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樱回来,又带回一个可怕的消息。四川麻雀的后事处理非常麻烦。
和她们一样,她也是游击导游,没有固定的旅游社。出事之后,由于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无法与她家人联系,最后是好不容易,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才找到她住处。找到她的身份证,与她远在四川的家人联系上。她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来了海南,除了哭,一把鼻子一把泪,什么也不会。
她租的房子非常小,房东是两个海南老人,不懂普通话。收拾遗物时,她父母从床底的一堆鞋盒里,找到两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在塑料衣柜的一件旧毛衣口袋里,翻到了两千块钱。他们还以为女儿会有一笔存款,可他们差不多把出租房翻了个转,也没发现女儿的存折。
“这个死丫头,出来几年了,莫不就找了这两千块钱?”她父亲颤颤威威拿着钱,不满地说。
“你还想要多少,人家每年春节都给家里寄钱回来,每次三千,还少哇?她自己未必就不吃不喝不花销?听说光这房子,每个月就缴五百块。”
父亲不说话了,停了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话都不留一句就走了,我的丫头闺唉,可怜你爸妈辛苦巴沙养你一场哟――”
走的那天,他们就这样哭着,声音拖得长长的,仿佛惟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心底的悲痛。母亲抱着骨灰盒,父亲大包小包拎着女儿留下的遗物,那些衣服说是带回家给弟妹穿,连一只塑料水桶也舍不得扔下,里面装着女儿用过的锅碗瓢盆。一路叮叮当当,上了船。
“唉,麻雀当导游也四五年了,不会没一点存款呀。那天我去旅行社报帐,正好碰到她父母也在,就悄悄问他们,找到女儿的存折没有?他们说只找到二千块钱,没有存折。还反问我,是不是知道他们女儿一定有存折?我赶忙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只是瞎猜。”
“就是啊,当了四五年导游,怎么也不会才留下两千块钱呀。”叶桥点了点头,想自己也才当了三年导游,存折上的数字已经上了六位数。
这是个阳光依然灿烂的下午,窗外的世界依然热闹地喧哗着。可叶桥和红樱懒懒地蜷缩在长长的凉椅上,像两条惊魂落魄的丧家狗。透过开着的门,阳台上一笼紫红色的三角梅,在阳光下正艳丽地开着,像一个傻大姐痴痴的笑脸。一种物伤其类的悲伤像蛇一样,悄悄爬上她们的心里。叶桥打了个寒战,却怎么也摆不脱内心的恐惧和伤感。她的存折也隐秘地藏匿在别人不知的某个角落,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四川麻雀突然猝死,她的家人也一定找不到她的存折。
其实,当了五年导游的四川麻雀,真有一笔不小的存款,差不多有三十多万,她把存折裹在一个塑料袋里,折成一只长方条,塞进屋顶的一条木缝里。可惜她的父母没能发现。
“想想好没意思,当了几年导游,辛辛苦苦赚了钱,自己也没来得及享受,就撒手走了,死后连父母家人也用不到,真是白辛苦一场,太亏了。”
红樱也感叹,“是啊,存在银行,没人提取,最后还不是归了银行。像她那样辛辛苦苦,到头来都贡献出去,太不值了。”
“我们现在还不是一样?整天只知道挣钱挣钱,像两台挣钱机器,日夜不停地运转,也不享受。没有家也没有孩子,万一哪天也出车祸死了,这些钱,都不知道该留给谁用。红樱,你说我们当导游的,怎么活得这么惨呢?”
“惨到也不惨,比起那些下岗工人,我们挣的,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
“你可别小瞧下岗工人,人家有的人,过得比我们有滋味。”
叶桥想起昨天遇到的一件事,当时她坐在天桥底下擦皮鞋,旁边有个擦皮鞋女人,脏兮兮的,长得也丑。中午了,她男人给她送饭来,守在旁边。她擦完一个,男人说,“吃了吧,菜都凉了。”她刚刚接过来刨了两口,又来了客人。她赶快放下饭盒,又开始擦。她男人就把饭盒紧紧贴在胸口,用双手捂着。见叶桥看他,不好意思对叶桥笑说,“今天炒了回锅肉,凉了就不好吃了。”当时叶桥心里好感动。甚至羡慕起那个擦皮鞋的女人。想她不管多苦多累,至少还有个男人知冷知暖地疼着爱着,可她呢,有谁为她的辛苦而担忧?有谁为她的奔波而牵挂?
