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论奴隶的骄傲-大智慧

在外宇宙,任何用理性的眼光看来不可思议或羞于启齿的事情,只要做的人多了,便成了自然,再没人去关心那事情本身是否合乎理性。比如工作,人到了一定年龄一定要工作,就如动物到了一定年龄要交配一样,谁也不觉得羞耻,只觉得荣耀有加,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往往示威游行,高呼“就业是公民的权利”,要求社会再给他们一个卖命的机会。在外宇宙有各种各样的人才市场,有官办的,也有民营的,所谓的人才市场其实就是古希腊时代的奴隶市场,所谓找工作其实就是奴隶为自己找个主子立身卖命而已。所说在雅典城邦,奴隶们的竟争主要集中于肌肉的强健和动作的柔韧性,而现代奴隶的竟争则集中于学历、仪表、口才和人际关系等等。即现代人在工作中不看中四肢,更看中大脑,但他们无一例外全不看中理性和智慧,现代人的大脑满载信息,象乱糟糟的电脑中央处理单元,其实是一团垃圾,离智慧已经很远了。当外宇宙全社会都吵吵嚷嚷拼命工作象驴子一样被所谓的“事业心”驱使着飞速前进的时候,他们离坟墓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爱因斯坦早就论述过任何一个体系,当它高速运转时必缩短其历史。

裸荒极其讨厌工作。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外宇宙可恶的人类拼命争、掠夺,象驴子似地热忱地投入经济生活,谋生将是很容易的事。度想,外宇宙除了人类(所谓有思想的其实只是有个生理学上的大脑的动物)哪一件事哪一种生物不活得从容自在,顺乎自然?裸荒现在对待工作象对待游戏一样轻松自如,因为他发现现全人的工作其实就是胡说八道,是一大帮人聚在写字楼里说着虚妄的话,做着虚无的事,一会儿经济改革,一会又利率调整,你们改革些什么?你们调整些什么?什么B股上市?什么出口退税?什么结构性通货膨胀?什么亚太经济圈?什么合资分红?什么欧洲复兴方案(一个叫马歇尔的交凭这样虚无的方案欺世盗名)?什么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个叫凯思斯的竟凭这样的胡言乱语混上了经济学家的名号,可见驴子也能当经济学家)?全是胡说八道。既然外宇宙只承认胡说八道,不承认理性的判断,裸荒只好靠胡说八道糊口,他在外宇宙第一财团每天都做出数百张金融走势分析,被刊在外宇宙各个证券交易中心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愚笨的大众看着那忽上忽下的曲线,有的吹呼,有的跳楼,而只有裸荒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切的虚假。

外宇宙的人啊,你们为什么这样真诚地拥抱虚无?

裸荒曾在大三大四时全受过社会教育的毒害,竟有一段时间要立志做一个成功人士!大三暑假的时候,大家便开始找工作,以前外宇宙的高校实行所谓“包分配”制度,即社会把磨摆好了,只等大学生们毕业后变成驴子上套拉磨。近几年社会里工作机会少而毕业生过剩,即石磨很少而想拉磨的驴子太多,所以大学毕业,只好自己找工作。

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的毕业生大都想留柏京工作,其他系或其他院校的学生也多如此。柏京城可是个好地方,好就好在它有特权,政治上的特权使外宇宙的柏京人变得愚蠢而且无礼,再穷再丑的柏京人也有一种特权滋养的毫无来由的傲慢。在柏京人眼里,世界之大,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叫“柏京城”,一个叫“外地”,异国的皇帝到了柏京城访问,也要被叫化子骂一句:“你是外地人吧,听你的口音没有柏京味儿。”

既是特权地方,更不准随便居住,即使你在柏京城找到了工作,还不行,你必须有一个留京指标。毕业生为了这个留京指标争得你死我活,写在毕业留言簿上的“友谊天长地久”变得屁一样轻,发着臭气。一般来说留京资格是按学习成绩排的,独独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觉得这样有失公平,竟玩起了八卦,来个综合评定,通过这样公正的综合评定后,商学系的亲信,尤其是主管分配工作的莲达的亲信,包括高仕达、庞白圆、麦卡锡。牛等人无一例外全获得了留京资格,而莲达一向不喜欢的裸荒、华雨窗、唐诗、翁大侠、成方程等人无一例外地全无留京资格。恰恰符合莲达在系学生会议上说的“跟我作对跟系里作对跟组织作对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是历史的规律。”

这毕业留京指标是大四寒假前后才宣布的,那距离大学毕业仅有半年时间。而裸荒早知道自己在系里的地位,从不奢望有留京资格。没有这留京指标至多没有柏京户籍,但看开了倒也无所谓,反正户籍不能当饭吃,有没有那玩意,对人的命运影响不大。(裸荒的柏京户籍是通过另外的途径得到的)

裸荒虽然知道系里不会给自己留柏京的指标,但他从大三暑假便开始在柏京的大公司里上班了,公司的名称大概是“外宇宙柏京房地产集团公司”。裸荒在此公司里卖命工作了两个多月,便知道社会是个大陷阱,全不是人呆的地方。

那是大学三年级暑假七月底的事情。由于生计所迫并出于对所谓前途的考虑,裸荒去了校人才服务中心,那服务中心设在地下室,空气又脏又闷,只有两架风扇呼呼地转着,扑鼻而来的烟味、霉味、油墨味和汗脂味熏得裸荒直想往旁边的厕所里跑。这人才中心的择业信息是要掏钱买的,裸荒没钱,只好凭一副天生的好眼站在几米开外机敏地搜寻着办公桌上的每一份文稿和每人笔下的每一个字符。搜寻的速度远快于别人浏览的速度,等裸荒偷偷默记住外宇宙柏京城房地产集团公司的招聘信息及联系电话时,有日本人当年偷龚珍珠港的紧张和兴奋。

