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桥在心里悄悄估算他的年龄,四十以上,五十左右,或者六十?实在拿不准,忍不住就轻声问他。黑暗中他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抚摸着她细滑的肌肤说,“两个人在一起,相互喜欢最重要。没听说吗?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压力。”
可不管他真的有多老,现在他赤裸裸地躺在她身边,亲吻她,抚摸她,努力要证明他依然年轻,这已经让她激动不已。权势和金钱是女人的春药,朱董他两者具备,且风度翩翩,叶桥有些陶醉了。她想她是爱他的。她是一只疲倦的小鸟,依在他身旁,她感觉踏实。他微微发福的身体,松驰的肌肤,竟像一只温暖而又安全的巢穴,让她依恋。她甚至产生了嫁他的念头,想不管他真的有多老,只要他愿意,她就会像爱父亲那样去爱他,天天陪伴在他身边,让他不再惧怕衰老。她会在每天清晨的阳光中亲吻他额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然后轻声对他说,“亲爱的,你永远是我年轻的太阳。有你在,我的世界才有光明。”
月光透过窗帘,像一片烟雾,将世界浸染上一层梦幻的银色。看着身边这个台湾男人渐渐熟睡,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叶桥怎么也难以入眠。此生第一次,跟一个像自己父亲的男人做爱,叶桥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要换了从前,她一定觉得这不可思议,可经历之后,才发现其实也不失美妙。她悄悄爬起床,拉开窗帘的一角,望着窗外的的世界,度假村幢幢别墅披着月光的轻纱,已沉入梦中,就像身边熟睡的他。一行欧式路灯在草坪上婉延,那圆润而柔和的点点灯光,仿佛夜晚寂寞的眼泪。
她也曾有过这寂寞的时光,寂寞的眼泪,可现在不了。叶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他,心里感到了莫名的欣慰。
靠窗的椅子上,堆放着他脱下的衣裳。叶桥突然产生了冲动,她悄悄走近,摸出他西裤里的钱包,躲进卫生间,关上门,翻找里面的身份证。叶桥要发现他的秘密,要弄清楚他到底有多老。可证件上的出生时间,写的却是民国年月。叶桥一时懵了。努力回想该怎么换算,仿佛觉得民国该从1921年开始,又拿不准,疑惑该从1927年算,如果是前者呢,他今年该有六十出头了,后者呢,则五十多,算来算去更加糊涂,就索性放弃。
钱包胀鼓鼓的,里面有厚厚一叠钱,叶桥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手指头突然兴奋不已,它们情不自禁在上面流连。要不要顺手牵羊,抽出几张装进荷包?这时她看见夹层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朱董和一个漂亮女人,背景是蓝天和椰树,像在海南的东郊椰林。会是他太太?那样高雅的气质,美丽的容颜,像香港明星夏梦,叫人不敢相信。另一张是全家福,三个看上去年龄相近,衣着考究的美貌女人面带微笑坐在前排,他和儿子站在后排,好幸福的一家人。叶桥把两张照片拿在灯下,对照着看,发现那个漂亮的女人就是全家福里的年长者,一定就是他太太了。两个女儿也美丽非凡,跟他太太一样气质高雅。刹那之间,叶桥的心酸涩起来,先是羡慕,后是嫉妒。
刚刚还对他充满幻想,一瞬间就变得心灰意懒。仿佛那照片是一道惨白的光,照亮了她和他未来的路,那里一片黯淡,没有什么好光景。即使她不嫌他老,又能怎样?他有一个温馨的家,他太太和女儿都比她漂亮。和她们相比,她简直是只丑小鸭,无论怎么努力,终其一生都比不上她们,永远也比不上。这仿佛是她被注定的命运。她们穿着华丽的衣裙,透过照片,朝她轻蔑地微笑,叶桥的心情沮丧极了。
第二天在车上,叶桥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提到他太太。他掏出钱包里的照片来,那个有着夏梦风采的女人,果然就是他太太,而且就在一个月前,她来海南看他时照的。照片上,他太太皮肤白皙,面若满月,看上去最多四十来岁,穿了件浅色的丝质衬衣,戴着宽边草帽和褐色墨镜,脖子上系了条红色的小丝巾。叶桥惊讶道,“你太太好年轻好漂亮呀。”他淡淡地笑道,“也许吧,当年她是台北女中的头号美女。”
停了停又说,“我也不错啊,当年也算是头号帅哥呢。看看我儿子,已经算是不错了吧,都说他不如当年的我呢。”
大家都笑了。新加坡客人意味深长地附合说,“朱董现在也不错啊,一丝一毫都不减当年。叶小姐你说是不是?”
