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朱董从台湾回来,给叶桥打电话说,“哈妮,我回来了。今天晚上我开车来接你,一起吃饭好不好?我从台湾给你带了一些东西。”
挂了电话,叶桥高兴得尖叫一声,猜想他会给她带什么呢,漂亮的台湾时装,首饰?或者――红樱洗头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正用毛巾擦头发,见她这样,也羡慕道,“哟,小桥,你终于碰到个有钱的主了,看来你的苦日子就快熬到头了。大老远的,还从台湾给你带东西回来。老头子看来够痴情嘛。”
那天晚上,按叶桥的意思,两个人去吃剁椒鱼头。那是一家毛家酒店,鱼头又肥又嫩,泡红椒剁得碎碎的,和着黄色的姜粒,铺盖在白胖青光的鱼头上,一起蒸。还有当年主席爱吃的红烧肉,色泽晶亮,让人看一眼就止不住咽口水。每次去那里吃饭,叶桥都会点这两道菜。那里的怀旧气氛也让人着迷。主席的雕像伫立在正中,四周的墙上,贴满主席的画像和诗词,周边还挂了些红辣椒和老玉米,镰刀斧头,蓑衣斗笠,让人恍惚时光倒流,感觉又回到那火辣辣的革命时代。
吃完饭他们一起回工厂。叶桥的心里一路欢愉。他们像一对久别的情人,迫不急待开始做爱。做完爱冲洗出来,都裹着浴巾,他才一脸红光望着她说,“哈呢,猜一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叶桥坐在床边,甩着光溜溜的两条腿,看看房间,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摇着头说,“我猜不着。”
大衣柜旁,有一只绿色的旅行包,他拎过来放在床上,笑眯眯地拉开拉链,“你看看,都是我太太和女儿的衣服,家里的衣柜都塞满了,我选了些给你带过来。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说着随手抓出一件蛋黄色的朱丽纹衬衫,抖开来,“你看,都是巴黎和意大利时装,还有日本的,贵得要命,她们穿几次就不要了。一点没坏,有的看起来还是新的,扔了实在太可惜。你们身材也差不多,你挑些喜欢的拿去穿吧,一定漂亮。不喜欢的留下来,我去送给厂里的工人。她们一定会喜欢的。”
叶桥的两腿停止了甩动,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捏了一把,顿时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他埋头把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紫红暗花的羊绒薄呢连衣裙,开丝米的黑网眼衫,垫肩收腰的珠灰色夏装――每一款都独具特色,美仑美奂。他激动地拉过她的手说,“你摸摸看,摸摸看,都是上好的料子啊。”叶桥的指头触摸到那细密柔软的面料,感觉的确与众不同,做工也精细。还有一股陈年的异香散发出来。可是可是――再怎么美不胜收,毕竟是人家淘汰的啊。她就那么下贱么,只配捡人家不要的衣服?!
“漂亮吧,喜不喜欢?”他斜着脑袋盯着她看,苍老的脸上竟充满孩子一样的欢娱和期待。大概还以为她会为这些旧衣服兴喜若狂,感激啼零,可她的心里弥漫了悲哀。她敏感的心已经受到了伤害,而他却似乎全然无知。她只好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趁势转身去打开柜子,又拿出两部照像机来,“你看看这个,都是日本原装产品。这部索尼是当年市场上最好的,光镜头就有五六个,能伸能缩,能拍远景,也能拍近景,当年一上市我就买了,照出的照片特别清晰。我买东西,总买最新最好的,价格当然也最贵。还有这部,也是原装的日本佳能,一次性成像,简单快捷,不过这种照像纸现在非常贵。早就想着要带过来给你,那时候你还在做记者,我就想你一定用得着。当然,现在你不做记者,做导游,也许同样用得着。”
“都给我了,你自己呢?”叶桥接过照像机,拿在手里,装模作样看了起来。
“我还有呢,你看看这个。”
他转过身去,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部像掌中宝手机般小巧的照像机,得意洋洋对她说,“三个孩子中,我小女儿最乖,也最懂我,她知道我喜欢照像,喜欢日本电器。去年我过生日时,她从东京回来看我,就专门买了这部最新款的袖珍像机,送给我做生日礼物。”
说着他轻轻一按,镜头打开了,像一只婴儿的眼睛,又一按,一声细弱地滋溜声,镜头向前伸出一截,像婴儿的舌头,再一按,又缩回去了,闭上眼睛。
叶桥接过来拿在手里,轻若无物,那银色的外壳像用银粉凝结,色泽柔和,非常细腻,漂亮极了。和它相比,他刚才要给她的那两部像机又大又笨,发旧的皮套已磨出了毛边,还布满绿色的小霉点,镜头的玻璃也不甚光洁,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叶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仍然呆呆在站在那里,不痛骂他一顿,转身走人,她甚至狠不下心来撕破脸皮,拒绝接受这廉价的施舍,仍然傻子一样,麻木不仁地接受施舍,成全他的救世精神。