这房地产集团住于柏京城的郊区。大片的黄土地在烈日下横躺着,曾有过开工的痕迹,从那几台报废的推土机和腐烂的脚手架可见外宇宙的人类为发展经济而曾在那颗星球的表而拼命折腾过。黄土地的周边稀疏地立着大木牌,被烈日晒裂了脸,每个木牌上一个大字,合起来读作“柏京市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

裸荒踏了滚烫的黄土,打了三辆摩托车,问了七个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但同样傲慢的男男女女,翻过山岭,跨过沼泽,穿过香蕉园,越过高尔夫角斗场,终于来到房地产集团的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忙别的事,接待裸荒的是副总经理,姓张,30多岁。说话时声音很小,不紧不慢,但从容镇静,象心中装了架精确的计算机,眼睛偶尔上下打量你,但更多地是在专注你的神情,象边和你谈话边反馈你的反应似的。

这位张副总经理白衬衫红领带,象动画片里的白领人士,只是有隐约的抬头纹,象藏着多年的忧患。张副总嘴里不说话,说的全是房地产及金融方面的术语,还向裸荒讲解如何通过不断地注册新公司逃税,如何通过配股分红进一步榨取股民的利润以及如何和银行勾结骗取政府的外汇额度等等。裸荒还只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哪懂这样高深的商海机术?紧张得浑身冒汗,衣服透湿,象没脱衣服洗桑拿浴。裸荒知道张副总是借聊天之机考察自己的本领,更是心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连同衣服还有屁股下面的沙发全被热汗粘在了一起,汗水在自己的脊背和衣服间的细缝里流着,似有无数粘湿的爬虫在皮肤上运动。

门开处,稳稳地进来一个人50多岁的胖子,一眼暴发户的愚蠢和自信,腰带扎在肚脐眼以下很远的位置,如果把他的肚子看成地球的话,他的腰带在南极圈附近。裸荒敏捷地站起来,张副总也站起来:“这是我们老板,柏京房地产集团的董事长李梅杰先生。”这李总早把一只短而粗的胖手伸了过来,裸荒极不情愿地伸手握了一下,动作极轻极快,饶是如此,手心还是感觉油油的,象摸了肥膘的肘子,心里忿忿地:“混饭吃真不容易,以后还不知有多少这样恶心的手等着自己去摸呢。”

李总和张副总嘀咕了一阵,裸荒大致听出张副总对自己印象不错,大概在这儿工作是没问题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裸荒到了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只有一个秘书小姐歪在沙发里看书。后来知道这小姐名叫郁芷云,学中文的,家不在柏京。郁小姐家境寒微,大学毕业后在家乡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职业,便碾转来到京城投奔到姨妈那儿,姨妈是房地产集团老总的秘书的情人,于是郁芷云便来到李梅杰的房地产公司做了秘书的秘书。这郁芷云姨妈的老情人,即李梅杰的老秘书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黑发里夹杂着白发,又短又疏,皮肤很健康,牛皮纸的颜色,只是起了不少皱褶,象那牛皮纸被人揉作一团丢在废纸篓里许多年。这位老秘书名叫钱眼,是个很怪的名字,大家平时称他钱老。钱老追随李梅杰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介绍郁芷云做个办公室秘书的面子还不成问题,只是公司上下男女老幼谁也瞧不起郁芷云这位外地来的姑娘,老的大多是公司的元老,李梅杰的天下有他们的一份,小的呢,又多是李梅杰的至亲、近亲、旁亲或干亲,根基都比郁芷云厚实,郁芷云的柏京话又不标准,儿化音根本没有,更惹得大家瞧她不起,甚至怀疑她的大学毕业证是假的。郁芷云没来的时候,李梅杰的那位尖鼻子尖眼尖耳朵尖嘴尖嗓门的干女儿和李梅杰的其他嫡亲互相鄙夷排斥,郁芷云来了,他们反而新热起来,因为有了共同鄙夷的对象。

裸荒和郁芷云很快熟了起来,他俩虽然志趣相去甚远,但彼此又有巨大的共通之处,那就是难耐的寂寞。两个没有智慧的年轻动物生活在一起时,寂寞是滋生爱情或性欲的绝佳土壤。

当然他俩不可能头一次见面便做爱,那样不符合外宇宙的性文化,怎么着也得互相探索一阵子,就象任何剧烈的化学反应都或长或短有一个诱导阶段一样。裸荒正和郁芷云小心翼翼地聊天时,钱老进来了,互相宣暄之后,钱老开始向裸荒演讲李梅杰的发家史,说他小时候是个孤儿,没受过正规教,今天柏京房地产集团能有如此场面,全靠李梅杰一人白手起家,李梅杰是顶尖的企业家。又说李梅杰在柏京城一手遮天,市长也要惧他三分,裸荒又年轻又有才华,跟着李总干事业肯定有出息。裸荒暗道钱老这样的犬马是够合格的,马屁当面拍拍也就是了,背后竟也拍得起劲,可见主子的伟大形象已在他的神经中枢里扎了根。

说着钱老又打开文件柜,那里全是刻着李梅杰名字的奖章、奖状、各种证书以及有关李梅杰的各类报导,还有李梅杰写的狗屁不通的企业经营哲学。报纸有大有小,大报如《柏京日报》、《外宇宙泰晤士报》,小报如《房地产周刊》等等;报导有长有短,长的如整版的通讯特写《贫民窟里崛起的企业巨子——记柏京房地产集团董事长李梅杰》,短的如晚报上的一则消息“李梅杰先生又为柏京福利院捐款二十万元”等。

