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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画进程很慢——原本我以为很快的——很快就能画一幅我理想中的小麦来的。没想到我的画就像我的思绪一样,波动很大,起伏不定,我画着画着,会让画面上的人物走形,会不知道我在画谁。我刮去油彩,重新再画时,心情更是时好时坏。不用说,小麦的手机一直关机,小麦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蒸发了。
海马在一周后,请我们到春城饭馆去吃饭。在此之前,达生请我们吃了一次。那次许可证没有到,说是参加一个什么会了。说让我们先吃,有空他再赶过来。不过那天他最终没有赶过来。后来许可证为此专门请我们吃一顿,当然他还捎带了他的几个朋友。许可证就在那次饭桌上,正式透露,他可能要调动工作了。有人问他调到哪里,是升迁呢还是平调。许可证讳莫如深地没有再说下去。用许可证的话说,此事还在运作中。他特别强调“运作”这个词。不过我还是听了点道道出来,他们说话中,提到了电视台,提到了日报,提到了晨报,也提到了晚报和快报,还比较了这几家单位的福利和奖金,那么他大概真的要做媒体了,就是到晨报去,和芳菲在一个单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海马请客,可能是海马提前打了招呼,也可能今天的东道主是海马,所以许可证没有带他朋友来。我们对他的许多朋友,什么市府的李景德秘书长啊,经委的金中华主任啊,大老板张田地啊,还有银行的什么什么主任(或行长),都比较熟了。许可证扔一支烟给我,和上两次一样,他扔给我的烟是中华。我抽这种牌子的烟,总感觉到我抽的不是烟,而是一卷钱。我平时抽两块钱一包的绿南京,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现在我抽软装红中华,一支烟赶上我一包烟钱了,抽烟时,我心里总是揪揪的。
让我异常惊喜的是,小麦突然出现了——真的是突然,我以为她不会来的,因为她前两次就没有来,原因也是手机关机。我见到小麦时,心里一软,有种百感交集的意思。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发觉我是爱上小麦了。我不知道这是好兆头,还是噩运的开始。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目前的处境太糟糕了,简单说,是没有资格去爱一个女人的。特别是小麦这样的年龄的女人,人家可不是耽于幻想的小姑娘了,人家可是最讲实际的年龄了。我打着笑脸,跟小麦点头。小麦也跟我笑着。
有人问她,打你一万次电话,怎么就是不通啊?
问话人是许可证,他也太夸张了。
小麦说,还说呢,手机叫人偷了,这不才买一个。
小麦的话轻描淡写。
原来这么简单啊。我松一口气。
许可证凑到小麦跟前,说,找你吃饭也找不到你。
小麦似笑非笑的,她对许可证的热情,可能还有些不适应。
我接着小麦的话,说,许总要高就了,你要是巴结他还来得及。
小麦机警地接我的话,我倒是想巴结你呢老陈,近来可忙坏了吧?听说有不少约会啊?
我吃了一惊,我哪有什么约会啊,我就是有约会,她又怎么知道啊?我想说跟她约会又不给机会一类的话。可我还没说,小麦就又说了,什么时候约约我啊。她说着就跟我快乐地笑了。我赶忙说好啊好啊。
人都来齐了,只差芳菲。
我们大家都在等她。
许可证看小麦不理会他,又扔一支烟给我。
我说不抽了不抽了。我从半空中接过烟,在手里玩着看着。
小麦说,海马,芳菲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是不是没说好啊。
海马说,早上我还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准时到的。
你再打一遍。
刚打过,家里没人接,手机又没开。
这个芳菲,小麦像是自言自语。
再等十分钟吧。许可证说话了,他的口气,就像领导在做指示。
许可证是故意接着小麦的话说的。许可证那天没有请到小麦,倒是意外地结识了那个叫小芹的女孩子,也算他塞翁失马。只是,他和小芹后来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许可证一说话,小麦就不说话了。这个我能理解。小麦不理他,大约是想保持某种距离的。小麦和许可证之间的关系,大约就像我和芳菲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但是,我和芳菲,已经渐渐向正常方向发展了,我和芳菲,可以说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了。而小麦,还在用她特有的处事方法对待许可证。但是,小麦并不知道那天许可证请她吃饭的详情。我也没机会对小麦说。小麦要是知道许可证想和她重新相处,她会怎么想呢?我看出来,小麦对我显然是有好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她离我很近,就坐在我身边,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
香水味。她很放松地轻轻晃着腿,她的腿就碰到我腿上了,像是故意的,又像是无意的。不过小麦再次碰我一下腿,就是跟我打招呼了。小麦对我说,我都饿死了,快吃啊。
我说,我到吧台上找点东西,给你垫垫肚子。
小麦摆着手,说,不要不要。
小麦又对海马说,芳菲说没说不来啊?
