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论友谊-大智慧

“友谊”这一虚无的概念,已被当今的外宇宙的社会捧上了天。有人甚至敢于反社会、反家庭、反爱情,却无论如何不敢反友谊。谁若有朝一日被判上“背叛朋友”的罪名,那他的羞耻可大了。

经常有人说:“朋友不必多,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就足够了。”而如今的裸荒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连他的妻子也不把他当做正常的人类看待。当然裸荒也没有任何敌人,在他眼里,万物都是均等的,哪有什么敌有之分?

大学时裸荒和唐诗、华雨窗、翁大侠、成方程等人混在一起,而他的心灵从来就没有真正主动地和谁贴近过,也没和谁故意疏远过。大学时唐诗经常请裸荒吃饭喝洒,裸荒没钱也常从唐诗那儿搜刮一些,甚至裸荒流浪天涯的岁月里唐诗也曾寄钱给裸荒。照理说裸荒应该感激才对,正所谓‘知恩图报’或‘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可天才的裸荒从不言感激,正像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之后远走高飞而他从不言愤怒一样。在裸荒看来,“知恩图报”的人目的无非想再有下一次恩惠降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箴言极入微地刻画了人类的嘴脸为了“再借不难”所以一定要“L有借有还”。

应当有这样的假设,即惠泽的施与者是自愿的行为,纯粹的“施与”本身即是他最大的快乐,因此享受他的恩惠,实质是帮助他实现快乐。任何以“图报”为目的的施与都是可耻的,那“施与”其实只是他的诱饵而已。

裸荒不需要这样的诱饵。裸荒拒绝诱饵的方法极为简便,任何人给他的好处他都不言感激地收下,决不回报,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久而久之,那可耻的诱饵自然没了。华雨窗喜欢朋友,据称外宇宙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他整天在裸荒面前报怨应酬太多,今天局长请他吃饭,明天某经理请他赴宴。裸荒为了解决华雨穸的麻烦而自告奋勇地参加各种宴会,所到之处全是动物,裸荒全不把那些请他吃饭的动物当人看,于是渐渐地,再没人敢请裸荒吃饭了。华雨窗也曾在裸荒身上进行过友谊投资,只是不见收益,于是他和裸荒便疏远了,而事实上裸荒对华雨窗从来就没有过新近或疏远的差别,他始终如一地把华雨窗看成一只可爱的动物,只是华雨窗的哲学功力一天天衰退,令裸荒颇多感慨。

从原理上讲,裸荒没什么友谊,但他有智力拜,对于那些纯粹的简单的智力高规则下的高手他总佩服和五体投地。而唐诗就是这样的高手,所以大学时代的裸荒总和唐诗走在一起。

个宇宙的万事万物在裸荒眼里都是绝对均衡、绝对平等的,没有任何(有关事物存在与否是另外一个哲学课题,此外裸荒可以说是整个人类的敌人,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类)的朋友,既然他对猪狗甚至最害怕的毒蛇都有恻隐之心,还不能对人类持一种平和友好的态度吗?

倒是那些重视友谊的人,喜欢划分等级和差别,喜欢虚妄地把自己归为高尚,同时对那些所谓“卑微”的事物大肆斩杀。在外宇宙,无机物质最没有差别性,在死寂的宇宙边缘,是纯粹而绝对的单一的均衡,谈不上什么友谊与非友谊;而植物界的“友谊”概念也很淡泊,所以植物界没有动物界残忍;在重视“友谊”和“类别”的动物界里,则厮杀涂地,呐喊震天,惨不忍睹。虎狼毒蛇都有自己的朋友,都为朋友而“两肋插刀”,而对待非朋友却无一例外地残暴之极,吸着非朋友的血高唱友谊之歌。在动物界,最能渲染友情的莫过于人类,他们能一边啃着异类的骨头一边迈着华尔兹舞步高唱“友谊地久天长”;而最凶残的又莫过于人类,他们建立了现化化的工厂,对猪牛等异类(人类的“非朋友”)进行高效率地,流水线式的屠杀,他们吃猪肝以明目,喝猪血以养颜,甚至连猪的性器官也不放过,这文明的高呼“人权万岁”的人类啊,你们何曾讲过“猪道”或“猪权”?