最滑稽的是钱老竟从档案柜里翻出厚厚的一本《外宇宙企业联网系统》,那里写着李梅杰的烫金大名,名字和许多世界级的富豪列在一起还有李梅杰气势汹汹的头像,头像下面一段文字是李梅杰的血泪发家史。裸荒看到偏委里尽是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晨自己熟悉的名字,恍然明白自己大一暑假时曾参加过此书的捏造工作,他就是用盖了人大研究生会大红章子的邀请信骗了初中老师范小姐的官至裸荒家乡经贸委主任的丈夫的一千元钱,随后就把范老师丈夫的照片撕得粉碎,所以《外宇宙企业联网》的编委里没有裸荒的名字。想想几千页的文字垃圾竟被钱老当成企业圣经似的放在玻璃盒里供着,饶是如此,那书页早已打卷,看来钱老不知向多少人炫耀过。不过转念想外宇宙的印刷品有哪本不是垃圾呢?当今的作家协会其实就是个文字垃圾制造所,电影公司、唱片公司又是视觉和听觉的垃圾制造所,读一读当今外宇宙流行的文学作品吧,你便深切地体味到在那样的社会里做一个文盲是多么幸运。

中午吃饭的时候,钱老把裸荒带到附近的酒店吃饭,说是为裸荒和另外一位王小姐接风洗尘,庆贺他俩加盟李梅杰旗下。裸荒被饭店门口的蛇吓破了相,受人器重的优越感立时没了,连饭店的名字也没记住,面色苍白两腿发软,硬是被两位穿旗袍露屁股的小姐架上了四楼。裸荒天生怕蛇,只因为有了人类蛇才勉强没排上最最阴毒的动物,听钱老说菜单上点蛇汤,裸荒恶心得要吐,颤抖着声音要求把蛇汤划掉。

李梅杰正在包房里等着呢,和一位研究生模样的胖小姐同握一个麦克风高吼“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经介绍这胖小姐也是新招聘的,是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国际政治系的研究生。另外还有一位姓高的,个头极高,人极瘦,象个大蜻蜒,说是柏京市房地产集团所在地区的计划委员会主任。裸荒和大家一一握手,没什么宣暄,还没从刚才毒蛇的惊吓中清醒过来,只记得和那位伴乎乎的王小姐握得最长。这据称是国际政治系高材生的王小姐的手和她的身体一样丰腴饱满,巾到哪儿哪儿发热,是按摩的好工具。而那位计委主任的手则出厅的长,能在裸荒手上缠两圈,个头出厅的高,挺直了立在那儿,象个竖起来的蜕了翅膀的大蜻蜒,裸荒须仰视才见其脸的轮廓。裸荒不喜欢和这么高的大蜻蜒纠缠不清,可他偏偏话最多,说什么有裸荒这样国际贸易及国际金融专家再加上王小姐国际政治的理论李总一定如虎添翼云云,说完自己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外宇宙的人私下里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而到了饭桌上却称兄道弟,把酒临风,喜洋洋地,真象泯了思仇似的。裸荒不解个中规矩,只顾大口吃菜,渐渐也就受了冷落。只是那王小姐姿态尽显,骚气腾腾,一会儿和这个交盏,一会儿和那个碰杯,耍得满桌欢笑,引人入胜,不一会王小姐丰腴的脸蛋已变成烧红的肘子,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道菜,旁边的那位大蜻蜒每喝一杯酒不去吃菜,而是直直地盯着王小姐的肘子脸,举着空杯一言不发,待王小姐为他基满他又嚷嚷着要王小姐陪她喝。张副总和钱老死活不多喝,大蜻蜒便和李梅杰斗酒,李梅杰斗他不过便要王小姐顶替。这使得大蜻蜒更嫉妒了,非要和王小姐一比高下不可,直喝得肘子红从王小姐的脸颊一直扩散而下,红了脖子又红了胸脯,相信不久就会变成烤全猪。裸荒经不住大蜻蜒的死磨滥缠,也喝了不少酒,不过大多被他装做喝茶时吐到了茶杯里,或趁往嘴里夹菜时吐到碗里或用毛巾擦嘴时吐到手巾里,或干脆含在嘴里跑到洗手间倒掉。

酒散后回公司休息,大蜻蜒已经不行了,搂了王小姐到会议室的长沙发上倒下便睡,象砰然中弹的死囚。办公室里只有张副总和裸荒两人,这时张副总才悄悄地对裸荒道:“以后吃饭时别光吃,要向这些下层人士展示自己的学问,不能喝酒倒也没什么,别耍小技俩,让他们看出来会影响你做人的声誉。”

裸荒点头答应着,叹道:“看来没白吃的饭。”心想和这帮混蛋吃饭还要忍受他们在酒桌上的种种丑态和蠢行,大不了一顿饭,还不至于象王小姐那样卖力逢迎。

问及公司最近的情况,张副总一脸的鄙夷,说李梅杰是地道的农民,家产几亿还是改不掉农民的愚味,竟喜欢上台湾佬的当。原来外宇宙的台湾城有个叫赵嘉城的老板要来柏京投资,那赵老板竟神差鬼使地和李梅杰攀上了亲戚,非说三辈之前是同父异母一家人不可。李梅杰忽从天降一个有钱的台湾弟弟自然高兴,真的假的倒不在乎——自己不说是假的谁敢说假?赵老板和李梅杰攀了亲之后要组建合资企业,起名为“柏京赵氏实业公司”,该公司注册资本千万美金,赵老板拟投现金600万持久股60%,李梅杰出人出力出地出办公场所并包办一切法律手续,持股40%。这合资公司只是纸上谈兵,至今没见赵老板一个铜子,倒是每次来柏京做生意,吃喝玩乐全由李梅杰包了。张副总告诉裸荒招聘裸荒和王小姐的目的就是为了筹建柏京赵氏实业公司,最近赵老板又要过来,要裸荒抓紧时间跑批文跑执照。说着张副总把一叠介绍外宇宙国泰集团的印刷品摔在裸荒的桌上:“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老板,蔡万森家族是外宇宙台湾第一大财团,里面有我的亲戚,国泰集团马上有人到柏京考察项目及寻求合作伙伴,给李梅继说了几遍了他却当耳旁风,非得围着一名不文的赵嘉城的屁股后面转,真是树不起的阿斗。