说好的。
那就好。
海马说,许总说再等十分钟的。许总,等不等?要不开始啊?
开始就开始吧,都饿了。
那就开始,来,坐坐坐。怎么坐啊许总?许总你坐这里,这里就你是首长。
许可证在上首的位置坐下了,说什么手(首)掌啊,还脚掌呢。
海马说,要是熊掌就蒸蒸吃了。
许可证对这样的玩笑很开心,我这把老肉是酸的,谁爱吃啊。
那不一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海马对我和小麦说,唉唉唉,你们俩怎么坐那儿啊?那个座留下来,好走菜……这样也不行,这样不是把你们俩分开来了嘛,你俩朝这边坐。
海马的话让我很爱听。
小麦说,说错话,要罚你酒啊。
罚他再请一次。我也说
海马说,谁说我说错啦?凭什么啊……好啊,你们两人真是一伙的呀,我还真没看错啊,要是这样,我请三次都可以,好不好小麦?
你最好请我们一百次!
海马得意地说,看看,看看!
海马的话,许可证一定很不舒服。可我又无法制止他。不过,这样也好,让许可证知道我和小麦有那么点意思,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海马的电话响了。
海马接了电话,说,哪位?哎呀芳菲呀,你怎么还不来啊,一大家人都在等你呀……什么……来不了啦……我都打死你电话了,你也不开机,噢——你家先生的
小灵通啊……一起过来一起过来……什么?来不了啊,多大事啊……在哪……花果山?不是说好今晚吃饭的吗?好好,反正你小姐脾气大,就听你的吧,好好,再见再见!
海马收了电话,说,芳菲来不了啦,陪客人上了花果山。
许可证说,她也太骄傲了,不就是广告部小主任。等我什么时候当了她主编,看她还敢跟我骄傲!真是不好玩了,我看算了,这酒我也不想喝了,还不如找人打牌呢。
许可证的话可不像是开玩笑,他明显带有另外的意思。他这是对海马刚才的话的回应。
达生抬起头来。一直到现在,达生才说话,他把手里的一本
漫画扔到桌上,说,吃饭吃饭。又说,许总,你牌技不错啊,还经常打牌啊,等会跟你切磋切磋。
许可证不悦地说,你达生算老几啊,要你来调解啊?要打牌也行啊,就你们几位啊,谁跟谁打对家啊?