即使同一物类之间,如人类,也是“友谊”对“非友谊”的血腥的统治或镇压。在外宇宙有个叫日本的城市,那里的居民十分团结,是出了名的或臭名昭著的礼仪之邦,从娘胎里便对下一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上亿人口挤在一个叫东就的弹丸之地竟能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可正是这个文明绝顶的友谊动物竟对周围土地上的居民疯狂地掠杀,他们在对异族开战时,士兵们竟展开了杀人比赛,看谁杀得多,看谁杀得凶残,看谁杀得快,那些杀人既多又快又血腥的动物就是他们教科书里的民族英雄。

所以“友谊”与“非友谊”只是一个简单的集合的划分,而通过这一奇妙而简单的集合划分,人类竟能为自己的残暴和掠杀找到一个绝佳的高尚无比的借口。

崇尚“友谊”的人其实是缺乏自信心的表现,总以为自己人单势孤,一定要找些同类联合起来戟对手,他们总是自己创造出敌人的概念,又去想方设法打击别人。其实在一个由裸荒这种天才组成的理性的世界里,压根儿就不存在谁想和你斗争的问题,既然万事万物都是均等的,哪来的什么“敌人”,又哪来的什么“朋友”?

还是以外宇宙里那个叫做“日本”的城市为例。那里的居民天性自卑,总以为自己是弱者,总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愚弱的动物要团结起来率先进攻别人才能保全自己,这便是他们那个民族的可怜而可恶的心态。直到今天他们还在教科书上写着“日本国土狭小、资源稀少,只有全民一心顽强进取才能战胜其他民族。”

“友谊”、“非友谊”是和人类的另一对概念“爱”、“恨”相对应的。既然友谊是虚无的,爱恨的概念也应该废除。裸荒早就说过,人类从没有过无条件的爱。人类的爱总以同等的恨或更多的恨作代价的。有谁能象裸荒那样“爱自己所不爱”?又有谁能象裸荒那样看不出爱与恨的差别?在裸荒看来,我们不应该无端地爱一个人,就象不应该无端地恨一个人一样。在一个纯粹理性的世界里,万物平等,对人的要求只是废除暴力,人永远不要主动招惹别人就可以了,用不着爱或恨的情绪来骚扰宁静。

在人类创造的种种虚妄的爱的观念之中,最普遍最仁慈最无私最永恒的爱也许就是上帝之爱了,那是泛爱。而上帝之爱依旧透露着羞耻,经不起推敲。上帝只爱他的门徒,他的信徒,却不爱他的叛徒,他的爱从业就不是无条件的,他爱你所以你要遵照他的意志行事,否则你就进不了天国,这便是上帝的滑稽的爱的逻辑。君不见《摩西十戒》里的第一戒律便是要求大众服从上帝的意志,不要妄称耶和华的名字,而且重要的,除了上帝之外你不能信奉其他的神。

还是回到裸荒那句判断:爱你所不爱即是真爱。

裸荒入大学便和唐诗混在一起,因为唐诗是裸荒智慧的楷模。任何仅和纯粹智力相关的竟赛,唐诗只需要懂得规则就行了。裸荒智力有限,至多读几本哲学典著,而唐诗竟能阅读《数论》、《群论》、《复变函数论》这样艰涩的数学巨著,其智商已高深莫测,远远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力。据说唐诗大一的时候便发现了最大质数原理,大二又研究出多元高次实系数函数的积分统一方法,大三时解决了“四色问题”,大四时推出专著《数的结构》,不过唐诗终究不是主鎏的数学家,他的理论至今没得到社会的认可。不过这已经够了,唐诗已足够裸荒眼里天才的资格。

