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台湾男人的心事-台湾情人

电话终于讲完了,回来的时候,他表情凝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支香烟。

叶桥又剥了一颗开心果,递过去。没想他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叶小姐,哦不,我可以叫你小桥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女人快乐?”

叶桥吃了一惊,想他怎么问她这个?他想让谁快乐呢,妻子?或者情人?

“也给她吃开心果吧。”她耸了耸肩,轻轻一笑,看他依然表情凝重,她才敛住笑容,说,“我不知道你是指谁?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如果是我,有一个爱我的男人,能和我坐在一起,就像现在我们这样,喝着咖啡听着音乐,看着彼此的眼睛,我们的手还拉在一起,我就会感觉非常快乐。”

“你也会要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吗?因为你害怕失去他?”

“也许吧。”叶桥盯着他的眼睛,揣度着,什么样的回答才能使他感到满意。想了想,又说,“但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我要他的心一直都在我身上。他当然可以偶尔离开,像孩子那样,出去和小朋友们玩一阵。但天黑的时候,他一定要懂得自己回家。不然我会担心死的。他还可以像一只风筝,在天上放飞,哪怕飞得又高又远,但那根线得捏在我手里。你懂吗?因为在他累了或者受伤的时候,我才能沿着这根线,找到他,不至于把他丢失在外面,无人看顾。”

他眼睛里那潮湿的忧伤慢慢扩散,像雾一样弥漫在他的脸上。

“或者陪她读古诗,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喜欢古诗?”他似乎有些惊讶。

叶桥点了点头。“唐诗宋词,我都一直喜欢。曾经还想考研究生,一生都浸泡在古诗词里,但没能入愿。”

记忆的河面飘来一串闪光的汽泡,叶桥情不自禁给他讲起她破碎的梦想。那个五月的北京街头,她孤身一人在街上游荡。那时候,她几乎想给全世界跪下,求请谁能借给她一万八,让她实现她的研究生梦,哪怕今后卖身为奴她都愿意。可没有人听见她的哀鸣。她一路哭着,来到一座立交桥下,看着桥下的汽车呼啸而过,她真想纵身跳下。实在不愿意再回到工作的那所学校。那学校旁边有一座火力发电厂,终年浓烟滚滚,因为严重的空气污染,学校五年里有三名中老年老师患肺癌去世。她害怕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可那时她没有辞职的勇气,只想通过读书考研来改变命运。那天她就像一件破衣服,在那冰冷的铁栏杆上挂了很久,风向她吹来,她仿佛听到哈姆雷特的声音在冥冥问她,生存还是死亡,可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还不想死――

“那时候,上帝没让我遇到你。否则我一定会帮你的。”他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啊,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回到学校,领导和同事都嘲讽我,男朋友也离开了我。我没有脸在学校呆下去了,就辞职出来,来到海南。”

“难怪你的气质看上去,跟一般的小姐们不太一样。”他自言自语,又突然问她,“现在还想去读书吗?”

“现在不想,也许有一天吧,等我挣够了很多钱,会去圆梦,谁知道呢。”

“多少钱才能算挣够了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总归一定要有很多钱,研究生一般读三年,除了一万八的学费,还要吃饭,买衣服,看电影,听音乐,寒暑假还想要出门旅游。你说这需要多少钱?”

他笑了。

这天晚上,从咖啡厅出来,两个人沿海滩散步的时候,他终于向她敞开了胸襟。原来他的烦恼源自妻子。

台湾这几年经济不好,不少商人到大陆投资。他哥哥就是其中的一个,几年前就到深圳投资。后来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内地女人好了,被他嫂子发现后,他妻子也变得神经质起来。不久他嫂子服毒自尽,他妻子就更加神思恍惚,开始无端地疑神疑鬼。他继承了父亲的玩具厂,本来留在台湾发展,不料两年前的一场大火,使他的玩具厂化为灰烬。在考虑东山再起时,他决定将投资转入大陆。原因众所周知,大陆的劳动力成本低廉。可他妻子坚决反对。