这样说着“阿斗”进来了,见李梅杰神情严肃,张副总立时站起来,冲着裸荒叫着:“老板训话,全体起立,”全忘了几分钟前他对“阿斗”的鄙夷。

李梅杰示意大家坐下,举起胖而粗的手:“赵董事长过几天就来柏京了,还得抓紧营业执照的事,最好董事长一到我们就能拿出合资公司的执照,那是最好的见面礼。”张副总嗫嚅着说赵老板至今没出资,不出资没法验资,没有验资报告是拿不到营业执照的。

李梅杰打断了张副总的话:“具体的事我不管,你们想办法解决,公司还没成立人家赵老板怎么可能出资呢?这是一个鸡生蛋不是蛋生鸣的问题。董事长刚从台湾来电话,同意任命王小姐为合资公司的助理总经理,裸荒先留在我们这边协助申领营业执照。”说着凝眉甩门而去。

裸荒心里不平,才一顿饭王小姐便占了上风,不就是替李梅杰喝了许多酒巴并在桌下和李梅杰若无其事地蹭了一会大腿吗?

刚开始上班没地方住,李梅杰派了一辆车专门接送裸荒和王小姐。那车比街上最低档的的士好不了多少,坐上去感觉像连车带人在路面上跳摇滚舞。那姓王的司机更不是东西,仅仅依据简单的异性相吸原理便认定王小姐是天才,是好人,有能力,有教养,总之一个小学没毕业的的士佬能想到的美好词汇一股脑地全吐在王小姐脸上。王小姐自然高兴和司机并肩坐在前面,那司机竟能一手握方向盘同时腾出一只手和王小姐亲热。裸荒不是看不惯他俩的苟欢只是害怕车开到沟里,便道:“师傅,小心点。”那司机扭转圆头翻白眼便骂:“我他妈开车十几年了,用得着你教训?看你这小白脸就没好心眼,和狗日的张泰山(张副总的名字)一样坏,告诉你我和张泰山有仇,如果你们敢背后说我坏话我立即找人卸掉你的胳膊,”说着哈哈狂笑,像太监被阉的那一瞬间的狂欢,“王小姐,怎么样,明天卸掉裸荒一条胳膊给你玩?哈哈……”。王小姐也捂着脸前扑扣仰放浪地笑着,肋间露出颤巍巍的大乳,被王司机不失时机地拍了几下。

裸荒悲愤交集,想在这样的公司里谋饭吃太不容易,不但要和上层人物勾心斗角,还要应付王司机这样的地痞无赖。又想起萨特那句话“他人即陷阱”,对人的悲愤是很可笑的悲愤,只有你深刻地意识到人的丑恶的本性时你才会对这样的本性不再愤怒。无论怎么说这王司机都是人渣一个,从动物演变到他那儿,只发展了食欲、性欲、占有欲、和贪婪凶残欺弱怕强的劣根性。这家伙长相也颇怪,象近亲交配的动物生下的怪胎,个子矮矮,没脖子,脸很小很扁,没给五官充足的空间,三角眼和塌鼻子及扁嘴唇全伸展不开,挤在一块儿长着,象放大了的蟑螂的脸,两张嘴皮又薄又松,软巴巴的,象两张面皮,说话时呼哧呼哧地一张一合,给人感觉嘴里空洞洞的,只在哈哈大笑的一瞬,可见几颗细碎的黄牙大小一不一地散落在蜿蜒起伏的褐色牙龈上。这小子一见王小姐便欲火勃发,脸变得象烧红的蟑螂,带着邪笑迎了上去,而一见裸荒便找茬骂人,裸荒实在想不出自己如何得罪了王司机,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妨碍了他和王小姐在车上行淫?王司机可不是那种有廉耻感的人,他欲火上来岂会在意场合?也许王小姐在意。

王小姐在意的可不是廉耻,而是董事长赵老板要到柏京了。这位助理总经理尚未和董事长见面便以身相许,早把自己当成赵老板的人了。逢人便介绍我赵先生怎么着怎么着,姿态喜盈盈的,有柔有韧;声音娇滴滴的,有扬有抑,把“先生”扬眉吐气的特重,而把“赵”字抑得特轻,使听众听到的不是“我赵先生……”,而是“我先生……”。这几日王小姐忙着收拾办公室,招呼工人布置房间,象布置洞房一样抑不住地喜悦。王小姐不断地指责工人们桌子摆得不正或壁画挂得太高或茶几颜色太深,当然这一切都是考虑她先生的风格,自己又亲手在这儿插束花,那儿贴一张红红的爱心标记,心情愉悦之极,无以言达,只好高声哼着“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自然每晚王小姐都要给远在台湾的先生打越洋电话,话语万千,但不外乎自己一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希望先生早日到柏京销魂枕边共叙相思之苦云云。电话不敢打到赵老板家里,怕被赵太太接了,而是打赵老板的手机,一次手机里竟传来另外女人的风浪的笑骂声,王小姐醋意大发,怅惘若失,又不敢真动怒,只好以泪洗面了半天,暗下决心先生来后一定用心调教他一番。裸荒只听说过一见钟情,而王小姐这种未见面先发情的特异功夫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想着裸荒什么也不敢说,好像虚假的人是自己,别人玩的永远是真情。