而促使唐诗和裸荒成为挚交的却不是他的天才,而是唐诗和他女朋友感情的破裂。

大学里的爱情一般来说不怎么稳固,男男女女象物理学上的布朗运动一样在污秽的大学校园里撞来碰支去,随机组合,没准哪天甲男乙女撞出了火花于是便有了爱情,没准哪天甲男乙女的爱情又给丙男或丙女碰没了,于是便有了新的爱情状态,即所谓“奄欢离合总是真。”

爱情没了就没了,实在不是人的思维能左右的。尤其对年轻的大学生来说,更是这样,爱情和他们的性高潮一样,来去均是偶然的事件激发的,性高潮来临,怎么止也止不住,只好发泄了事,而性高潮退尽时怎么撩拔也没有反应,这便是情欲或性欲的徵妙之处。所以人类可以控制合同,比如婚姻,却难以控制爱情,便是这个道理。

唐诗和他女朋友分手的时间大臻是大三下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其实大三快结束以及大学四年级正是爱情重新组合的旺季,因为快毕业了,“大学”这一体系受到就业、前程等外在力量的冲击,很自然地产生波折。就象当外部温度升高时物理学上布朗运动的大分子团会碰撞得更激烈一样。

那是大学三年级快近暑假的一个傍晚。天难得的蓝,斜阳漫扫校园,给一切涂上淡淡的油彩,滑而不腻,象成熟女人背上的肌肤。在这充满诱惑的铳夕阳画里,爱情象一团被太阳烤焦的草,没有头绪。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男男女女随着残阳渐红而狂躁起来,象蛰居一冬的野兽被春日撩起了野性一样,缍耐不住了。情人们仰在草坛上吐着血红的舌头,青春的骚味弥漫于空气间,音乐里掺杂了性的气息,使回荡在树林间的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格外动听。当然并非所有的同学都能沐浴爱河,大学里男女比例失调,男生多而女生少,象高仕达、麦卡锡牛、博利森、庞白圆这样营营苟苟的蠢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没有爱情不等于没有性冲动,所以校园的花丛下、水池旁、假山边及教学楼的拐角里总有人一边读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一边手淫。有人干脆在大便时看着而所里拙劣的裸女图匆匆泄欲。在那种靡烂的岁月里,是造就不出哲人和智慧的,但却造就了放纵的诗人、焦虑的摇滚巨星、迷狂的画家,裸荒一向以为艺术是激情放纵的产物,是和手淫一样原始的发泄,是和极度的疯狂与死亡相联系的。大三那一阵子裸荒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哲学功夫,一方面由于媾膨胀的性欲压抑了哲学冲动,加一方面他成绩优异,毫无疑问的第一名,人生的前景怎么着还没悲观得要选择哲学不可。那天傍晚他只是出来陪唐诗散步,顺便想向唐诗讨些智慧。_

唐诗和裸荒沿着花园旁边的石阶向图书馆方向走去。唐诗今天演说的激情并不象平日那般难以抑制,裸荒猜他心情不好—对唐诗这种人,能使他心情不好的怕只有爱情了。

这时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新图书馆终于落成了,起码从外观上看是这样。这幢从89年就开始规划的大楼,已从89级、90级、91级的每一个学生身上剥夺了300元钱。从竣工时间上看,象是浩大工程,只是迟迟不开馆,令学生们十分费解。校方总有这样那样的解释,什么通风设施未健全啦,什么电脑系统未完备啦,凡此种种,无不体现了官僚机构慵懒、拖沓的品性。“假如这幢大楼不是为学生读书用的,而是为资本家谋利用的商业城,怕它早开业了吧。”唐诗总这样忿忿不平地拼击这幢图书馆背后的人事体制。