达生说,抓点子,大点跟大点一家,小点跟小点一家。
草草就喝完了酒,让小姐收拾了桌子,摆开了战场。我和许可证抓成了一家,达生和海马一家,小麦坐在一边看,偶尔给我们倒杯水什么的。我看出来,小麦对打牌可能兴趣不大,她坐在一边,一会儿翻翻达生扔下的漫画书,一会儿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空烟盒。但大多数时候,小麦手托着下巴,做出某种状态。或者,入神地看着什么,或者,发呆。达生把牌拢在手里,对我,又像是对小麦,说,感情没有归宿的女人,常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等待的神情。达生的话吓了我一跳,这可是哲学家的话啊。作家海马也注意到达生的话了,他说,达生啊,背什么名言呢?许可证正准备扣底,可能还没听到达生的话。只有小麦在窃笑,她不屑地说,到底是做生意的,现炒现卖。小麦把那本漫画书翻开来,说,看到了吧,别让达生给蒙了,这是小女贼钱海燕的话。可达生说,用在你身上最合适啊,我看你老盯着老陈出神。小麦说,你油嘴什么啊,打你的牌啊。我听到许可证说,先来个红桃拖拉机。
打牌时,不知谁又说到芳菲,说到芳菲这几年做广告,发了财。许可证把牌拢在手里,指点江山似地说,芳菲发财也是小财。她要是真想发大财,我能帮帮她,别的不敢讲,金中华一句话,就能让她做不少广告。还有李景德,这家伙当了好几年市府副秘书长,又是我同学,下面都是关系。
其实,这个道理,芳菲是知道的。
海马说,那你真该帮帮她。
许可证说,不是我不帮她,她没跟我说,我总不能倒过来求她吧。再说了,芳菲眼里还不知有没有我呢。
海马说,朋友的事,怎么能说求不求呢。
许可证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要芳菲有这个意思,我安排一下,让李景德和金中华给她介绍一些广告客户,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海马说,芳菲也真是的,想赚钱,又不想求人。
我觉得,这话说着说着就没劲了。喝酒没喝好,打牌也谈这些事,不光是没劲,也没趣。
我说,许总你干脆调到晨报好了,分管芳菲的广告部,生意一定好做。
许可证说,这事还没定……打牌打牌。
许可证的话里有话,看来,他真要调到晨报了,这对芳菲来说,不知是祸是福。
我发现小麦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小麦坐在我边上,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时地碰我一下。我感觉到,小麦没有立即走开,并不是她喜欢看打牌,我觉得,她是因为我。小麦是想跟我表达什么的。我还发现,在打牌过程中,许可证有点不自在,他会批评我老出错牌,或者说自己抓了一手臭牌,抓了一手电话号码。总之,他流露出跟我们打牌没意思的意思。一局牌还没有打完,他就说不想打了,要找地方去喝啤酒。我们都表示不能赞同。都说他骄傲了。我们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说深了说浅了,相信他也不会在乎。海马是个作家,说话没边没界,他直接就说,许总,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玩,掉了你的身价?许可证最不能听这话。他果然急了。他说,你他妈要是这样说我,就没把我当大哥了,我许可证,怎么说也跟朋友们在一起打过坷垃的,我跟你们是不讲究的,你们也不要跟我玩讲究,当怎么玩就怎么玩,打牌我也能打,喝酒我喝不死你!就是嫖娼,怎么啦,你看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怕!许可证哈哈笑着说,你看我今天陪你们一夜怎么样?海马说,我说嘛,要喝酒我们也能陪,谁怕谁啊。达生有点城府,他说,许总跟我们不一样,他日理万机,心里想着许多大事。许可证说,还是达生了解我,我真的很忙,说了你们都不相信,我尿都忙到裤裆了。达生说,那就好了,让你夫人给你换尿布。达生很优越地说,你们不知道吧,咱们嫂子可是大美人啊。许可证脸上灿烂着,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气氛又渐渐宽松了。
