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叶桥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他的妻子。她很高很瘦,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子,在一间洒满月光的大屋子里,走来走去。叶桥轻轻上楼,似乎要从她的门前经过,她却突然转来身来,叫叶桥停住。叶桥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她飘飘浮浮像一团白雾朝叶桥靠近,叶桥感到一阵寒冷的阴气从她的身上向自己扑来。她朝叶桥笑了,哈哈地大笑,但叶桥却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问叶桥,“你把我的孩子藏哪里了?”
(奇怪,叶桥只想着林先生慷慨富有,想走近他,并没幻想要篡她的权,夺她的位,怎么会梦到藏她的孩子?)
“我没藏你的孩子,不信你搜?”叶桥坦然地向她探开双手。
她转到叶桥的身后,翻叶桥背上的书包,那里面只有书啊,她翻着翻着,却突然翻出林先生来。他正睡在叶桥的身后。书包变成一只温暖的大床,还盖着一张大被子。被子掀开,露出林先生惶惑的脸来。
(叶桥的梦从来都是这样,跳来跳去,缺乏逻辑,像一出荒诞的现代剧。)
她恶狠狠地恨着叶桥,露出一排又白又尖刀子一样雪亮的牙齿,说,“你骗人,你说你没藏我的孩子,可你却偷我的老公,偷我的老公――”说着她向叶桥扑过来。
梦中惊醒,叶桥的心还慌乱地砰砰乱跳,她感到害怕,有一种心虚的恐慌,浑身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是个噩梦,想来是临睡之前,一不小心,又把手放在胸口上了。叶桥支起身体拧开台灯,看看时间,才凌晨四点,翻身下床,去了一趟卫生间,再回到床上,关了灯,却翻来复去,再难入睡。梦中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女人,像个幽灵,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让她不安,让她紧张。可她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呀,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邻床的导游睡得正香。她打着轻微的呼噜,一只光洁的胳膊压在枕头上,一条腿压在被子上。此时万籁俱寂,连窗外的霓虹也黯淡了,他们又在干什么呢,林先生和娜娜,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吗?娜娜会不会半夜酒醒,再次强奸他呢?可即使强奸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本来就是个台湾炮团,他们来海南就是为了干这种事的,钱都付了,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叶桥为什么还会感到心里难受?难道跟一个鸡婆争风吃醋?
闭上眼睛,叶桥强迫自己再睡一阵。迷迷糊糊中,她又回到以前的学校。拎了一盒蜂王浆到校长家。她说,“校长,我申请报考研究生,请你批准。”她把蜂王浆递过去,还有一条红塔山。这两样东西几乎花掉她一个月的工资。可校长坐在沙发上,望着她冷笑,一动不动。半天才说,“别的人都能安心工作,为什么就你好高鹜远?”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在操场上走,天空布满灰色的乌云,是校外那座发电厂的烟囱又在喷吐滚滚浓烟,顷刻之间,片片雪花从天而降。她开始拼命奔跑,可她的白裙子上还是很快就布满污点,还有她的脸,她的鼻孔,用手在身体的任何一处轻轻一拂,手指就会变成乌黑。她脱光衣服,剥开肉体,胸腔里面也全是煤灰。连血都变成了煤灰的颜色。要死了,她张大嘴巴努力呼吸,可呼进的仍是煤灰粉尘,渐渐地,煤灰和粉尘终于填满了她的口腔,她的肺部,她再也不能顺畅地呼吸,终于她慢慢倒在地上,直至身体最后也变成一滩煤灰――
是同屋导游的尖叫声把她从梦中叫醒。
“喂喂,你还在睡,你的客人出事了。”
叶桥本能地从床上弹起来,揉了揉眼睛,见那个导游穿着睡衣,站在床边对她叫嚷,“快点快点,你的客人都在外面,好像说东西被小姐偷了。
叶桥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匆匆穿上体恤衫和牛仔裤出门。果然见过道里有几个客人在低声嘀咕,似乎在等她。夏先生见她出来,迎上前来对她说,“叶小姐,周先生的小姐半夜跑了,把周先生的钱包也偷走了,钱丢了到也没什么,问题是机票和护照都在里面。这怎么办呀?”
叶桥的大脑轰地一声,像突然塞进了一团乱麻。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意识才慢慢清醒过来。
没有护照,客人就回不了台湾。这事关系重大。小姐的事由安妮负责,安妮是彭经理自己找的。线索理清楚了,她才赶紧转回房间,抓起电话。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听。一看时间,才七点正,彭经理一定还在睡觉,又打他的手机,响了半天,才终于听到“喂”地一声。
“彭经理,我是叶桥。出事了。”
“什么事啊。”语气含糊不清,明显还在梦中游曳。
“小姐把客人的钱包偷了。里面还有机票和护照,中午就要送机了。”
“啊?”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是哪个小姐,狗胆包天?找安妮。说好小姐一定要安全,他妈的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是啊,哪个小姐,叶桥一急也忘了,这才朝门外大声喊道,“夏先生夏先生,是哪个小姐?”