如今大楼建成了,校方领导阶层并不急于将图书馆投入使用,而是忙着开座谈会,发新闻稿,尤其热衷于在图书馆的显眼处题诗作词。“图书馆”三个大字是前任校长题的,这位老校长在没下台之前,早早地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图书馆的大门门楣上,那时整幢大楼的主体工程还未进行一半。刚上任的名叫约翰的校长也不甘示弱,“前任校长在图书馆上留了名字,我干嘛不留?”约翰校长这样想道:“好歹校长一回嘛。”没过几天图书馆门前运来了大石头,上面刻着“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约翰。”其中“约翰”二字尤为突出,体现了石匠们“入石三分”的功夫,且涂了更多的釉料,亮闪闪的,让百姓见了以为约翰是古代以色列王国的帝王。

裸荒和唐诗一边取笑着校长约翰,一边穿过图书馆门前的竹林,顺着音乐声,向外宇宙人大校园的操场走去。

操场边有个游泳池,只是从来不见水,用途一般有二,一是被体育老师用作足球场,组织学生在里边踢球,不用担心踢出界,免得拣球,倒也方便;还有就是长年被一帮老头、老太太霸占着,用作露天舞池。早晨那游泳池里会传来老年迪斯科的震撼声,一群上了年纪即将入墓却又贪生怕死的人在那儿扭腰摆屁股,妄图通过心肺运动的加剧延长自己的寿命。而事实上新陈代谢率越快的物种寿命越短早已是动物学家的定论,裸荒又发现人的一生中肺呼吸总量及心跳的总次数是恒定的,拼命运动的人即是拼命跑向死亡。而且在裸荒的哲学里,任何通过努力才得以维持的人生状态都不足取,都是对理性和自然的背叛,比如人的身体,它健康就健康,虚弱就虚弱,干嘛要锻炼?通过大学老年迪斯科运动的生理功效远远小于心理功效,裸荒曾经亲眼目睹一位校医院的老妇在狂扭时昏倒在地,被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抬上了平板车。那老妇边呻吟边用儿化音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才年迪斯科是多么多么地好,只恨自己没赶上好时候,如果早几年流行迪斯科,自己一定扭得颇得要领,不至于扭一阵子就腰疼了。

到了晚间,游泳池里会传来华尔兹或探戈或伦巴的曲子。晚饭一过,便有人提了录音机,以音乐为号,呼唤着同类,尤其是老年同类赶到池里炼舞。夜色渐浓,游泳池里舞影渐浓,岸上成单成双的观众也渐多,一个详和、美妙而糟蹋文化的夜生活又开始了—裸荒以为一切艺术都是悲剧式的,而快活和欢闹永远属于苍蝇和蚊子。看看外宇宙人大校园里的这群苍蝇和蚊子吧,他们活得多么认真而且滑稽,他们居然忘记了自己只是披着纺织品的残忍的动物,竟认真地跳着舞,认真地交着朋友,认真地在每一天的深夜企盼新一天的来临,久而久之,幸福竟浸满那一张张滑稽而认真的面孔。

“驴子们的夜生活开始了,”唐诗指着游泳池里绰绰人影,“你不觉得他们很滑稽吗?他们怎么有心情跳舞?跳舞是上等人的事,他们是上等人吗?跳舞是富人们躲在昏暗的歌舞厅里做的事,他们是富人吗?他们怎么竟如此热衷于上等人富人们的娱乐?要说为了锻炼身体,到乡下帮农民插秧种稻不也一样有效且更有意义吗?”

