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无家园-大智慧

裸荒在外宇宙资本主义第一才团任财务监理的日子里,曾利用手头的资料得出结论:资本主义物业和房地产的无限发达造成现代人家园概念的普遍缺失,具体地说房地产每增加一平方米大约要增加一百人流离失所,这方面的论证被刊登在外宇宙《华尔街房地产周刊》第XY1995期。

对于现代文明的丑恶,尤其是资本主义的丑恶,裸荒极少推理论证,所有的逻辑证明都是为了说服外宇宙愚蠢的大众——在外宇宙,哪怕活在最下层的民众竟也想念所谓的逻辑分析,竟不愿相信裸荒天才的判断,这令裸荒在埋葬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倍感艰辛。

任何一件事物,总有可取之处,而资本主义却一无是处,无论你怎样鞭鞑它,都不过分,资本主义是全外宇宙所有爱好战争的人们的活靶子。

裸荒如此毫无理性地痛恨资本主义的社会体系,是因为他在外宇宙无论怎样奋斗,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园。而他的生活目标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他只求与社会相安无事,他只求一种从容宁静不需要与任何动物交往的生活方式,为此他曾三番五次地远离大众独居山林。每当他在荒山密林间独处一段时间,便有资本主义的爪牙找上门来,要拆掉他一个人辛辛苦苦营建的茅屋,说是社会要开发这片荒原,要在这里建立贸易自由区,要发展房地产云云,不仅如此,还说裸荒独自一人躲进山林肯定不是好东西,没准裸荒就是外宇宙正通辑的大毒枭、大强奸犯、大诈骗犯等等。于是裸荒只得重返资本主义的世界,在资本家手下靠信口开河混饭吃。这便是资本主义的可恶,它用暴力把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本来与它相安无事的人,卷入它那架庞大而非理性的经济机器中去。

于是裸荒在外宇宙的资本主义的魔鬼城靠欺骗度日。

一边流浪,一边写诗;遍地文字,双手空空。

一片繁荣的城市,一曲罪恶的麻痹之歌。

当脚手架和钢铁把一座座大楼竖起,裸荒躲在资本家的豪华的写字间,再也没有童年时代家的感觉。资本主义把一切详和美好的事物都埋葬了,一种稳定的生活秩序再无可能。

当然裸荒还是有家的,那是他的出生地,是外宇宙一个偏远的山村。如果有可能裸荒想回到那个绿树环抱有山水淙淙的村里从事人生最深层次的沉思,幼年时他听惯了那里教堂的钟声,看惯了那里的秋海棠和棕榈树,从山边的血色残阳里他得到了人生最初的天国的消息。

可这样的家园早已不在。曾经高山流水诗意迷朦的村庄早在经济膨胀的年代里退化成文明的蹩脚的市镇。目帝的福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行音乐排行榜;教堂改造成卡拉OK歌舞厅,曾经为上帝唱圣歌的管风琴师就是今天在歌厅里撩着阴毛嘶声力竭高吼《性之感伤》的裸女;昔日婉转的鸟鸣变成机器的轰鸣;人们再不去斜阳里和自然对话,忙于生意、旅行、各式各样新奇的娱乐。最可笑的是引进了文明的社区制度,竟有了议会和选举,人们再不遵循上帝的法则行事,而是编写了厚厚的社区条例。根据这样的条例,裸荒竟无法在自己的故乡生存,因为他不是本地户籍,所谓的故土家园最多只是他的籍贯而已。

裸荒的户籍是在读大学那年迁到外宇宙的柏京的,毕业之后换了许多工作,漂泊了许多城市,柏京城拒不承认裸荒是法律上的柏京人,说他在本城市工作不满一年便走掉了,这样算下去裸荒便是一个没有户籍和身份的人。没有办法裸荒只好根据通行的惯例参照相关的国际法规自己印制了户籍和身份证,姓名自然是“裸荒”,籍贯也写成“裸荒”,签发机关还是“裸荒”,没想到这样的身份也被外宇宙魔鬼城的资本家接受了,裸荒目前的就业竟没受到丝毫影响。

裸荒读大学时便极少回家,原因是他总要在假期里四处做工,以挣足下一学期的学费。大学一年级的暑假裸荒从柏京城去了魏玛,见到了梦幻已久的高中时代的情人谭瑟水,结局竟是无言的尴尬,那段心灵故事也算划上了句号。接着便回了老家,竟在家乡靠学问和真诚骗得了下学期的费用,一直兴奋至今。

