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潜在危机-女博士的风流韵事

第二天一早,陈忱醒来,弄醒孟雪。

“怎么样?”他问,“有没有黄粱美梦,仙人指点迷津?”

“是哦,”孟雪迷迷糊糊地回答,还黄粱美梦,一夜的荒凉没美梦可寻,只有追忆母亲的痛楚伴随曙光的来临而消逝,“我怎就忘了赵厅长呢,我还从没有求她帮过忙呢,那还不要提个副处级啊?”

“呀,老婆,”陈忱大笑,“你跨过科级到处级了?我得赶紧找‘神仙’了……”

“又来这一套!”孟雪不屑地说,“做生意,求什么神仙,哪里有神仙?还不是人扮演的?是骗你的钱财呢!”

“信不信由你!可灵光呢。”陈忱争辩道,“我发财,也是那个‘仙人’指点,现在向他‘求官’去。得,你不信,你只管找赵厅长,找个机会认个‘干妈’,什么都解决了……我嘛,自有办法……”

“是哦,我不管你。”孟雪接住话茬,不让它落地,“我知道,你去拜访我也拦不住你,但是,我奉劝你,你不要把他当成‘神仙’,而是把他当成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智者’去讨教类似的事情,看别人是怎么处理的。怀着这种心态会好些,再付些唾液损失费也说得过去啊。”

此时,陈忱已经进入洗手间,去上他的厕所文学课,把孟雪的声音关在门外。孟雪知道他的个性,劝说的好心全是白费,他是个撞得头破血流依然不回头的犟种。自己迅速穿好衣服,出门,那“干妈”二字缠绕在汽车轮胎上,一路载她到工作单位。

袁骅驹自然成了业务部部长,开始组织工作。业务部在东南研究院毕竟是个新生事物,宛如一个人头上突然冒出个硕大的粉刺,既青春又耀眼夺目。孟雪选择了这个部的一个技术的位置,开始了兼职学习兼职工作的生涯。那次的竞聘,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个失败者,她一反往日那种把自己的墨水充盈在脸上、口里,只要轻轻一碰,就肆意飞溅的自圆渊博的喜好,仔细观察比较自己和袁骅驹的不足之处。这个袁骅驹会为人会做事在院里是出了名的,他那段回“老家”的佳话广为流传。有年去老家回来,乡下的爹妈不懂得城里人的虚荣,实实在在地告诉儿子,家里没有什么可带给儿媳妇,就让两手提着空气回来,可是,老婆在家里等着,怎么办呢?于是到了菜市场,把两手沉重的空气变成两只分量十足的土鸡回到家,对老婆说:“这是咱爸妈养着下蛋的鸡,特地带给你的……”老婆很高兴,下次还让回家带土鸡……这就是他的为人哲学:善意的欺瞒,使婆媳关系很好。孟雪听着这个笑话,心里琢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类事情来的,也许这是南北方人性格,南方人的性格像南方的路,路有多曲折,人的心眼就有多弯;北方人的性格像桥,桥有多平,人的心眼就有多直。桥怎么都不会像路,可以九曲十八弯,而路可以弯连弯,曲接曲,折又折。

“去吧,去吧。”袁骅驹依旧满脸笑容地说道,“临时加的课很重要是吧?别误了上课。”

“好,”孟雪应承道,“我手头还有点工作带到学校里做。”

孟雪离开办公室,感激涕零,看人家袁骅驹的为人,总是急他人之所急,处处为别人着想,在这一点上,自己还真是个小学生,要好好学习哩。只可叹她背后没有生出眼睛,否则,不会怀里揣着惴惴不安急于回报的感激,一路带到学校研究所还宝贝似的舍不得丢弃。