裸荒连续一月有余几乎每天都去外宇宙柏京工商局申领所谓:“赵氏实业公司(柏京)”的营业执照,受尽了衙门的冷眼。因为赵老板并未出资,所以许多文件都要凭空捏造,张副总和大蜻蜒都是做假的好手,捏造得倒挺真实。那位当地计划委员会主任大蜻蜓先生隔三差五要到李梅杰那儿大吃一顿,临走时还要打几个包带回家补老婆或小老婆的身体或开发儿子的智力。大蜻蜓平日不抽烟到了李梅杰那儿便烟瘾大发,拣了茶几底下的万宝路发狠猛抽,烟圈儿乎舍不得吐。彼大蜻蜓写了亲笔签名的条子,一式多份,说在万不得已时可以拿出来,定会对申领执照有帮助,又嘱咐说近来风声很紧,柏京城正刮谦政风暴,让裸荒小心点。裸荒把大蜻蜓的条子递到工商局的衙门里,那衙门里的活尸们看也不看便扔到废纸篓里:“一个狗屁计委主任也敢耍大,真不知道官价行情,到柏京公共汽车站一竿子打过去,就抡着十来个部长处长。”

裸荒跑营业执照每天都要用车,受不过王司机的百般刁难,只好申请换车。这回李梅杰给了裸荒一辆奥迪,崭新的奥迪,那司机少言寡语,不,只是对裸荒少言寡语。渊博的汽车及交通方面的知识,丰富的人生阅历,纯厚的柏京儿化音及最重要的,地道的柏京户籍使这位司机师傅在裸荒面前深自缄默,不能交谈,唯有深自缄默才能充分地显示自身的优越。细看这司机,三十来岁,面如猪肝,目光深沉而呆滞,直视前方,给人感觉他时刻都在聚精会神地开车,从脖子到脸布满了痔疮粉刺以及裸荒叫不出名的医学上的斑斑点点,像立体地球队仪上的丘陵地带,从病理学上看,倒和裸荒的同班同学麦卡锡。牛属于同类。这司机对车颇有研究,每每和张副总坐在车里便滔滔不绝大谈此车的性能彼车的好处,上至劳斯莱斯,下至面的,他全解剖个遍,言语间全是专业级的汽车术语,而裸荒平生头一次坐奥迪,连车窗玻璃怎么开关都不知道,自是不敢说话。好在这位司机对裸荒的鄙夷多是从眼角的余光里流出来的,总比原来的王司机那个人渣好多了。

赵老板到柏京那天,王小姐挺身急上,身着鲜红的低胸的连衣裙,薄如蝉翼,丰腴的肌肤隐约可见,胸前挂着花,脸上溢着笑,那笑是发自内心的,想抑也抑不信,象饥渴了三十多年的女人突然嫁了白马王子。只在今天王小姐和王司机断绝了性接触,连裙角也不让他摸一下,急得这位王史扭着蟑螂脸在王小姐身后团团转,用目光千百遍地剥去王小姐的纱质连衣裙,喉结上滚下翻,欲火象水里的皮球,压下去又浮上来,王司机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本领,可以摇身一变变成苍蝇、蚊子顺着王小姐幽深的乳沟进去。

晚宴时人声鼎沸,场面奢华,赵老板除了助手还带了一大帮外宇宙台湾城人,据说都是生意场的朋友(其实是债主),有的秃头,有的败顶,有的斜眼,甚至还有拐子,全是人类里的变异品种,快赶上残疾人全表团了。酒席摆了三桌,房子开了10套,张副意一边点头冲着赵老板献媚一边在裸荒耳边道:“看了没有,全是没心没肺的厚脸皮。”

赵老板号称40多岁,却长着80多岁的皱纹,眉骨前突,浑眼内陷,面容干瘦,身形萎缩,唯鼻架上的纯金眼镜,手指间蒜头般大戒指和一身笔挺的西服标记着他是富人。这富人的标记还有就是不会说柏京话,再没人嘲笑他不会儿化音,他的柏京话全是偕音,似是而非,一字一字往外吐,还要伴以五指类勾在一起像耍猴拳似是而非地做各种动作,实在卡住了说不下去,大家便爆发出阵阵掌声,王小姐拍得最响,大家都停手她还在拍,“董事长的话真是充满了智慧。”

席间吵吵嚷嚷,鬼器狼嚎,像地狱里的狂欢节,上回王小姐只顾桌下若无其事地和李梅杰蹭了蹭大腿,今回则名正言顺地倒在赵老板怀里。几杯洋酒下肚,王小姐的眼圈竟红了,眼角里流出眼泪一样的液体,微颤着声音说她自幼家庭不幸父母离婚,这儿多年来苦苦挣扎绝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争做女强人,而只是渴望一种温馨一种寄托,找一个港湾把心装下,又说她心里一直很苦而只在今天晚上她才终于找到了寻求多年的精神家园。言毕除裸荒冷眼傻面呆着大家全都鼓掌,说王小姐不愧研究生果然品性高雅,文化味十足。裸荒则对王小姐不仅仅瞧之不起,更有哲学研究的兴趣,因为他觉得王小姐是外宇宙一类人的代表,他们利欲熏心,不惜以肉体为武器,却高举真诚的旗帜,在浮华的享乐中竟企盼回归精神之家园。而你又很难说她们是在做假,看王小姐在灯红酒绿间,在沾满铜臭的老手的触摸下激动得泪眼朦胧,你怎忍心说她在做假呢?至多是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象完全投入角色的演员一样。社会不断教化说人是有情感的,人在历经苦斗而达到自己的目标时会回首往事感慨落泪,书里这样写,老人这样说,成功人士又都这样做,于是王小姐今晚巅峰之际见云烟因而在赵老板怀里条件反射似地流出眼泪也在情理之中。自那晚王小姐在赵老板的怀里找到精神家园之后,样子全变了,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戒指、耳环、项链、手链、脚链、腿链、大腿链一应俱备,用黄金白银等贵金属武装了全身,声音也变了,柏京儿化音成了她的耻辱,说话时象台湾人一样结结巴巴咬字不清。

