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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张田地真叫有本事,他带来一个瘦瘦的女孩子,人虽不能说漂亮,小模小样却也利落,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灵灵活活,就像要说话一样。她嘴唇薄薄的,又略微偏大,看来嘴上的功夫也不简单。
和张田地一起进来的,还有芳菲,她是在楼道里碰到张田地的。
芳菲笑笑地进来,跟我们大大方方都打了招呼。
入座之后,照例是一番介绍。那个瘦瘦的女孩,张田地让我们叫她小芹,我就想起《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此小芹比彼小芹要现代多了,她一进门就脱了短风衣(也许是棉衣),把身穿红色毛衣的苗条身姿展现给我们。红色穿在她身上很妥帖,就像一只带着露水的红辣椒。我不知道女孩来路深浅,自然不便说什么。看来许可证也装得很正经,张田地把她安排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对她调情什么的。而女孩却不客气,目标明确地往他身上贴,不停地跟他碰杯喝酒。女孩可能事先得到了张田地的暗示,知道许可证心情不好,说话也便欢欢乐乐大大咧咧的。她说,来,许大哥,干一个!或者说,大哥再干一个。她把干,读成了干部的干音,而且不露声色。女孩端杯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她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把高脚玻璃杯挑起来,小酒杯送到嘴唇上时,嘴巴就含住酒杯了,她不是手腕一抖,而是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去了。
她像主人一样,给我们夹菜,跟我们喝酒。女孩说话和喝酒一样,干干脆脆,酒量看来真的很大。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的咋咋呼呼,相反,还有点喜欢——她的到来,把桌上的气氛调动起来了。她太年轻,看她年龄也就十七八岁。张田地刚才介绍了,说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在他那儿兼职做文案工作(这么小的孩子,会做什么文案)。许可证也许认为女孩是张田地的人吧,不便下手,或者呢,碍于芳菲的面子,也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太下作。不过,许可证倒是很听她的话。她叫许可证干杯,许可证就干杯,她叫许可证吃菜,许可证就吃菜,她还拿过许可证的餐盘,给许可证夹菜。然后,她给我们夹菜。她热情真是过头了。不过谁都喜欢她的热情。
我和许可证喝过几次酒了,还没看过他喝酒如此干脆过。许可证红光满面的,不像是个刚受了打击的人。看来女人真是一剂好药,能包治百病,许可证轻易就让这个漂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芳菲由于晚来,还不知道许可证单位的事,她也不知道许可证新受的打击是因为什么。芳菲看目前的阵势,以为许可证在情感上出现了问题。再听听他们的言语,又不像。我看出来,芳菲一头雾水,又不便问什么。可能是对小芹缠住许可证喝酒有些不服吧,芳菲适时地和小芹喝了一杯。小芹大约是个很懂点礼貌的青年,又回敬了芳菲一杯。芳菲蠢蠢欲动,还想跟她喝。我不想让芳菲跟她喝酒,这女孩子喝酒有些吓人,红酒喝了那么多,后上的一瓶极品双沟大曲,也让她喝下去大半瓶了,这时候芳菲再跟她斗酒,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应该让她歇歇,至少不能把人家喝醉吧。我就仿效小麦,用腿在桌子底下碰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提醒芳菲,或者暗示她,别跟这个小芹喝了。我碰芳菲的腿,是因为她腿就在我的腿边,若即若离的,有那么几次,都碰到了。谁知,我有意识的一碰,芳菲并没有像小麦那样响应我,而是把腿拿到了一边。我突然意识到我此举有些草率了,芳菲说不定认为我有些轻佻,想讨她的便宜。我想跟她解释,又不知说什么。我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看我。我知道她眼角的余光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了。她对我道歉的眼神毫不理睬,却面无表情地吃一口菜。她的面无表情,完全是因为我碰她的腿造成的,面无表情就是不悦,就是不高兴。
芳菲,敬你一杯?我端起杯子。
芳菲竖起耳朵,认真听许可证和小芹说话了。
我想她应该是听到我的话的。我坐不住了,还有什么比受人误解更难受呢,而且,又是受这样的误解。说真话,我觉得我像有一只苍蝇,不小心被我自己吞到肚子里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自己恶心自己。
好在张田地在这时候发挥了。张田地可能是看到情况不对吧。小芹不停地向许可证挑战,而许可证不但不积极迎战,还有退缩的意思。张田地浅浅笑着。张田地说,小芹,你知道坐在你身边的老板是谁吗?