从魏玛回到了家乡,裸荒仿佛从浮云里又踏上了现实的土地。家的感觉是真实的——真真切切的一贫如洗。夏收刚过,几袋新收的麦子垒在桌椅上,地面潮湿,空气里有一种发霉的味道。母亲显然又经历了一夏的劳累,满脸苍老,皮肤更黑了,而且目力和听力更加不济,只是心疼儿子到家了,心里由衷兴奋,脸色也精神了,忙罗着又是洗菜又是做饭。父亲躺在床上,边咳嗽边呻吟,对父亲来说,活着的全部意义便在于和死神咬牙相搏,带着最浓重的悲剧色彩。裸荒想自己在大学校园里为了了解所谓的悲剧精神曾去研修古希腊的诗歌和戏剧,顿觉自己可耻,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剧来父亲床前站几分钟就可以了,何必读那些垃圾一样的作品?读书不是正视悲剧,而是逃避悲剧。父亲的那间泥屋更加阴暗潮湿,显然在最炎热的夏季,那扇小窗户也很少打开,父亲的痨病害怕受风着凉。还是那张破板床,下面垫的是一摞方砖,床下一堆破烂什物,还有大片老鼠掏出的泥土。床头还是那张百年前的桃木桌,积了厚厚的油和灰。屋角布满了蛛网,房顶黑乎乎的,垂着绺绺灰絮。泥壁上有个木框,垫了纸,纸上浸着油,纸里包了些劣质的油果、糕点之类的,有年月了,那油果往往是逢年过节时亲戚送的,从这个节日吃到下一个节日。

裸荒和老父亲之间的话依旧很少,裸荒只在床前默默地站着,机械地答着话。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很深,裸荒的脑里依然印着父亲骑在母亲身上抓紧母亲的头发发狠毒打的情景,那印记积年不散,使裸荒每想到家庭便想到罪恶。而今父亲病倒了,老了,裸荒只是多了一份同情,也多了几分感叹——人生匆匆一戏,而苦难颇多,不知病魔缠身的老父可曾追忆幼时的时光?

父亲咳嗽着,用手指了指床角的搪瓷盆。裸荒明白父亲要自己给他倒痰盂,那床头上的小盆便是父亲的痰盂,底上铺着炉灰,浓痰带血,粘粘的,盈盈的。裸荒知道父亲想让自己为他服务,更重要的是以此证实裸荒依旧是他的儿子——不管你走得多远,学问多深,在我面前一定要有孝心,我是你爹。

裸荒又到三哥三嫂家里坐了坐,看来他们把房间修整过,泥壁上居然粉了层白石灰,不过小心点,一蹭便剥落一层。屋里除了沙发和衣柜,竟赫然摆着24寸的彩电,荧光屏下醒目地印着“National”的字样,不知从哪儿整来的水货,只是那National和这泥房子实不相称。好在三嫂精神不错,什么事也不做,呆在家里看书聊天,从不下地干活,也不象其他女人一样跑生意或去工厂做工,三哥出差不在家她便请来自己当年的同学,充当自己的聊伴兼保姆,过着最新式的农民生活,日子好不自在。三嫂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或世界风光之类的片子,总拍手感叹:“我就是羡慕新加坡的生活。”人是靠什么活着的,裸荒问自己,靠希望!靠执著的生活的信心。三嫂便是一例,生长在外宇宙最偏远最落后离文明世界千万里遥远的乡村,居然对着电视感慨最羡新加坡的生活,可见她和众多的城市居民一样,有着无比坚强而乐观的生存意志。

父母是穷人,裸荒不肯向家里要钱,于是从包里搜出一叠单子,那是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研究生会印的,居然盖了大红章子,大意是邀请各地的企业入网,加入所谓的《外宇宙企业联网系统》,入网费500元,只要企业出500块钱,便可在那本《系统》里列入企业名字、地址及经营范围等,如果企业的老总想印上自己的照片也可以,要多交500元钱。裸荒明白那是完全的骗局,是一帮穷疯了的研究生花了几百块钱在地下印刷厂印的一些废纸,又找熟人盖了章子,以每张5毛钱的价格卖给全校的学生,裸荒狠狠心买了10张,心里大骂研究生太黑,钱竟这样轻松地被他们骗去了。

裸荒骑了自行车转了许多天,跑遍镇上的大小公司及企业集团,竟无人上当。正颓废潦倒之际,瞥见国立银行柜台里的身形好面熟,那面熟的身影竟是裸荒的初中老师,姓范,女的,高个,长脸,短发,细眼,圆嘴,矮鼻子。当年她是裸荒的植物学老师,那课安排在下午第一节课,裸荒每每发困,常在范老师的“门纲目科属种”里或是“热带雨林植被”里昏昏入睡。裸荒因此挨了不少耳光。