这临时加的其实不是课,而是他们研究所课题项目的研究进展情况的汇报会——中期发表。孟雪进入会议室,杨博士还有工作人员和研究生差不多到齐了,但还没有开始,她环视四周,发觉高教授还没到,她的目光就落到墙壁的镜框上。那镜框里的人她差不多都认得出来姓甚名谁,但有的不曾相识。他们都是从研究所飞出去的精英,有的是在美国,有的在英国,有的在日本,都是高教授的弟子们,特别是那个熊彪和三个外国人的照片,硕大崭新,是研究所的骄傲。这些相片挂在这里无疑是一种激励,再看其中一个镜框,那里高教授身边的高个高鼻梁的女人,就是他的英国国籍的老婆,曾经跟她打过照面。孟雪猜想,这女人长得还真漂亮,和James最大的区别是,她怎么看都顺眼,高教授还真是有魅力,外国美女也争着要嫁他……正在孟雪胡思乱想之际,高教授笑呵呵地进来了。

为了这次的中期发表,孟雪本来做了充足的准备,毕竟是她到这个研究所做博士课题项目的第一次发表,也就是她的课题开题报告。她不仅打印了文本,还制作了电脑投影图片,昨天晚上还对着穿衣镜,把镜中的自己当成高教授,大声表演一遍,查查漏洞,最关心的是高教授会提出的问题,可是镜中人总是和自己言行一致,绝无任何偏差,这个时候,她就痛恨这镜子的质量怎么这么好!现在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当几个工作人员的课题进展报告完后,她大彻大悟:凡是做事情紧张的人大都是对自己的能力和环境的茫然造成的,直到现在那几个帮她搬走了心理重负的人还不知道有个人感恩他们呢,否则还不来讨“服务费”吗?她还有了个伟大的发现:理工科的学生犯有一个通病,就是语言表达的缺陷,更有甚者,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造成这种现象的罪魁祸首是谁?高中文理的分科!就好像圣经云:人本来是四足四手的动物,因为力量强大被上帝一分为二,就有了男人和女人的分体。文科理科本来是一体,不知道谁那么狂妄行使了上帝的权力?况且男人女人还有着割不断的情缘,成熟了还要再结合,这文理科却被斩得干净彻底,不含不糊,却造就了一代的知识残疾儿。

到了孟雪上台的时候,那打印稿已经贴在大脑的记忆细胞膜上,她不再需要拾起记忆了。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高教授高兴地说:“我们这个生物信息学课题已经开展好几年了,但就是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我们这个专业的学生,对计算机仅限于一般操作上,对软件设计的深层次应用还太少,可是在欧美却有许多这方面的研究。哦,这么短的时间,孟雪的程序设

计已经基本完成,很好!”

高教授侧身对身边的杨博士说:“今年秋季中美联合举办一次学术会议,我看孟雪的这个计算机模拟实验可以去作报告了。”

杨博士也点点头。此时,高教授兴奋中饱含希望的目光望着孟雪说:

“你可以进行第二步了,克隆……如果你把这个课题项目做出来,那你就有可能属于世界了……”

属于世界!听听!让东南研究院的同事们听听!不,他们听不懂,他们不理解……走下来的孟雪被世界级教授如此预测前景,还真有点头晕,竟然找不到“北”,走过了自己的座位。好在她的反应灵敏得如天平的指针,略一迟疑后,她立刻继续朝前走,给众人的感觉她是去洗手间。脚下虽然是瓷砖铺就的地面,她却感到自己沉甸甸的,仿佛是一朵飘浮在云中的雨,看到适合的地方就迅速凝结,落下,体现自己那点点滴滴的价值。镜中的自己两腮红润,好似不懂得恋爱的小姑娘怀春一样。摸摸口袋,两手空空,化妆品都在会议室的手提袋里,否则该用粉遮掩一下自己的不该有的亮丽。

可是,这种激动是那么短暂的昙花一现。在洗手间镜子中,她看到窗外正飘着绵密的梅雨,整个天空都是浅浅的灰色,一切都是那么迷蒙而令人不安。她竟然体会到入夏后残余的春寒。