“你知道吗,现在大陆的商机这么好,两年了,我呆在家里,除了陪伴太太孩子,竟一事无成。台湾的经济每况愈下,玩具厂要在台湾重建,非常艰难。因为所有的成本都翻了几番。我们的产品主要是卖往欧美市场,前几年生意兴隆时,工人二十四小时加班,也总有赶不完的订单。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用的是欧美的技术和设备,可台湾的人工比欧美的便宜,所以同样质量的产品,我们就有价格的优势。可这几年,台湾的人工也涨了几倍,我们就失去了竞争的优势。而大陆的产品,这时候也开始进军欧美,跟我们竞争。他们人工便宜,价格低,可质量不行。我们惟一的出路就是转入大陆,用我们的设备和技术,加上大陆便宜的人工,这样才有竟争的实力。”

“唉,要是我太太也跟我齐心协力,就好了。我那么爱她和孩子们,为了让她宽心,两年来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可她还是不放心我,一口咬定,我一到大陆,准会变心,准会抛弃她和孩子。可我是个男人,我肩上担着我们林家的家业,我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我要有我的事业,而不是整天守在家里一事无成,可我又不忍让她伤心,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面朝大海,突然把头深深地埋下。双手托脸。他的肩膀在轻轻抖动,像即将坠落的岩石在风中颤抖。叶桥为这个男人的忧伤所感动,她同情地抚着他的肩膀说,“她不放心,你就带着她一起来吧。”

“可她不愿意嘛,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她就是不愿意来大陆。”

他抬起头来,前方的大海静静的,泛着青铜一般黑色的亮光。他半眯着眼睛,沉默了一阵,接着又说,“你不知道,过去她跟我嫂子特别要好,妯娌俩总穿一样的衣服去逛街。别人都说她们是姊妹花。可自从我嫂子死了之后,她的神经就出了问题,她开始仇恨大陆女人。怎么说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就是不让我来大陆。她说我哥对我嫂子那么好,一来大陆就变坏,大陆简直遍地瘟疫。如果我哥不来大陆,不被大陆的狐狸精迷惑,我嫂子也不会自杀了,留下两个小侄女,才上小学就没有妈妈,好可怜。唉,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台湾男人到大陆经商,十个有十个都变坏,都被大陆女人拉下水。她说大陆的女人因为太穷,总是虎视耽耽,盯着我们台湾男人,她们抢别人的老公,破坏别人的幸福家庭。所以她恨死大陆女人,看着她们就不顺眼,哪里还肯来大陆生活。”

叶桥觉得有块又冷又硬的石头硌在心里,整个人变得不自在起来。

“她太偏激,”叶桥说,“来大陆经商的台湾男人,会在大陆找情人,也不能全怪我们大陆女人。凡事都得一分为二,俗话说一只巴掌拍不响是吧?”

叶桥突然联想起自己和朱董的关系,说,“这事要说呢,主要责任,还是在你们自己身上。单身在外,时间一长,就寂寞难奈,和身边的女人产生感情,弥补空虚,或者干脆逢场作戏,掂花惹草,男人嘛,离家在外,没有约束,本性复发,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怎么能把责任怪在大陆女人身上?你知道,如果你自己立场坚定,就是身边美女如云,也没人能把你拉下水的。外因总得通过内因才起作用。”

“是啊是啊。”他点了点头。

“那这一次,她怎么会放你出来呢?”