几年不见,范老师的额头竟垒起了几叠皱纹。看来苍老和财富并无太大关系。按常理,在国立银行的铺子里点钞票总比在课堂上扛教鞭要兴奋得多,而我们的范老师竟何以如此迅速地衰老呢?可见生活节奏快的动物死得也快!当然还有其他变化,以前的范老师怎么着也算质朴型的,衣着并不华丽,起码身上没那么多异味,今天却不同了,粉红色的连衣裙低领齐乳,没有袖子,裸露着肩膀,抬胳膊时可看到范老师的腋毛剃得溜光。裸荒想为什么资本家推崇裸露的衣服,原因之一大概为了偷工减料,降低成本,同一块布料,五十年代能做一套连衣裙到九十年代则能做十几件连衣裙,何乐而不为呢?反正有范老师这样的中产阶级上当。范老师的连衣裙用料少而且薄,隐约含蓄地透出内裤的轮廓。脸上上了浓妆,色彩缤纷,煞是好看,远远地散发着化妆品、香水和汗液混和的味道,有“未闻其声先闻其味”的效果。

范老师见了裸荒,立时兴奋起来,微微笑着,细眼眯成一线,说裸荒是自己教过的最有出息的学生,又听得裸荒言语间竟有柏京口音,更是满脸惊异激动得腮边的胭脂直往下落。裸荒只觉好笑,不管你在外面如何一文不名,戴张面具回到小镇便有明星的感觉。只可惜不能在镇上久呆下去,呆久了明星也会失色,所以横竖在外面混着,偶尔回乡荣耀一次是最好的选择。

寒暄过后,范老师又感慨自己逃离教师的苦海是如何如何不易,自己是如何如何艰辛努力才有了这城镇贵族的身份。说着又搔首弄姿地诉苦着银行工作是如何如何复杂,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言语里夹杂了许多诸如“光票托收”、“信用证展期”及“Hibor”、“Libor”等等裸荒并不熟悉的银行术语,裸荒只好应和着了事,害怕露出自己的蹩脚。

范老师非要裸荒却她家不可,说是她儿子聪明异常,只是太顽皮,成绩不怎么突出,想请裸荒辅导一下外文学习方法什么的。

那是城市别墅一般的房子,独立院落,气派非凡,范老师介绍说那是她丈夫单位分的房子,丈夫是小镇里经贸委的主任。又说她丈夫太窝囊,没胆量,只知道廉洁奉公,和他同一级别的人早有几栋洋房、几部轿车,云云。

范老师一边招呼裸荒吃冷饮,一边找儿子,好一会才牵出一只滚圆的幼兽似的小孩:“振东,快叫老师。”这孩子脑袋象篮球,身体象麻袋,没脖子,身子比腿长三倍,看样子十来岁,可将军肚已十分明显,裤衩分明是特制的,脸上全是肥肉,胡乱地嵌了一些五官。裸荒不敢看第二眼,急忙捧好道:“很可爱噢,将来读大学肯定没问题,”心里却暗叫报应,这就是老百姓所说的报应!古今的贪官往往有猪一样的儿子,让大众一眼便知他们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孩子并不搭话,斜睨了裸荒一眼便陷在沙发里啃西瓜:“学外文学外文,你们一句外文都不会讲就知道让我学。”

范老师急忙陪笑:“这孩子很聪明,智力很好,就是不爱学习。”

裸荒一边以正常的术语安慰范老师,一边总结着,即所有中产阶级的父母看到孩子学习不好时,总是归因于他们顽皮,而绝不承认他们就是天生的笨蛋,好象后者有辱他们做父母的自尊心。

丈夫回来了。这位经贸委主任就是那个幼兽体积放大两倍之后的产品,脑袋象篮球,身体象麻袋,没脖子,上身比腿长三倍,将军肚十分明显,穿着特制的裤衩。

这位经贸委主任自称喜欢读书,工作中任人唯贤,惜才如命,说什么“现代化的竟争说到底是人才的竟争。”太好了!裸荒就是天才!裸荒在这位任人唯贤的主任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发音功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阐述古今治学的道理,从哲学讲到蚯蚓的爬行曲线与经济增长周期的关系,无中生有,博古论今,浑圆成章。这位主任果然慧眼独具,感慨受益匪浅,拿1000元钱算得了什么?总之大一暑假裸荒算是没白回家一次,竟意外地骗得下学期的生活费。