中午时间到了,研究所的人们陆续到川菜馆吃饭。孟雪赶到的时候,高教授、杨博士、商欣怡、涂颖祎几个人都坐好了。她依旧在涂颖祎身边坐下。他们的餐桌上的科学研究与幽默应用又继续地在耳朵里共舞。

“在中国历史上,大唐盛世,女人以肥胖为美,像杨贵妃;”高教授说,“到了清代,女人以杨柳细腰为美,沿袭到今天。要是唐朝的人看到我们现代人这样大吃减肥药,还不大骂我们傻瓜哩。”众人大笑,高教授却板着面孔,若有其事地说,“人们的审美观点不同,标准不一,这就给了我们许多契机。”

“其实,男人健美,也可以用女人的丰乳剂。”杨博士说。众人大吃一惊,他继续说,“找个干瘪的男人,拿来女人的丰乳剂,胸脯一抹,哇,立刻肿出一块,特见效,健美场上不拿冠军才怪哩。”

笑声又起。高教授笑着说道,“我听说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时髦女人用过一瓶塑胶软管丰乳剂,虽然还有半瓶,因为要换新的,所以随手丢弃。恰巧一个农民路过: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牙膏,足有半管还可以用嘛,于是,瞧瞧四周无人,就捡了起来,乐颠颠拿到家里。翌日清晨,拿出刷牙,可是,刷着刷着,两腮肿了起来,并且越肿越大,忙到村卫生所,那医生询问病情后,让他拿来那牙膏,顿时大惊:‘你怎么能用‘丰乳剂’刷牙?这是女人要把两个奶变大用的……’”

有富贵肚子的已经捧腹,没有肚子的手已经按在腹部,孟雪已经笑得流出了眼泪。再不饿的人也会因为这顿奇笑而消耗能量多吃二两饭。高教授又说话了:

“刚才我们谈到我们的项目,减肥药,丰乳剂,”他很严肃,有板有眼地说道,“现在不是有很多化妆品,什么摩挲膏啊、霜啊的,美容院里经常有什么面膜,我看呢,还不如美容院里养小猫,客人来了就招呼:猫,用舌头舔……保证连汗毛孔的污垢都能清理干净。”

也许大家已经笑得没了力气,此时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斯文得只有面部表情,刚好菜也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

“看到杨博士的牙齿,我又想起来了。”高教授边吃饭边说道,“抗生素药,美国人要求用药七天,并且严格执行,哪管两天症状全无,也一定要把剩下五天的剂量用完;而中国人只要吃两天见效就行了,没有谁坚持吃七天,没想到这恰好是件好事。我们医院的一些庸医呀,不管你感冒严重与否,抗生素一律用上,吃两天还好哩。”

“是呀!”杨博士感叹,“那六七十年代的‘四环素’害了一代人,我这牙齿是透心黄,就是现代技术‘磨牙’都不行,非贴‘盖板’不能亮牙皓齿。”

“这还不算,”高教授接着说,“现在还没有人对‘四环素牙’者进行调查:是否可以结婚?是否可以结婚但不能生子?”

“唉!”杨博士叹息道,“找女朋友却始终没有发现喜欢满口黄牙的,现在又要禁止繁衍后代,没办法,看来我也要到美国避‘四环素牙’难了!”

众人又笑,孟雪不由得瞟了一眼杨博士身边的商欣怡,那商欣怡也在笑,对杨博士的一口黄牙不以为然,也许还在庆幸呢!要不是这“四环素”,她的爱情早飞了,等到结婚的那一天,真该把“四环素”的鼻祖请来做媒呢。

“怎么样,涂颖祎,”高教授说,“你们研究的抗病毒药剂可不能‘四环素’第二啊!”

涂颖祎笑着点点头。孟雪在高教授和涂颖祎说话的空隙,悄悄问间隔着商欣怡的杨博士:“听说你在日本的博士论文是克隆方面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啊?”