其实大学时代的裸荒也整天跳舞,他迷恋那变幻的灯光和震撼的舞曲,象迷恋黑夜和死亡─在一切快感之中,沉沦是最巅狂的快感,它告诉你什么叫无以自拔,什么叫无法自持。裸荒和秦卿、欧阳轻、舒琴以及后来接踵而来的女人都曾有过舞场的经历─在那里性的吸引被缤纷的彩光和抑扬的音乐包褒着,成了人世间最最浪漫最最神圣的东西,把你从最最不幸的深渊里救赎出来,让你在一瞬间体验永恒。

现在的裸荒也经常跳舞,在外宇宙的魔鬼城,经常要和资本家一起去歌舞厅群魔乱舞。当裸荒走进魔鬼城的醉生梦死的舞厅时,浑身疏懒的肉仿佛又复活了,他又看到了外宇宙人大校园舞厅里简陋的彩光。在魔鬼城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搂成一片,正是滥交的姿势,那里的女人喜欢脚板不动而全身扭动,如龙如蛇如虫地抖着舞着。那里的舞女至多只穿外裙而不穿内裤,以便触摸起来深入而且快感。裸荒在魔鬼城性器翻飞的舞厅里抖擞着舞技,想重温大学时代的疯狂,却总感觉头脚沉重,神经麻木,心口憋闷,额头汗涔涔的,嗓间泛着虚火─这是肾衰的标记吧?于是明白狂歌劲舞的岁月再不会来。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裸荒几乎每周六都去学校的舞厅。那是他唯一能够自由驰骋的战场,他只能在纷乱的彩光里和狂爆的舞曲里向自己的卑微开战,向自己的不幸开战,向自己的怯懦开战,也只有在那样迷幻的世界里,裸荒才有战无不胜的快意。

但裸荒从不敢在唐诗面前炫耀舞技。唐诗一向瞧不起喜出望欢跳舞的人,在他眼里,跳舞是激情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发泄方式,是对理性思维的一种褒渎。对唐诗说:“我又去跳舞了,”犹如说“我又去发情了”,或“我又手淫了”一样,羞愧难忍。

话题回到唐诗和裸荒散步的那个傍晚。裸荒见唐诗心境不佳,便说要下游泳池教唐诗跳舞。唐诗死活不肯。裸荒这样怂恿着:“跳舞就是有节律的走路,它和理性思维一起都不矛盾,你完全可以在沉浸于舞曲的同时而不丧失自己的思想,”裸荒对自己的见解颇为得意,“一切事物,包括娱乐和艺术,都可以用理性思维去分解它并把握它,一个物理学家可以边听《春天奏鸣曲》边把那音乐的振幅及频率记录下来,一个功力高深的动物学家或行为学家可以把舞蹈翻译成文字,一个优秀的数学家应该能求出卢浮宫任何一幅名画的曲线方程,跳舞也一样,其实质是根据音乐的节奏设计脚步。”

总之那天晚上裸荒硬把唐诗从智力的高山扯到了游泳池里,找了自己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教唐诗跳舞。裸荒自己没急着的找舞伴,丫在角落里观察着,不份虚荣是跟柏京城晨布尔乔亚的白领女人学的─舞厅里常有那种女人冷脸冷眼地立着,谁也请不动。跳舞也和其他技艺一样,高手喜欢含而不露,做到不出手则已,出手则一鸣尺人。而登峰造极的真正高手是从不出手的,出手的亮相的至多是世谷的高手。所以大名写在图书馆名人簿上著书立传的所谓哲学家没几个真正有哲学功底的便是这个道理。哲学于这些挂名的哲学家来说只是谋命的饭碗而已,既靠哲学谋饭吃则难免媚俗,虽然他们也批判这批判那,甚至进行纯粹理性批判的批判,但他们的批判大多无关痛痒,充满“爱心”,说到底这样的哲学是为人类服务的,还没见哪个所谓的哲学家斗胆走上彻底批判人类与人类决裂的道路。