又看他的全家福。三个孩子都被他送到国外留学。两个女儿留学日本,大女儿跟一个澳洲华人相爱结婚,毕业后就去了澳洲。小女儿嫁了个日本人,定居东京。惟一的儿子去英国留学,毕业后回到台湾,在台北开了家电脑公司。他得意地笑说,“我的家庭四分五裂,四个人住在四座城市,还剩一个住在天上。我太太夏天飞东京,冬天飞悉尼,春天和秋天就在台北和海南。我们家就她不工作,可就她最忙,整个人就像一只候鸟,不停地在天上飞来飞去,看望她的三个孩子、四个外孙、一个孙子,还有我这个老头子。”
他一脸幸福哈哈笑了。在他的口里,出国就跟逛街买菜一样轻而易举。他有着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叶桥无端地自卑起来,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望着那空洞无物的蓝天发呆。
在三亚的那天晚上,住牙龙湾。黄昏时两个人到海边散步。起风了,天空乌云低垂,白天里晶莹透亮的海湾,变成一片灰黑色。海水在愤怒地咆啸着,浪花挟裹着黄沙,沉闷地在岸边翻卷。她赤脚走在沙滩上,细腻如银的沙滩似乎在带着她一起下陷。她缩着身体,害怕起来,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他不解地问,“你在害怕?”她说,“是的。”他问,“这样的风浪,在海边生活的人经常看见,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叶桥咬着牙在心里说,“像你这种生活优裕的人,当然感觉不到那种危险。只有像我,从小生活在贫困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才能敏感到每一次细小的风吹草动,都潜伏着巨大的灾难。”
海风带着咸腥味,湿湿的吹过来,像带着不祥的死亡气息。他却突然甩开叶桥,兴奋地面向大海,张开双臂,说,“真好啊,好久没有这样在海边走走了,浊浪排空,惊涛骇浪。好壮观的风景。”叶桥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像有一股可怕的力量,要将她带走。这时她突然想起父亲,她的在长江上做水手的父亲。他的面容如风霜雕刻而成的岩石,久久地嵌印在叶桥的脑里。父亲的一生,都是在与这样的风浪作抗争,可最终还是被风浪吞噬。他死于一次普通的长江水难。船触礁而翻。地点是三峡的夔门。
叶桥想起父亲的脚,粗壮的骨骼,如鹰的利爪。小时候叶桥最光荣的事,就是为父亲剪脚指甲。他脚上的指甲如坚硬的铁隼,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有求助于小女儿帮忙。幼年的叶桥先用热水将它们浸泡,直到变软,才开始抱着剪刀,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是她一生再没见过的脚趾,不仅坚硬,而且厚实,父亲却骄傲地说,作为水手,风浪袭来的时候,全靠它们抓住船板,如钉子一样将身体牢牢钉稳在船上,才能抗击风浪。可就是那样神奇的脚趾,也没能帮父亲避开灾难。想着他的身体至今还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不知在何处漂泊,也许已经漂出长江,进入大海,化作眼前的某朵浪花,叶桥的心就充满悲伤。
父亲如果还活着,也差不多和身边这个台湾老板一样老了。他也有三个孩子,叶桥的姐姐和哥哥当年下乡当知青,后来靠顶替父母回城工作,不久前又都纷纷下岗,现在正为如何才能继续活着而焦头烂额。惟一的小女儿喜欢读书,从小发愤学习,要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可家里没钱,她只能报考师范大学,为的是每个月能有十八块五的生活补贴。毕业分配没有关系,她只能被分到没人愿去的偏僻中学,那里空气污浊,常年漂着雪花一样的煤炭灰灰。她想通过考研,换一个环境,可成绩考第一也没有用,上了线也被人挤下来,让她缴一万八去读委培。没有人愿意帮她一把。不用说父亲已死,就是活着,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在纺织厂当工人的母亲,一辈子没出过小县城。听说女儿要辞职远走,哭着哀求,“闺女呀,你能当老师是多好的命啊,不遭风吹,不挨雨淋,一辈子都不用愁吃愁穿。煤灰污染有什么关系,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都在煤堆里滚,捡煤渣,一身的煤灰从来就没干净过。”
叶桥说,“妈妈呀,可我不是你,我不愿意那样过一生,我要奋斗,我要努力,我要过上好生活。”
算一算,叶桥该和他的小女儿一般大小,她能去日本留学,在东京的电器公司做白领,嫁给一名高级主管,生孩子后就不再工作,相夫教子,周游世界,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可叶桥呢,一辈子都得靠自己努力,快三十了,还孤零零漂泊在这远方的岛上。这世界太不公平了。叶桥朝着大海欲哭无泪,仿佛远处的某朵浪花就是父亲的魂灵。叶桥曾经是他最大的骄傲,可是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女儿流落他乡,孤独地挣扎。他一定在为叶桥伤心难过,在为叶桥哭泣,这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涛声,就是他发出的不平的怒吼。叶桥默默对那朵浪花说,“爸爸你不要责备我。”眼泪就哗啦流下来。
他低下头来,用奇怪的表情问她怎么了?叶桥没有理他,只是哭是更伤心了。他没有将她搂在怀里,只是拉过她的手不解地继续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有什么麻烦说出来,也许我能够帮助你。”叶桥的双肩一耸一耸,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忍了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她告诉他说,她想起了父亲,他就在那冰冷的水里,六年了,尸骨至今没有找到。他一定变成了那朵浪花。他这才感叹一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回海口后,他给了叶桥一千块钱,作为她三天的导游酬金。叶桥没有推辞,收下了。直到他改口叫她哈妮,不再叫她叶小姐,她才恍惚过来,他俩的关系已不同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