话,试拨了一串号,话机正常,然后才拨了一串空号,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叶桥对着假想中的公司,装模作样,说突然生病,明天的团队出不了了,以后有机会再弥补吧,还真诚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见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心里难免有些发虚,就匆匆收线。
他爬起身来,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叶桥赶紧上前搀扶。他嘴里嘟咙一声,说要去卫生间。叶桥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卫生间去。卫生间里明晃晃的,一列的白色洁具,白得耀眼。他解完小便又想冲凉。叶桥看他摇摇欲坠,又将他扶回卧室的床上,让他重新躺下,并脱掉他的皮鞋说,“先休息吧。别冲凉了。”
他仰躺在床上,眼皮不停地往下搭,还硬撑着,紧紧攒着叶桥的手,用僵硬的舌头吃力地说,“哈妮,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做爱――”
他还在费力地说着什么,声音却变得模糊起来。叶桥坐在床边,望着窗外隐隐的夜色,独自发了一阵呆。不久她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呼噜声,再回过头去,发现他大张着嘴,已沉沉睡了。叶桥拉过床上的毛巾被,为他盖上,关上门出去。
对于他的酒后承诺,叶桥不太相信,但又心存侥幸。也许,也许――但不管怎样,和他的关系,终于到了新的关头。或者一刀两断,或者衍生成新的联盟。叶桥走在夜色中的游泳池边,边走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