裸荒沿着游泳池壁胡思乱想地走着,木然地看着外宇宙人大的老头老太们拿出当年排演样板戏的热情练舞步,竟把唐诗给忘了。等裸荒想起找唐诗时,游泳池里的人已经很多了,平均每平方米有四五个肉体,身体蹭着身体,油腻腻的,象集体泰国浴,空气里净是汗味、靡丝味、香水味和海水藻一样的腥骚味。裸荒没有手表,不知到那是几点,只知道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游泳池岸上的术灯早亮了,昏黄的灯光下站了好几排无聊的看客。裸荒在活尸一样旋转着的肉身之间穿行了半天,不见唐诗的影子,耳边响着“我醉了,因为我寂寞”的探戈曲,心里涌起浮生若梦的感觉。据说有个叫笛卡尔的学问家,倾一辈子心血,最后得出结论人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谁自己是处在梦中还是清醒的状态,梦和现实的差别在他那里被否定了。裸荒想起刚死去不久的父亲─这是不是梦中的经历?父亲早年便病魔缠身,不管他的自下而上意志多强,竟也抗不过死亡,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死去了,而所有生的重担,所有生的苦难,又在冥冥间轮回到裸荒的头上,使他在摇曳的舞曲里渐渐悟出脚下的沉重和艰涩,于是裸荒更真切地希望自己能象笛卡尔那样忽有一日豁然发觉现实和梦境其实是一回事,存在其实等同于虚无。

裸荒最终找到唐诗时见他正和他的女朋友陈心仪小姐面对面地吵架。唐诗不时地挥舞着手臂,五指张开,嘴里向外喷话,象个义愤填膺的稻草人。裸荒知道出事了,只是不明白陈心仪小姐怎么也跑到游泳池跳舞。

唐诗和陈心仪关系变冷已是众所同知的事实,从唐诗对女人的种种诬蔑式的哲学批判里就可窥端睨。再伟大的男人一旦爱上某个女人,便开始堕落,乃至神志不清,思维颠倒,大脑运算速度变慢。人类本没有多少聪明智慧,又都给无休止的情欲和性欲毁了,所以愚笨无知也在情理之中。外宇宙任何领域里的真正高人既不恋爱也不结婚便是这个道理。爱因斯坦也算物理学界的成名人物,年纪轻轻居然发现了绝对时空观念的可保绅缩性,抑或时空结构与物质运动紧密相关原理,但他后来娶了两回老婆,迷恋婚姻生活,所以其科学上的功力终究无法望牛顿之项背,只不过是牛顿眼里的小聪明而已,如果牛顿早年恋爱成功(据说牛顿和其表妹互相倾慕过),想念他绝无可能成为外宇宙人类里空前绝后的科学泰斗。哲学家是不能结婚的,这是上帝为了避免智慧受到情欲的污染而定下的规则,所以外宇宙的哲学高手华山论剑时是找不到那个以爱情为借口三番五次抛弃妻子的罗素的,虽然他也演算数学,虽然他也研习逻辑(实质是玩弄妇女儿童及愚蠢大众的雕虫小技),虽然他也通过皇室贵族里的亲戚朋友经常获取在外宇宙各大学术会议演讲的机会。

唐诗聪明绝顶,可他入大学便一头扎进恋爱的泥坑,智力上并无长进。而陈心仪小姐出身华贵,其父是外宇宙某经济特区一手遮天的人物,这样的贵人当然明白女儿的学问对自己装饰门面的作用,不遗余力地培养女儿成材。而陈心仪小姐确也聪明才智明,不但有权贵家族的势利,还有富家小姐的爱心,还有文人才女的雅兴。据说陈小姐喜欢读书,而且专读经典作品,书架上净是外宇宙的名著,包括《欧美古典诗选》、《红与黑》及《梦的释义》等等,免不了要有丹纳的那本《艺术哲学》、而且喜欢下棋,爱听音乐,伤感的乐曲(其实是一组音频不等的声波)可以使她流泪,凡此种种,无不体现陈小姐大家女儿的血质。听说《荆棘鸟》是陈心仪最喜爱的伤口之一,尤其被其中的女主人公麦吉感染了,于是将自己的英文名字起作Meggie。

