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董走了之后,红樱还在骂叶桥。
“叶桥,就你能忍。要换了是我,早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瞧他刚才那副德性,眼睛都冒绿烟了。他一定恨死我了。不过,这种人,得罪了也好,没啥值得留恋的。那么怄门,还台湾老板呢。太太和女儿的旧衣服,好意思拿出来送情人。我活了三十五年,这种事还是头次遇见。我看你跟着他,整天这里吃饭,那里吃饭,也没什么意思。说白了,咱们做导游的,又不缺那几顿饭吃。还是找个正经人结婚吧,那才是正事。像我,歪打正着碰到张先生,投入点时间跟他耗,总算还有一线结婚的希望。你那个朱正旭明摆着有家有口,跟着他完全是瞎耽搁。咱女人的青春经不起耽搁。你呀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你过了三十,到了我这年纪,你就该要着急了,可到那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叶桥蜷在凉椅上望着她,也不生气,她喜欢听红樱这样唠叨不停,因为她的唠叨里全是真诚。这也是她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唠叨到最后,她刚才的愤闷不快竟消失了,跟着红樱的思绪,转到她的张先生身上。她问她,“最近你的张先生来电话没有?”
“来呀,今天晚上才来过电话,就在你们回来之前,说那边很忙,可能在月底才会过来。”
张先生也是台湾人,看样子对红樱有点意思。那天送裙子时,叶桥也在场。当时他们一帮人去喝了咖啡,一起来到龙华路台湾时装店。在那家店里,张先生跟店老板阿东说点事情,叶桥和红樱就在店里东张西望,看墙上挂的那些时装。不久张老板出来了,走到红樱身边,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红樱也不客气,指着墙上的一套浅黄底子配黑点的无袖长裙说,那套好看。张先生当即就叫服务员把裙子取下,让红樱去试。红樱试上身果然不错。张先生就说不用脱了,穿着走人。红樱拿不准是让她买呢,还是送她,迟疑不决地站在旁边。如果要买,她自己是断然舍不得花这笔钱的。二千多呢。店老板阿东站在旁边没吭声。叶桥也讷闷,不明白张先生是什么意思。那天他们才见第二面,彼此都是一般的关系。正犹疑不定,张先生跟阿东道了别,转过身来对她们说,走了走了,就带着她们离开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红樱半喜半忧地扯着身上的裙子问,“叶桥你说,张老板为什么要送我这裙子,这么贵,他是不是爱上我了?”叶桥笑着迎合她说,“应该是吧,不然他为什么只送你裙子,而不送我呢?”
“可我和他还什么关系也没有啊?手都没有牵一下。”她走到里面的卫生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
叶桥想了想说,“可朱董他不是没钱的人啊。”她想起上次采访他时了解的情况,他与海南某公司合资的食品工厂,他个人的投资份额巨大。
“这就对了。他那么有钱还对你这么吝啬,就说明他对你根本没有真心。不过想跟你玩玩而已。你还以为他对你多好。”红樱已经开始洗脸,白白的洗面液涂在脸上,双手在脸上胡乱揉搓。
“他这么老了,谁又会对他有真心啊。”叶桥低头把玩着电视遥控器,强装笑脸,她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就是啊,他这么老了,你跟他到底图什么呢?图快活吗?不如找个年轻的。图钱吧,你又一分钱没捞到。难道就为他能整天载着你吃东吃西?我真是搞不懂你了。像张先生吧,人长得不错,和我年龄相当,又是一样的单身未婚,我就愿意跟他混着,如果发展得好,我们今后会有结果。你跟这个朱老头,混一场下来有什么呢?难道就为得一堆破衣服?”
