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哦——”
陈忱一大早就把孟雪推醒,拖她起床。孟雪揉着惺忪的双眼,看看窗外的天光,想起今天是周六,就又躺下了。陈忱在洗手间里弄出的哗哗水声连连灌入耳朵。她又睁开眼睛,目光碰触的是昨夜风雨在窗玻璃上的杰作,她这才意识到,天已经晴了,日光灿烂反射在雪白的墙壁上。可是她的心底还有阴霾,不能晴朗。不管怎么说,做科学,抓紧一切可用的时间是没错的,涂颖祎似乎比自己更懂得这个道理。一想到涂颖祎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去了实验室,孟雪就来了精神,等陈忱从卫生间出来后,她已经穿好了,准备出门,却被陈忱一把拉回来。
“你去哪里?”陈忱生气地问。
“去实验室啊!”孟雪问,“怎么了?”
“不是跟你说好了今天去买假山吗?”陈忱嗔怪道。
“哦?”孟雪想不起来她承诺陈忱什么,因为昨天晚上她是那么心不在焉,“我答应你了?可是,我要去实验室……”
“不行,不行!”陈忱的大手一用力把她拉到怀里,“今天你哪也别去,就陪我去……不,我今天陪定你去买假山!”
孟雪看着执拗的陈忱,叹口气说:“好,我陪你去,不过,我下午还是要去实验室的啊……”
于是,陈忱带着她到馨城花鸟假山市场。陈忱找好的那家店主带他们到馨城郊外他的家。那个店主,一脸古铜色,扔到地上,只怕找不到脸在哪里,再配上那深褐色的夹克衫,如果他的眼睛再大一点,嘴唇再外翻一点,那么他和学校里的非洲留学生没有什么区别。一路上,他向陈忱介绍说,馨城百分之八十的假山都是他做的,刚好路过一家很有名的房地产公司的高层住宅,他说,那上面他包了!孟雪坐在车后面,怀疑的目光如警察审视一个扒手,头如雨打的荷花叶子,左摇右摆:又遇到一个上嘴唇顶天,下嘴唇抵地的人。
一个窄窄的小巷里,勉强能够容下一辆车,一个小院门进去,发现这门就好像一个大肚茶壶的小嘴儿,店主带陈忱和孟雪参观了他的三层楼房,人不可貌相,一个农民能做到如此还真有些本事。孟雪走在最后,听到那店主叫他们过来。在楼的后面是个大庭院,这里全是假山,大大小小,亭台楼阁,好似到了《西游记》的花果山。
“在哪里?”陈忱问。
“这里——”
孟雪和陈忱对视大笑。原来他就在眼前的一座假山旁边,他浑身上下的颜色已经和假山浑然一体,仿佛竹节虫蹲在草丛里,那保护色怎么选择得那么好!
“哈哈,”他笑着说道,“干什么吆喝什么,我这人就是个活广告,我走到哪里都是一座假山啊,哈哈!”
夫妇二人挑好了一座假山,又恐家里露台容纳不下,故请他一起到家里。
“到我这里看过假山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会买的,我的假山艺术还出过口呢!”路上那店主说,“你看我这样子,我还出国呢,我到过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称我中国的‘农民艺术家’呢!”
说罢,得意地大笑。孟雪和陈忱也忍不住大笑。
“那国外和国内还真不一样,”他又说,“特别是新加坡,环境优美极了,我们国家也在学习美化环境,所以就有了我生活上的蒸蒸日上,哈哈!”
“你这市场经济真是抓得好!”陈忱笑着送给了他一顶高帽。农民艺术家却深有感触地说:“要学习啊,素质要提高啊,生活要高雅些哦。”
孟雪掩饰不住内心的笑,疑惑地望着这个以鼻子为分界线,两列衍射波纹正在不规则干涉的面孔。车子到了,他们准备下车,他还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可以展览的辉煌阅历。
“闲下来的时候,”农民艺术家跟走在身旁的陈忱说,“我就把这身‘假山’脱掉,换上西装革履,再到美容院修理一下,然后就去凯歌音乐广场……”
凯歌音乐广场?跟在身后的孟雪想,那是馨城最大最有名气的娱乐场所。农民艺术家又说道:
“我会跳……那个……华尔兹……你看!”
说着,他就在花园小区的路上举起了两条手臂,环抱空气当成一个女人,昂首,脚垫了一步,转了个圈,一个趔趄,那动作好像一个才能站起来的幼儿,蹒跚了一步,慌忙停下,活生生的一个卓别林再世!
孟雪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农民艺术家又说:
“跳舞的时候,小姐问我:‘你的手怎么那么粗糙啊?’”说着,他伸出了双手给陈忱看。孟雪瞄了一眼,那纵横交错的纹路像公路地形地貌图,摸上去不跟摸猪毛刷子一样才怪哩!