近半年以来唐诗对自己的Meggie好像把握不住,他那哲人的思想、伟人的理想以及流浪诗人的梦想对陈心仪已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班里的臧音总结说唐诗那点才学只能一时迷惑女人,不可能有永久的吸引力,女人象动物一样只追求感官享受,女人跟你走,需要你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思想和吃饭穿衣是两码事,甚至不能满足女人的虚荣。

再近来就有传闻说陈心仪另觅新欢,和某个研究生好得火热,据说相识在外宇宙柏京大学的舞会。有一段时间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89商学系女生们常去柏京大学跳舞。女人们寻欢解闷时不象男人喜欢独自行动,那样太心虚,她们喜欢联合起来集体行动心照不宣地干着同一种勾当。不管那勾当见得人或见不得人,做的人多了便成了女人的时尚。想想吧,女人们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探讨怀孕和生孩子的感受,而那不过是性交的产物而已,可见女人是没有禁忌和羞耻感的动物(当然男人也是如此)。通过这样的集体行动,陈心仪觅得了新欢,颜如冰又有了伴侣,范杰茜也成功地把自己推销了出去。

陈心仪的新男友裸荒并不认得,但听说常在舞厅里出风头,是个痞子似的动物,和唐诗比较起来,肯定算不得人了。也不怪陈心仪和唐诗这样浑身英雄主义和诗人气质的人呆久了,太压抑,换换生活环境和动物呆几天也没关系。爱情嘛和性高潮一样,转瞬即逝,天荒地老至多是人在高潮时一时迷幻或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说一生受你的人和他到底爱你与否滑有任何关系,“一生爱你”是一个声音,一个命题,拿这样的声音或命题去勒索别人的行动实在是一种霸道。当时的唐诗就犯了这种错误,他把概念世界里的行动混淆了。估计陈心仪小姐对他说过类似“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或“我只属于你”或“你是我唯一的唯一”的承诺,唐诗便拿这样的承诺言来衡量陈小姐的现实的行动,而且当陈小姐背离他时他竟勃然大怒,可见唐诗聪明绝顶也会犯哲学上的错误。在哲人看来,说就是说,做就是做,二者没有关系,如果说就等于做的话,那上帝只创造语言就可以了,人类再也不用劳动了。假如我们说一句“我要上天”于是我们就上天的话,那还要那么多工匠及科学家们辛苦建造航天飞机干啥?如今的裸荒在外宇宙魔鬼城的资本家手下任职,说话已成为纯粹的发间功能,失去了和现实世界的任何联系,所谓的股市行情,所谓的经济走势,所谓的金融衍生工具对消费性性投资的刺激作用,所谓的欧洲货币一体化对美元利率的影响,所谓的高科技产品边际效益加速递减规则,全是裸荒随口说出来的,又被愚蠢的资本家奉为经典刊在各种各样的报纸上,老百姓便按照裸荒的胡说八道在经济生活中上窜下跳,大学生们便读裸荒的胡说八道以掌握经济规律,争做现代化社会的人才(其实是资本家的狗才或奴隶)。当裸荒所在财团的资本家们忙着建立所谓Internet网络时,裸荒倍感滑稽:“你们需要什么信息,我这儿全有,任何信息网络总有容量的限制,而我的智慧却是无限的。”于是裸荒不公是外宇宙第一财团的哲学大师,还是该财团的信息中心,整个财团的发展创意全由他一手裁定,至于实际效用裸荒是不屑过问的,“我的职责只是说,具体的行动是那些愚蠢的为了钱而发了疯的大众们的事”。

再回到大学三年级的那个晚上,唐诗一边挥舞着手臂动作干脆利落象截拳道,一边吼着:“你走吧,不愿和我跳舞你尽可以走,我永远都不会跳舞的。”唐诗的眼圈泛红,旁人沉浸在舞曲中,没谁注意这不合谐的一幕。“你走吧,”唐诗指着陈心仪的面颊,“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吧!”陈心仪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依稀有眼泪挂着脸庞,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慢慢地沿着两颊的曲面向下滚动。