知道耶,不就是许大哥嘛。小芹灿烂地笑着。
你知道不知道,你许大哥可不是凡人啊,他有特异功能。
小芹惊讶地张大嘴巴,不会吧,看不出来许大哥,还有特异功能耶,呀,我好怕耶。
小芹夸张地抱着胸,好像许可证眼睛能透视她的衣服。
我们都笑了。
张田地说,许总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几斤几两。
小芹这才放心地笑了。小芹说,许大哥耶,这么厉害噢,许大哥那你看看,我是多重噢,是几斤几两噢。
小芹舌头突然团了,说话不带耶了,而是后音都要噢一声。
许可证知道这是张田地在逗他们玩。许可证就看着小芹。小芹也心领神会,她腾地站起来,做亮相状,挺胸收腹,笑逐颜开,说,许大哥你好好看看噢,看看我几斤几两噢,猜不准我可要罚酒噢。
张田地说,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叫猜呢,你许大哥有特异功能,眼睛就是秤,一杆标准秤,把你称得斤两不差。
许可证打量着小芹。小芹虽瘦,腰却圆滚滚的,屁股也上翘,加上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斤。也许许可证实在拿不定主意吧,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小芹也不急,摆好了姿态,还原地转一圈。许可证看着,就是不开口。
张田地说,许总可能好久没帮人看了,功夫废了不少,不过他只要试试,马上就能恢复功夫的百分之八九十。小芹,你不信让你许大哥试试看。
小芹鲜红的大嘴撇撇,说,吹牛吧,还特异功能耶,就是让你试,试到明早,你许大哥也试不出来噢。你说许大哥,你是不是吹牛,不怕喝酒就来呀,来试啊,几斤几两,可是不许差的噢。
小芹架着胳膊,做着让他抱的姿势。
许可证站起来。许可证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伸出两只大手,卡住了小芹的腰,他刚要用力试,小芹显然是害痒痒,她哧地笑着,趴到许可证的怀里。许可证这时候没有客气,他配合很好,顺势就把小芹抱起来。
张田地说,许总你莫急,好好掂量掂量,别说错了让人罚你酒。
许可证把小芹抱在怀里,试试,掂掂,又试试,又掂掂。小芹就笑痴了,在许可证的怀里游着扭着,不像是抱了一个小芹,就像抱一只
宠物犬,或者一条泥鳅。
我们笑得开心了。我暗暗佩服张田地,他既让他们调情,又不显山不露水,让大家都不尴尬。
许可证把小芹放下来。二人双双回到坐位上。张田地说,许总,这回看你的了,你功夫废了那么久,今天要是能恢复,还要请小芹喝酒呢,你说是不是小芹?
那当然噢。小芹说,许大哥说吧,说不准,我可要罚你酒噢。
许可证大约知道张田地有安排,就是说错了,也有张田地打圆场,所以,他未加思索就说,一百零二斤。
小芹大叫一声,妈耶,我昨天刚刚称过噢,不多不少耶,整整一百零二斤,佩服,佩服,来,我自喝一杯,许大哥,我自喝一杯噢。
小芹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非常优雅,非常让人怜爱的样子。
张田地意犹未尽,他憋着劲,要把今晚这场戏导演好。他说,小芹啊,别看你许大哥特异功能这么准,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看他只试你一小会儿,就累成那样了,又是脸红又是喘气,你要是跟他掰手腕,他都不是你对手。你一个女孩子,手腕多细啊,手也又小又瘦,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你许大哥更没有力气,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就是让他两只手,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知是许可证故意配合,还是他真不想再做这种游戏了,他说,算了算了,我确实没劲,我掰不过小芹,小芹别看是个女孩,浑身都是劲,劲头还不小呢。
张田地说,不掰不行,你就是掰不过小芹,也不能耍赖啊,小芹,教训教训你许大哥。
小芹说,许大哥怕了噢?来,掰手腕就掰手腕,不掰怎么好说输噢,来啊许大哥,说好了,谁输谁喝酒噢。
许可证和小芹就把各自面前的盘子杯子向里推推,摆开了战场。许可证坐在小芹的右边,小芹坐在许可证的左边,小芹紧紧地靠着桌子,两个人的右手就紧紧地挽在一起了。小芹说,好没好。许可证又重新握握小芹的手,说,好了。小芹说,一、二、三、开始。许可证只稍稍一用力,小芹手就倒下去了,小芹手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小芹胸前的乳房。两只手,就没头没脸地扑到小芹尖挺的乳房上了。如果说小芹的手是倒下去的,还不如说是小芹的手引着许可证的手去蹭她的乳房更恰如其分些。小芹很开心乳房被蹭一下,她说,不算噢,我没准备好噢,三打两胜,再来一把!小芹说三打两胜的时候,小芹的手还没让许可证的手离开自己的胸。小芹说,行不行噢许大哥,三打两胜噢。许可证这时候不说也要说行了。于是,小芹才把许可证的手拿到桌子上。与第一把如出一辙,小芹还不是许可证的对手,许可证的手背,大面积的触在小芹的乳房上了,许可证不是蹭蹭她了。小芹的手很巧妙地从许可证的手里漏下去,翻到许可证的手背上了。许可证的手很踏实地摸在小芹的胸脯上。
我看到芳菲的眼睛望着别处——她是不想再看这样的闹剧了。有意思吗?她仿佛在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的把戏。
许可证的手没敢停留时间太长,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只有在这时候,我觉得,我们才是多余的人。
许可证胜了两局,自然小芹喝酒了。小芹这杯酒喝下去,不行了,直接趴到了许可证的怀里。小芹醉了。
张田地说,许总,小芹醉了,你把小芹送回去吧。
这个任务不要太艰险了。许可证说。
越是艰险越向前啊。张田地鼓励道。
许可证张大了嘴笑,他一嘴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开我的车。张田地掏出车钥匙扔给许可证。
许可证接过车钥匙。一只手臂里挽托着小芹。小芹就像面条一样,迷离地软在许可证的怀里。
行吧许总?