好久没看到嫂子了,她还在银行啊?达生可是一心想把气氛调节好的。
那她还能在哪里,有单位给她上上班就不错了。
这话说的,有那么个大美人在身边,好像还不满意似的。
许可证脸上笑笑的,说去去去,又说,你们还没见过你们嫂子吧?哪天我安排个时间,请朋友们到我那儿坐坐,我亲自下厨,弄几个小菜,喝几杯小酒,再打几把小牌,好好玩玩。
我们对许可证口口声声说会做菜一直持怀疑态度。我说老许,我们不怀疑你会做菜,你一定能做许多许多菜,但是我们不知道你最拿手的是什么菜,说说看,现炒现卖。
许可证喜欢听我的话,他来了精神,说,好啊,又说,我就现炒现卖一回,不好吃还可以退货。
我们都期待着他说话。
许可证说,这样吧,我不搞淮扬菜给你们吃,我也不搞湘菜、
川菜,我做一道潮州菜,让你们品尝品尝。这个潮州菜么,最讲究调料搭配,尤其以海鲜、汤菜、咸甜素菜的制作富有特色,不论调味、配料和烹调都别具风味。潮州菜的最大特点是,清、淡、巧、雅,重火候,很适合我们板水人的口味。我今天给你们做的这道菜,是我在家里常露一手的,可以说是保留节目吧,叫芹菜炒吊片。芹菜太普通不过了,吊片是什么呢,一说你们都晓得,就是鱿鱼片。用吊片半斤,芹菜两到三颗,大地鱼一条,要新鲜的,还有笋、姜数小片,红辣椒一只切成小片,如果要有蒜茸再放一汤匙更好。好了,材料都搞齐了,怎么做呢,看我的,先要把大地鱼撕去皮,把鱼肉剪成小片,放在热油里,慢火好好炸炸,发出香味了,就可以捞起来。然后把芹菜切好,这个芹菜也不能乱切,要切成斜片状,吊片我说过了,就是鱿鱼片,要把鱿鱼片划上花口,加调料腌十分钟左右,再在油锅里过一遍。这些都弄好以后,把锅烧热,下油两汤匙,爆姜,下芹菜、笋片、红辣椒、吊片,炒几下,勾芡,最后加上大地鱼,炒匀就可以装盘上碟了。怎么样,我只是这么简单露一手,是不是基本上非常好?是不是可以评上特一级?
许可证在口若悬河做菜时,口水老在嘴里转,我担心他真正做菜时,会不会把口水流到锅里,流到他精心制作的菜肴里。
海马说,光听你说,我们也没吃过,不过听话听音,你可能背过一两道菜谱吧?
许可证说,这叫什么话,我靠背菜谱来哄朋友啊,我哄朋友还有什么好处啊,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实践出来的——我老婆喜欢我做菜给她吃。
海马还是狐疑地看着他。
许可证有点急了,说,要不这样吧,你们选个时间,时间由你们选,到我家去,看我弄几个小菜,保证叫你们在新海都没吃过!
许可证显然对海马的话耿耿于怀,他继续说,干脆说定了,就下个星期天,一个不拉,都到我家喝酒去!
我们都说好。海马也说好啊,能吃到老许亲自做的菜,小酒是要多喝几杯了。
许可证说,酒是没问题,全是好酒。喝完以后,我每人再发一瓶给你们!
我是一直站在许可证的立场上说话的。我倒不是有意拍他马屁。我觉得许可证有非常可爱的一面,说是性情中人也不为过。他想当官,表现非常充分,急急猴猴的,巴不得立马当上,不像有些人,当面说人话,听起来多么多么高尚,背后又做鬼事,鸡鸣狗盗样样来。他想找小姐,当着大伙的面也不遮遮掩掩,该抱就抱,该摸就摸,直率、真实。他想显摆,随时提醒我们注意他。这些,在许可证身上,都应该说是毛病,可又不算大不了的毛病。特别是当我看到他因为竞争对手当了一把手所表现出的失落和悲观甚至绝望的样子时,我觉得这个人骨子里并不坏,是可以当着朋友来相处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对我一直不错,他老婆江苏苏我也熟悉,人不光漂亮,性情也很好,对许可证的朋友一向尊重。
老陈,就这样定了,下个星期天,你替我招呼一下在座的,一个不拉啊。
许可证说的一个不拉,一定包括小麦。可小麦去吗?
我说,都去都去。
小麦拿腿碰我一下。
我知道小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