裸荒再回故乡已是大三的寒假。当他踏了冰霜,回到万里之外的老家时已是大年三十的正午。家门虚掩着,家园里一切如旧,只是更旧了,地面上有冰,滑滑的,树枝上有雪,莹莹的,柴堆上有麻雀抖擞着跳来跳去,裸荒问自己为什么家的感觉永远象千年的古画,破落和温馨竟揉合在一起?母亲一个人坐在炉边做年饭,厚厚的棉衣竟掩不住满身的苍老,裸荒的心底又陡然刻了几道深痕——岁月无情的最重要的表现之一是它能夺走一切你最最珍视的东西,无声无息间,让你毫无办法。

母亲顽强了一生,此刻却嚎啕大哭起来,那仿佛是恶梦初醒的悲痛,抑或是惊喜,裸荒说不清楚,只见母亲愣了儿秒才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活计,抱着裸荒的头呜呜咽咽地絮着:“儿啊,你怎么才回来呀。”

裸荒有一种机械的,木然的悲哀,他知道这是此生悲哀的最底色。上帝几乎把裸荒看扁了,认定他是个孬种,不尽孝道,裸荒看着母亲悲恸欲绝的泪脸,又看到了上帝那张狰狞的脸——难道真的只有那些恨自己的父母,恨自己的兄弟姐妹和自己生命的人才能成为上帝的信徒?

裸荒忽又感觉自己无耻起来,他之所以大年三十才回家是因为他在柏京城堕入了爱情的泥潭——在整整四年的大学里,他都象情欲膨胀的疯狗一样在泛滥的情海里厮杀。大三寒假前的元旦晚会上他和欧阳轻的故事结束了,没过几天他又和一个叫舒琴的有夫之妇燃起了爱火。所以本书不写裸荒的爱情细节是有原因的,正象裸荒自己承认的那样,大学里的轰轰烈烈离离合合悲悲切切着实没什么感人之处。

裸荒长久地抱着母亲,在冰天雪地里,在没落的故乡的院子里听着远处凄冷的鸟鸣,顿觉爱情是无尚奢华的游戏,而自己穷人出身,养家尽孝的本领都没有,玩什么爱情?这样想着裸荒觉得怀里母亲那干瘦的身子越来越重,压在自己的心上,成了千年难解的巨大的情结,痛苦而永远不得解脱。

而大三寒假回家时给裸荒最深的记忆竟是父亲垂死的面容。

当时的裸荒,傻傻地,以为父亲每年冬天都是如此,所以今年冬天父亲咳嗽不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竟没想到那次上帝来的是真格的,那竟真的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冬季。

裸荒走进父亲的那间泥屋。屋里有老鼠爬来爬去。这三间泥屋是父亲预备给裸荒成家立业用的,裸荒用不用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裸荒没有故乡的户籍,法律已不允许他在故乡的村里居住),但父亲却早在十几年前便倾心力盖起了这泥房子,这是她为儿子的人生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铺垫。

而今父亲正倒在那泥屋的小板床上孤独而痛苦地品味着自己的余生。裸荒没有跑上前问长问短,他在父亲的房门口轻声轻脚地徘徊着,品味着,他为自己无法解脱父亲的痛苦而痛苦。

从本性上说,裸荒不是个勇敢的人,他不敢面对苦难的现实人生,对所有生之残酷他都有一种心理的逃避。

父亲的房里还是那张一百年前的方桌,油垢几近两毫米厚。桌后面是父亲的病榻,只是在一堆方砖上搭起的几张木板而已。床上铺着厚厚叠叠的被子,被子照例是油乎乎的,潮乎乎的,父亲的躯体缩在被里,上面又重重叠叠盖了被子、毛毯还有棉袄棉裤之类的衣物——重压一向是父亲的快感,他喜欢蜷缩在重重叠叠的棉被下,正象他迷恋自己在重重叠叠的苦难下的谋生——生命一向是强者的游戏,父亲一生都在这样的规则下与天谋道。重重叠叠的被褥之间,露着父亲那张瘦得变了形的脸,头上褒着大大的棉帽子。父亲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了腮,只有两个明显的凹了下去。脸上的皮肤起了许多褶皱,一纹一纹的,象父亲一生垒过的田埂一样,沧桑得让裸荒直发抖。

