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桥来海南，还有段说来话长的辛酸故事。

师大毕业后，她被分到一所县城中学教书。那学校本来依山傍水风景不错，可校外却有一座发电厂，三个高烟囱浓烟滚滚，使原本绿化不错的校园，终日灰扑扑的，尘埃满天，像一座巨大的垃圾场。

关于那段教书的日子，让叶桥铭心刻骨难以忘怀的，不是初为人师的新鲜和热情，也不是学生们的天真笑脸（尽管也有过这样的时光，但在她的记忆里却一闪而过，非常短暂），而是那三个大烟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正是那三个大烟囱，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

刚分来那天，见校园绿树丛生，周围群山环抱，叶桥兴奋极了，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当时的流行小曲：“远山青又青，蔚蓝的天衬底，凝望着流云，想起了你——”，可一首小曲还没哼完，她就傻眼了，分给她的那间寝室，窗外正对着三个高高耸立的大烟囱，那浓烟长长地在空中逶迤，将好端端的一片天空染成发锈的铜灰色，仿佛天空被烧焦了一角，还飘来阵阵呛人的臭气，青山只剩下隐略的影子，叶桥的心情一落千丈。

新生活从此被蒙上阴影。每天清晨，当叶桥翻身下床，打开窗户想透透空气，首先看见的就是它们。那三个面目狰狞的大烟囱，厚颜无耻地耸立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吐着浓烟。为了营造一份好心情，叶桥去城里买回一块绿色的乔其纱窗帘，上面有青山河流，青松翠竹，从此，叶桥就自欺欺人地把那布上的风景当成真正的风景，看书累了，就盯着那帘布上的风景看，以此偷得片刻欢娱。只是她小小的房间，从此就阴沉沉再难见天光。

但这偷来的欢娱也极其短暂。不久，一个更残酷的事实将她击得不知所措。那天她穿了一条新款的白色连衣裙，在校园散步，回来时，发现身上的裙子像着魔似地改变了颜色。那雪白的底子上，无端地多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灰色小点。她正皱着眉头，百思不解，无意中一抬头，发现天空正在飘雪，伸手一接，原来那不是飘雪，而是煤灰。

在大讲环保的今天，回忆往事，叶桥自己也感到惊讶。当年那座发电厂，空气污染如此严重，为什么还能二十四小时照常生产？也许事隔多年，那座发电厂的排污设施已得以改善。可八十年代后期，当叶桥在那里任教的时候，那里的污染真的恐怖极了，叫人苦不堪言。

叶桥后来才知道，校园飘雪的景观并非每天都有，那取决于风向。一般的情况是三五天会来一次。也就是说，那三个烟囱排出的浓烟，不定还会吹到哪里。可不管它吹到哪里，我都在劫难逃。叶桥想，首先是房间，尽管门窗紧闭，总是灰尘满天。叶桥在写字桌上放了块玻璃，玻璃下面压了些照片。每天清晨她都会用抹布把桌面擦拭一净，可黄昏时分，那玻璃一定会变成毛玻璃，下面的照片都朦胧不清，用手一拂，又一层灰。如此周而复始，令一度锲而不舍天天清洁房间的叶桥，渐渐也变得心灰意懒。

更可怕的还是身体。人的鼻孔里总是黑的，无论白天黑夜，清晨黄昏，也无论是在室内或户外，只要用手指头往鼻孔那么轻轻一钻，出来的指头，一定黑得就像在煤球上抹了一把。叶桥由此联想到肺部，相信里面也一定装满尘埃，真想把肺也拎出来抖抖。她悲哀地感到，这里的人们已经变成了吸尘器。于是她开始神经质起来，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房间终日门窗紧闭，床上的蚊帐也密不透气，就差出门也拿雨伞和戴口罩了——可就是那样也无济于事。

不久，学校有个教物理的陈老师，四十三岁就得肺癌去世，使叶桥更加惶恐不安，确信自己如果继续呆在这学校，早晚也会步其后尘。她就决定逃离。

那段时间，叶桥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到一个空气清新的地方去。那里蓝天白云，阳光普照，鲜花盛开。她居住的房间不必很大，但一定要能看见真正的绿树，而不是一块布上的风景。鼻孔里也不要总脏兮兮的，身上的白裙子，穿上一整天，也还是白的。