我醉了。许可证半扶半抱着小芹出去了。
芳菲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
张田地说,别走啊芳菲,我们坐一会儿,等会李景德来了,一起喝茶去。
还来啊?芳菲说,我正好要找他办个事儿。
李景德果然过来了。他没有看到许可证和小芹姑娘的游戏和表演。不过也没有人向他说起刚刚发生的趣事。张田地只是说,老许心情不好,开我的车出去玩玩了。李景德说,老许开车出去,没喝酒吧?张田地说,没怎么喝,他把一个女孩灌醉了。李景德说,老许就善于灌女孩子酒。老许的事我听说了,这次确实操作失误。不过老许自己也有问题,能力偏软一些,做一把手也难顶起来。张田地说,这倒未必,我看老许不是不行,你说他不行他才不行,你要是说他行,他比一头牛还有劲。李景德说,我对老许还是了解的,他这个年龄,快五十了,不要再在公司里泡了,找个有点意思的单位,多拿点奖金福利,再混几年,退休算了。抽机会,我得把这话告诉他。张田地说,李秘书长说得对,可老许不一定想得通。李景德说,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是朋友就得说些体己话,我觉得,老许应该考虑我的建议,是不是芳菲?怎么样?你那边还顺手吧?
马马虎虎,要靠李秘书长帮忙啊。
没问题,有事你吭一声。
怕是到时候李秘书长又不认识咱们啊?
哪里话,你问张总,我是那样不讲义气的人吗?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找机会,让张总安排个场子,我们聊聊。李景德说。
那是太好了,还是我安排吧。芳菲说。
一样的,吃顿饭,还不都是小事一桩,是不是张总。
那是那是。张田地给李景德端茶。
说话时,服务员已经收拾好桌子了。李景德和张田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很正经地谈事情。
我和芳菲也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
芳菲小声跟我说,上次许可证说要到我们报社,我倒希望他是说笑话。
芳菲跟我说话,让我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我感激地说,他要到报社……你不欢迎他?你应该欢迎他才对。
芳菲说,也不是不欢迎,觉得有些……我知道这个人,总的来说,还不错吧。
那可不是,他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
可是……
芳菲欲言又止。
是不是刚才……我打住了话,换一种说法,你觉得许可证今晚表现如何?
芳菲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笑已经说明了问题。我对我在吃饭时碰她一下腿被她误解还耿耿于怀,可又不知如何解释。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要解释了,都当作没有发生最好。可我跟芳菲是有过“前科”的啊。自从那次达生做东,我和芳菲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些拘谨。现在还是拘谨。
芳菲终于觉得,今晚这种场合,她来实属多余。可我又不便告诉她,芳菲不过是许可证的一枚棋子,准备充当小麦的伴,而我呢,不过是她俩的桥梁纽带,至于后来的小芹,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芳菲又小声说,我们两人先走吧。
行啊。我说,你不是找李有事吗?
就是请客的事。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几个广告客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这些人,可都是有本事的。
芳菲也点点头,说,你还要等许可证回来啊?
我知道许可证干什么去了,他带着小芹开车走了。等不等他还有多大意义?我笑了。我说,让他潇洒吧。
我和芳菲跟李景德和张田地打了招呼,一同下楼了。
在楼底,我问她,你是怎么来的。芳菲说是骑
摩托车来的。我说那你先走吧,我打的。芳菲说你住哪里,我送送你。我一连说了几个不。我想,我哪敢坐你的摩托车呢,我那个地方又哪能让你去呢?你去了,会怎么想呢?可等芳菲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大街的灯光里时,我又后悔了,让她送一送,也许不坏吧?也许我们之间曾有的那点事,就能自然化解了。不过我因此而想起了小麦。要是小麦开车送我,我一定是非常乐意的。可小麦联系不上了,手机打不通。本来我轻易不给她打电话,手机不通,就让我不能不胡思乱想了,也就让我越发的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了。
我拿出手机,又拨了小麦的手机号,回音还是关机。
小麦的手机为什么关机,这可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也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画,面对画面上的小麦,我问她,关机干啥呢?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你就没想到,我要是爱上你怎么办?我要是想见到你怎么办?
我随便摸起一枝笔,在画布上戳一下,正巧戳在小麦丰满的唇上。笔尖上的油彩干了,却也有一些粉末,放射状地洒在小麦的唇附近,就好像小麦嘴里吐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