那位计委的大蜻蜓自以为朝廷命官,这回宴会上却没人敷衍他,只好主动向赵老板进攻,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态势。大蜻蜓人高马大,本性好斗酒量过人,几圈酒下来赵嘉城便招架不住,王小姐则挺身而出,面带愠色,说做人别太过份,不要在不会喝酒的人面前耍酒疯。大蜻蜓见王小姐向赵老板投怀送抱早心存愤忿,就差没打电话通知警察局来抓卖淫嫖娼的了,又见王小姐处处护着赵老板,亲狎得比夫妻还夫妻,更妒火中烧,发誓要灌倒所有的台湾佬及台湾佬的走狗。大蜻蜓勇敢过人,但寡不敌众,终于喝得青筋暴起,满面赤红,口舌打梗,言语不清,最后口吐白沫,摇摇摆摆,轰然倒下。嘴里断断续续地骂着:“你们台湾人有什么了不起?摇头摆尾做了几十年美利坚走狗,攒几个臭钱竟到我们柏京城耍老大,所谓的台湾商人是穿西装的骗子,在我这儿立项建厂连个子也不掏,就知道搞假合资做假账偷税漏税或通过控制原料进价及反销价格抽走合资公司的利润,榨取我们柏京人的血汗,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他骂得颇得要领,象打了腹稿,让人怀疑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借酒骂人。

随后的日子里裸荒工作上进展全无,级别与王小姐差了许多,同时有关他和郁芷云的风言风语却多了起来。尽管公司上上下下全用带刺的目光审视着裸荒,裸荒却中了邪似地逆风而上,和郁芷云日渐亲密起来,不但每晚一起游荡公园里所有黑暗的角落,后来大了胆子,中午午休的时候俩人也躲在郁芷云的单人宿舍里互相许着愿,说彼此相爱的基本路线大约一千年不变云云。

日历上日子已到了九月,早开学了,裸荒死活不回校上课,反正是最后一学期的课程了,稀里糊涂混过去也就算了。到此为止裸荒早已看出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是地道的骗子,几年来他和唐诗一道对商学系的抨击已经够多了,抨击得自己身心俱惫,而商学系却还象一架上了发条的没有理性的机器,谁也撼不动它。这架机器产出了太多的废物,如高仕达、麦卡锡、庞白圆、马奎斯、费楠柯、博得森之流,他们又齐心协力为这架机器效力,成为商学系的主流,于是废物一茬接一茬,一代更比一代废,结果裸荒和唐诗竟成了商学系的怪胎。好在胜利在望,已经最后一学年了,而且这是最后一学期上课,下学期毕业实习写论文则更好混。商学系炼狱般的痛苦即将成为历史,想此裸荒更义无反顾地继续留在外宇宙柏京房地产集团上班。至于系里那些针对他的传言——说某些人整天逃课没毕业就正式上班却用作弊的方式取得奖学金云云——裸荒全然不顾,让他们去愤怒吧,裸荒想道,唯有对手的愤怒,才是我的快感。

黑夜降临时裸荒又搂了郁芷云走到附近的公园里,夜风在林间穿来穿去,天上有星光没月亮,地上有各种厅怪的鸟兽和爬虫的呻吟,很少人。这地方很偏,裸荒害怕鬼,把郁芷云搂得更紧了,俩人各自用手绑住对方的腰,裸荒的手在上面,能触到郁芷云的乳房的边缘地带。

夜晚匆匆从肋间滑过,裸荒越发焦急起来。但他的动作没有心情那么快,直到他俩走到黑暗的尽头,情欲才战胜绷紧的神经。裸荒靠了铁栅,慢慢地把郁芷云的身体搬过来,两人面对面地喘着气,郁芷云的脸尽力向后仰去,裸荒紧抱着她的腰,右腿已伸进她的两腿间有力地摩擦着。当裸荒要俯身吻去的时候,郁芷云却猛然推开裸荒的身体,冷冷地:“裸荒,你骗我。”

裸荒不知郁芷云何出此言,胡乱发了一通誓,说自己的确没有一丁点苦恼郁芷云的用心。郁芷云却并不罢休,问裸荒有没有其他的女孩,裸荒拗不过她,便说高中时曾受过谭瑟水,避重就轻描淡写了一番。郁芷云摇摇头问裸荒是不是正在爱一个叫舒琴的女孩。裸荒立时傻了,反过来质问郁芷云怎么知道舒琴的名字。郁芷云说他看过裸荒的日记,那日记几乎就是为舒琴一人写的,全是舒琴的名字,舒琴的诗,舒琴的梦,而日日亲密的郁芷云在裸荒的日记里却没有一纸位置。裸荒顿时明白自己的粗心,他的日记每天丢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从不上锁,可没想到会有人偷看。裸荒只好说确有舒琴其人,不过早已经过去了,至于为何在日记里写她裸荒说全是为了练笔,为了将来写小说积累素材。