夜里,叶桥躺在床上,望着墙角那只装满旧衣服的旅行包,愤恨和耻辱涌上心头。刚才红樱问她,为什么不当着他的面,把这堆破烂扔出去?留着它们,难道是真的因为喜欢?别那样没有尊严好不好。
她无法回答。冥冥中有一股清晰的意念,那就是她应该接受。像接受生活给予她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幸福和灾难,以及所有的荣誉和侮辱,像留下那张一万八的银行存单,她要让这所有的一切,成为她生命的某种养料,滋生出另一个坚强的叶桥。现在一时的没有尊严,是为了今后的更有尊严。
她承认,在兴隆游泳的那个下午,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在她面前不停地游泳,努力要证明他依然年轻时,她是真的感动了。那一刻她对他生出了近似于对父亲的情怀,她甚至想着,如果他愿意,她会嫁给他的,不管他多老都没关系。她要像爱父亲那样,用自己年轻的身体去爱护他,帮他战胜对衰老的恐惧。她没有想到,原来在他心里,她不过一个可怜的乞丐,那么下贱那么卑微,只配得到他和家人们淘汰的东西。
想着这里,叶桥的眼泪奔涌而出。长这么大,她似乎还没受过如此的羞侮。从前的家里,常有些农村的远房亲戚来走动,母亲总叫她翻出不要的旧衣服,大包小包送给他们。没想到今天,她竟然也成了这样的人,被人施舍,被人怜悯。她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我要报仇,我要雪耻。朱正旭,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把我当成可怜虫。你以为施舍给我一点点同情,我就会因此而感激你,把你当成大恩人?就是你拼了命游泳,原来也不过是向我炫耀你健康的背后,有着多么优越的生活。我还把那当成一个老人的爱情,真傻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我发誓。”黑暗中叶桥捏紧了拳头。
第二天红樱出团了,叶桥一个人呆在屋里,翻看杂志。朱董又打电话来,他的声音有点冷,问她衣服扔了吗?叶桥故着大度地笑道,“还跟红樱怄气呀?她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灵牙利齿,嘴不饶人,你可千万别跟她记较。”他说,“我到不是跟她记较,只是担心,你跟这种人住一起,时间长了,会受到影响,也变得像她那样尖酸刻薄。”
然后又约着出去吃饭。他开车来接叶桥。叶桥从那堆旧衣裙里,挑了一套米色的意大利连衣丝裙,并按照片上她小女儿的模样,也吹了一个那样的发式。他车到楼下,用手机往楼上打电话,叶桥款款下楼,他探过身来打开车门,一见叶桥这幅模样,就惊讶起来,伸开双臂,将昨天的不快瞬间遗忘。
“哈妮,你穿上这裙子多漂亮啊,气质一下子高雅起来,简直就像我小女儿。”
叶桥朝他笑笑,钻进车里。在心里想,又是你的小女儿!难道只有你小女儿才气质高雅?平常我不穿这裙子,气质就不行了?你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大陆女人。
他拉过叶桥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笑着说,“你这样坐在我身边,我怎么感觉是我的小女儿又回来了,是她坐在我身边了。”
然后他开动了车子,说,“哼,红樱还说这是破烂货。她的裙子里面,有这么漂亮高档的吗?这条裙子还是我小女儿在罗马买的。”
叶桥只是微笑,没有说话。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她,“今天又想吃什么?”叶桥想了想说,“毛家酒店的红烧肉和泡椒鱼头。”
他皱起了眉头。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说,“哈妮,海口那么多山珍海味,你怎么总喜欢吃那两样菜,跟个小农民似的。”
叶桥脸上的微笑再也无法撑下去了,她拉下脸说,“小农民就小农民,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女儿。我爸爸出生农村,靠种田为生。要不是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逃进城里,现在我可不就是农民?你要嫌弃,就让我下车。”
他一把拉过她的手,放自己腿上拍了拍,陪笑说,“你爸爸也真是。逃什么呢,加入国民党的军队有什么不好,没准后来跟着老蒋逃到台湾,你也就成了我们台湾人。”
“为什么要成为你们台湾人?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混来混去,最后还得回到大陆来求发展。”
话说出口,叶桥又暗自后悔了。临出门前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对他温柔顺从,以获取信任,怎么一不小心,就给忘了。
事实上,叶桥也曾这样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留在国民党的部队,也许后来真能到台湾。记得当时父亲狠狠瞪她一眼,说你光想好的,怎么就不想想,也许解放军的子弹早就送我上了西天。
其实父亲两次从壮丁队伍逃跑,真正的原因是丢不下家里瞎眼的老母。他第一次逃跑,直接跑回乡下的家里。可没过多久又被抓了。同村的一个堂叔将他再次卖了。第二次出逃,父亲就变得聪明起来,他不再回乡,而是悄悄躲进城里,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当搬运工,后来上船当了水手。直到全国解放,他才回到乡下,再次见到瞎眼的娘。
他干笑了两声,没再吱声。叶桥哀叹一声,附合说,“是啊,如果我父亲不逃跑,那该有多好,跟着国民党到台湾,也许我就会出生在台湾,也会成为有钱人。不过现在坐在你身边的,恐怕就是别的女人了。”
“那也许我们就在台湾认识了呢。”他的右手还捏着她的左手,只用一只左手开车。他说,“有钱到也不一定,很多人当年跟随老蒋逃到台湾,现在都成了老荣民,住在荣民院里,靠社会救济过生活,连老婆都讨不到一个,也很苦呢。”
叶桥不再吱声。
结果车开到一家四星级酒店。下车后,他又笑眯眯地将叶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亲切挽过她的手,走进那扇镀金的旋转门。
大理石地面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水晶吊灯像正午的太阳,将面里照得一片辉煌。他挽着叶桥走进里面的西餐厅。雪白的桌布,精美的中西餐点,他拿起一只银盘递给她,又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知道吗,穿这种裙子,就该来这种高档的地方,喝红酒,吃生蚝。而不是总吃不利于健康的鱼头和红烧肉。这才是有档次的生活。”
叶桥的脸突然发烫,低头看着身上的裙子,也许是灯光太强,那种优雅的米色竟然变得有些发黄,像白色没有洗出颜色,或许因为主人不同,裙子也感到自惭形秽?她心里掠过一丝嘲讽,想穿着别人当垃圾扔掉的旧裙子,也配过有档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