“好像说是叫沙沙吧。”夏先生推门探进头来,见那个导游还穿着睡衣在抹脸,又迟疑着退了出去。
“沙沙,客人说叫沙沙。”
“好,你守在宾馆,让客人不要慌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马上跟安妮联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妈的安妮她想害死我呀。”
挂了电话,叶桥还有些迷迷登登。她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努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过是导游,出了天大的事情,有旅行社扛着。她只要完成份内的工作就行了。这样一想,她又感觉轻松些,开始重新收拾整理,然后背起小坤包走出房间,见不远处客人的房门也大开着,就探头去看,一屋子人正嘀嘀咕咕,夏先生也在,她走了进去。
“我已经跟公司打了电话,经理马上出面处理。”
夏先生看了看手上的表说,“怎么处理?中午的飞机,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要是小姐不把东西还回来,我们周先生就回不了台湾。钱丢了都是小事,小姐要就全给她,让她把机票和护照还回来吧,她拿去也没用啊。”
叶桥这才发现,林先生也在,靠窗站着,正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她突然紧张起来,想刚才慌里慌张,口红也没来得及涂,头发也许还有些乱,也不知现在的形象是否还能看得过去?尴尬中,她恨不得立即退回房间,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又怕被他看出心事,就装模作样走到旁边,见周先生正垂头丧气,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俩不是好好的吗?你是不是得罪她了,人家才这样?”
“你这是讲的什么话?”周先生抬起头来,瞪着一双青肿的眼睛,有些生气,说,“我怎么就得罪她了?我对她一直不错呀。她说妈咪提成太高,我们付的工资,最后落到她们手里,剩不下多少。我说这事我不管,本来嘛,我们夏先生已经付了她们的工资,还付得不低。要是我们自己来找,价格肯定还要便宜。妈咪提成是她们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叶桥这才看清他的脸,暗中发黄,泛着一股阴阴的死气,不知道是因为他那奇怪的病,还是因为丢了钱包,给小姐气的。
“可是,如果你对她好,平白无故,她为什么会偷你的钱包?而别的小姐每一个都乖乖的呢?”
“我怎么知道。”他蛮横地白了叶桥一眼。
“她要嫌钱给的太少,可以跟我们提出来嘛,大家好说好商量,何必用这种手段呢。”夏先生愤愤地说,他抱着微微腆着的肚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昨天晚上唱歌的时候,她还一直好好的呢。”
“也怪我自己,昨夜喝得太多,回到宾馆往床上一躺,就跟死人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一觉睡到天亮,才发现小姐跑了。身上的钱包,我记得是放在牛仔裤的荷包里。另一个钱包,装着机票和护照,还有些美金,是放在保险柜里的。她一定是趁我睡着了,从我身上悄悄摸出钥匙,打开保险柜,把钱拿走的。”
叶桥走到橱柜前,见那保险柜门果然开着,只剩钥匙还在上面晃悠。
“总共丢了多少钱啊?”叶桥问。
“多少钱,其实也不算太多啦。”他低着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了想说,“身上的钱包里,大概也就二百美金,几千块台币。可我保险柜里的钱包里面,还有五千美金。那是我准备返程的时候,在香港买东西用的,才跟机票和护照放在一起的。唉――”
叶桥迅速掐算,这些钱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有五万多块,难怪小姐会动心。
叶桥看了看时间,说,“八点钟我们还是准时在楼下的餐厅用早餐。周先生你也不用着急。我们彭经理已经派人去想办法了。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海南岛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
出来的时候,见隔壁的房门也半开着,一片小姐的叽喳声,叶桥推门进去,果真见几个小姐挤在里面。衣冠不整,有的正在梳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这业务你们以后不想做了。”叶桥有些生气。
娜娜的酒已经彻底醒了,蓬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一脸委屈地望着叶桥,“叶桥,这事跟我们没关系啊。你看我们都规规举举的。”
“那个沙沙,她是不是不想在海南呆了?偷了钱,一跑了事,她到是轻松,可我们旅行社该怎么办?客人是委托旅行社找的你们,就是要求绝对安全。所以旅行社对他们有责任。唉,机票和护照,她拿去又没有用。人家客人却回不了台湾。她这不是明摆着害我们旅行社吗?”
“是啊,干我们这行的,从客人那里正正当当弄出钱来,才是本事。她没本事,弄不到钱,就去偷,也太过份了。”一个小姐嘟着嘴,没有上妆的脸,看起来苍白苍白的。
“唉,要偷就偷点钱也好,偷人家的机票和护照干什么呢?现在连小偷都讲职业道德,偷了钱包,只要钱,把钱包和身份证给你寄回来。沙沙也是,连小偷都不如,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把我们的名声都搞臭了。”另一个小姐埋怨道。
“她这样一搞,以后台湾炮团谁还敢来呀。真是太讨厌了。其实这批客人也不错。我的客人就给我补发了二百美金。”
“我的也是,头天给了我一百美金,昨天晚上又给我补助了一百美金。”
小姐们叽叽喳喳,都对沙沙怨声载道。娜娜把嘴一撇说,“不过,沙沙的客人也有点过份。昨晚沙沙跟我说,她那个客人是个神经病,变态狂,喜欢吹号。要说呢,吹号是应该另外加钱,这是行情。他们付的是打炮的价,他却要沙沙天天吹号,沙沙当然不干。而且我还听沙沙说,他不仅要吹号,还喜欢射在她嘴巴里,有时还有尿,说他的尿是灵丹圣药,包医百病,对身体大补。我想沙沙一定是受够了,想报复他。”
“啊――”大家这才大惊失色。脸上的愤怒稀软下来,变成了同情。“难怪,是个虐待狂啊,沙沙运气也太坏了,这种男人,谁遇到了谁倒霉,沙沙也真是太可怜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娜娜身上的传呼响了,她抓起床头的电话回过去,“嗯嗯”了几声,挂了电话,回过头来对大家宣布:“妈咪的电话,叫我们全部呆在宾馆,一个人也不准离开现场。她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