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从天而降-台湾情人

红樱出团的第二天,叶桥也接了个三天游的散客团。当天下午在兴隆农场喝椰汁时,一个熟悉的司机对叶桥说,“叶桥,昨天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司机导游都当场死了,你知不知道?”

叶桥吓了一跳,说,“不知道啊?你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什么。”他瞪了她一眼,说出了车牌号和旅行社名字。

叶桥感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红樱也是昨天出团,莫不是红樱出事了吧?

赶忙打听导游是谁,却没人知道。叶桥又掏出手机,打红樱的传呼。一遍接一遍,心里急得不行。想像着红樱已经死了,她就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火辣辣的太阳,顷刻间散发出一股阴森之气,让叶桥浑身不寒而栗。红樱一刻不给她回电话,她的心就一刻不安宁。她不停地用手在胸前划十字,又不断安慰自己说,“不会是她,不会是她。”按正规行程,这会儿,红樱该在三亚,带着客人在天涯海角的海边徜徉。她没有手机,那个长长的海滩,除了一溜卖纪念品的小摊点,没有一部公用电话。她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回她的传呼。

回到宾馆,把客人们都安顿下来,刚在床上躺下来休息,手机就响了。一听是红樱的声音,叶桥心里的石头才“哐当”一声,落下地。

“喂,我说,是天垮下来了呢,还是咱的房子失火了?”

红樱嘻嘻的笑声,夹杂着呜呜的海涛声,从电话里传来,“传呼一个接一个,跟催命似的。就不知道我这没手机的穷人,你就是把我传呼打爆了,我也没地方给你回吗?”

“你还活着呀?”叶桥松了口气,冲着手机吼了一声,“还以为是你死了呢。刚到兴隆,听人说昨天出了车祸,司机和导游都当场死了,就怕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怎么会死?告诉你是谁,是你的老乡四川麻雀。”

“啊?是她?真的?”

“是啊,听说当场就死了。一辆十二座的丰田面包,钻进前面大卡车的屁股底下,车头都被撞瘪了。人拉出来时,司机和导游的头都不见了,还会有命?”

叶桥半张着嘴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好了我不能跟你多说了。现在我们在天涯海角。我是厚着脸皮,借人家客人的手机给你回电话。虽然人家是大老板,不会舍不得这点话费,可全国漫游太贵了,我还是帮人家省点钱吧。回海口我们再慢慢聊。”

她挂了电话,叶桥还长久地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声音发愣。仿佛有谁躲在里面伤心地哭泣。

她想起,还是几个月前带林阿煌他们那个台湾炮团,在兴隆,她跟四川麻雀同住一房。她脸上涂满珍珠粉,倒挂在床上,两片红唇不断地上下翻动着,对着叶桥吧啦吧啦。她已经死了?这么个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人,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叶桥摇着头,不敢相信。

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白云在蓝天上飘浮着,椰树在风中轻轻摇曳,绿色的草坪在鲜花和仙人掌的陪衬下,慵懒地舒展着平滑的身体。这是个清朗而美丽的世界。可死亡的阴影就在阳光下徘徊,它蒙着眼睛,撞谁是谁。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可能被它撞上,叶桥就害怕得浑身哆嗦。谁都会死,或迟或早,这灿烂的阳光,像一块一用千年的裹尸布,最终将麻木地包裹一切。想到这一点,叶桥感到万念俱灰,几乎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包括挣钱。

三天后叶桥回到海口,红樱又出团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叶桥一个人赤着脚,在冰凉的地面走来走去,心里充满焦虑和恐慌。

四川麻雀的死,像一道凌厉的光,将生活照得失去了原形。既然最终都是一场空,所有的意义都没有了意义,那么像她和红樱这样,为了明天的幸福而拼命挣钱,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些眼前的欢乐被无端地放大,并闪烁着某种迷人的光环。包托跟朱董那段蒙尘的关系,也莫明其妙地闪出了亮色。似乎只有匆匆抓住什么,才能抵御对死亡的恐惧。

她主动给朱董打电话,亲切地叫他“哈妮”,声音真诚而动情,因为她还活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想要疯狂地拥抱这个世界,尽情享受点滴的快乐。他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哈哈笑了,说,“真的吗,你想我了?那你就等着,我马上过来。小曹那边的房子已经弄好了,我们正好过去看看。然后一起吃晚饭。今晚我们就住在那边,好不好?”