后来叶桥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河北人,两个都是纺织厂工人,下岗后没工作,听说海南擦皮鞋能挣钱,就来了。女的在街头擦皮鞋,男的找了份做清洁的工作。那天正好男人休息,就做了饭菜为妻子送来。她匆匆吃完饭,男人就拿着空饭盒走了。叶桥说,“你丈夫对你真好啊”。她用膝盖上一块脏兮兮的布,揩着嘴,对叶桥笑说,“还行吧,因为我擦皮鞋能挣钱啊。儿子读高中,学习成绩总考第一,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们俩只想多挣点钱,今后供儿子上大学。”
叶桥眼睛湿了。红樱也神情黯然,感叹道,“这就是有家的好处了,夫妻恩爱苦也甜。像我们俩这样,没家没口,整天忙来忙去都不知为啥?死了这些钱留给谁呢?”
“不留给谁,自己享受行不行?否则哪一天真死了,恐怕眼睛都闭不上吧。”
红樱说着就从凉椅上跳起身来,郑重宣布,“从今天起,老子也要开始享受生活,及时行乐。首先,买几件高档时装,从头到脚重新武装。然后呢,等张先生回来,好好和他发展关系,争取尽快解决婚姻大事,趁现在还不算太老,抓紧时间生个孩子。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
于是两个人迅速行动,打扮一新,将最近出团挣的钱都带在身上,感觉像两个小富婆。她们撑了把遮阳伞,手挽手走在海口街头。在商场里直奔高档商品柜台,结果一人买了一条裙子,一管口红,一支眉笔,红樱还买了一只皮包,叶桥买了一双凉鞋,都是中等名牌。当时两人还特地在心里背了两遍,想今后跟朋友吹牛时好炫耀她们也穿过名牌,结果没过几天就忘得精光。她们似乎从来记不住名牌的名字,后来才解释为,跟名牌无缘,只记得掏钱的时间,两个人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带着烈士就义才有的豪情和悲壮。
而一出商场,她们就蔫了。尽管提着漂亮的购物袋,走路的姿态也保持着几分小富婆的得意和优雅,但心里却突然感觉失落。这种纵情购物带来的快乐太短暂了,就像夜晚的一道闪电,只能在瞬间照亮黑暗,旋即又陷入了更深的黑暗。肚子也饿了,想着该去哪儿搓一顿,可摸了摸已经瘪下来的钱包,两人的脚步就迟缓起来,再也不像来时那样轻快潇洒。也不是剩下的钱不够,只是习惯了由男人请吃,要自己掏钱进高档饭馆,竟一时觉得有些别扭。
红樱说,“叶桥,张先生还没回海口,今天只有看你的了。打电话给你那个朱老板,让他请我们搓一顿吧,今天老子太想好好搓一顿了。”
叶桥也正有这种想法,不谋而合,立马掏出手机,拨过去。
朱董虽然不是个完美的情人,但对于满足叶桥的口福之乐,绝对无可挑剔。他几乎从没拒绝过叶桥对吃的要求,想吃什么都带你去,价格绝对不是问题。
一听叶桥叫肚子饿了,他连声说好啊好啊,想吃什么。叶桥知道他不喜欢红樱,就故意没提红樱的名字。说刚买了东西,正站在乐普生商厦外的天桥上呢,肚子饿得走不动了。他说那我马上就开车过来,你就在那附近等着我吧。
红樱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正东张西望,等叶桥关了电话,才说,“你们两个,哈妮过去,哈妮过来,干脆我今后也叫你们哈妮算了,叫他男哈妮,叫你女哈妮。”
叶桥一下被逗笑了,她打她一把说,“哈妮的意思是亲爱的,哪有随便乱叫的。”
她这才恍然点了点头,咧嘴笑说,“不过你这个男哈妮还真听话,随喊随到。快想想,今天我们去哪里吃饭?一定要好好宰他一刀,让他出点血。哼,谁让他平时那么抠门,难拨一毛,机会难得,我们就要加倍利用。”
没多久朱董的车就到了航天大厦楼下,摇下车窗,一见红樱跟在叶桥身边,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一时有些不知进退,红樱哈哈笑着,主动从后面走上前去,扶住车窗,跟他说话。
“哟,朱老板,好久不见,今天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好啊,是不是最近又赚大钱了?”
他挤出一脸苦笑道,“公司都快倒闭了,哪里还有大钱可赚?”
“哟,朱老板你这样说,莫不是因为有我在吧?就不愿意让我沾沾叶桥的光,也吃你一顿?”
她这一激将,到呛得他无话可说了,只得苦笑道,“讲什么话呀,吃一顿饭算什么?我有那么小气吗?再没赚到钱,请两位小姐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吧?何况能有两位漂亮的小姐陪着吃饭,也是我的艳福啊。”
“就是嘛,听说有一种职业,就是专门陪人家吃饭的。我们不请自到,来主动陪你,算是看得起你朱老板了。小费嘛,看到叶桥的面子上,就免了。”
“就是就是。”他继续苦笑。叶桥知道他心里气得不得了,但脸上还在强颜欢笑,她捂着嘴,窃窃地笑了,拉开后车门,把手里的购物袋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