父子之间的话更少了,裸荒呆呆地立着,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和欧阳轻、舒琴乃至秦卿等自己爱过的或正在爱的女人其实活在完全不同的两相世界里,自己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族情感和泥土情结怎么会和那些都市里的女人谈情说爱呢?这时父亲微睁了眼,混白的眼神里竟有一丝冷漠,仿佛站在他床前的已不是他的儿子,裸荒觉得那眼神象剑一样刺向自己心灵深处,让他要花一生的时光去反醒。

这时远近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家家都在忙着贴门神、祭祖宗。过年过年过了那么多年,其实还不都是老年老人老样子?裸荒实在看不出所谓伟大变化的迹象:生老病死、疾病瘟疫、家族纷争、娶妻生子,村长镇长风水轮流转,穷苦百姓看政坛风云就象在圣。彼得广场看戏——感觉全与自己无关。多少年了,乡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只是近年来日子也象纸币,“通货膨胀”得厉害,一天不顶一天用,上一年的鞭炮声刚响过,新一年的钟声又敲响了——外宇宙的文明社会把一切都上紧发条,向着人类的坟墓飞跑。倒是有一些吃公饭的作家和记者们整天叫感:“乡村的变化可大啦!”所谓变化大概是说特权阶层发了大财;为害乡里的盗贼多了;土豪劣绅的腰杆硬了——这样的变化值得颂扬吗?也只有在外宇宙那种全无理性的社会里才有人为苍蝇蛀虫的繁荣而高唱凯歌。裸荒小时候常为“日月换新天”的文明赞歌而激动昂扬,渐发现人类所谓的进步远不像他们渲染的那般伟大,人类善于把自己蜗牛般的爬行说成火箭似的飞跃,可见自欺也是人类的品德之一。

大年初一的早晨,裸荒拗不过母亲的催促,要去亲戚及邻居家里拜年。在乡村里拜年可不是说几句宣暄话就了事的,你得跪在地下给长辈叩头行礼同时伴以“寿比南山”、“新年行运”之类的术语,有时还要喝血酒,残忍得如几十万年前的非洲部落的祭祀。裸荒爱不了这种迂腐的形式,更爱不了那种没有来由的,自己都觉得虚假的亲切和宣暄。有关习俗方面的研究,裸荒一直没给以足够的重视,想来习俗的产生与人类的愚蠢及无聊有关,人们在习俗的种种规范里往往能体验出战胜许多未知事物的信念——这显然是智慧缺乏的表现,没有这种习俗的庄严的形式,愚蠢的人类便活在恐惧之中。其实超人的信仰及信念仅有一个来源——智慧。人们在习俗的范畴里奔波挣扎还有利驱散自己的无聊。想想吧,时间滚滚而逝,单调地前行;宇宙茫茫无际,枯燥地轮回,可怜的人类没有超人的理解力,既不能象上帝一样玩弄外宇宙于股掌之间,又不能用智慧抵挡无聊和虚无的悲凄,于是发明了历法,发明了“日”、“月”、“年”的概念,发明了节气和节日,并虚妄地给那些节气或节日规定了意义,规定了习俗,于是虚无的心灵有了寄托,愚蠢的人类有了“今生无悔”的感觉。唉!何必整得如此复杂?一个智慧的人不需要任何支撑便活在幸福之中,幸福和不幸对他来说是完全可控的,是随意选择的。

裸荒这样朴素的真理终究说服不了愚笨而顽固的村民,也就随便在村里转了几圈。专拣没人的小巷子走,怕邻居老太太把他当成远游回乡的大学家问长问短——对于那千年积累的风俗规矩,裸荒能躲就躲,互不招惹也就是了。以前裸荒在家里决找大哥的儿子或其他小孩子们一起疯玩,现在小孩们大了,见了裸荒竟礼貌地叫着“叔叔”,裸荒也就没有太多的心还必须和他们玩了,可见人类总是沿着老路走,一代接一代,全是抄袭——年岁渐长,意心渐泯,而隔阂渐深是每个人的成长历程,就象每个人都要从天生的智慧之巅经过社会的教育而附入动物的泥潭一样。

大年初三的晚上裸荒准备回学校。使他匆匆返校的真正原因是他日后用语言和思维百般蹂躏的爱情。那时他和舒琴初识不久但进展神速。舒琴是个有夫之妇,漂亮神秘而勾人魂魄,她用热情大胆而成熟的性爱在一个晚上便把裸荒俘虏了。当时的裸荒正处在性欲膨胀的年龄,性欲膨胀,本不要紧,但他竟把性和爱情合二为一,对女人全面投降——交出身体也交出心灵,智慧或思想就更不用说了。多年以后裸荒建立了《天才耻辱簿》,在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检点中,被列为第一耻辱的便是大三寒假大年三十才回家而大年初三便又匆匆离家。