“是!”杨博士盯着孟雪语气极其坚决地肯定,然后又说,“虽说当今克隆技术很成熟了,可是有的人做不出来。”

孟雪睁着茫然的双眸,凝望着杨博士。

“是的!”杨博士明白她眼中的一串问号,“克隆一种东西,顺利的话,一个星期就解

决问题,不顺利的话,半年一年什么都没有……”

孟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猛然觉得冷落了身边的商欣怡,她把那充满迷雾的眼睛调向别的面孔。可那莫名的潜在的什么使得她的体内生出另外一双眼睛,却在仔细琢磨着杨博士。

汤饱饭足,每人手中课题的问题,就在这一派欢笑中浮出水面,剩下的就是自己如何去解决了。孟雪不知道,高教授的这种餐桌上的寓教于乐的“中国版”方式是他的独创,还是引进“英国的茶桌上喝出来的博士”的模式,根据中国的国情再造的改进版,总之都具有异曲同工的妙处,那就是做事的同时做人,做人的同时做事。孟雪怀着餐桌上留下的疑虑,好不容易盼到商欣怡离开了杨博士,就去问他了。

“你要记住,做克隆实验,要有足够的耐力和毅力。”杨博士说,那口气绝对是从日本引进的,不过,这个没关系,她要关心的是她所想的。杨博士继续说,“我在日本的时候,有个非洲来的留学生,他能够出国留学非常不易,心理压力非常重,但是,他做实验屡做屡败,最后什么都没做出来,什么都没做出来就意味着写不出博士论文,博士论文没有就意味着拿不到博士学位,所以,最后,他自杀了……”

“什么?”听到最后,孟雪大吃一惊,“自杀了?!”

“对,”杨博士表情淡漠而冷酷,“他没有钱再继续修下去,回国的时间也到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孟雪倒抽了口冷气,这冷气浑身乱窜,从气管进入,分散着,又从汗毛孔冒出来,她甚至感到四肢麻木并颤抖着。她连声道别都没有就立刻逃离了杨博士,俨然杨博士就是杀人的刽子手一样。

坐在实验台边,孟雪仍心有余悸。窗外依然在飘着雨,淅淅沥沥的,忽而起风了,风卷着云飘忽不定,云把雨丝拉扯得扭曲着,旋转着,支离破碎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无处可寻。可是,孟雪怎么都不能把博士学位和人的生死并行在她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跟他不一样,我跟他不一样——可跟他不一样在哪里呢?!

晚上的时候,杨博士那幽灵般的气氛逐渐地被高教授的肯定所替代。孟雪又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快乐。自己工作这几年来,惟一的成就就是给攻读博士学位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实际经验的基础,使得自己的起点就比别人高。牛顿说过,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说明基础是多么的重要。这几年来,虽然没能够组织管理带动一个团队做出更大的事情,但是,她的那种被丈夫讥讽的“野心”又蠢蠢欲动。

“天生我材必有用,”她在家里的书房低吟道,“千金散尽还复来。”

“咦?”陈忱推开书房的折叠门,“你怎么读起疯子的诗啊?”

“不准你胡说!”孟雪怒声道,“连唐代大诗人李白都不懂?”

“我不懂?”陈忱语调升高了一倍,“唐代的诗人都是酒醉了,发疯了,在墙上乱涂乱画,傻子再把它们描摹下来,还有更傻的把它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称其为诗,你看看,现在谁还往墙上制造不文明的污秽?”

“好好,”孟雪说着把丈夫推出书房,“都是你说得对,好不好?”

她把书房雕花的玻璃折叠门拉好,耳边是陈忱拖鞋趿地的声音进入卧室。心情被陈忱一搅和,有些低落,但回身仰望到墙壁上的一首词,热血又有些澎湃起来。那是毛泽东“沁园春?雪”,她特别喜欢这首词那磅礴的气魄,一代伟人的胸怀,于是,又大声吟诵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汗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略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什么?”陈忱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玻璃折叠门遮挡的是视野,却没能减弱半点声音的传播,“你风骚还不够,还要风流,你现在有几个男人?”