郁芷云问裸还爱荒舒琴吗,裸荒说不爱;郁芷云要裸荒把那本写满舒琴的名字的日记烧掉,裸荒说烧掉就烧掉;郁芷云骂裸荒无耻,所谓对舒琴的伟大爱情竟那么轻易地背叛了,裸荒便笑着喊道:“我无耻我无耻,我天生无耻。”这样作践着自己,裸荒见郁芷云笑了,便扳起她的脸,把自己噙满诺言的嘴压在郁芷云的薄唇上。亲吻已经开始了,但并不怎么快活,郁芷云牙关紧闭,死活不吐舌头。裸荒只好放缓动作,舌尖在郁芷云的唇边温柔地滑动,尽大面积地和她接触,贴紧,口水润湿了彼此的下颌,手臂在她的腰间来回滑动,因为激情饱满郁芷云的皮肤象带了许多静电。当裸荒的手臂伸向郁芷云的臀部时,郁芷云凛然一阵颤抖,伴以轻声的呻吟,最终整个儿身体扭动起来,不由自主地,象初春勃情的蛇儿,扑天盖地,缠住裸荒的身体,卷走舒琴并不爱他的失意,抹去他对商学系的愤恨。勃起的情欲象无边的海把一切都淹没了,他只想沉下去,钻进那海底的污泥,那里才是他的天堂。

那以后的几个星期的时光弹指而过。天上的云飞快地游走,空气里满是诺言和前途未叵的惊惧,周围人的脸被拉长了,象走进狭长的时空,眼里更突出地流露着猜忌、嫉妒和互相倾轧的渴望。周围的静物轮廓清晰,亮闪闪的,光线好像章经过了漂白和过滤,纯度更高了,而裸荒的心境却愈发地苍白而模糊。裸荒的脑子摆弄着心情,手在摆弄着郁芷云的身体——学校里的风声更紧了,系里一些元老级的废物到莲达那儿告状说大四开学一个多月了没见裸荒的影子,如被低年级的学生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裸荒想起商学系,眼前仿佛看见山一般的病毒密布的大烘堆,自己却还要在那儿洗礼一年,一年啊一年,人生有多少个一年?商学系糟蹋学生的青春就象史册上的战犯糟蹋平民的生命一样,狞笑着,有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满足。裸荒想回学校碰碰运气,没准自己也能混个优秀毕业生的名号,没准又能找一到更好的工作,低头见郁芷云正闭着眼睛伏在自己的腿上抒情诗一样地享受着肉体的亲热,裸荒突然不忍心离去,他留连些什么呢?留恋这份无聊,这份无奈还是留些自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的日子?她隔了纱质的衣服揉挤着郁芷云的乳房,又用指尖拔弄着她的乳头,再把手平静地滑向她的腹部,指尖在她的大腿根部平滑的狭谷来回划着,快感涌上心头,迷狂充塞脑际,他想这叫性生活吗?不,这更象身陷囹圄的剑客做诗、吟嗵或拔剑起舞。于是想起一句话:女人是钢琴,男人是琴师。郁芷云是名贵的琴吗?裸荒问自己,而自己又是优秀的琴师吗?想来大多数琴只是凑和着弹而已。想此裸荒便想乱弹一气,而那琴却兴奋得呻吟起来,肢端伸展着,象沉睡海底多年的海藻苏醒了,身不由己地迎合着如水般轻柔的触摸。俩人正畜生般无耻地滚动在地板上时,下午上班的铃声响了。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上班时间的休整,吃过晚饭,裸荒和郁芷云继续亲热。遵照郁芷云的要求,接吻前烧掉了裸荒那本写满舒琴的名字的日记。看着袅袅腾起的烟灰,裸荒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蜕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彻底结束了,是和舒琴的爱情故事吗?不对,那故事印在心中,烧不烧日记和对舒琴有没有爱情没有任何关系。结束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人格,对,是人格,是人生的观念,是自己对待纷扰人世的态度彻底地变了,以前的裸荒终于结束了。有一瞬裸荒感觉有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但强大的哲学意识最终把撒旦般的痛苦悲哀及伤感全压了下去,裸荒的心境有一种彻底升华的感觉,那一瞬他看见了幼儿时的影片《少林寺》里在烈火中涅磐的大师,他明白了为什么登峰造极的一代宗师往往对死亡有超然的淡漠,因为那种超然的淡漠才是一种极致的快感和幸福,试想,有什么能比漠然地看着亲手营造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精神,化为虚无更幸福的呢?在那种漠然生死的瞬间,人才是上帝,你才是真正的主宰,而不再是任何外物对你的主宰。

烧完日记,郁芷云笑了,因为她战胜了裸荒;裸荒也笑了,因为他战胜了自己,想想以前拼命地珍藏日记真是充分的滑稽与可笑——日记就是日记,写了就写了,丢了就丢了,它怎么能变成最宝贵的东西呢?一切随遇而安,一切顺其自然,否认任何差别,是为哲学的上乘修为。