离家返校的那个晚上,父亲的房晨燃着火,用一堆木头燃起旺火为父亲取暖。火灰升飞,烟气弥漫,屋里有几分森然神秘的气氛,甚至有残废的味道。裸荒心里纷杂零乱,理不出任何头绪。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如何给父亲治病,可钱从何来呢?父亲几十年的痨病又不是感冒头疼,需要的是疗养,需要冬暖夏凉空气清新的环境。裸荒在读《经济地理》时知道外宇宙有个叫夏威夷群岛的疗养地,可那离我们的距离多远啊!

父亲见裸荒急着回学校,没说太多的话,显然他也不把裸荒看成自己的儿子,只觉得裸荒是个不尽孝道的怪物。母亲也没多说,只说裸荒要好好念书,别太牵挂家里,可母亲那双深陷的眼里总噙着泪,让裸荒一生都觉得自己很无能。

当裸荒乘着夜色,揣着卑微,沿着村边的河坝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时,冷风刺痛了他的脸。故乡啊故乡,故乡的路依旧又弯又长,故乡的人依旧老模样,而他们满寄希望的裸荒却越活越老,越走越迷惘,那是一颗怎样无奈又无助的灵魂?

现在的裸荒竟钻进伟人的洞穴里独自光荣,连上面这样一点点廉价的感伤也没有了。他彻底明白自己的故乡不需要自己,他们不需要诗,不需要哲学,故乡只是自己的籍贯而已。

裸荒再一次回故乡是大学四年级的寒假。

那时父亲已死了,死去半年多了。

裸荒下了火车穿过月色走近故乡的村落时是那个冬天的半夜两点。

一切都煞白煞白的,象墓碑的颜色。风是白色的,象跌宕的狱鬼的舌头,舔着罂粟的汁液。霜是白色的,劈啪地在划堆柴垛间滑动翻滚,扭着白衣庆祝阴间新年的来临。远近传来惨白的狗吠声,和月光幽幽地混淆,狐狸在裸荒恐惧的目光里逃遁,在裸荒的瞳孔划出一道白影。田野里的小麦孤独地吐着白花,空气里披满尘土和忧郁。房子、岩石、棕榈树、爬山虎在白晃晃的墙壁上跳舞,一切都复活了,裸荒摸了自己的脸,冰冷冰冷——死去的只有自己。天才的眼泪在纸鸢翻飞的旷野上流着,没有坚强。一支布一样疲软的手风琴躺在秋海棠的唇边,被无形的力量弹奏着,安魂曲使裸荒的灵魂蜷在天国的宁静里,不住地颤栗。当裸荒跌跌伴伴滑过惨白的生死画面来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刻,他终于突破了诗和逻辑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倒在另外的世界里。

裸荒看见自己家门紧闭,两扇大门都被交叉的宽幅白纸封起——那交叉的白纸恰象墓地的十字架标记着这家里有人死去。裸荒小时候对死亡困惑而恐惧,看到谁家门上贴了白条便绕道走,而今自己便回到了贴着死亡白条的家里。

那是深夜,一切煞白,而门板的白条更白得让裸荒恍惚惚,他没有敲门却看见那交叉的白纸条间现出父亲安静而从容的脸——父亲的一生都在挣扎中度过,此刻却何以安静而从容呢?裸荒眨眨眼,门上还只是一对交叉的白纸条,恐惧有它的极限,当完全有博于经验的现象不期而至时,你也许只想弄明白身处何地。裸荒很自信自己来到世界的边缘,通过多次微分求导或拓朴翻转也未曾在逻辑的道路上寻到的世界边缘,因为他竟从那交叉的白纸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样的诗人般无助,一样地迷茫而不识归途的眼睛,一样地出卖灵魂地闯荡着,一样地在世界的边缘惊喜。裸荒想起来某本科学杂志上曾说过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会清清楚楚地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更加坚信自己不是活在极度恐惧的梦幻里,而是真切地活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在另外世界的光线里,童年的梦又复活了,怀念的人还在幸福或忧伤地做事,岁月象乡村菜园晨的辘辘,可以来回转达,当你厌倦永生的时候,你可以选择死亡。