“粗俗!”陈忱的话让孟雪大恼,一把拉开折叠门,陈忱正站在那里得意地笑。她又鄙夷地解释道:“你懂什么呀,你?!风流,你以为世俗的男女关系?你这下流的思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你说现在谁不知道‘风流’的当代含义?”陈忱也不屑地回答,“就你一个人活在半天云里……”

“哼!”孟雪鼻子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我就是要做‘风流人物’!不过我给你解释清楚,那毛泽东在开国大典之前十几年的时候就想成就帝王大业,而我呢,只要能把‘实验’的第二步做出来,就可走向国际,我就是要‘风流世界,独领风骚’……”

“呵呵,”陈忱手扶着玻璃折叠门笑道,“明朝兮,数风流人物,还看孟雪……”

随后,陈忱幽幽地补充道:“我看你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孟雪本想说:“你懂什么呀!”然而,她没再言语,一把把折叠门合上向陈忱表示她的不满。

她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仿佛才从梦境中回来,茫茫然的感觉缭绕周身,没有什么心情做任何事。忽然想起那个《榕报》的编辑方国豪曾经来电有约。于是,从书房来到楼下,保姆告诉她,陈忱才接个电话有事情出去了。

她如约来到方国豪指定的咖啡屋,方国豪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头上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孟雪不知道这女子为什么选择这种颜色的帽子,难道她不知道中国的乡俗:把偷人的男人的老婆叫“绿帽子”吗?她是给别人戴“绿帽子”,还是想暗示别人自己想戴“绿帽子”?孟雪不禁笑了,笑自己思想中的乐趣,而她也笑了,礼貌地回复她眼里孟雪善意的微笑。孟雪猛拽回嘴角的肌肉,生怕笑意过长露出心底的嘲笑。再看那张面孔,鼻子矮,眼睛小,仿佛一个大平原上有个小山丘和两个浅水泡,惟独可以赞美的是那皮肤,光滑滋润,结实有弹性,和他坐在一起仿佛一颗鲜嫩的小青枣和一个快晒干了的皱红枣。他们的年龄相差至少有十五岁!孟雪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后,她却站起身来,要走。

“咦?坐嘛!”孟雪站起身来,礼貌地请她。

“不,”方国豪说,“让她走吧,我想单独采访你。”

看得出那女子木讷地挪着脚步,好像一个母亲带着的小孩子,走过装满玩具的橱窗,孩子眼馋地望着,却不得不在大人的拉扯下离开。

“她是谁?”孟雪目送背影,回身问道。还想问是否他的女儿,又觉得他不可能早婚到十几岁就生孩子。

“哈,”他笑了一下,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她是我的一个追求者,她想嫁给我……”

“嗯?”孟雪惊异。

“噢,”他说,“我快离婚了,正在办离婚手续。”

孟雪没再问什么,她已经明白了什么。方国豪却又说道,“我和她同居三年多了。”

说完,笑笑。同居,这纯属个人隐私,本是许多人想遮掩都来不及的秘闻,在他这里,仿佛洗过的衣服,放在阴暗处会长霉,一定要拿到阳光下暴晒,才能把那布丝里的“隐水”畅快淋漓地散发到广阔的大气中一样似的。这种人肚子里藏不住事情,属于狗肚子里容不下二两香油的那种;当然,也有的人牙齿烂在嘴巴里也要硬生生地吞下去不让别人知道。

“我告诉她说,那‘高贵女人’气质真的很好,很高贵,”他又说道,“她就一定要来看看你。”

哼,孟雪想,把我当成动物园的怪物了?又蓦然觉得自己好像驯兽师的小哈巴狗,今晚他一叫,就来了!于是,她问道:

“就这事情让我来?”

“不,”他看出孟雪欲走的架势,忙说道,“我是想请你给我独家报道的权利呢!”

“独家报道?”孟雪重复他的话,“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真不懂哦,”他笑着说道,“就是我一个人包下你,专门报道你呀,就好比中国足球队都给了那女人独自报道一样哦?”

