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培训开始了，每一期学习半个月，然后考试，合格者颁发资格证。今后，各旅游公司的导游，出团必须佩戴资格证，旅游局还会不定期地监督检察。一旦查出导游无证带团，将处以重罚。据说紧接下来，就是清理整顿旅游公司，那些无照营业的黑社将被一律取缔。海南无序的旅游市场将逐步走向正规。

叶桥和红樱都去旅游局报了名，参加第一批导游培训。每人缴学费五百块，每天早晨八点钟，就赶到老干部中心的大教室里，参加学习。

张先生又回台湾了，据说是台湾的公司有事要处理。红樱沉浸在幸福的等待之中。房子已经买下了，她说是张先生出的钱，可落的却是她的名字，她正在考虑该如何装修。现在的红樱，连坐在教室，望着老师，也一脸幸福。叶桥看她陶醉的样子，即将梦想成真，心中百感交激。

那天学习结束，两个人沿着街上逛回来，路过一家婚纱店，红樱望着橱窗，止住了脚步。

“叶桥你说我结婚的时候，穿哪款婚纱看好呢，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叶桥望着橱窗里那些华丽的婚纱，再看看红樱的身段说，“白色吧，白色象征高贵和纯洁。”

“那我们进去逛逛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婚纱店，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里面白色黄色、红色粉色，都是一例的艳丽夺目，千娇百媚，堆砌的全是女人的梦想和幸福。红樱像个奢侈的公主，骄傲地昂着头，一脸绯红，一排排仔细看过去。仿佛这所有的梦想和幸福都由她取舍。那神情让叶桥内心痒痒，一时间有些酸酸甜甜，难以言说。只哀叹这些漂亮的婚纱何时才能与自己结缘。

走出婚纱店，两个人站在路边的阴凉里，红樱望了望头顶的蓝天，叹息一声说，“唉，真希望他这次回台湾，能尽快处理好那边的事情。”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叶桥问。

“快了，他说的，这次回去，一是尽快把那些房子处理掉，二是到法院去开单身证明。知道吗，叶桥，我们和台湾人结婚，特别复杂，他们必须有法院开出的单身证明，然后我们还得回一趟老家，办结婚证。因为我户口在老家。”

“哦，”叶桥点了点头。这些事听起来那么遥远，没想到现在竟近在眼前，那个整天念叨要嫁有钱男人的红樱，终于就要梦想成真，而且是一步登天，嫁给一个年轻富有的台湾老板，多么让人羡慕啊。

“叶桥，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怎么有时会害怕呢，好像这不是真的，只是梦。我肖红樱熬了这么多年，也终于时来运转了，脱离苦海，真是老天有眼。”她紧紧抓住叶桥的手，两腿抖动着。

“红樱，你别担心，”叶桥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嗫嚅着说，“你看你长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这就是福相。运气不来时，你求也求不来。运气来时，你挡也挡不住。现在你碰到张先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是呀，有时候我也有同感。可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我有点不安。”红樱激动得双脚乱跺。

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海南女人，挑着担子一路闪悠着叫卖过来，“香菠萝哟，榴莲――”那筐里黄灿灿，一头是菠萝，有削好的，月牙型，插根竹签浸泡在玻璃罐的盐水里。另一头是榴莲，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满是小剌瘤，劈开一半，剥出肥胖的一颗一颗，蛋黄颜色，垒在一只搪瓷盆里，发出冲天的臭气。红樱掏出钱包，买了两块香菠萝，叶桥闻不得榴莲的味道，接过菠萝就捏着鼻子走开了。菠萝湿淋淋的，往下滴着盐水，两个人不得不鸭子一样往前支着头，站在路边的阴凉处吃。

红樱吃着菠萝，还制不住地想说话，“唉，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台湾的公司，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为他祈求上帝，希望他坐飞机不要失事，开车不要出车祸。”回头看叶桥神情黯然，她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叶桥的肩膀说，“不过，叶桥，如果我真的嫁到台湾，我一定会帮你的，也帮你找个有钱老公。让你嫁到台湾来，好不好？”

“我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吗？”叶桥泄气地瞅她一眼。

“运气还不是要自己找。难道天上会掉下来？”她又抬头望了望天。

晚上照例朱董开车来接她们吃饭。吃完饭，红樱就要回出租屋，说是要等张先生的电话。送走了红樱，看看时间还早，朱董就拉着叶桥去海边兜风。

他们把车停在假日海滩前，那里有一条新建的马路，往西，宽敞笔直，人迹罕至，两旁新种着矮矮胖胖的椰子树，是黄昏散步的好地方。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没有洗净的手帕，飘在头顶。两个人懒洋洋地走着。想着红樱的好运，自己的不幸，叶桥就情绪低落。她拉着脸，望着一边浩渺的大海，一声不吭。朱董知道她的心事，走了一截，才对她说，“红樱搬走以后，你就把那套房子退了吧，搬到小曹那边去。你看那边的房子也不错，家俱也都蛮高档的，还有专人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你住在那边，什么也不用做，也轻松。每天下午下班后，我就过来。”