等裸荒从迷幻中返回正常的时空轨道,看了看表,差不多晚上十一点,远处月光下还有匆匆的人影,邻居家里飘来门德尔松的钢琴曲。可裸荒又清楚地记得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自己还在火车上读小说,而自己下了火车走近故乡村庄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左右。自己走入另外的世界难道手表也跟着向后转不成?裸荒使劲地回忆,想回忆起今晚的经历,只隐约地记起了墓碑、罂粟、爬山虎、秋海棠、手风琴,还有父亲的脸,却再也不会操纵自己走进另外的世界。

裸荒一直想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怕动摇了外宇宙的“万物必死”的信念,也就作罢。

裸荒再一次回家是近来的事。

这时他已在外宇宙流浪了数百个城市,写了许多诗,发表于荒原和旷野。大学时代的激情早已没有了,经过数年滥交的磨砺,阴茎再也不象当年那般坚挺,和阴茎一块儿疲软的还有他对人类的信仰以及超越自我的生命意志。当他冒了严寒,回到阔别的故乡时人已累得不行。于是又追忆当年读大学时疯狂跳舞疯狂溜冰的日子,那是多么朝气蓬勃的生活,而今竟何以衰老了呢?裸荒再回到乡村,看见树杈间的毛毛虫都吓得心抖,阴部虚虚的,浑身冒凉汗,曾经在草地上前滚后翻精力旺盛的少年已被文明社会里的乌烟瘴气熏染成一个油头粉面手戴戒指,西装笔挺的人渣。肾衰是现代城市居民的通病,裸荒也不例外。

裸荒这次回家依旧一无所有,既然他不能给乡亲们带来衣锦还乡的荣耀,人们自然疏远了他。大众的目光是雪亮的,他们只为那些带给他们以实际的好处的成功人士欢呼。裸荒再不愿见自己的亲人或邻里朋友,在他们眼里,裸荒的大学是白念了。裸荒顾不了那么多,回家乡是为了看一下自己年迈的母亲,母亲天生的宽容,她以一个文盲的简单而无限包容的心灵拂去裸荒脸上一无所有的无奈和尴尬。

裸荒在外宇宙魔鬼城靠欺骗资本家糊口的日子里,也曾亲身经历种种恶梦一般荒淫的繁华,也曾对着无知的听众嘶声演讲,也曾被许多肮脏的口称为天才。可裸荒明白俗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无一例外地葬送人的性灵,包括所谓艺术的活动,甚至包括创作。仅仅写作是不成问题的,而假若你丐把你的思想和你的文字变成社会上流通的作品,那将是十分艰辛而耗人心智的事情。裸荒坚信外宇宙的社会是排斥真情真义真品格的,所以凡是生存的作品都是假的,都是媚俗的。流行的作品,那是流行的媚俗,稍纵即逝;久远的作品则是久远的媚俗。裸荒却发誓要写出真正的东西给世人看,这是怎样的滑稽的苦行?裸荒只想回到家乡盖一间平房,独自建构真理的大厦,再不对人弹琴。

裸荒回到家里,受过教育的大哥大嫂问他的干部身份还有没有,问他的档案关系挂在哪儿。在外宇宙,凡是大学毕业的人士都有所谓的“干部身份”,只要安份宁己地为社会卖命,社会总不会抛弃你的。裸荒无言以答,只好说自己不在乎这些,而且在魔鬼城资本家手下谋职也不需要什么身份或挂靠关系。为了安慰大哥大嫂裸荒又掏出自己新出的哲学作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是社会里的名人,其实那些作品全是裸荒自费出版的,离大众的生活相去甚远,谁也读不懂,根本没卖出去几本。

象许多“下海”人士一样,裸荒没有了公职。许多人辞公职是为了谋私职,辞甲公职是为了谋到更好的更有利可图的乙公职。而裸荒只想辞去所有尘世的职务,做一个真正生死由天的人,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梦想实现起来竟比登天还难。裸荒这次回家本打算在母亲的宅院里盖间平房从而安度余年,没想到首先遭到大嫂的卑夷——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竟在城市里混不下去了?人往高处走,哪有拼命赖在农村这片没出息的土地上的?后来裸荒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打算,因为村长内阁首脑们说裸荒不是本村居民,无权在本村建房。要想居住可以,要申请移民,还要付大笔的费用。

