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死亡时最好放弃诗人的品格。诗人喜欢记住往昔的东西,文明的车轮永远载着他向后归去,现实的事物只能勾起他对逝去时光的记忆。诗人可能为童年的一束光一朵花或一个下午的心情而呕血一生,他永远活在过去的梦里。
当一个诗人感慨“过去的好时光一去不返”时,只表明他至今仍活在痛苦中,崐并不证明过去的时光真好,事实上在所有过去的日子里,他一样默默感慨一样独自伤神一样孤儿般无助。
诗人是痛苦的,然他的痛苦也最为高贵,他一生都在享受死亡怕滋味,他是死亡的朋友,他无数次和死亡对饮,又在死亡的幻象里长醉不醒。诗人不必写什么,崐他的呐喊和他恐惧的眼神都是诗。
如今的裸荒还是诗人吗?
裸荒这样问自己,有时颇觉可笑,一个曾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和死亡长歌当诗的人竟也披西装挂领带躲在外宇宙的资本家的大厦里谋生;天大的滑稽!
生存难道比死亡更令人留恋吗?当夜半钟响,死亡的脚步从漆黑的山峦里踏歌而来时,裸荒这样问自己。
当裸荒为了写作垃圾一样的作品而从过去的日记里搜集诗句里,当他用成熟人的大脑抗拒死亡的恐惧甚至钻心于营建家庭时,他早不是真正的诗人,而是叛徒,他再也没资格品味死亡的快感。
诗人的品格没了,裸荒竟摇身一变成了哲学家,开始象尼采和叔本华一样用所谓的智慧和理性解剖死亡。
而死亡终究是难懂的事物。从小到大裸荒一直在逃避它,他至多远远地站着,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死亡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枯衰的荒草,教堂的钟鸣,穿黑袍的神父,祭祀的队伍,旷野里的坟冢,耸立的十字架,悠扬而神秘的天国赞歌,送葬的人群和漆黑的或桃红的灵柩,这一切都曾使裸荒突破生的极限而看到另外世界的风景,因为不可思议所以不寒而栗。
裸荒沉思默想了许多年,总以为死亡是和自己并不相关的事,至少它不会伤害一个写诗的孩子。幼年时每逢邻居或族里的亲戚死了,孩子们总是一窝蜂似地跑去看热闹,送葬在农村里是很隆重的大事,要吹喇叭,要放铁炮,还要办酒席,大家要轮流地象唱戏一样到死人面前哭一阵子,吵吵闹闹地要持续好几于,参加葬礼成了娱乐文化匮乏的农村孩子们最动心的活动。而裸荒却总是躲得很远很远,他那充分敏感的心灵使他总看到葬礼仪式后面的另一个世界。
他躲得愈远,死亡的恐惧离他却愈近,当他还没有成熟得可以和死亡促膝交流的时候,父亲死了,据说是在一个睛朗的日子。
裸荒大学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大致相当于我们宇宙历法里的1992年)是崐父亲的最后一个冬天,从那之后父亲便从裸荒的世界里消失了。可恶的卑鄙的无神论告诉裸荒父亲确是死了,彻头彻尾地没了,作为生物体的形式荡然无存,转化成CO2和水,尽管在后来的日子里,裸荒偶尔会梦见父亲的脸和父亲的事,醒来后还是活在所谓科学的世界里──科学一再愚弄大众说灵魂是不存在的。
如今的裸荒对亲人朋友早有了哲学层次上的超然的冷漠,他知天知命,知道生死无常,全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人至多能在概念的世界里左右生死),这样想来倒真的对父亲的死没什么愧疚了,要知道父亲死时裸荒是不在场的,当然也没有遵循过乡俗民风的约定在父亲死后的第七天或第100天去他的坟前祭礼。而事实上父亲的坟早给平掉了,在外宇宙,资本主义房地产事业正蓬勃日上,穷人的坟太占地方,政府一声令下全部铲掉,富人可以花钱在公墓里买个席位,就象花钱在议会里买席位一样,穷人无处安置骨灰,因而大多不敢轻易死去。