叶桥说好的好的,你快点来吧。

一个人在孤独中想像死亡,那种感觉太糟糕了。叶桥似乎看见死亡就在窗外徘徊,她已经闻到它阴冷的糜烂之气。她要逃逸,逃得远远的,投身到乱糟糟的人群中去寻找快乐。

车子不久就过来,叶桥噔噔噔地跑下楼去,钻进车里。

小曹的院子里,那些水泥池子已灌满清水,黑乎乎游动着密密麻麻的小鱼的影子。旁边有一大堆塑料袋子。听朱董解释,等鱼苗养到一定程度,就装进这些塑料袋子,卖回台湾。叶桥站在水池边看了看,想像不出这些娇弱的小生命,怎么装进去运回台湾,又怎么为他们赚到钱。

小曹把朱董拉到边上,跟朱董用台语说着什么。这种突然的语言转换,让叶桥立即敏感到什么。他那双浮肿的金鱼眼睛转来转去,偶尔匆匆掠过叶桥,一闪而过中,总有某种熟悉的东西,似曾相识,像擦肩而过的两个小偷,彼此一眼,就心照不宣。于是叶桥走开了,尽量避免与他照面。

小丁的肚子已经显形,她穿了条宽松的绿色睡裙,懒洋洋在楼上走来走去,像永远也没睡醒的样子。见他们上去,就淡淡一笑,也没有话说,瘦削的脸上依然是苍白中透着菜青。客厅里,一个陌生男人蜷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的餐桌边,一个中年女人在埋头理菜,看样子是在准备晚餐。

他们的房间已布置一新,宽大的双人床,带台灯的床头柜,带镜子的大衣柜,窗前带靠背椅的办公桌,都是配套的乳白色,看上去档次不低。墙角还放了盆高大的散尾癸,窗帘也是乳白色带暗花的。也不知是房间清凉的色彩配着那盆植物产生的凉意,还是墙上的分体式空调吹出的冷风,整个房间凉幽幽的,让人神情为之一爽。朱董在里面走了一圈,问叶桥喜不喜欢?叶桥点了点头。

小曹站在门口,有点得意,他讨好地说,“就你们房间的家俱,是我和小丁专门到现代家俱城去挑选的,比较好。其它的房间,我们都凑合着,一般不买家俱,就买也买最便宜的。能省即省。”

“唉,这套家俱买得太贵了,”朱董皱着眉头,似在埋怨他,“我跟你讲过,创业阶段,要尽量节省。要图享受,我们呆在台湾就好啦,何必跑到这里来。”

“是啊是啊,”小曹点着头说,“所以其它几间房,我都买的最便宜的东西。要省我们来省,也不能在你头上省啊。”

几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才发现确实如此,都是最简单的基本设备。小曹自己的房间,甚至只在地面放了一张席梦思床垫,衣柜也是最简易的可折叠塑料衣柜。朱董站在门口望了一眼,担忧地说,“你们睡地铺怎么行,小丁大着肚子,睡地铺怎么方便呢?再省也不能省成这样。明天就去买张床,简直是胡来。”

小曹没有吱声,朝厨房的方向看了看说,“伙食每人每天标准十块。今天晚上你们在不在这边吃?我让小丁去再买点菜?”

朱董看着叶桥问,“你说呢,哈妮,想在这里吃还是去外面吃?”

叶桥往餐桌望了一眼,那上面堆了把油菜,还有几条发腥的小鱼。那个中年女人在理豆角,这时也抬起头来望他们一眼。叶桥说,“算了我们出去吃吧。小丁挺着个大肚子,怪麻烦的。”

下楼出来,朱董告诉叶桥,那个女的是小丁的姐姐,男的是她姐夫。两个人都下岗了,没工作,小丁就让他们从老家过来帮忙,姐姐负责内务,买菜做饭和打扫卫生,姐夫跟小曹当助手,搞鱼苗养殖。公司管他们吃和住,每个月每人发五百块钱的基本工资。

吃了饭,朱董说得去买点东西,把车子开到海口宾馆,去逛旁边的望海商城。进门有一处咖啡屋,他掏出钱包,取出一叠钱给叶桥说,“你自己进去买东西吧,看看我们需要什么,你的睡衣拖鞋,浴巾什么的。我在这里喝杯咖啡,等着你。”

“你不跟我一起去?”叶桥接过钱,惊讶道。

“我不去了,一个老头子,陪一个漂亮小姐买东西,人家会笑我,说我是你钓到的金龟婿。”

这天,叶桥着实潇洒了一把,从内衣内裤,真丝睡裙,到浴巾浴液,买的都是高档商品,像一个暴发的阔太太。晚上回到小曹为他们布置的新房,两个人闭上眼睛,疯狂做爱。完事后才发现,床上的新凉席,将朱董的两个膝盖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他依然笑眯眯地,无怨无悔。

看着他苍老的脸,花白的头发,叶桥半支起身体,怔怔地问他,“哈妮,你怕死吗?”

他刚冲洗出来,腰间裹了一条浴巾,一条腿搭在床边上,正弯着身体,用纸巾擦试膝盖上的血。听了叶桥的话,先是一愣,抬起头来瞅她一笑,随即脸上又荡开了笑容,说,“干吗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休息半小时,我们再来一次。”

叶桥颓然躺下。既然死亡会不期而至,为什么要放弃今天的快乐,去为那不可预知的明天而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光阴虚度?

“来吧,哈妮,”她在心里说,“闭上眼睛,你就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