他又翻出一部随身听,也是旧的,日产原装,接上电源,塞进一张邓丽君的旧磁带,运转正常,取出来说也送给她。他简直就是在处理垃圾。
那些衣裙,黄的红的,丝的棉的,长的短的,还有一叠没有开封的巴黎丝巾,一打意大利丝袜,都堆在床头。叶桥眼前浮现出他太太和女儿的笑容,想像这些衣裙穿在她们身上的样子。这时候,仿佛一件件衣裙都从床上站立起来,边角飘动,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和体温。她们高高在上,一脸傲慢,冷漠地蔑视着她,像面对一个下残的乞丐。叶桥的脸开始发烫,她感觉自己无端地矮小下去,退缩到地面,像一粒尘埃。
他再次问她你喜欢吗,她又麻木地点了点头。他问她,全部都要?她又点头。他的脸立即荡开了笑容,心满意足地自语道,“我说嘛,这些衣裙你一定会喜欢,果不其然。”
叶桥站起身来走开了,背对着他,扔掉身上的白毛巾,开始换上自己的体恤衫和小短裙。他惊异地问她要走呀?她忍着泪说,是的我得回去了。明天早晨还有团。她觉得心里那点刚刚出土不久的爱情,正在枯萎。但他不知道,她知道。
他开车送她,她一路不语,他以为她是太累了,关切地一直送她上楼,拎着那只装满衣服的旅行包。红樱正在看电视,穿着睡衣,光脚丫翘在茶几上。见他们进屋,收起脚来,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对他们笑道:“哟,朱老板,从台湾给我们叶小姐带什么好东西了?”
他把旅行包放在地面,谦虚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红樱也不客气,站起身来,好奇地瞧着行李包问,“让我看看,都是什么好东西。”
叶桥为自己倒了杯凉水,心灰意冷地站在一边。见他蹲下身去,把包打开。红樱跟在他旁边惊叫道,“妈呀,这么一大包,都是台湾时装吧?小桥你真是福气来了,怕一辈子不用买衣服了。”说着,凑上前去,取出衣服一件件地抖开来看,慢慢地就皱起了眉头。
“是旧货吗?怎么有一股气味呢?”红樱把衣物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是啊,都是我太太和女儿的衣服。”朱董站在红樱身边,坦然地说,没有丝毫的难为情。
“哟,还有照像机呢,这么老大老沉的,也是你太太和女儿的吗?”
红樱掂了掂照像机说,“现在都流行袖珍型的,只有火柴盒那么点大,装进荷包就行了。谁还用这个。”说完把像机搁在一边,又继续埋头翻里面的衣服,直到把行李包翻了个遍,才直起身来,拍了拍双手,抽了口冷气,失望道,“哟,朱老板,敢情你这么大老远从台湾回来,就给我们叶桥背了这包破烂货啊?”
叶桥看见他脸上的红光不见了,他尴尬地看了叶桥一眼,摇了摇头,就掏出手绢来擦额头的汗,冷笑说,“红樱,你这是讲的什么话。这些衣服只是有点旧而已,可都是巴黎和意大利产品,是世界名牌,还有日本时装,有的只穿了一两次,一点没坏,完全可以再穿嘛,怎么就说是破烂货?”
红樱咧嘴嘻嘻笑着,甩着长头发,慢悠悠地走到旁边,端起桌上的茶水杯,大大喝了一口,转过身来望着他说,“即使不是破烂货,我看也差得不远了。朱老板,你这是讨情人喜欢呢,还是想打发叫花子?告诉你,我以前的男朋友,不过一般的公务员,远没有你朱老板这么有钱,可送我的裙子,低于一千的,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就是你的朋友张老板,跟我也不过是一面之交,手都还没有碰一下,可人家送我的裙子,挂在龙华路的台湾时装店,标价也是两千多块。”
红樱是故意在剌激他。叶桥知道她心直口快,口无摭拦,得理不饶人。也好,她正想看看,朱董自做多情的优越,该怎样面对红樱的刻薄和不留情面。
他果然拉下脸来,转身对叶桥说,“哈妮,如果你不喜欢,就把它们扔掉算了,其实我也是一番好心。”
红樱不依不饶,放下水杯,“朱老板,可惜你的好心放错了地方。如果把这些破烂背到非洲去救济难民,人家会对你感激涕零。可这是中国,不是非洲。海南岛还是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你知道什么是经济特区吗?就是,这里的经济还过得去。何况我们做导游的,多少也算有几个钱,不致于几件时装都买不起吧,还要靠你大老远的,嘿哟嘿哟,背这些旧衣服过来救济。你这样做,别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在当导游的同时,又在兼职收破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