怎么样,外宇宙的社会了不起吧?它竟成功地降低自杀率,因为自杀的人必须先向政府缴纳高昂的尸体处理费。裸荒没有钱,没法为父亲买墓地,到如今父亲的骨灰的具体埋葬地点他也找不到了。听说有个叫莫扎特的,生前写过几支曲子,死后被人随便埋了,最近有人为他鸣不平,要重新为莫扎特树碑立传,说是莫扎特为人类的音乐(即耳朵的听崐觉享受)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见人类多么自私而虚伪,又可见人类的树碑立传是何等毫无价值──谁为我上过贡进过献我便给谁立个碑写个传,赏他一个永垂不朽崐千古伟人的名号。
裸荒想自己的父亲确也没给所谓人类谋过多少实惠,平民大众一个,死后没有墓铭倒也合乎伟大的人类的逻辑,只等自己发愤图强有朝一日成了万众瞩目的伟人再为父亲树个碑吧。裸荒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命里不存在“后悔”二字,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就没对他尽过孝,死后为他烧一亿柱香又有何用?如果事后的愧疚啦,后悔啦,真能补偿人的过错的话,那补偿得也太容易了,那愧疚得也太廉价了,倒不如知错不改不知廉耻坐等上天惩罚来得勇敢而且真实。
父亲活得那么顽强,竟然难免一死,裸荒几乎有些后怕,后怕自己躲来躲去终究躲不过死亡。自己死掉以后外宇宙这世界还运转吗?裸荒将信将疑地,觉得什么历史王朝啦,科学规律啦,数学法则啦,吃饭穿衣啦,情爱如潮啦,风起云落啦,数学法则啦,科学规律啦,悲欢离合啦,没准都是自己的幻觉,哪有这样的存在呢?就说手里的笔吧,手里真的握只笔吗?感觉到确实有支笔,感觉到有笔和那笔存在与否有何关系?想来从没有什么所谓的“存在”,只有对所谓“存在”的相信。据称有个叫贝克莱的,靠哲学谋饭吃,说过一句愚蠢的话“只要闭上眼睛,世界上就没有悬崖”,在裸荒看来,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悬崖,但却又用不着闭上眼睛,世界上悬崖有否和你闭不闭眼睛没有任何关系。
父亲的死讯是在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的一个晴朗的正午传给裸荒的,那天他收到了大哥的一封短信。
灾难总踩着预感的脚步而来,而预感却无法告诉你灾难的日期,当心情象冬日风弦上的一只小猫扑朔不定,当时光在睫毛上跳舞,当意志走在颠簸的夜里,预感会象潮落后的岛屿从阴影中魅魃浮来。有时灾难并不可怕,却异常诡邪,它象长着无形双脚的精灵,常常不期而至。
大学三年能下半学期,乍暖还寒的柏京城,很平静的一个中午,裸荒接到了父亲的死讯,不知所想地想了一会,便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哭了。
那天中午刚吃完午饭,大家照例挤在宿舍里闲侃,话题多而且杂,比如人工授精的人文价值取向,比如纯粹现象学与当代的精神处境,裸荒由于头脑与大家有异而在辩论中没有对手,便倒在庞白圆的床上等待睡神的来临。庞白圆此时还没吃完崐饭,正捧着那张塔里木盆地一样大的饭碗边嚼鸡腿吃边胡说八道,好像在与高仕达探讨高薪养廉的可行性。每一口饭被庞白圆吞到胃里,裸荒都觉得世界在犯罪,千百万农民辛苦收获的粮食竟用来养洛庞白圆一类废物,真是对劳动的作践。
这一切都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绝没有任何噩耗的前兆,尽管窗外的天空有些灰云,但那是柏京城常见的面孔,真正的瓦蓝的天空才会引起柏京市民的警觉,那是他们眼里的反常。