叶桥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那个地方，偶尔住住还行。但我不会搬过去。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不习惯。”

“为什么？他们都是老实人。虽然小丁话不多。要不我再去买部电视，放在我们的房间里。你不喜欢他们，就呆在屋里看电视，饭做好了就出去吃。”

“小丁快生孩子了。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又闹又吵，到那时我就更不习惯了。”叶桥尽量寻找不过去的理由。

“那到也是。我也怕吵。”他点了点头，停下脚步，跟着她一起望着大海，停了一阵，才悠悠地说，“要不然，我们也在天癸园里买套房吧。”

“真的？”叶桥大感意外，半信半疑地瞅着他说，“天癸园到是好地方，环境好，办公居住都不错，我喜欢。”

“红樱那套房多少钱，才二十五万？”他认真地问，那样子不像开玩笑。

“好像是吧。”叶桥点了点头。

“也不算贵，再拿十万块出来简单装修，也不过才三十多万。”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叶桥仍然不敢信他，抬起头来望着他问。

“唉――”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转过身又往前走。

叶桥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叶桥才说，“哈妮，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当年的大学同学，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说是大学的副教授，离婚了。没有孩子。三十二岁，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约我回去跟他见面。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红樱马上就要结婚了，我自己呢，也老大不小了。妈妈也一次次来电话催，让我别再一个人漂着，该找个人成家了。可我现在这个样子，整天跟你耗在一起，又没个结果，心里想着就发慌。要离开你去另找男朋友吧，我心里又舍不得你。不找呢，再过几年我老了，想嫁人也没人要了，到时候你又突然回台湾，丢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说着说着，就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一样，她竟伤心地拉泣起来，突然一跺脚，对着大海，歇斯底里大声吼叫，“朱正旭，你害死我了――”见他在一旁没有动静，她才回转身来，朝着他的背一阵乱捶乱打，直到两臂酸痛，才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道，“哈妮，你也有女儿，请设想我就是你的小女儿吧，如果她处于我这个地步，请你帮你的小女儿找一条出路。”

他这才长长地哀叹一声，搂过她，心痛地拍拍她的肩说，“哈妮，我也一直在为你考虑。内地经济不景气，你就不要回去了。我看海南的旅游会有前景，你还是留在海南，继续搞旅游吧。”

“怎么搞？一过三十，就成老导游了。做导游总不能做一辈子吧。人家旅行社都喜欢用年轻导游，客人都叫导游小姐，成了导游老姐，别说旅行社不爱用，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带团了。”

“不会吧，在台湾，在国外，五六十岁的人，都还在做导游呢。”

叶桥只顾自己哭诉，“本来我还想，今后年纪大了，不当导游，就自己组团，也能赚钱，可现在海南大整顿，没有正规的旅行社，今后根本就不能组团。”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顿了顿又说，“我当了这几年的导游，天南海北的关系也有一些。可现在旅游局一整顿，我就完蛋了，那些关系只能丢了，真可惜啊。”

“自己成立一家旅行社呢？”

“说得容易。光质保金就要缴十几万。还有杂其杂八的工商税务，我哪有那钱啊――”

“让我来帮你好不好？”他突然弯下腰来，捧起她的脸。她泪光莹莹地望着他，发现他松驰眼皮下的细长眼睛竟亮晶晶的，闪着仁慈的光。

“你帮我？”她依然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是啊，我来帮你。”他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说，“工厂那边，我已经决定退出来了。我一定要开发自己的事业。一是小曹那边的鱼苗养殖。二是三亚有一家冷冻厂，老板也是台湾人，他们邀请我入股。我去看了，还不错，已经决定入股了。再有呢，就是你这边。如果你有心自己干，成立一家旅行社，我就帮你。海南别的不行，旅游业一定会有前景。相信我，哈妮，我不会讨好女人，也不能离婚娶你，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脚踏实地的好女人，我信任你。我要帮你一起把事业做起来。别以为一个男人给女人买高档时装才是爱，那不算什么。真正爱一个女人，是帮助她在事业上有所成就。”

叶桥突然感动了，好像第一次发现他原来还这么仁慈可爱，又仿佛一个人总是含辛茹苦，漫长地爬涉，终于抵达了希望的彼岸。她双臂吊在他的颈项上，“真的吗？”她问他，望着他苍老的脸，心里依然是半信半疑，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