唉,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比裸荒更有经济头脑。裸荒看到乡村小路早变成了双层电脑控制的高架公路;新一代的农村姑娘正盯着荧光屏了解世界各地性交市场的行情;满手老茧的农民中指上也有蒜头大的钻石戒指;田园风光早被文明的垃圾埋没;一种曾经创造了《诗经》和《楚辞》的伟大语言已退化成充满铜臭气的仅仅为经济服务的工具,什么“实盘”、“虚盘”,什么“经济软着陆”,什么“恒生指数”,什么“外汇控制”,什么“期权交易”,什么“金融体制”,什么“企业效益”,什么“人才竟争”,外宇宙的人啊,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既然故乡不接纳裸荒这样文明社会里的难民,他只有继续流浪。

到目前为止,裸荒再也不努力地寻求所谓家园了(包括肉体的家园和精神的家园),因为他彻底明白上帝没打算在外宇宙的社会里给他哪怕一平方米的属于自己的土地。对于那些绝无可能实现的事情,裸荒不会气愤,只把它们作为自己人生的前提而已。

裸荒在魔鬼城资本家手下谋生,没有稳定的居所,只好租房子住。后来租房也免了,干脆流离失所,随遇而安,时而住进五星级的总统套房,时而入住高架桥的桥洞,时而睡在摩天大楼里的沙发上,时而蜷在公共图书馆的书架里。近来裸荒发现从拓朴学上讲,住在房间里面和住在大街上效果是一样的,就象一个画家根据拓朴学原理用女人的子宫能把整个世界包褒起来一样。有人说住在大街上太吵,裸荒不怕,他的听觉已训练得可以控制了,如果他不想听,任何声音甭想钻进他的耳朵,他能在任何嘈杂扰攘的环境下从容地哲学创作。这一本领使裸荒在学术辩论中战无不胜,因为他只能听到自己在说些什么,而听不到别人在说些什么。

近来外宇宙社会里流行“精神家园”一词,好多肉体有了居所的动物还不满足,要寻求所谓的精神家园。外宇宙的社会里有一些精神制造商,他们生产了大批量的精神食粮或精神家园,那些精神上的穷苦人只能付出一定的血汗定期地或时而不时地租赁一下高贵人士的精神享受——读书啦,唱哥啦,卡拉OK,跳舞,社交,音乐会,买门票参加艺术展等等,均属些类。而裸荒是一个彻底的精神流放者,他既不会象骗子一样建造精神家园,也不肯出钱租赁别人的精神家园。他在外宇宙的世界里无处安置灵魂,因而他的精神家园也最大,是无处不在的整个世界。

裸荒奋斗多年也没骗到一张房产证,无处安置肉体,当然应该有精神的家园——这才符合上帝的公平原则。可恨的是那些养得油肥占据大片土地和海滩有着宽敞别墅的资本家及其走狗们也高呼要拥有精神家园,不但掠夺肉体家园,还想霸占精神家园,可谓贪矣!

当家的概念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虚幻的梦的碎片时,裸荒再不指望建立一种稳定的生活,看来浪迹天涯是他今生的命定。

想来“秩序”是一个很恼人的东西。想念物理学的初通者也明白一个叫做“熵增加原理”或“热力第二定律”的基本法则,即一个体系在不加外部影响的情况下,尤其是在没有能量输入的情况下总是向着秩序化减弱的方向发展,体系的熵增加意味着秩序的无限混乱。对于裸荒的人生体系来说,熵已经足够大了,一切都糟糟的,毫无头绪。现在裸荒的生活目标之一是去验证在不加努力的情况下,人生会乱到什么程度,比如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常人所拥有的户籍及身份证,没有规律的性生活,无秩序的作息,居无定所,生死由天,想得到的东西总得不到,而不想拥有有畏惧三分的事物却在他的生活晨层了不穷,他无法按自己的意志生活,只能活在一群令人生厌的动物之中。而这一切就已经是熵的最大值吗?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混乱不堪的生活呢?只有当你专心致志地使自己活在混乱中你才明白混乱不堪的极限并非轻易地到达。这方面的例子可以观察牛奶在水中扩散的进程。一杯水和一杯牛奶起初都是高秩序化地互不干扰地存在着,当你把牛奶倒入水中,原来的高秩序化将不复存在,牛奶将和水混杂地无序地掺合在一起,向着无序化方向自然地进展。此体系熵的极大值应是牛奶极度充分均匀地散布在水中,水分子和牛奶分子完全无序地在一起无规则地运行。而实际的进程并非如此,这种熵的极大值并不容易达到,若不加外部作用,牛奶和水混杂到一定程度会出现类似阿基米德曲面的有序态。由此裸荒想到自己的人生在不加努力的情况下很难达到混乱不堪的巅峰。

努力奋斗,裸荒叮嘱自己,向着混乱的巅峰挺进。