路琼小姐敲门进来了,拿了一叠报纸和信件,冲着裸荒说了句,“裸荒,你的信。”裸荒蓦然间恐惧起来,那是大哥的信,薄薄的一封,捏着感觉不到里边有信纸,就象仅有一个信封,裸荒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寥寥几句:
“裸荒:
有件事大哥要告诉你,父亲死了,是农历的三月初六,人死无复生,活着的人还有许多事做,你自己的前程只能靠你自己把握,谁也帮不了你。父亲被火化了,葬礼也算隆重,亲戚朋友都到了,应该没什么遗憾的。
大家都说要通知你,是我决定不通知的,怕影响你的学业,只要你对自己负责就是对所有人负责,是对父亲负责。
切记
大哥”
裸荒极力使自己冷静着,信纸消然飘落,象父亲在人世间无足轻重的生命悄然飘落一样,裸荒的心灵也飘落到冰点以下。抖抖地拣起那纸,塞进兜里,周围的人,包括庞白圆,都不显得以前那般可恶,因为他们确是另外世界里的人,在裸荒心情的领地里,再没有他们的位置。大家问裸荒怎么了,裸荒说没什么,便拖着自己的身子从宿舍里走出来,走到楼道里,走到楼角的拐角处,靠着墙,靠墙立着使自己不至于倒下。“父亲就这样轻易地死了,那么轻易?”裸荒一遍遍地问自己,竟无论如何难平自己的心绪。死亡听说过,报纸上常有达官显贵的讣告,可那是多么多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啊?父亲怎么竟那么轻易地死去呢?而且变成了灰,变成了坟,没准连坟都没有买,买公墓可是要许多钱的啊……
裸荒明白为了现实的功利而沉浸在已逝去的悲伤是无意义的,乃至无耻的,所以当今文学的痛苦都是为了稿费的痛苦,是赚钱和名利的欲望逼着那些作家们生硬硬地去痛苦地悲伤。
而那天中午裸荒却真真地流下泪来,只是强忍着没有出声。想想那么多年以来总是害怕某一天父亲会死去,害怕得裸荒常从半夜的恶梦里惊醒,直到听见父亲在隔壁的呻吟声确信父亲还活着裸荒才能睡去。人们常有托梦的说法,说不幸降临时梦里会有预兆,可以前那么多次预感到不幸将至父亲都还活着,这回为何真真地死去了,在不经意间?上帝在执行他无上法则时为何从不考虑我等臣民的心灵?裸荒不管怎么恨过自己的父亲,都不曾希望他死去,只希望永远地活着,受罪受累地活着也不可怕,却为何非死不可呢?
而父亲又是那么顽强的人,人生艰辛如雨,却从末能泯灭他的生命意志,从父亲那昏黄而渴望的眼神里谁都看出他是一个渴望生存的人。他不想死,被子胃病、肺病脊髓病、肾病多年积累的痨病折磨到极点时他都不想死,他在死亡的边缘会呻吟着叫喊着求大家给他找医生。他就是这亲友顽强求生,一直是这样,以孩子般的天真向上帝计价还价,却依然撒手而去,上帝何以如此地残忍?
裸荒止住了泪水,却没有止住悲伤在心里滋长与蔓延,他觉得这世界欺骗了他整整十几年的光阴。在那样漫长的日子里,他一直小心地祈祷着,祈祷着父亲平安无事。每当父亲历经病痛而终究活过一冬时他都庆幸着,以为自己的祈祷终有回报似地感恩上苍,而上帝终究还是欺骗了他。裸荒压抑多年的乖戾和诡邪的品性在这一刻又复活了,且膨胀了,世界在他的泪眼中是扭曲和变形的,善良总是受虐,忏悔终被判刑,而罪恶却随心所欲地扩张着。窗外飞跑的风,狂舞的树,疾驶的人流和起落的歌声象一张变态人的脸。一切仿佛一梦,今天才略略清醒;过去象一个谜,死亡才是谜底。人生就是一场虚无,象父亲生前那样日日的劳累和渴望其实都是水中捉月镜中探花,看来真实真义到头来却是假的。活着就是证明一个虚假,裸荒这样木讷地自语着,有女孩挽着手蹦跳着从楼道里走过,嘴里正叽喳地议论着GRE考试,夹杂着几缕化妆品的臭味——这些可憎的人,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世界是一场虚假,你们为什么不懂?!