裸荒在他们俩身旁站住,“这是怎么啦?”唐诗和陈心仪谁也不搭理裸荒,只等旁边一个男孩子上来,陈心仪才扑上去,倒在那孩子的怀理。

裸荒明白了一切,看来陈心仪扑过去的那小子就是所谓的新任男友了。据说首先是那小子的舞技吸引了陈心仪。那家伙个头比唐诗高此,躯干也比唐诗壮实,但选男朋友不是比力气,那是选耕牛;脑门平平的,鼻子厚长而嘴窄,象博物馆里的史前柏京人;脸色黑而不健康,是那种瘟猪的颜色;脸型上窄下宽,鼻子两侧的那两褶尤为明显,象有人在他脸上以鼻子为中心轴狠刻了一个“八字”。总之那家伙有一种定义上的丑,编字曲的作者在编撰“丑”字的时候一定看过他的脸,裸荒一边忿忿地想着,一边劝唐诗别太伤心,先走一走再想以后的事情。

唐诗显然没听进裸荒的话,一转身又向着陈心仪和那家伙的背影冲了过去,当前后几个人都出了游泳池来到操场上时,唐诗要陈心仪把话说清楚:“我是你什么人,那小子是你什么人,何去何从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那小子一手搂着陈心仪一手指着唐诗:“我来告诉你,她是我女朋友,从今以后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敢烦她,当心我揍扁你。”同时又咬牙又举拳头,脸上的那个大“八”字也被扭变了形。

“你算什么东西?”唐诗不甘势弱,“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讲话?”那小子急急地要挥拳扑来,被陈心仪死命拽住。裸荒抢在唐诗前面提神运气走八卦抢天元占星位一招“亢龙有悔”直击那小子肋间大穴,嘴里发出李小龙(外宇宙的功夫巨星,遍打天下无敌手)一样的怪叫。裸荒一向害怕打架,班里同学和外系或外校的痞子群架斗殴时裸荒总是勇敢地跟在最后,教唆着大家往前冲。今天裸荒见唐诗的女友被外系的研究生抢去,心里实在窝火,不仅是唐诗的耻辱,简直是89级商学系的耻辱,何况裸荒向来瞧不起研究生,总觉得他们是一群不学无术的校园骗子。所以裸荒只得活动筋骨,耍出小时候江湖上丐帮学来的花拳绣腿,使出三成功力将那小子打翻在地。

尽管裸荒出厅地勇猛,那架最终没打起来,使他失去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机会,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为谁插过。陈心仪抱着那小子从操场的北门离去,唐诗却立在操场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受不了啦,我实在受不了啦,”唐诗仰天长嚎,声间凄厉,絮絮叨叨,象是着了魔,“我把一切都奉献给她,而她却这样对待我,我犯了什么错?而她竟这样对待我!”天上有月亮静静地走在碎云间,冷漠地看着人间的故事,显然没把唐诗和裸荒放在眼里,只把浃的光辉洒在唐诗那张苍白的脸上。游泳池里舞兴正浓,从美利坚泊来的强撼的迪斯科舞曲把男女老少全变成上了发条的小鬼,没命地蹦跳着,张牙舞爪,喊声震天,裸荒听出那迪斯科舞曲的名字叫“IloveyouandIfindtheway”。唐诗那嘶哑的悲嚎淹没在歌舞升平的夜色里,谁也没有感动,感动的只是他自己,还有他身边的裸荒。世界从来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的情绪。那一夜以后的唐诗变得有些痴迷,又有点颠疯;有一分激情,又颇多愤世嫉俗;他满脑子智慧,却满心痛苦,他离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那驴子似的天之骄子的骄傲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