孟雪像个才进幼儿园的小朋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他又说道:“你很可爱,”又强调道,“特别是那种高级知识分子的天真,嗯,可爱!”

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一个翘翘板在孟雪头脑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说一个孩子天真,那是可爱;说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天真,分明就是幼稚!而幼稚的兄弟就是无知,无知的表兄弟就是傻子啊!岂有此理,孟雪愠怒,心底生出两个小拳头,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却听方国豪说:

“我很喜欢你……”

心底那两个小拳头突然软得没了力气。他的话却像感冒病菌,从孟雪的耳道侵入,瞬间在体内几何级数地增长,使得浑身都发热不自在。恰逢目光抓到桌子上的一杯冰柠檬水,她立刻端起水杯送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好像那是怕沸水烫了舌头,又放归到原位置上。被人喜欢终究比“我很讨厌你”,听起来舒服,她笑了笑,说道:

“谢谢!”

这方国豪肚子里正在敲锣打鼓地庆贺呢。自己设计的路,让她一步一步走进去,先是“我一个人包下你”,再就是“你很可爱”,后“我很喜欢你”,好比拍武打电视剧,只需要把从楼上跳下来的镜头倒着播放就是腾空飞上楼的惊险与高难动作,把他说的话倒过来就是“我很喜欢你”——“你很可爱”——“我一个人包下你”!

“对不起,我让你尴尬,”方国豪笑着说道,“其实,你这种女人会让很多男人动心呢。”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哦,陈忱说过!

“是吗?我还没发现呢,”孟雪心情已经平静,从从容容地说,“你说我能当个‘排长’呢?还是‘团长’?或者‘师长’呢?”

说罢,两个人都大笑,余音未了,方国豪就把手挡在半侧脸部,又如小偷入室行窃前侦察地形般四顾张望了一番,然后目光紧紧地盯着孟雪说:

“需要‘警卫员’吗?”他笑着说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呵呵。”

这情场作战也好比战场,拨开硝烟迷雾,远方作战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对方出招,你就一定要还击,否则便乖乖被擒。这个方国豪才不在乎孟雪有多少个“兵”呢,他想的是自己最好能混出个“贴身侍卫”的差事。

你这么自信?”孟雪已明白他的心思,俯瞰自己的内心后,扬起双眸,故作高高在上状,仿佛身后真的跟着一个排或者一个团,甚至一个师的男人呢。

“是的。”他口气坚定地说,然后当胸一划,仿佛要把自己一刀劈开,“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逃过这里……”

孟雪鼻孔里飘出轻蔑的一声半冷半嘲的笑声后,说道:“记者,哦,不,战无不胜的大诗人,采访结束了吗?我要回家了。”

“噢,我没吓着你吗?”他笑着说道,“我在做你的心理测试呢。马上我会有一篇好文章诞生。”

“嗯?”孟雪略显惊奇,继而领悟道,“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个学理工科的要做实验呢,没想到今天成了你的实验品了!”

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心里的得意,继续说:“你是我接触过的女人中学历最高的一个,也是气质最好的一个。”说着,他隔桌探过身来,悄声说道,“认识你是我一生的荣幸,逃不掉的缘,你看我们有缘还会继续有分吗?”

孟雪只觉得仿佛出席晚宴,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含在口里嚼来嚼去,吐出去有伤主人的面子,咽下去不知道自己的胃肠道能否适应,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走为上”。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标识:W.C,然后,微笑着站起身来。

这洗手间男厕女厕中间是洗脸面台,上面是一块充满墙壁的大镜子。她把手伸到自动出水的龙头下,洗着手,望着镜中的自己,脑子里在琢磨他的话的用意。揣摩客观事物是孟雪的拿手好戏,仿佛魔术家大切活人,肢解活人躯体,再还给观众一个整活人的惊奇,她也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揣摩人的心态,生怕自己如跳梁小丑,漏洞百出。在明显感觉大脑不够用的同时,醒悟:自己这方面太缺乏了!如果平时稍有一点注意,或者训练,就凭这博士的脑袋,还怕解决不了?那中层干部的竞聘印象分数还会低吗?