“这次嘛,说来也是。夏先生六十大寿,出资邀请我们这帮老朋友出来走一圈。你不知道,夏先生在台湾生意做得特别成功,是我们这帮人的老大哥,也是出了名的好丈夫,很有威望。他太太跟我太太也熟。这次我本来不想来,可他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我心境一直不好,非拉我出来散心不可。为这事,夫妻俩还专门从台北开车到新竹,到我家里住了两天,跟我太太作思想工作,还作了担保,她才勉强答应。”

夏先生?就是那个一次要找两个小姐的胖老头?唱“我们台湾兵,扛着两支枪”的老炮兵?娜娜说他喜欢吃夹沙肉,他还是出名的好丈夫?!由他出面为林先生作担保,林太太就同意了?这事听起来太滑稽了。叶桥瞪大眼睛,盯着他甩了甩头,不敢相信。

“来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先生甚至把小姐们的工资都预先付了。大家都要,我一个人不要吧,又不合适。其实我真的不喜欢找小姐,不是清高看不起她们,也不是假正经,而是不喜欢那种感觉,不喜欢跟一个陌生女人做那种事。那天晚上,我斗胆找你,真的是希望能够找个人聊聊天,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没想却被你拒绝了。唉,后来见那个小姐被淘汰下来,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眼泪汪汪的怪可怜,我就说好吧,没人要你,就跟我吧。”

叶桥感到心里一震,“你就不怕你太太知道?”

“怕呀,可是她应该不会知道吧。因为她相信夏先生。”

他摇了摇头,又说,“你没看见,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就是以便她随时查岗。如果我关机,她找不到我,就会疑神疑鬼,在家一定又哭又闹,还对小孩子发脾气。”

他叹了口气,眼睛再一次半眯着,一动不动望着大海。

“我的两个小孩子,女儿嘉美,八岁,上小学,儿子嘉靖,五岁,还在幼稚园。她发病的时候怎么做?半夜三更,会把他们从床上揪起来,扔到门外,不准进屋,让他们去找爸爸去,找不到爸爸不准回家。外面又黑又冷,衣服都不给孩子穿,孩子去哪里找爸爸?她还打家里的菲佣,不准人出门救孩子。那次还是冬天,春节刚过,一个朋友请我去喝酒,她几个电话没有找着我,就在家里发病了。我回家的时候,见两个孩子缩成一团,像两只可怜的小猫,蜷在黑漆漆的门外哭。浑身冻得冰凉冰凉,还发抖。我心都碎了,眼泪哗哗就流下来。她就有那么狠心,知道我爱孩子,故意这么折磨他们。等脑子慢慢清醒过来,看孩子冻病了,她又开始后悔了,抱着他们跑医院,回来跪在地上哭,求我原谅,自己抓自己,把身上的衣服扯得稀烂――”

两行清泪滚落出来,他将脸埋进手里,低头呜呜哭了起来。叶桥的心像被谁揪了一把,也跟着发痛。他们坐在海边的长条椅上,他颤动着双肩,突然转过身来,拉着叶桥哽咽说,“知道吗,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这些事,在台湾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一直都只能憋在心里。在台湾,我的玩具厂也算有些名气,我也算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唉――小桥,我们萍水相逢,我就跟你说这些,你不会笑我吧?”

“怎么会呢,你能给我说这些,说明你很信任我,我很感谢你能够这样信任我。”叶桥伸手摸他的脸。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天地间一片惨白的光芒。叶桥仰头望了望天空,想如果上天踢给她一个这样的丈夫,她不知该有多么幸福。她一定会好好爱他疼他,如同爱惜自己的生命。他的妻子可真是傻呀,她一定不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双手,撕毁自己拥有的幸福。

“她心理有病,你该给她请心理医生。”叶桥说。

“请啊,全台湾最有名的心理医生都请过了。没有用。两个月前,有一个刚从欧洲回来的心理学博士,据说在欧洲做心理治理很成功,我又去请了,不惜重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一点。”

停了停,他又说,“我妈妈信佛,说这事得求佛祖保佑,我就去庙里烧香拜佛。在外面多做善事,帮助穷人。希望能感化佛祖,伸出万能的手,驱除附在她身上的恶魔。唉,我妈妈都七十多岁了,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自己身体也不好,还每个星期去庙里拜拜,为她祈祷。”

“唉,我们曾经多么相爱,而且至今我还把她看得好重,可她――”

叶桥突然想起他在珍珠商场挑选项链时的那份专注和认真,心里不禁感慨万千,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心里变得柔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