那时的叶桥，没有辞职的勇气，也没有后台帮忙调动。她所能想到的惟一途径，就是复习考研。自小到大，读书应考是她的专长。重新翻出蒙尘的书本，叶桥默默地开始了漫长的复习。年底到学校开介绍信报考，才知道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领导不准许。

惟一的生路被掐断了，叶桥痛定思痛，低下头来，送礼求情，软磨硬泡，终于使领导高抬贵手，在第二年冬天赐给她一次报考机会。

那一年冬天，叶桥报考了北方文学院，初试过了，专业还考了第一名，兴高采烈去北京复试，自己感觉挺不错的，却不知何故，最后未能被正式录取。导师也为此感到遗憾，委婉地建议，实在想读，就读委培吧。三年学费一万八，她就可以实现梦想，离开那座偏远肮脏的县城中学，到北京去。

五月的北京，真的像叶桥梦想的那样，蓝天白云，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叶桥希望能留下来。可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那一万八千学费。叶桥哭了，像一头迷途的羔羊，在陌生的北京城盲目乱转。最后她决定借钱读研，今后挣了钱再慢慢偿还。

可回到学校跟男朋友商量，得到的竟是嘲笑和讥讽。男朋友跟叶桥一年分来，是教数学的。他说叶桥是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叶桥仅有的几个朋友，听说她想借钱，也纷纷躲避，没人愿助她一臂之力。叶桥不知道在别人的心中，理想破灭是什么滋味，但她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人生大厦轰然坍塌的巨响声，有如雪崩。叶桥顷刻间万念俱灰。罗大佑的那首歌，“我们为了理想，历经艰辛——”以后每一次听到，她都会泪流。

由于区区的一万八学费，叶桥最终与梦想失之交臂。这事成了她一生的痛。她后悔为什么那样穷，也没交个有钱的男朋友。比如读大学时追求她的那个卖服装的个体户，她为什么要断然拒绝？叶桥体味到金钱的意义，她要挣钱，要实现理想，要从坍塌的废墟里站起来。还要证明给那些嘲讽过她的小人看，他们有钱却不愿相助，怕她今后无力偿还。叶桥要让他们知道，她虽然是个弱女子，可在她眼里，一万八它根本就屁都不是。

一直以来，她都有一种直觉，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包括挣钱，包括梦想。

事实上，在当导游的第三个月，叶桥就挣足了一万八。那个晚上月色朦胧，她捧着钱跪在出租屋的阳台上，面朝北方，泪流满面。她恨不得一把火把钱烧了，祭奠她夭折的梦想。可月光下的那一叠钱，在手里沉甸甸的，泛着令人心醉的光芒，仿佛在说，你应该好好爱我，因为我可以帮你实现梦想。于是她把钱捂在胸口，生怕它们不翼而飞。考研落榜后，面对学校领导的白眼，同事的嘲讽，男朋友的不理解，叶桥一气之下辞职来到海南。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有，如果再没钱，她真的就无法活下去了。

是的，叶桥想，我要好好爱钱，现在它能保障我活下去，将来的某一天，我还要让它带给我光荣与梦想。

叶桥最终去了银行，把那一万八存了起来，发誓永不动用。那笔钱记载了她的失败和耻辱，她要为自己的失败和耻辱竖一块碑，让它时时激励自己，给她力量。那张银行存单被她叠得小小的，藏在一个相框里面，就在照片和底板的夹层之间。那照片是她在北京照的，穿了一条红色的真丝连衣裙，站在天安门前的金水桥边，一脸傻笑，还以为真能在美丽的京城呆下来呢，真是做梦。

现在，这照片就放在她的前面，在她卧室的小桌子上。她拿起相框，看了一眼照片上傻笑的自己，又摸了摸后面，那硬硬的还在，刚才还彷徨的心，慢慢变得坚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