忽然,镜中自己的影子侧背后出现一个人,站的位置和身体的弯曲程度和姿态,刚好交叠成我们在电影、电视剧中经常看到新婚夫妇的镜影!顿时,孟雪心底霍然生起一团羞涩,这羞涩迅速染红了脸颊,她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镜中那后边的人却张开双臂,自己就在那人的双臂弯里!孟雪猛回身,方国豪在距离自己一尺的地方,双臂上扬,做了个打哈欠伸懒腰的姿势。孟雪嘴张得好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骂他流氓?人家又没碰你一根毫毛,倒是自己侵犯人权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诡秘而得意地笑着转身走向座位。

这镜中的拥抱,仿佛欧洲庄园时代的长方形餐桌边,同时举杯就算杯子碰在一起Cheers!一样;又好像隔岸观火,无能救助,无法拒绝,无力反抗,无异体感知。孟雪又羞涩又愤怒又好笑,综合的情感燃烧着,串遍身体,好在有衣服遮蔽,只有脸红得像发高烧的病人,否则可能以为她被魔法师变成棕色人种了呢。

回到座位时,方国豪已经埋单,他知道,孟雪不会再坐下去。两人走出咖啡屋。他扬手叫了一辆Taxi。

“你还有那一位,我不便送你。”他说。

“谢谢!”

孟雪上了车,心里想着:要送也不会让你去。掂量他临别的一句话,总觉得有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自己的头上。直到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才恍如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现在的男人呐,”司机好像自言自语,“‘性’趣大改喽,小姑娘没意思,还是少妇好,成熟,特别的是‘懂事’……”

孟雪这才注意到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几岁了。车里只有两个人,他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皱皱眉头:方国豪那句多余的话居然招来司机如此的“遐想”。她明白而又疑惑地瞄了一眼那司机。他又说道:

“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家里的老婆不过是个保姆,再说男人的大度也大增了,特别是做丈夫的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给家里带来经济效益,管她有几个情夫呢。”

妈的!真是倒霉,怎么坐了这样的车?孟雪心底懊恼,本犯不着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作口舌之战,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很鄙夷地问道:

“那么,你有几个老婆?你的老婆又有几个情夫呢?”

那司机突然哑口,好像一株蹲满麻雀的树上,突然飞来一只秃鹫,刹那间死一般的沉寂。

“到了。”孟雪说,那司机才回过神来,刹车,接了她的钱。

孟雪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下车。

进入家门,偌大一个客厅,射灯、壁灯、吊灯全部休眠,只有曲线光带泛着淡淡的柔和的光。三十多英寸的等离子体超薄电视的屏幕,从一个频道跑到另一个频道,仿佛在举行接力短跑比赛。此时,一个声音从深陷的沙发中闷雷一样地扫来。

“你到哪里去了?”陈忱问,“怎么才回来?”

“我……”孟雪嗫嚅着,往常,即便陈忱不问,她都会跟在陈忱后面如实地汇报她这一天的喜怒哀乐,有时陈忱真觉得有个蚊子叮在自己的耳旁,暡暡个没完,而现在,孟雪无言。和方国豪两次的交往到今天,他的心态赤裸裸的,仿佛一具剔除骨肉的骷髅,而镜子里影影拥抱就是那骷髅的两只眼睛黑洞。她只顾自己去上楼,看似平缓的脚步好像小孩子看恐怖电影,两手捂着耳朵平静地颤栗着。好在楼梯是旋转的,彩灯多只,还看不明显她疏影横斜。然而,愈掩盖的愈神秘,愈神秘的愈激发人去揭秘,所以就有了这个世界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伟大壮举,珠穆朗玛峰结束了踩人的历史,开始了被人踩的人类探险的辉煌。孟雪愈无言,陈忱愈想进入她内心世界去探秘。他明白,发现新大陆有航海线,登珠穆朗玛峰要寻路,通向孟雪心路的入口就是她的语言。

“站住!”陈忱大吼,“你到哪里去了?”