“那你怎么回答?”陈忱饶有兴趣地问。
“哎呀,我能怎么回答?”农民艺术家无奈地收回两手,胡乱地在身边搓了一下,然后又像条雨中水池里的鱼,活蹦乱跳起来。
“所以啊,”他笑着说道,“要学习啊,我这手是没办法的了,总不能去医院‘换皮’啊,但是,我可以‘换脑’啊。”
“什么?”孟雪嗓子痒得再也熬不住了,“你不会请‘邪教’组织做单体克隆人,做记忆移植吧?!”
“什么?”农民艺术家回头问孟雪,孟雪意识到,他还不懂得自己的专业技术方面的知识。他继续说,“我现在去夜校学习,跳舞班了,乐理班了,哆来密发嗦啦唏哆——我还学英语呢。这脑筋是要换啊,才能弥补这些啊……”
说着农民艺术家又伸出手来给孟雪看。孟雪笑着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在‘镀金’啊!”
“对,”他点点头说,“我衣着、谈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像现在企业高唱的‘一站式’,谁还说我不像个‘人’呢?!咱得对得起‘农民艺术家’这个美称啊……”
陈忱和孟雪又是大笑。笑着来到自家露台上。忽然,孟雪的手机响了。她接过电话后便神色严肃地对陈忱说:“我要去实验室了,涂颖祎有事情找我。”
说着就离开露台,背后传来陈忱的声音:“不是说好陪我的吗?就这样走了?”
此时的孟雪已经走下旋转楼梯,甩下一句:“晚上回来再说吧……”
走进实验室的走廊里,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高温燃烧动物实验的气味,有点像火葬场的气味。孟雪来到落地玻璃大门,刷了磁卡,那门就自动分开了。她进入后,看到几个研究生带着医用手套,杀老鼠,那白白的乳胶手套沾满了老鼠的鲜红的血,且看那女研究生也不害怕,拿着闪着银光的镊子到老鼠的胸腔取其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啊,你好大胆,好残忍啊!”孟雪半开玩笑半赞许地说。
那女学生却高兴地说:“为了科学这么伟大的事业,我怕什么?豁出去了!哈!”
孟雪笑的同时,头脑里的一部影片闪现了。那是她看过的一个英国电影,说上个世纪初,一个外科医学家为了解开人体某个部位之谜,选择人做实验,可好好的人谁愿意为科学而献身呢?于是,他伙同助手半夜专找妓女,十五分钟解剖一个活人。当警察抓到他时,他没有任何惭愧而是骄傲地说:我为了科学,为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而杀了几个人,哪个更重要呢?!再说,她们本来就是世界的糟粕,我把她们的人格从最低贱提升到为科学而献身的伟大事业上来,多高贵!
涂颖祎从另一个实验室急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那个细菌培养皿,看到孟雪说:“高教授让我转告你,把你的程序设计论文摘要写好,然后发给这个E-mail。”
涂颖祎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一个会议通知单。
“哦,谢谢你!”孟雪接过来,低头浏览一下,是几个月后要举行的国际学术会议通知,抬起头来问道:“你也去吧?”
涂颖祎点点头,而后缓缓地喘了口气说:“可我还没有文章呢,我需要赶快做出实验数据,不像你,这么轻易就设计好了计算机程序,文章这么快就有了。”
“哪里呀?我怎么会轻松呢?”孟雪并非谦虚地说,“我现在进行着第二步试验,克隆,我第一次实验就没成功,哪里敢轻松啊!”
她说的是事实,而实际的实验,她已经没成功两次了,孟雪真有点如临大敌的感觉。
“第一步,我取得了小小的顺利,”孟雪说,“可是,这第二步是最难,也是最关键的,这是承上启下的过渡,这一步我过不去,那么第一步没有用,第三步走不下去,我现在可是踩在悬挂两座山涧中的索桥上,掉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恰在此时杨博士也来到这个实验室,游侠一样从孟雪眼前飘过。他的身影呼呼生风,无形中形成一个扇形的空气流,横扫过来,使那个自杀博士的故事在孟雪的大脑里又掠过一遍。涂颖祎已经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好似在接收邮件。
“怎么样,老公支持你考国内的博士生吗?”
“哦,”涂颖祎犹豫了一下,说,“他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好像……”
“唉,”孟雪倒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这就是不同意!我那个老公就是这样,从不明确说‘是’与‘不是’,可他真正的心思,我懂得的……”
“可是,”涂颖祎盯着电脑屏幕,“我那个老公,他好像,好像无所谓似的……”
“什么?”孟雪的目光刷地转到涂颖祎的脸上,“他不是很支持你吗?”
涂颖祎倒被孟雪紧张兮兮的神情逗乐了。她笑着说:“我倒也无所谓,只要我们心心相印就够了。”
孟雪却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到那个细菌培养皿上。只见那透明的玻璃底部又长出了几朵黄色的小花,有的还匍匐到了侧壁,但每朵花上都有白色的绒毛,像春天里盛开的蒲公英,又好似冰山上的雪莲。然而蒲公英可以被吃,雪莲能够悦目,而这圆圆的玻璃底部的沉闷的小绒花不但可以杀动物,还可以吃人。
“哎,孟雪,”涂颖祎突然抓住欲离开的孟雪的手臂,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仰望着她,“我有个问题不怎么明白,你知道吗?”