父亲的死使裸荒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死亡真是和自己相关连的,并不是上帝给自己开玩笑,这回来的是真格的。悲伤倒在其次,父亲亡故给裸荒带来了年复一年的关于死亡的冥想。如今的裸荒在横生暴死的魔鬼城谋生,每一次梦见死去的父亲,醒来后便感觉又和死亡长谈了一夜,怪不得许多超化的人面临死亡平静如水,到了一定时候死亡便和吃饭睡觉一样,只是每个人必做的一件事情而已。
从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得到父亲死讯的日子起,“父亲”便成了裸荒哲学思维里的纯粹概念,是常和“生存”及“死亡”相联系的概念。父爱是裸荒不曾体验过的,裸荒从小对父亲打母亲和他一日三醉的酒鬼品性大为愤慨。对父亲有的是恨,而不是爱。读大学以后父亲病危,生死旦夕,裸荒又恨自己太没本事,没钱没势没法给父亲治病,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等死。于是又怨恨自己起来——父亲确是社会里的下层人士,日子已颇艰辛,自己再瞧不起他,他的压力该是多大?于是又发誓父亲病好后一定会好好爱他,象其他人一样,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而这一切都晚了,父亲在裸荒离人生的成功还千万里之遥的时候便竭尽了最后的顽强,远去了。裸荒捶着脑袋——父亲啊,为什么不再坚持几年?我终有机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能让你离开乡村到柏京城走一走,让你住一住带空调暖气的房子,让你坐一坐飞跑的小车,让你在家里的浴池里洗澡而不是到河里洗澡……你为什么那么早地向命运推称认输呢?裸荒又沉沉地感到生命的虚无。
父亲死后的很长的日子里,裸荒郁郁无欢,凝眉沉思,对一切兴趣全无,好像没灵魂的走尸,对外界完全封闭,能划破高空的飞鹰的利爪,也划不出他心灵的一丝间隙。什么学业成绩呢,什么爱情啦,性欲啦,什么朋友啦,什么前途啦,什么逆境不久强者必胜啦,都是无聊又无耻的东西。人生浮沉无定,拼命斗争或拼命抗拒,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而商学系那帮老师还在蝇营狗苟地勾心斗角,还在兴高采烈地在课堂上骗人,温泽高谈阔论粮食的优选方法,林颂油嘴滑舌地向学生们传授食品冷藏工艺,从商学系一张张滑稽各异的谋生的动物们的嘴脸上,裸荒仿佛看见了为父亲举行葬礼的乡村司仪或巫婆。裸荒几乎听到了父亲葬礼上的火炮声喇叭声和亲戚朋友虚假的但技艺高超的哭声,看到了纷飞的纸钱、烟灰和披麻戴孝的送葬的队伍,更有一帮拖家带小看热闹的人群,所有的人都向父亲的那个旷野中的坟堆走去(前文说过这样的坟堆如今也给房地产商掠夺去了),有的沉重,有的轻松。那是一幅多么残酷而现实的文化图景——多少生死的悲剧在人的操纵下竟变成了千年一律的风俗演习,这就是外宇宙里人类的聪明,抑或是人类的文明——他们就用这样滑稽的文化习俗轻易地遮掩了死的悲剧。对他们来说,对这样坚强的没有诗人灵魂的人类来说,死个人算什么?殡仪馆、火葬场、寿衣店、司仪队、治丧会、国家公墓交易所就靠死人谋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