孟雪猛地停下脚步,这声吼叫反倒减轻了她许多心理重负:自己又没做什么!她反唇相讥:

“你不是也没在家吗?”

“儿子大哭找妈妈,你知道吗?”陈忱又是一声吼叫,把乡下长大的纯朴的粗俗一并发挥出来。

“怎么,你想走就走,想溜就溜,无拘无束,难道我就应该在家里当高级保姆?!”孟雪已经非常平静,“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哼!”

“像个好斗的母鸡。”陈忱的声音败下阵来,“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看谁像好斗的公鸡!”孟雪毫不相让,“脖子伸得长长的,鸡冠总是竖着!”

说罢,继续上楼,到卧室去了。门还没有关上,就听得陈忱脚步的声音像踩着高音琴键,愈来愈近,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心跳也随着那声音忽上忽下,声音没有了的时候,自己的心跳也静止了一般,只感到那男性喘息的声音围拢过来。

“老婆,”陈忱从背后拥抱孟雪,“我都是为了你好!不要太累了自己,那‘官’咱当不当都无所谓,你一切靠着我就行了,你是不是去赵厅长家里了?”

孟雪绷紧的身心好像上紧发条的玩具,被陈忱的话一碰就松懈下来,她软软地躺到他的怀里,很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愿撒谎,不愿告诉他今晚的约会,她缄默不语。有时沉默就是默许,陈忱把她抱到床上。

“傻老婆!”他爱怜地说,“你怎么不懂得享受啊?这么温暖舒适的生活空间,你还奋斗个啥呀?”

要是往常,不是今天,孟雪还会和他大动干戈。现在她却什么都不想说,生怕哪句话变成思绪的线团头,一点一点扯出今晚和方国豪的约会,特别是那镜中虚构的拥抱。

“我真是后悔,”陈忱仍旧说,“干吗给你出个馊主意去认‘干妈’?哎,你认了没有?”

孟雪紧闭双眼,嘴角却露出笑意。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她,心里默算着,还有几天就是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母亲节,虽是西方人的节日,洋为中用,对母亲的尊敬,可惜自己的母亲去世得早,赵厅长对自己犹如母亲的关怀,是个好机会。

“呀,”陈忱忽然大叫,孟雪惊异得睁开眼睛,“哦,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呢,明天星期六,我找了做假山的人,明天来给我们家露台装假山。”

孟雪已经记不清楚那天白天在哪里看到一座假山,觉得放到自己家里正合适,晚上随意的一句,仿佛路边拾到一粒石子又随手丢弃一样,陈忱好像路边的人,把那石子捡了回来。

“你看看,”陈忱讨好地说道,“你说缺假山,咱就给你弄一座来,你有什么心愿,我都满足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明天不要去实验室了,也不要加班工作了,跟我一起去挑假山,好吗?”

孟雪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小心翼翼,好像走在能看到流水的薄冰上面,生怕今晚的约会会被提及。可是,丈夫陈忱对自己的关爱,仿佛夹生的米饭,香喷喷地冒着热气,到了胃里总是要消耗很多胃酸似的。而那方国豪一口一声的“作家”、“博士”、“才女”“学识最高的全材女人”仿佛天空中飘着的糖果雨,张口甜蜜入心脾。躺在床上的孟雪正在咀嚼那糖果,浑身上下,比涂了爽身粉还舒服。

然而,窗外天空中飘着的不是糖果雨,淡淡的绿色的窗玻璃上是一个个净化空气的雨滴的残痕,在节能灯的熏染下,土黄色中泛着蓝幽幽的光,好似……灵魂!孟雪忽然间把杨博士所说的那个没有得到博士学位自杀的人设计得和方国豪一模一样,怎么都不能把这个思维排出脑外,她祈求的眼神望着陈忱,蜷缩在陈忱的怀抱里依然感到寒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