“说。”
“你知道办理护照是怎么回事吧?”
“谁要出国,你就要走吗?”
“不,我的老公说他想现在办理护照……”
“什么?”孟雪的眼睛瞪得快和涂颖祎的一样圆了,“他以什么理由申请办理护照?旅游,还是公差?你不是还没走吗,可他怎么走?”
涂颖祎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没讲,只是在电话里提了提,他很着急要出国的心情我是知道的……”
“可是,”孟雪提醒涂颖祎说,“你也知道,看我们这个基因研究所的趋势,你就是最快也要三年后才能出去,并且还要有很好的机会才行啊,他是不是有点等不及了?”
涂颖祎没再说话,眼睛仍然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随意打开的令人烦躁景象,心也如这景象一样混乱。
“不急,没事,”孟雪拍拍涂颖祎瘦弱的肩膀,安慰着她,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要来临一样,“他可是很爱你的,追求你的时候,他可是掏空了心思的……”
涂颖祎依旧无言,沉默得变成了一尊木偶般。孟雪不敢再说下去了,她这安慰的话好像是反话似的。就比如刚学会走路的小儿,母亲总要叮嘱:可要站好啊——是因为小儿要摔跤所以才要他站好。
孟雪开始准备生物实验,如果说前两次的不成功权当熟悉实验的必然过程,就好像学武功的先要练练腿脚一样,那么这一次她就要去打擂台了,对手却是她自己。所以,她相当认真地进行仪器药品的前处理工作,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
当晚,月亮拨开一条朦胧的灰色云带,毫不吝啬地洒下一把把碎银般的光芒,远处黛色的山峰隔着江水和露台上的假山喁喁情话。孟雪和陈忱就坐在露台的摇椅上收获月亮的恩赐,欣赏假山那淙淙循环流水的叮咚声。
“真不错!”孟雪发自内心地赞叹。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高兴嘛!”陈忱趁机说,“这还得靠老公有本事啊……呵呵。”
言外之意,没有他这个老公,孟雪连个假山都置备不起。孟雪起身却被陈忱按住。
“别动!”他说,“连‘农民艺术家’都懂得改变自己适应社会,你怎么还那么格格不入呢?你连我都不能容忍,你还能容忍谁呢?”
“可是,你太自私了!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孟雪愤然,“‘农民艺术家’是懂得提升自己,那是为了充分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扬长避短,他做得再好不过了,值得我学习……”
“我告诉你,”陈忱毫不客气地当空斩断孟雪的话,说,“天底下自私的人最多,连我这样处处体贴你的人你都不能调理,你还能领导谁?”
“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伤口没有痊愈的地方最怕再次受伤。孟雪仕途不如意就好像心上长了个肿瘤,而每天,丈夫陈忱都充当外科医生的角色,时不时给自己割上几刀,还时不时命令孟雪忍着,好像她就应该熬住这心底的痛,不叫痛才对!
“现在我不想当领导了,”孟雪压低声音,傲视着他,“我想当科学家了!哦,不,准确地说,生物学家,不研究人,专门研究动物了!”
她一下挣脱陈忱的臂膀,连脚掌心都气愤,啪啪地抽打地面回房间去了。
陈忱这边对着假山叹口气道:“对她,我什么都舍得,这几千块钱就只高兴了几个小时?”忽然想起有一天酒桌上一个专门研究女性心理的朋友说的话:给女人钱不能一次都给她,要分批给,如果你把一万元钱一次性给女人,女人的感激不会超过三分钟,如果你分十次给她,她会感激你十次,加起来有半小时的感激呢。可是,他忽视了,对于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来说,金钱不再显得特别重要。想想我们人也是,再大的房子只能睡一张床,再多的食物一天只能吃三餐的量,那多余的钱放在银行里,只是一个数字,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陈忱进入卧室,看到孟雪斜靠在床背上,眼睛微微闭着,腿上摊开一本彩色的生物书,那书上是一只白鼠,和上午那个女研究生解剖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你不爱我!”陈忱倚着墙壁,撇着嘴说,“真的!可真他妈的,我却处处惦记着你,我不爱你吗?”
孟雪从睫毛的缝隙中瞧着陈忱失落的样子,觉得好笑,就笑了。想说: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好像还是才恋爱的孩子一样……此时,陈忱却像猛狮一样扑过来,孟雪腿上的书流水一样滑落到地板上,可那头已经破肚的老鼠的头还高高地昂着。
“你根本就不爱我,更爱这血淋淋的恶心的老鼠!”
孟雪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颤抖着,伸手捡起了那书,指着那头老鼠对他说:“你去问问它,它要是能够活着从书中走下来,它会为你高歌一曲:爱与被爱同样受罪,为什么不懂得真爱而只是形式,这和涂颖祎老公对她曲线镀金的支持有什么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