那晚郁芷云的情欲顺其自然地勃发起来。

先是隔着桌子和裸荒相视而坐,伴以随机的语言碎片,零点地点缀着大段的时间空白,那空白持续了25分30秒。郁芷云移到了裸荒坐椅的背后,从后面抚摸着裸荒的头发,裸荒的头发很散,象打散了的童年的梦。郁芷云的双手被引力牵引着下滑,从裸荒的额头滑过他的面颊,滑过他的唇,滑过他的下颌,速度很慢,象华尔兹的节奏,又象玻璃器皿壁边的水珠悠悠而下。郁芷云的薄唇在裸荒的嘴边旋转着,研磨出丝丝滑液,滑液流至裸荒的脖子里,郁芷云的舌头又滑向裸荒的脖子追寻那滑液的踪迹,当她响尾蛇一样地呻吟时她已辨不出滑液的方向,嗓子眼、腋下、手心、脚心、大腿根里及脑海里全有滑液汩汩涌出。裸荒抱起郁芷云无法自持的肉体,吻遍她的脸,她的眼,她的耳根,乳房上方的隆起和她每一片暴露的肌肤,踏着多年建筑的道德的阶梯一步一步向情欲的巅峰走去。

那是张单人床,中午他俩和衣躺过,这会又抱在一起情梦重温,裸荒的手伸进郁芷云的上衣里,触到的是真实的光洁的背,是活生生的连汗毛都在颤抖的肉体。这样热烈而放纵地刺激使裸荒再无退路,当他的手滑过郁芷云的肋间,急急地从乳罩下伸进去时,他的头仿佛被血充涨了十倍——他的指尖在那肉做的山峰上抖动,他的思绪在云雾里飞翔。他丢掉了所有的包袱,道德自是没了,哲学被抛进山谷,剩下的只是纯粹的肉体,完全的肉体,不杂合一点点精神,那是最最自如高飞的时刻,那才是古今圣贤苦苦追寻的天堂!不用笔来描述,不用心灵感应,而用纯粹的肉体,是肉体在空茫宇宙里的游移,象造化之初的星云和闪电。郁芷云一边扭曲着,呻吟着,抗拒着,一边欠起背帮裸荒除掉自己的乳罩和上衣。裸荒俯身上去,大口地吮吸着,口水如流,顺着郁芷云的乳沟流向柔软的腹底。裸荒把胸贴上去借着口水的润滑揉搓着,双手越过郁芷云的弹力裤带抚在圆滑的双臀,再往下滑,触到幽深的湖底,那里又粘又腥却魔力无边,裸荒轻轻一触便接近死亡的边缘。当他用最后的力量把那弹力裤剥下现出郁芷云整个儿亮丽的肉体时,再也经不起闪电般眩目的刺激,肉体的火山终于喷发,快乐地燃烧了自己,没有任何知觉。

后来性事频繁,做爱成了健身运动,裸荒明白那次是生理学典型的早泄。

一个星期之后,裸荒回了一次学校,参加了学校及系里的毕业生大会,莲达和高仕达炮制的留京资格恰好把裸荒除在外。裸荒知道系里再不会帮自己找工作便又回到外宇宙柏京房地产集团上班。

郁芷云一口咬定裸荒回学校又去约会舒琴了,并且提出和裸荒分手。裸荒百般解释全无用处,郁芷云骂裸荒不负责任,和街上的流氓无异。裸荒想吻她的脸,循序渐进的肉体亲热洗去她的怨恨,可郁芷云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无耻!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请你放尊重点,我真后悔和你有过那种事。”裸荒一下子火了,心想女人怎么这么易变,高潮退去就言后悔,做爱的时候你不也兴奋得腿间潮湿闭目呻吟吗?但裸荒没敢这样说,只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郁芷云把门一开:“只希望你离开我,我想忘记过去,如果你有脸皮的话,最好离开公司另谋工作,这儿谁都知道你是流氓。”

没过几天,裸荒真的回学校了,但不是因为他有脸皮,而是哲学战胜了为情欲奋斗的热忱:他已经开始讨厌那些需要用不断的付出来维系的爱情,比如郁芷云,如果自己跪下来求她、吻她、爱她,最终她也许心软,和自己和好如初,但要继续努力,没准哪一天她又不满了,这正是爱情的熵增加定律。不仅爱情,工作、名声、成就也一样,裸荒觉得凡是需要不断地努力来维持的人生目标都不足取。又想起社会为教化百姓象驴子一样卖命干活而发明的一名古训:“诚之所至,金石为开”,翻译成现代文大意是“拿你的脑袋撞墙,使劲撞,别怕疼,早晚能撞开。”废话!墙撞得开就撞开,撞不开就拉倒,干嘛要拼命呢?外宇宙的人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由于郁芷云的离弃,裸荒还得出结论,即女人并不像教科书上写的那么看中自己的阴道,什么“把身体给了你就要把心交给你,一辈子”云云,全是骗人的鬼话。郁芷云风和自己快活完便主动翻了脸,以为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怎么不早不晚偏在这时候认清我呢?裸荒这样想。在他的观念里,人都是半斤八两,没什么真正的好与坏之分,全是动物,正因如此,人的品性才是稳定发展的,很难今天说此人最好,明天又说此人最坏。郁芷云高潮时曾高呼裸荒最好,生生世世只爱裸荒一个,几天之后裸荒竟成了她嘴里的流氓,可见语言是最不可信的东西,人类的语言就是随竟的判断,和事物的本原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事以至此,裸荒只好离开外宇宙房地产集团公司。这几天郁芷云的打扮入时起来,口红很艳,颇有大公司文员的气派,再不骂王小姐是荡女人了,而是向王小姐虚心求教,因为郁芷云刚被任命为合资公司的财务部副经理,见了裸荒漠无反应,仿佛裸荒隐了形。

公司里的人见了裸荒仿佛见了瘟神,全低着头,沉着脸,远远地避开;又象死了伟大领袖,给裸荒一个十分庄严肃穆的告别,唯李梅杰那尖嘴猴腮的干女儿把鄙夷的目光象投标枪一样从二十米开外向裸荒投来,扭腰高声唱到:“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裸荒在外宇宙柏京房地产集团的大好前程便这样狼藉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